那天等章辰他们那班哨卡再次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更升了一个档次。喊杀声震天动地。半空中更是饭菜如雨般的飞溅。由不得章辰细想,一面他嘱咐王五火速报警,一面自己随手操起一只大院卫生犯人平时用的钢锹,高高轮起就冲进了战团。也不问青红皂白的,一口气轮锹拍倒下六七个,一边继续往下拍,他一边大声呼喊着张阳的名字。张阳手里轮着两只钢勺,正杀得性起,抬眼一看,见同案章辰轮了把可以取人性命的钢锹杀了进来,顿时浑身又多了一股牛劲。其他犯人看见了章辰那把沉重的钢锹,眼尖的早已经远远闪开。纷乱的战团慢慢出现了一种片刻间少有的宁静。他们都以为章辰这小子疯了,打架就打架,拼什么命呢?张阳则喜滋滋地向章辰靠拢过来,可等他刚刚靠近章辰身边时,就被章辰高扬起的锹背,异常准确地拍趴在地。张阳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可是那一锹却容不下他半点仔细思考的余地。他软软地躺在地下,向章辰瞪着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
当章辰正准备扬锹拍向另外一个顽固分子的时候,监狱狱政科的一帮子配枪干警们已经向他这边冲了过来。黑脸高科长握着一把手枪,冲在首位。另外一名配枪干警已经朝天鸣枪。清脆而沉闷的三声枪响,结束了2000年大年初一少管所大院里的那场骚乱。几分钟后,又冲进来一大队驻地武警,他们紧张兮兮地趴在地下,并在饭阵四周架起了好几挺黑油油的机关枪。四个中队一千多名犯人早已经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一个个无声地蹲下来,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则纷纷朝机枪口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个别膝盖骨不硬的,已经面对枪口,分外虔诚地跪了下去。几十个身受重伤的犯人,则横七竖八地躺在一些饭盒和脸盆等杂物的间隙里,一个狱警冲到站在中心的章辰面前,一手枪把砸在章辰的头顶心,躺在地下的张阳想咬着牙齿往起爬的时候,也被另外一个配枪警察迎面一脚踹在他脸上,血花花地仰面翻倒。
那天章辰倒下去之前,只听到一个声音:“章辰是来制止我们打群架的!”大概是仰翻过去的张阳说的吧?然后他就感觉得天旋地转,头部好象有股巨大的暖流往外涌,操场上所有的人都跟自己打着转转。然后看到眼前有无数颗星星在跳舞。他还依稀听见一些慌乱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拢。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他终于非常虚弱地瘫痪下去,手里的那把钢锹“当”的一声,就终止了他所有的感觉,2000年春来的第一天清晨,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从所部医院回来的路上,章辰的内心一直很是惶恐。倒不是怕受到什么一己的惩罚,因为主管减刑的古队长,在收受章母贿赂时就特别提醒过“只要章辰不违反大规模的错误”,可是现在,自己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那么,古队长的承诺岂不成了一个可怕的谶语?
还好,中国有句古话,叫着法不责众。也幸亏那次的“千仁大战”参与者甚众。结果导致了狱方在处理整个事件的时候,显得很是被动。最后很多人都侥幸躲过了惩罚,而章辰也只是象征性地被记了一个大过,还只是中队性质的。
所谓中队性质的任何处分,其实也就是形式主义。因为所部以及检察院法院,根本就不知道有关减刑犯人的实际改造情况。而减刑的幅度,则完全凭籍于法官与检察官们,对呈报上来的材料的文字感觉。这可能就叫本本主义。至于什么真实的虚假的奖惩状况,中队可以一笔带过,甚至一笔勾销。很大胆地说,绝大多数犯人减刑的第一关,就是中队。中队呈报上去某某的材料,基本上某某都得到了减刑。反之,中队不呈报,哪怕你已经累计了一百个功,一万个奖,也没资格谈什么减刑。这叫地方保护主义,或者叫官僚主义。那几年好象社会上流行过这么一句话,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这个段子在少管所里,则被演绎成另外一个腔调,叫做:“想用你,哪怕你原来是个某某档,照样用!你说如何?不想用你,即使你开飞机不要油,也不用!你敢怎样?”
即使如此,章辰还是惶恐不安,因为在他的直觉里,古队长好象不是一块吃螃蟹的料。螃蟹大家都爱吃,但吃下螃蟹如何消化?有没有吃螃蟹的能力?等等都是问题。说白了,古队长缺乏魄力,而且根本就算不上监管中队的铁腕人物。可就是这么个人,明明没能力消化,或者没肚皮盛放,他也偏偏叫嚣着要上来尝尝螃蟹,而且胃口不小。
事实很快就得到了验证:2000年上半年呈报上去的减刑名单里,并没有出现章辰的名字。而且,我们那位可爱的古大队长,又被所部抽调到另外一个中队去主管生产去了。其实在监狱,狱方之所以将一些管教干警今年调过来,明年调过去的,就是想杜绝威风邪气。加强现代化监狱的干警廉洁。可是这个事,对于少年犯章辰的减刑来说,分明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了指望。还白白浪费掉一些具体的螃蟹。对此,章辰哭笑不得,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事后,张阳私底下怂恿他去找古队长,并以此取笑章辰的遭遇。说这叫做偷鸡不成,反赊了一把米。那天张阳的头上还扎着副绷带,像是二战时期,从前线退下来养伤的盟军伤病员。因为头上的伤疤是章辰赏给他的,因此,他还气鼓鼓地刺激章辰,说,你**把我弄成这样,还想减刑?嘿嘿,老子一纸冤状递上去,看不再加你个三年五年的!
获悉自己减刑无望之后,章辰整天都绷着个脸,提着那根象征特权的棍棒在整个大院里晃来荡去。从每个中队每一扇窗户开始巡视,巡视着每一张感到惊诧和畏惧的脸。一些正在厕所抽烟的犯人看见无比阴沉的他,慌忙跑到窗口向他递烟。可他不接,甚至连笑容也不愿施舍就漠然离开。不管看到任何中队任何犯人在喝酒,他都会昂首阔步走进去,门卫不敢阻挡,路过管教办公室的时候,他也不再理会那些正在打牌或者看报的中队干警,而后直接进入那个正在喝酒的小组,拎起酒瓶就地粉碎,或者干脆一脚踢翻台子,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接着,他开始频繁光顾古队长主管的那个生产车间。一个礼拜之后,他通知那个车间所有的**文学爱好者把各自私藏的黄色小说、画报、美女裸照按时交到监管二楼,堆放在在大操场上,然后命令王五点火,统统焚烧饴尽。第二个礼拜,他开始在古队长主管的那个车间内部,对烟酒、棍棒绳索、刀具现金以及所有违禁物品,进行着疯狂而彻底的收缴。列好物品清单之后,他要求古队长在清单上亲笔签名,然后喝令马六全部送交狱政科。第三个礼拜,他开始在大院里专门捉拿古队长车间里的窜场窜队分子。不管对方跟自己或者监管队任何犯人的私人关系怎样。然后,还必须由古队长亲自过来认领他们。那三个礼拜,对于古队长主管着的那个车间犯人来说,简直就是个意外的灾难,他们都以为章辰已经变得神经错乱,却只能愕然承受。
那三个礼拜当中的许多个深夜,章辰常常出现在大礼堂高高的楼顶上,双手抱臂,俯视着整个静悄悄的院落。他很满意自己特地给古队长制造出来的那些麻烦,甚至有种因向邪恶实施邪恶之后的快感。他要让这些麻烦继续存在----至少,在自己的刑期之内,他要保持住这些麻烦,他必须让那个吃了自己家螃蟹的家伙,主动到自己面前来,乖乖地,把螃蟹给吐出来。
其实章辰自己也可以料想的到,有场激烈的较量即将开始。他一直在等,可以说,那是他进少管所之后,第一次进入的,一种单纯等待的精神状态。那种等,使得他感觉到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热血沸腾,并跃跃欲试。在此期间,他也矛盾过一次,他觉得那个姓古的除了有点贪欲之外,还称不上什么坏人。自己现在与之成为对手,是不是有些师出无名?但矛盾瞬间就被他给打翻掉。因为他忽然想起了秦子跃写给自己的那封信,“用一朵花开的时间来爱我”。第一次投身于内的所谓爱情,已经使他为之痴狂,他必须尽快出去,否则一朵花开过,难以保证它就不会迅速凋零。紧接着,他又想起了接见室门口受伤的妈妈。尽管那个推倒她的狱警后来搀扶着她去了医院,但邪恶就是邪恶,犯不上怜悯。一条毒蛇,冬眠时肯定很软弱,可一旦冬季过去,它很快就会恢复本性。与邪恶讲怜悯无异于与虎谋皮。
一个月后,古队长果然装做若无其事地来到了章辰所在的监管二楼。那天古队长没来之前,章辰正斜靠在自己的床铺上,在读着一本外文名字叫着“poem prose”的书。那种文体的书本诞生于1860年之后的欧洲。尽管它作为一种并不常见的文学体裁,而且早在歌德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但一直没有形成风气或者说是时尚。埋头读着“poem prose”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眼前是满天的流云,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无数个漫漫的归梦。时间与空间在他的思维深处相交而静止。世界没有任何丑恶,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身边的铁栏杆以及铁栏杆之外早春时节的缤纷小雨。
来者进门后故意干咳了一声,同时也打碎掉他的一段思考。见是主动登门造访的古队长,章辰为之显得精神一振。便把手里的书本合起来,放到枕头下面。然后站起来,找了张椅子递给古队长,自己坐在床沿上,随之掏出烟,看了看来者,又自顾自地点燃。“你难道不知道少管所明文禁止少年犯抽烟吗?”来者正襟危坐,并显得义正词严,像个不折不扣的师长。章辰无所谓地笑了那么一笑,当下心想,老子还没来得及拉他小辫子,他倒很快给我加了这顶大帽子。于是就说:“那些规矩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纸空文了,我去年就已经满了十八周岁。”后者听完则嘿嘿一笑,说难怪这么有持无恐,原来满了十八岁呀恭喜恭喜。说完,话锋随之一转,就直奔主题。他责问章辰最近为什么频繁给自己制造麻烦。并非常愤怒地威胁该犯,说他古某人想对章辰怎样怎样,其难度无外乎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
“你凭什么专门跟我手下的犯人过不去?你算个什么鸟东西?”
“那是监狱法赐予职务犯的权利和义务,再说我那么做,其实也等于在协助古政府您展开工作嘛。”
“你区区一名职务犯,凭什么专门在我的辖区内制造紧张空气?”
“那是我的改造任务。”
“要知道,你自己也是一名犯人,他们违纪干你鸟事?你有什么权利没收他们的东西?”
“那是违禁品。”
“还是明哲保身吧,小子,你就不怕以后出去了,被他们撕掉?”
“那是我自己的事,倒是古政府您,拿人钱财却不能替人消灾,您就不怕遭报应?”
“放你娘臭*!”
“我娘放*臭,那么她的银子是不是很香?”
“......你娘......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队长夫人在所部开了家客栈,据说市口不咋地偶尔却可以日进斗金。”
“你那叫凭空想象,我可以治你个诬陷政府之罪。”
“您还不如干脆说想把我给杀掉灭口。”
“章辰,罢手吧,你斗不过我的。别忘了,我是人民警察,始终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
“古队长,您也该金盆洗手才是。那些钱对于您来说,它们除了可以断送您的前途之外,别无其他用途。”
“你**哪里来的这些臭轰轰的大道理?”
“因为您干的本来就是臭轰轰的事情。”
“**妈,老子要是不退呢?”
“那么,您不仅得脱下这身警服,顺便还可以光荣加入伟大的劳改行列。”
“简直笑话!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劳改,也想扳到我?”
“其实,听我的话没错,我甚至还可以成为你的跳板,说不定以后你就飞黄腾达喽。”
......
“嘿嘿,那么......写信叫你家来人吧,**,臭小子,你满脑子花花点子都从哪学的?”说完,古队长还亲切地抚摩了一下章辰的小板寸脑袋,并满脸喜气地从口袋掏出包烟,扔了根给章辰,然后两人像朋友似的,互相客气起来。
古队长满意而去,当下两人都感到皆大欢喜。看着他走远,章辰才掀开枕头,原来枕头下面有个小录音机,现在它还在忠于职守地转个不停。按了一下停止,然后倒回去,再打开,听完刚才自己和古队长谈话的全部内容之后,章辰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自从进入那种剑拔弩张的等待状态之后,章辰枕头下面的这个小录音机就早已经在严以待阵了。古进来后,他趁把书本放进枕头之际,已经悄悄打开录音键。小录音机是秦子跃的。去年,秦子跃说想听他弹吉他。于是,便按照他的指示,直接把录音机寄到所部某某烟酒店,他自己偷偷去拿了回来。平时深夜人静的时候,他就拿它录古典吉他曲,然后源源不断地寄给秦子跃。没想到现在,却派了这么个用场。
55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