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杯盏交错,一家三代人聚在一起,相互之间打诨戏谑。酒足饭饱后,一干人等次第散去。章辰有些头重脚轻地回到自己闲置已久的房间。他还是迫切地想躺在床上,想快速进入梦乡,然后在梦里面,再把回家的感觉一一安定下来。因为眼下,无论父母乃至亲友们有多亲切,多热情,他总觉得不大踏实,甚至不怎么真实,令自己感到非常生疏和难以适应。可当他把身体安置在那床松软而且充满了阳光气息的被条里面时,却怎么睡也睡不着。还一个劲地打起了喷嚏。接着章母便推门进来,特地给儿子端来一碗鸽子汤。见儿子打喷嚏,又关切地询问,是不是感冒了?家里好象还有些感康宁,我去拿。被母亲如此真切地一呵护,忽然将章辰呵护得泪珠盈睫。怕被母亲发现,他只好翻过身子,趴在被条里,用摇头的姿势,在枕头上清理掉感动的泪水。母亲走后,他索性拧亮房间所有的灯光,就那么姿势古怪地斜倚床头。
第一次睡在闲置了很久的房间里,那种陌生的景况,对于章辰来说可想而知。刚刚躺下,他就有种心虚的错觉。觉得自己像个被黑暗空间拎错头发的歹徒。楼下过往的车辆时而发出一些不应有的声响。他一度认为这一切极不真实。习惯了监狱夜晚特别的宁静,还有那床充满了阳光气息和洗衣粉香味的被条。所有虚妄的感觉让他有些恐惧。半夜里他甚至像个孩子似的,从床头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后面,像个窃贼一样偷窥着这个城市。他的鼻尖像团乱泥,被冰凉的玻璃挤成一个极不规则的圆。
人对夜晚的体验,实际上就是恐惧或者回忆,毫无意义。就像某人手提着一袋子冬天或者时间的碎片。时间因此变得异常冷静。又似乎在和这个刚刚获得自由的章辰比拼着各自的内力。城市夜晚所发出来的许多声音极其浮躁,却如同流沙一样从章辰指间流过。一些记忆横穿他生命的某一地带,窜联起一些劫后余生的噩梦,不断地缠绕着他。在通往自由的路途中,那些失望悲伤怀念乃至失望的细节始终隐藏在窗户玻璃之外,让他无法全部捕捉回来。
无法避免的睡意向他招手,在更深的夜阑里,当城市最后一辆破旧的垃圾车从他窗口呼啸而过时,他躺在自己的睡梦里面,觉得自己的那些遥远的记忆,正坐在第一万层布满忧伤的台阶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看到那个名叫秦子跃的小女人。人能回避许多东西,却回避不了梦,梦里的秦子跃依旧是白衣黑裙古色古香。梦改变不了什么,却有足够的力量与一个人终生纠缠。
那个一直延续到次日上午的梦,被结伴而来的杜亮和张阳粉碎。“如此美妙的时光,我们应该吸毒,抢劫或者玩女人去!”杜亮一进来就哗地一声拽开了房间的窗帘。然后他背对着窗外像匕首般刺眼的阳光,大大咧咧地叫嚣着说。张阳则一把掀开章辰的被条,笑着说,你小子一回家就偷懒,是不是没有起床号了?
那天上午,章辰跟在杜亮和张阳后面,透过时光列车的窗口,快乐和忧伤成为迅速向后倒退的灌木丛。中午三人坐在工人文化宫对面的四海酒楼里,阳光透过窗帘,半真半假地洒在桌上那条永远也过不了黄河的鲤鱼脊梁上。通过回忆,使他明白一些事情的真相。那依稀是些坐牢前的情节。
有个问题章辰从小就被告知:好人有张好脸,坏人有张坏脸。因此,小时候他曾一度沉迷于镜子。在镜子里面反复端详着自己的脸。从长相看,少年时代的好友张阳将来肯定会是个坏人。章辰的这个推测在高中时代就开始显山露水。
还是那次张阳动用东洋刀在学校打架的事情。事后,他被教务处马主任叫到办公室里,整整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张阳出来后却恬不知耻地宣扬,说,我操,那架势几乎把我当成了【正】革命,把他自己的那个办公室也弄得像是某某合作所一样。姓马的硬让我交代刀的来路,还说要没收那把刀。鬼知道他想拿回家砍什么。他还有滋有味地踢我,我不许,他又扬言要把我送拘留所蹲号子,直到我说我知道他好几次带不同的女老师在阶梯教室里偷看八级片他才蔫了。我威胁他说,他要是送我去蹲号子,我就把他干的事顺便也告诉拘留所的警察叔叔、校长以及他老婆。嘿嘿,这样才逃出马大哈的魔掌。” 杜亮听完张阳的叙述不禁大声叫好。紧接着,杜亮也不甘示弱似的交代了一个事情。他说他以前经常出入本校的男生公厕,喜欢在方便和不方便的时候掏支笔,在门板或墙壁上涂鸦,写些心得体会以及幻想之类的东西。可写着写着男生这边的就被他写完了,最后为了扩大根据地,只好秘密潜入女厕,打着个小手电挨排地继续作业。通过长时间的蹲点体验和观察,他发现漂亮的英语女教师也有这个嗜好。“只不过她用的是英文,字迹和内容显得比我高雅一点儿而已。哈哈哈!”杜亮说完自己的这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后,摇头晃脑地表示,以后她再敢罚我没完没了地抄写英语单词的话,嘿嘿,我会让她很难堪。 当年章辰在这方面似乎毫无成就。可为了稳固自己在组织内部的威信及地位,他只好也牺牲了一些有限的想象力,扯出这么个故事,他说他曾经像英雄邱少云一样,潜伏在班主任的床下面,整整一夜啊!忍受了无数蚊虫对自己的肆意骚扰,从头到尾地偷听到班主任和其女友干那事的所有声响。故事结束时,他也煞有介事地宣称自己特地收集了两团粘糊糊的卫生纸。“要是以后你们有什么麻烦被他找上,不妨来找我,我有两团卫生纸,足够你们跟他抗衡!”
可是不怎么争气的事实却是:当年张阳的那把东洋刀到底还是被马主任给没收去了;杜亮也依旧经常性地被罚抄写外语单词;而章辰也屡屡因为违纪而被班主任牵到讲台上大肆展览。基本上,三个人轮流着在学校里被老师及校领导折腾得丑态百出。
一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想起当初三个人在一起时相互显耀着自己的丰功伟绩时那些横飞的口沫,章辰就无法不怀疑许多事情的真相。在所有的记忆里,许多事情都真真假假地闪现。然后像王家卫拍的那部中文片名叫着《东邪西毒》电影一样。那部电影的主题就是“过去是一种纠缠”,英文名字叫“ashes of time”。整部片子似乎由无数个虚幻相间的碎片所组成。主人公欧阳锋在自己的记忆里面进进出出,想从众多的碎片里找出来些什么人生的哲理。最后依旧是徒劳。因为生活中总是这样,许多人走了,许多人又匆匆回来。
那天中午,他们三人在四海吃饭时,章辰就此问题再次问及杜亮和张阳,可他们俩基本上都在含糊其辞。一个说早忘了,没那事。另外一个则说,那些都是假的!我们各自瞎编的。就像是雷锋,或者是你在少管所写的那些狗*文章。说这话的,当然是张阳。
张阳在喝酒时,总是不停地说,操,这年头!他说现在的社会更像是一个极其混乱的集贸市场。里面堆满了大量杂乱无章的垃圾。门面上却是道貌岸然的金字招牌。人民安居乐业。经济繁荣昌盛。生活千变万化,充满戏剧色彩。最后他忿忿地说:“**,就像少管所,表面上井然有序,骨子里却像乱的像鸟毛。几千只老鼠在同一口大锅里拉**!”
“从小学开始,在你们一定都想当这个家那个家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流氓或是土匪。这大概是全人类最无耻最有病的理想了吧?可是这个外表稳定的社会却有着无数信仰坚定的人,他们逼着我强迫着我要去做个好人。我犯了错误他们就来教育我,犯了罪他们又跑来改造我,让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有病还是我有病!”张阳释放后一度衣冠楚楚地上班,严严谨谨地做人,并常以衣冠禽兽而自居。可是后来又觉得衣冠禽兽那么高级的词汇,也只有一些大人物们才配得上,自己用多多少少有些冒名顶替之嫌。
当那天章辰问到他为什么又要重返街头做喋血太保时,那家伙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都是他**理想。”理想真是个怪东西。如同许多年以后章辰依然摆脱不掉当初深陷写作的那个梦想一样,逃来逃去,依旧逃不掉理想对自己的折磨。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杜亮一直没有多大的感慨。他说他对一切已有的事物基本上已经习惯。其实坐牢也没什么,整个世界是个无比大的监狱,相对来说,坐局部的牢就更没什么值得显耀的了。坐过牢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逃跑,这和自由社会里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美好的日子一样。坐牢的人想立功减刑,大墙外面的人们基本上也想着升官发财;劳改队干部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这跟目前社会实际上还是一码事,外面也有清风两袖的领导和一些贪官污吏。
杜亮当年和章辰一样选的是文科,当一名作家把意想中的坏蛋写得死去活来曾经是他众多愿望里的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他甚至还想过要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站在庄严的讲台上为祖国培养出一大批未来的栋梁之才而奋斗。可那场毫无意义的醉酒,一滩显得夸张的鲜血,区区几十块人民币和一包废铜烂铁就终止了他很多积极向上的理想。噩梦结束,他退后一步,现在他的理想就是早日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商贾。早年的那些神圣的梦想开始变得平淡——在为金钱而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他曾梦见自己用钞票为美女洗澡,那可是他目前为止最为重要的一个梦。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今后很难在所谓理想的这条战线上变得崇高起来了,但却也不想就此画地为牢。 当年他爸爸,那个著名的油条商人用些许的钱财开道,把他从看守所里面解救出来之后,他对钱财这个魅力无限的东西就开始大感兴趣。回家不久,杜亮试探着用手头的一些小钱解除掉某个女人的最后一片遮羞布时,他便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又是一场晕乎乎的醉。在离开四海后,张阳认为时间还早,应该再找一些节目来发泄发泄劳改犯所特有的愤懑。当下三人酒气冲天地站在大马路旁边合计着项目和方向。章辰说自己刚回来,许多地方都不怎么熟,剩下来杜亮和张阳两个人就蹲在马路牙子上继续商议着何去何从。忽然杜亮一拍脑袋说,“怎么你忘啦?去‘美少女迪厅’呀!那里门票便宜,茶水免费而且‘马屎’众多!”杜亮把市面上一些追求时髦、标榜新潮另类,而且很容易陪他上床的女性一概归纳为“马路天使”,简称“马屎”。他还说那些“马屎”去蹦迪,大多数都是遭受了一定的感情打击,出来蹦迪也无非就是向各自的男友或者老公实施所谓的报复行为。 “她们想报复各自的男人?那不正中我们下怀?”张阳马上捋袖且兴致勃勃。
杜亮则在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成为马**之王!来一次万马奔腾!就像盛唐香烟的广告那样,那才是咱们中国男人所特有的磅礴气势!”
张阳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宝森还是赖昌星?
杜亮丝毫不受打击的样子,笑笑说,**,你个土鳖你知道个啥?现在有钱就有一切,你悲天悯人的鸟样难看死了,快滚快滚。
无处可逃(第五章 42) “从小学开始,在你们都梦想着当这个家那个家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流氓或是土匪。这大概是全人类最无耻、最有病的理想了吧?可是却有着无数信仰坚定的人,他们逼着我、强迫着我要去做个好人。我犯了错误他们就来教育我,犯了罪他们又跑来改造我,让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有病还是我有病!” 张阳释放后一度衣冠楚楚地上班,严严谨谨地做人,并常以衣冠禽兽而自居(可是后来又觉得衣冠禽兽那么高级的词汇,也只有一些大人物们才配得上,自己用多多少少有些冒名顶替之嫌)。 当那天章辰问到他为什么又要重返街头做喋血太保时,那家伙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都是他妈的理想。”理想真是个怪东西,如同许多年以后章辰依然摆脱不掉当初深陷写作的那个梦想一样,逃来逃去,依旧逃不掉理想对自己的折磨。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杜亮一直没有多大的感慨。他说他对一切已有的事物基本上已经习惯。坐过牢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逃跑,这和自由社会里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好日子一样。坐牢的人想立功减刑,大墙外面的人们也都想着升官发财;劳改队干部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社会上的官员中有清官也有贪官。 杜亮当年和章辰一样选的是文科,当一名作家把意想中的坏蛋写得死去活来曾经是他极其强烈的愿望。他甚至还想过要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站在庄严的讲台上,为给祖国培养出一大批未来的栋梁之才而奋斗。可那场毫无意义的醉酒,一滩显得夸张的鲜血,区区几十块人民币和一包废铜烂铁就终止了他很多积极向上的理想。噩梦结束,他退后一步,现在他的理想就是早日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商贾。早年的那些神圣的梦想开始变得平淡——在为金钱而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他曾梦见自己用钞票为美女洗澡,那可是他目前为止最为重要的一个梦。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今后很难在所谓理想的这条战线上变得崇高起来了,但却也不想就此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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