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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 (全集)

时间:2008-01-05 13:32:22  来源:网络  作者:恭小兵  阅读:39335次


那次谈话没过多久,古队长就如愿以偿上了监狱系统的光荣榜。一切都如章辰所料:古队长成了一个很廉洁,很正义,很有档性,很有原则,也很有职业道德,很好很优秀的监狱警察。只不过他的老婆却成了一枝绿叶。在章辰化名为辰光的那篇小型纪实报道中,队长夫人被描写成为一个很蒙昧,很贪婪,很没法制观念的家庭妇女:她瞒着丈夫,打着减刑的幌子,利用小饭馆做中介点,收受犯人家属的礼金贿赂。结果,被我们无比优秀的人民警察,她的丈夫古队长一举查获,彻底摧毁掉了她的地下黑窝,并将所有收受款项---除了章母送来的那笔,已经被他事先如数退还给当事人,其他的,则一次性全部上缴国库。为了衬托古队长这么鲜艳的红花,也只能这么牺牲她了。再说,款项也都已经上缴,法律会看在她丈夫的脸面,自然不会拿她怎样。更何况她早已下岗,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来什么光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么就糟蹋糟蹋吧。

那篇报道在监狱系统内部报纸上刊登没几天,就又被转载到另外一家更大的狱外报纸上,题目是:《下岗女工迫于生计终萌邪念,人民警察洞悉真相拍案而起》。副标题是“狱警古xx大义灭亲、奉公拒贿二三事”。又过了几天,古队长拿了叠空白的稿纸,交给章辰说,**,还真被你小子给蒙对了,局领导让我出去作巡回演讲,嘿嘿,快帮我写份演讲词。那天他临走的时候,还特地给章辰留下一条烟。说,等我出去作完演讲,回来后就着手操办你减刑的事,你放心好了。

其实类似于古队长的故事,并非就一定要发生在监狱里。它是这个世界恒定已久的主旋律,没有谁会具有认真研究某某上台,某某下野的动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所注重的,已经不再是事件的过程,而是结局。监狱更是这样,章辰不是导演,古队长也不是演员,笔者更不是编剧。生活在任何一座有形甚至无形的监狱内部,没有谁愿意牢牢记住过去的一切。生活的意义仅仅在于感官刺激,人们不愿意僵硬、老化,也不愿意烦琐、无聊。“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希望曾经拥有”一句多么豪壮多么生活画面的壮语!可是,如同我们以前疯狂地砍伐着森林资源一样,当严重的水土缺失时,我们才顿悟着反省着呐喊什么“保护地球资源,保持生态平衡”。




一个雷雨阵阵的夜晚,一只腰身很细,*股很大的野蜜蜂显然是逃无可逃,一头冲到少年犯章辰的窗户玻璃上,它试图趴在上面休息休息。肆虐的大雨一定已经摧毁了它原来的家园,它的亲友、爱人和同类呢?它们一定也在四处逃窜着。章辰趴在桌上静止不动地观看着它。可是很快它就没了踪影。它是不是想飞回自己原来的巢穴里去?在回家的路途上,会不会被大雨滴砸落在地?它真像个哭着跳舞的衣果体小美人。

面对秦子跃的那句“爱我吧,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他一直不敢正面回答。爱,或者不爱,好象是个无比复杂的领域。那年夏天,章辰发现原来自己生活了四年之久的这个院落,在青春岁月里,在某个不经意而来的感悟中,好象凭空之间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空荡荡无人居住的场所。有时面对迎面走来的某个熟人,他会觉得很陌生,还不是一个两个,后来连所有认识的面孔他都感觉得异常陌生。阳光也不再拐弯,比烟囱还直。

自己童年多病,是健康的缺位,少年失足是亲情的缺位,而现在,他无法抑制住内心对秦子跃的那种迷恋了,因此又深深陷在一种爱情的缺位之中。可悲的是,这些缺位并没有缺失,它们存在。可又总是缺席!不在本来的位置上!但又不能说就没有。自己现在正在这样的缺憾里成长着,而且,这样的缺位依旧在不断地无限延长。对于秦子跃的善良和纯洁,像自己这样的人,有资格,配去认领吗?在他心目中,秦子跃如同海妖的小女儿那般的高贵和纯净,况且,秦子跃到底需要一种怎样明朗和浪漫的爱情?自己以后有没有能力给予她一切?设若没有,那么逃吧!

因为明了结局,章辰想抓紧一切时间来深刻体验一下感情领域内的所谓的高尚。他认为,对于秦子跃的爱情而言,现在自己能主动地逃匿出去,那就是高尚。而越是如此,必然要来的结局却使得他更加的恐慌。那阵子,似乎一阵风吹来,他都能闻到风里面饱含着一股即将离别这段感情的绝望,有些悲伤,隐隐又有些类似于高尚的快感。

有天深夜,无所事事,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胡乱抒起怀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写完后一看,把他吓了一跳。慌忙撕下来,用打火机点燃,烧那首上邪的时候,他看见那张纸像是一只着了火的红色蝴蝶。在火焰中无力地挣扎,随后随风漂走,像极了自己这场尚未到来,就已经结束的短命的爱情。

从此,他不再频繁给秦子跃写信,常常独自坐在自己的领地里,坐在光线与阴影之中,让所有的动情主动消失,然后闭上眼睛,让烟雾带路,漫步在自己心灵的每个房间,将所有动情一一清除,安顿下坦然在它的角角落落,慢慢地,带着虚脱般羸弱却沉重的心情,他决意要重新走进一个人独有的寂寞里去。

张阳释放那天,一大清早,他就兴冲冲跑到章辰的领地里。当时章辰正闭着眼睛,躺在一张长条板凳上推杠铃,汗流夹背。尽管越狱逃跑的念头早已泯灭,可是那些半残酷的体能训练,却成为一种难以丢弃的习惯而被他保留了下来。张阳就那么站在他身边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便一把压住章辰依旧往上推举的杠铃,说:“我要走了!”

“我知道。”

“我想陪你说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再过一年我也会走!”

“你起来抱抱我吧。”

“我靠!”

“你也不祝福祝福我?”

“**,祝福你有个*用?该是什么样子你永远就是什么样子!老子又不是上帝!”

张阳语塞。放开压在杠铃上的手,说:“那我走了?”章辰一边继续往上推举杠铃,一边懒洋洋地说,不送。“我很快就会回来少管所看你。”张阳说完,忍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有几滴很准确地滴在章辰的脸上。章辰终于再也难以伪装,放下杠铃,他紧紧抱住张阳,两人相拥而泣。

张阳离开少管所好长一段时间里,章辰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他回想起四年前,自己在看守所里看见杜亮离开时的失态,然后又联想到四年后张阳离开少管所时自己伪装的冷漠,心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送走张阳不久,接下来又要送另外一个狱友半条命。半条命服刑的几年里,多多少少的也受过章辰的一些小恩小惠。因此,在离开少管所的那天早晨,他也特地上了一趟监管二楼,一副知恩图报的样子,给章辰留下了自己的通讯地址,并一再邀请章辰出去后要去他那做客。然后他又拿出几百块钱,一个劲地往章辰口袋里塞。章辰只是笑笑,说,地址和钱我只能收一样,你来选吧。说完就把钱和记录地址的那张纸条放在一起。最后,半条命只好把钱收了回去。

接下来,监狱依旧是监狱,四周依旧是墙,感觉依旧像个井,他却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每一个日子了。可是因为远离了爱情,重归于孤独,他开始迫切地需要听众,否则,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他常常在一个人的日子里体味着自己才是地球末日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个人类,因此没有办法给人类这个词去怎样定义。就是这样,他又结识了另外一位沧桑历尽的成年犯,那个犯人名叫童自清。因为那年少管所紧缺犯人教员,所以特地从另外一所露天监狱里,把他调了过来。据说,该犯入狱前就是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之一。关于他的传说,在章辰后来的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




章辰第一次跟童自清的交谈,是一个夏日的上午。那天他一个人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看着从一个个中队里面走出来的少年犯学员们,他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一二三四地向这边走来。阳光班驳了他们一身的邪气,他们更像是一个个诚实而善良的学生。望着那么生动活泼的场面,他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也许,没有小路,没有胖胖熊,没有张阳和杜亮,他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纯洁时,纯洁不好;不纯洁时,不纯洁也不好!真是的!

那天,他看见犯人教员童自清坐在树荫下看书,那是一本厚厚的“古文观止”。关于童自清的文学水平,他早有耳闻。便凑过去问他:“你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

“因为读书可以打发寂寞。”

“我不怎么喜欢读书,虽然以前我特别特别喜欢读,因为书读多了我总是找不着北。”

“我也经常这样,估计人的大脑还是有极限的。”

“你都已经是作家了,还读那么多书干嘛?你现在应该写书。”

“你也蛮不错的呀,小小年纪就开始舞文弄墨的。”

“你怎么知道我?”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

“嘿嘿,我那哪叫写呀,我纯粹是小孩****和泥巴玩,上不了台面的,不像你,还有本作家执照。”

“我现在对作家这个称谓感到耻辱,所以重新选择了读书。”

“那你将来准备干什么?”

“将来还是读书,不停地往下读。读到老。”

“老了后呢?”

“老了就死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亏我一看过你写的那些文章就想栽培栽培你。”

章辰则嘿嘿一笑,说,我以为你老了之后会变成黑山老妖,去天堂读上帝的研究生嘛。

之后,他们俩开始疯狂地搅和在一起。通常是章辰怀揣一瓶酒,童自清则带着两包烟,偷偷摸摸找一块僻静的地方,譬如童自清的备课室,或者章辰的大礼堂和监管二楼。他们俩经常一起研究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双方不管是谁,只要一有最新感触的出现,他们俩就开始胡编乱造引经据典,东拉西扯狗*连天。但常常又互相攻击对方。比如为了某个词语的搭配不当,或者感觉的荒谬,他们会为之争论不下。但是有规矩,谁说服了谁,败者就必须做多少个俯卧撑,或者主动脱掉鞋袜,去大操场练习欧阳锋的蛤蟆神功。没有胜者的批准还不许停止。通常都是章辰败北,童自清胜利。后来有一天,章辰又照例失败,便脱了鞋子袜子,跑到大操场上,表情悲壮地又蹦又跳。童自清忽然一拍脑袋,说,不对不对!**妈,你小子这样下去,以后肯定要胜过老子!

那天童自清说,在枯燥乏味的监狱里,寻找到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狱友特别容易。因为每个人都有一种害怕,而害怕产生的同时,需要也会产生。相反,一个需要的产生也注定了害怕的诞生,需要与害怕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在监狱,尽管他们的需要各自不同,但他们的害怕肯定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之所以制造事端,也许不是出于对某人的仇恨,而是最根本的对寂寞时光的一种反抗。寂寞与孤独是害怕的罪魁祸首。他们也许认为:愚弄自己是对待这个世界最有效最为积极的方法。因为谁也不甘寂寞。任何人都不能面对着寂寞而无动于衷。

对此,章辰把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甚至尼姑们全部拿出了来。对照着老师童自清所谓的寂寞作了个比较,辩驳如下:他认为和尚收徒弟,名曰延续香火普渡众生,其实简直狗*。那是害怕寂寞,给自己找些志同道合的伙伴而已。另外,那些和尚道士与尼姑们,因为害怕寂寞而特地发明了诵经念佛敲木鱼和撞钟。少林寺的和尚们习武,说是强身健体,也不对!他们不过是寂寞难耐,有的想用高超的武功去投靠朝廷,光宗耀祖。十三棍僧保唐王就是一种活生生的丑态。他们的精神寄托只不过是为了不时之需。基本上人都是被逼急了才会去祈求神灵,若非孽债累累无可躲逃,他们还不一样在山下杀人放火票娼宿妓?《射雕英雄传》里面有两个我佛弟子。一个原来是个风流倜傥的大理国王爷,另外一个则是杀人如麻的逑千杖。两个家伙据说后来还都修成了正果。因此,看来金庸写小说也是粗制滥造。这两个家伙通常的胡思乱想又与我佛何干?说什么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其实那绝对是一种自我欺骗。只不过多了一层伪善的假装,其实骨子里都是本能与兽性的发泄!在这方面,犯人跟他们也一样,不过犯人驱赶寂寞的方式比和尚尼姑们极端一些。犯人无所谓寄托,更无所谓文明,文明对于犯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纸空文。

那次斗嘴,是章辰惟一赢得胜利的一次,而且很彻底。于是按照规矩,轮到童自清蛙跳。然而那次好象是天公不作美,外面正下着瓢泼的大雨。站在雨里,童自清似乎面有难色,遂提出无理要求,说,我是你师父,而且天气不佳,惩罚可否暂缓执行?不料章辰哈哈大笑,坚决不允。还说,狗*狗*!之所以次次由得你赢,就是因为天气良好!今天下雨,真是天助我也!岂能养虎为患?快跳快跳!最后硬是逼得童自清在大雨里脱下鞋袜,赤脚蛙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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