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忍不住某种内心深处的兴奋似的,挣脱儿子对自己的拥抱。她兴奋地说,想不想知道妈妈这次来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章辰摇了摇头。“妈妈要把你买出去!”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她特地趴在儿子的耳朵上,小声说。章辰又把自己的身体向母亲怀里挤了挤,笑了笑说,妈,你是不是港台片看多了?哪里听来的谬论,中国监狱里的刑期又不是小菜,岂能买卖?
“你放心,钱,我都已经替你交过了。那个在所部开饭店兼招待所的老板娘,说你就是她老公队里的犯人,而她老公,其实就是掌管你们犯人减刑名额和幅度的管教队长!”章辰一听,顿时心里冰凉,如坠云里雾里,古队长的老婆?那个满身横肉的饭店老板娘?难道她一个下岗女工,还可以左右起自己减刑是生杀大权?忍不住就问:“那你交了多少?交给谁的?”
“对方说不能向犯人本人透露这方面的具体数目,更不能提前告诉当事人这个消息。说是怕你在狱内不当一回事,瞎宣扬出去会造成不良影响。”
“妈!您到底交了多少?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吧?”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可我以后出去,能不能马上就挣钱还是个问题!”
“蛋蛋,妈觉得只要你能提前一个月甚至一天出去,花多少钱都值得。”
章辰听完,心房的叶片上,就像同时挂满了一亿条棉铃虫那样沉重。可一时之间,他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辩驳母亲即定好的物价观念。章辰母亲的那次探监,异常明确地告诉儿子:只要半年内,你不违反大规模的所规队纪,减刑一年应该不成问题。望着想法如此单纯而幼稚的母亲,章辰默然无语。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像母亲这样善良而蒙昧的女人?倘若金钱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这个拥有着十几亿人口的超级大国,还用得上自我标榜着什么法律什么人全?他越思考就越堵得慌。内心深处,总觉得母亲的这个举措似乎充满了漏洞,倒不是在乎那些钱。他只是想,假如古队长的老婆到时候来一个翻脸不认帐,或者自己无法保证不违反大规模的纪律,那样的话,对母亲的伤害就绝非金钱那么简单了。最后又想到自己即将进行的那场越狱逃跑,内心止不住又一阵阵地聒噪烦恼起来。
第三章完
恭小兵2002年11月修补
那次探监,章辰的母亲惟恐爱犬不耐囚徒生活的枯燥,特地给他带来一只崭新的六波段小收音机。本来母子已经依依作别。这边章辰收拾起母亲带来的一应物品准备进监,而那边的章母却依旧趴在接见室的玻璃窗外深情翘望。有个不分就里的狱警在随心所欲地吆喝章辰,然后例行公事地翻检起少年犯章辰携带进监的所有物件。查到那个六波段半导体,那狱警执意没收,章辰自是不肯,于是便讨价还价。估计是言语方面的哼吱哈吱,惹恼了对方。结果那狱警索性将那半导体一扔老远,还不解气地冲上去再加一脚,将那小收音机踩成一堆垃圾,骂一句:**妈,带这玩意进去,以后你还不把少管所当成是广播电台?
眼看母亲特意送给自己的收音机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早已是千面人魔的章辰哪里肯依?遂与那狱警纠缠不止。硬是要那狱警照价赔偿。狱警平日里基本上都已经作威作福惯了,岂能容忍得了眼下区区一名少年犯的叫嚣与指责?当下羞恼成怒:“**!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你当是在美国呀?老子今天就是不赔!你**再跟老子唧唧歪歪纠缠不清的,相不相信老子拆掉你的琵琶骨?”骂完就从腰间抽出那根黑乎乎的橡皮警棍,当场就要修理章辰。
其实章母压根就没有离开接见室,她这时正在窗外,看见这边的狱警已经气势汹汹,手持械具,对儿子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处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她迅速冲至那狱警面前,把儿子挡在自己身后,自己面朝狱警,双膝一软,长跪在地:“老总老总,我儿子不明事理年少轻狂,那收音机能值几个小钱?砸了就砸了,求您开恩,不要打他。”可那狱警已经窝了一肚子火气,自然也不愿意息事宁人,遂扬臂将章母随意一song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已经管教不好的东西,我们警察有权力来帮你们调教调教!
原本章母就已经被狱警的那副凶相唬得心慌气短,此时恰好又跪在接见室门口的最高一层台阶上,加上那狱警生得孔武有力,因此只轻轻一song,章母便一个趔趄仰面翻倒。翻滚下所有的台阶之后,只听得“蓬通”一声,她的脑袋又跟地面勇猛地撞击了一下。等她挣扎着站立起来时,额头已有丝丝缕缕的血液,悄然扩印向她的眼睫、鼻梁和嘴唇,最终还是敌不住万有引力而滴向地面。
望着日思夜想的妈妈,千里迢迢第一次从故乡赶来探望自己,此刻因为自己却宁愿下跪,还被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给song翻在地。鲜血淋漓,场面情景如此难堪入目。其中惊惧、心痛与愤怒,一时之间难以言表。如同一枚终于被拉断引线的手雷,早将他的胸腔爆炸的碎片横飞。就像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吼一声:“直娘贼!”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里已经多了一块类似于三年前的半截砖头,若不是已经强撑着站立起来的妈妈拼死抱住他,他极想把那半块砖头,实实在在地朝那狱警迎头拍下,纵然是脑浆四溅又有何妨?
母亲一把抱住儿子,轻斥一句:小祖宗,你疯了?蠢货!然后强行下掉他手里的那截砖头。自己从手提袋中拿出纸巾摁住伤口,朝那呆若木鸡般的狱警惨淡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您也别自责了,是我自己没跪稳当,都怪我都怪我。”最后她扭头用眼神哀求着儿子,嘴里却作势骂道:“你还不快滚回去好好改造?是不是想把妈妈活活气死?”
那天,章辰目送着受伤的妈妈被那个似乎是天良未泯的狱警搀扶着走向所部医院时,秋天的落日正红成了一抹晚霞。天空里有一群归巢的飞鸟,它们正悠然穿越过头顶天空那玫瑰玄铁般暗红的苍茫。远空有几朵云彩,正迅速地朝西漂移,图谋掩盖住夕阳落山前的悲壮。可是不经意,却又将晚景点缀得更加凄凉。届时正有一队队收工回来的同犯,他们光着脑袋,面目狰狞,表情木然,神态颓废,迈着疲惫却不失整齐的步伐,行进间洪亮的番号响彻云霄:努力学习,积极改造!弃恶从善,铸造新魂!一!二!三!四......
而章辰极目天宇,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思想用下雪的姿势开始拥抱任何人的 时候,冰山火焰与海水都是苍白无力的。快乐与悲伤,罪恶与苦痛,所有这些存在于尘世上的一切人类的感觉,绝非单纯的细节或者音阶。而上苍却分外卑下地让人类在生存的缝隙里学会了淡忘,让时间做主。会让你的船一去不返。没有人能终生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接受着恒定不变的感触。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需要坚强一点,勇敢一点,别怕比你更坚强的世界,可能就已经足够。可是更多的时候,仅仅坚强又有什么用处?
此后,章辰一直躲匿在监管二楼的监房里面,读读写写。也一直不敢再用记忆去搜寻母亲来探望自己时所发生的那个故事。时光不会是个人所拥有的物质,它会悄然逝去,让你活生生夹在它的壁缝里,它怎么老你就得怎么老!跟它对垒,没有任何人可以取得胜利。而你注视着它,不理会它的时候,相反它会平静下来,像是宇宙中仅存的哲学。
就在章辰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那段日子里。本文的另外一根主线,众所周知的抗改分子张阳,依旧高举着他五十年不想改变的人生旌旗,在属于他自己的小小方寸之中惹是生非,横冲直撞,战火四起,硝烟滚滚。因为改造资格的渐渐变老,加上他雷厉风行的天性,基本上少管所里的清规戒律对他已经产生不了任何约束的效果。又几乎是惹遍了整个大院里的英雄儿女,最后他忽然开始眷恋起章辰了。很多次,该犯身携炸弹(烈性白酒),直窜监管二楼,千方百计地寻找到章辰,“快来快来!与我把酒言欢,把酒言欢!现在老子天下无敌,只能孤独求醉了。哈哈哈哈”。除掉求醉,他说他已经没有任何节目可玩。
后来就连章辰也能具体感受到他凶横残暴的另一面,是多么多么的脆弱与无奈。临近他释放的前半年,监房里的张阳,一个人在独自饮酒。就像几年后在南方,他半天不沾毒品就毅然割脉一样。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又一次醉意来临之前,他习惯性拎起了酒瓶,在魔鬼中队的群魔之中横扫千军。事后,据目击者说,很多无辜受伤的犯人当中,有两名伤员当众休克。
迎接他的当然还是那间他常常光顾的小黑屋:禁闭室。像少年犯张阳这样的怪种,少管所得很多年才能产生出来,少管所得很多年才能产生出来那么两三个,绝对不会常常出现有他那么理智残缺、情绪失控的家伙。而他的同案章辰则认为,张阳行为的残暴与性格的扭曲,的确是进入少管所之后才出现的。之前与之后的张阳,与服刑期间的张阳并非一个张阳。 许多年已经过去,张阳的残暴已经逐渐消逝在岁月的长风之中,但很多至今仍在服刑的狱友们,却像基督教徒永远记得耶苏那样铭记着这个人的名字。章辰认为张阳应该是种不朽——残暴的人后来不朽。这是个恒古难变的自然法则。 每次张阳进禁闭室,章辰都忙得像个小二一样,东奔西跑的替他疏通关节,去禁闭室给他送吃送喝顺便还偷偷送酒送烟。好在章辰享有一些特殊的便利,另外看管禁闭室的犯人恰恰也是监管队的,跟章辰算是队友,平时相处得还过得去。因此,那次张阳蹲在小黑屋还没几分钟,就踢门叫来那名看管禁闭室的监管哨卡,威武扬威着说,小兄弟,麻烦你去监管二楼把我的秘书叫过来。 惟独那一次,章辰正沉浸在一个可怕的伤口里无比难过。母亲跌伤的画面总是不请自来!无论他怎样逃避,可那段记忆对于他来说,却如同肉与皮之间的关系一样,令他无处可逃。 那段时间里的章辰,心情阴晴不定,对任何事物都缺乏热情。那把姐姐特地从家里捎给他的红棉吉他,已经被他摔得板是板,弦是弦。许多秦子跃寄给他的书本也深受其害,被他撕成一条一条的撒向窗外,远远望去,像是在向阴曹地府里的某个人扔撒纸钱 。
当他尝试着用竖倒立的方式来疏散记忆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时,恰好那名看管禁闭室的哨卡匆匆而来。得悉自己的宝贝同案又一次光临禁闭室,他没有像往常每次的惊诧表情,也没怎么仔细招呼那个哨卡。那个哨卡说,他还叫嚣着要喝黄汤哩。怎么办?章辰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依旧旁若无人地竖着自己的倒立。
那天晚上,章辰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和那个名叫张阳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可是他想不出来一个准确的答案。后来他就做了个梦。梦里面,他看见张阳全副武装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支,还有火箭筒和手榴弹。张阳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老大红桃k呀,笨蛋!你是我的兄弟,你叫方块钉钩呀,蠢货!我们还有个好兄弟,在外面正快活着呢!他叫草花皮蛋,你想起来了吗?
章辰恍惚中好象终于记起这些事,就问:“你不是被关在禁闭室里了吗?你怎么出来了呢?”张阳哈哈大笑,说:“**!这还用问?当然是逃出来的呀。看,我还弄到了这么多的枪支弹药,你这个懒鬼,还不快点起来,我们再一起趁着夜色逃出这个鬼地方!”
于是章辰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跟着全身武装的张阳朝外跑。逃跑的路途中,遭遇到小股狱警。张阳就扔了把枪给他,他便和张阳两人趴在地下,跟那一小股狱警煞有介事地互相射击,他还向那股狱警扔出去两个手榴弹,看到他们被炸的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俩就狂喜不已。战斗坚持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四面八方忽然涌上来无数的狱警,连天空也出现了许多架飞机。他们被对方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忽然张阳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炸成了碎片。成为碎片的张阳,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嘴巴,那个嘴巴躺在幸存者身边,说,哈哈我是骗你的,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哪里逃得出去?笨蛋!接着,又飞来一颗炸弹,把章辰也炸成了一滩肉泥。
梦醒后,章辰软软地从床上爬起来,猛力甩动着自己的胳膊,想着梦里的那滩肉泥,好不作呕。然后他还慌慌张张地跑去禁闭室,让那看管禁闭室的犯人把门打开,却见张阳如同死猪一般,仰躺在小号房里的那块脏兮兮的铺板上,睡姿坦然,鼾声洪亮。
半个月之后,张阳禁闭期满。临出禁闭室的前夕,章辰忍不住乡情,或者说是寂寞,偷偷又窜入禁闭室看过他一次。那天夜里,张阳听到小号门响,眼睛睁都不睁就已猜到了来者肯定是章辰。他闭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说,我刚从一个梦里醒过来,梦里面我看见了我妈,她向我伸出了她的手,我想抓住,我**手分明就在我眼前,却又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说完,他睁开眼睛,默默地凝望着禁闭室的那方墙壁,片刻之间,黯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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