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身体一直不好,我只知道他总是尿血,我在六组时一直照顾他。其实,这个老头的死是有先兆的,不久前,因为有病,监狱已经给他开了保外就医的证明,只是因为他家里没有条件让他回去治病,才拖延到今天。现在他死了,据说得的是癌症。
老头儿已经被埋在去年我们挖渠时的"西排干",是和杨进喜埋在一块的。
老人从不和人发生矛盾,也从不多说一句话,在监狱里生活他很满足,他说这儿比家里好。
听到老人的死讯,不少人发出“人死如灯灭”的感叹。其实有什么可感叹的呢?生死乃天地万物之道,只是大家相处得久了,猝然没了此人而兔死而狐悲罢了。
今天,天津、唐沽、汉沽三个地区联合做出了天气预报,说是24日还有小到中雨。晚上就在大家坐在院里看电视的时候,乌云已聚拢在农场的上空。看完电视,西北风阵阵刮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使人恐怖的大雨又迫在眉睫了.....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雨时大时小地下了一夜。夜里,屋子又漏雨了,由于昨晚我在房顶苫了一块塑料布,漏得还不算太厉害。十来处漏雨的地方用几个脸盆加上几个小饭盆接雨水也够了。
严管组犯人本应四点钟起床,但一直下雨,无法干活儿,值班的金保全让大家多睡了一个小时,直到天亮才起床。
因为下雨实在出不了工,杨指导员让大家再休息半天,严管组犯人也破例被允许睡觉休息。
起床后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一阵哨子声后,全中队紧急出工到附近15甬的稻地去拔草。大家干了一会儿活儿,雨又下起来,全中队只好又收工了。
今天是周日,回来后,各组进行周评。严管组就这几个人,周评不到一个小时就评完了,剩余时间郭有清让大家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大家谈来谈去又谈到了朱明武身上。
看他的身体现在真是够呛的,麦收一开始就吐血,现在又消化不良、拉稀。据朱明武自己说,他的病拖到今天这种地步主要是因为来严管组时间太长,长期吃不饱,睡眠不足,加之逃跑时脚已至残,经受不了每天的高强度劳动,才导致现在的身体状况。
想起不久前,赵宏英传达过杨指导员的指示:“严管组就是要让严管犯人感到不舒服,舒舒服服的还谈什么严管呢?”赵宏英在位时,是忠实执行了杨指导员的意图的。
但我想,政府对改造中犯了各种错误的犯人不还是应该以教育为主,惩罚为辅吗?那就应该按照毛住席说的:“在他们有了觉悟的时候,就要及时地解方他们。”朱明武在严管组已经待了半年,还应该让他待多久呢?难道真要让他待到当初与他一同逃跑的犯人全都归案才是头吗?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朱明武的遭遇使人可怜,但他做的很多事情也着实可恨。他的身体毁到如此程度,他说的那些原因固然不假。但他不珍爱自己的身体,精神上的萎靡不振也是主观上的原因。
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从我跟他相处的这两个月来看,他抱的是破罐破摔、放任自流的态度。人家骂他是“滚刀肉”他不在乎,说他是“赖皮狗”他也一笑了之。他真是像条狗一样,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能偷点懒就偷点懒,苟延残喘地活着。长此以往地下去,他不毁在严管组才算怪呢。
按说已经30多岁的朱明武社会经验也算是丰富的了,他该是属于社会上那种“油条”之类,但已往的人生经验并没能帮助他度过现在的困境。他身上缺少的正是在个环境中最该有的意志和韧性呵!从他身上我也吸取了教训。
自从杨指导员为加强犯人的教育管理,两次召开中队犯人中的“干部子弟会议”之后,一种颇为滑稽的称呼在他们彼此之间传开了,它们开始用“军界子弟”和“干部子弟”互相称呼。
我是从1966年的“文革”走过来的人,对他们这种似乎是“戏谑”之语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文革之初,红卫兵刚一问世时风行一时的“血统论”的称谓吗?如今时过境迁,历史早已把“血统论”抛进了拉圾堆,怎么竟回光返照般地又在这里还魂了呢?
愚昧!真是愚昧。当这些人以“军界子弟”或“干部子弟”而洋洋自得地互相称呼时,难道不觉得无聊吗?事实上,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这批年轻人的不学无术和空虚。
鲁迅先生说过:“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杨指导员这样看重监狱里的干部子弟绝不会是无来头的,难道在即将到来的八十年代还会有一场新的运动吗?果真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断言,在正义与真理已经渗透人的心灵,在知识与科学已敲开人们昔日愚钝大脑的时代,当年的闹剧是绝不会重演的。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由于前几天在房上苫了一块塑料布,严管组漏雨的地方少多了。
起床后,习东生命令我和刘力再上房去重新加盖塑料布,他站在梯子上指挥。他让我们把塑料布从严管犯人睡觉的这一面抽下来,完全盖到严管组值星员睡觉的那一面去。做完后,我以为他一定还会再拿来一塑料布重新加盖在这里,但活儿就到此干完了。我莫名其妙,再下雨时,严管犯人睡觉的地方不是整个要淋雨吗?我问他:“再下雨怎么办呢?我们睡觉的地方肯定要漏雨的。”习东生泼皮似的说:“那你们就将就点儿吧!”
看他这样,我感到困惑。在我这么多年的经历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讲道德的行事方法。他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用牺牲别人的利益来换取自己的方便呢?我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我的正常思维。我不怕淋雨,什么苦都受过了,我还在乎淋雨吗?我只是感到恶心,为他这个干部子弟的行径感到悲哀!为人的品行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感到悲哀!
早上,天放晴了,全中队出工到十五甬集中锄草(拔草)。
今天是中队预计三天之内把稻田里的草全部拔完的第三天,一上午十五甬的草全部拔完了。
中午在地头吃饭,吃过午饭又到十六甬去拔修建队尚未拔完的草。这块地的草实在不能不拔了,因为草比稻子长得快,长势本来不错的稻子都快被草吞没了。经过修建队拔完草的地段,我简直有点瞠目结舌了,他们是怎么拔的草呵,人过处,只见连草带苗被一扫而光,就像蝗虫掠过。
修建队也是由犯人组建的,他们难道不懂得什么是苗儿什么是草吗?这样干活儿难道不是一种犯罪行为吗?今天杨指导员和申队长都不在,倘若他们看见这块地被拔得这样会做何感想呢?
我看见的别人也都看见了,但没有人像我一样感到惊讶。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这样干的,但即便如此,就能对这样的行为无动于衷吗?
犯人也是人,是人就该具有起码的人性,但如此干活儿的人,人性到那里去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把人的本性都改变了,把人变得自私和狭隘。使人关心的只剩下切近的个人利益,监狱是改造人的地方,但需要改造的首先应该是人性的回归呵。
晚上进行当日劳动总结,我和刘力评为“忧”。朱明武评为“中”。
听值星员郭有清说,20日开“干部子弟”会议时,杨指导员对杂务说。以后对他们“小灾小病”的放宽一些,这就是说,不要计较他们改造中的“小”问题。于是,属于“干部子弟”的严管犯人刘力也被放松了要求。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今天是彻底晴天了,太阳一出来就火辣辣的,刚六点钟答对人马就到了十八甬的稻地。
上午仍是锄草(拔草)。几天来接连下雨,地已经湿透了。在太阳的暴晒下,地气、水气升腾起来,闷热难当。稻田里温热的污水没过脚踝子骨,水面漂着一层绿膜和脏东西,水下面潜伏着无数水鳖(学名叫做蚂蝗)。
在遍地泥泞的雨中干活时,大家盼望着晴天,可这晴天干起活来,滋味更不好受。不一会儿,膝盖以下就爬满了又粗又黑的大水鳖,像软钉子一样的水鳖深深嵌进皮肤里,毫不客气地吮吸着鲜血,露在外面的尾巴来回摆动着,一会儿就变得沉甸甸的了,我只感到双腿又涨又疼。水鳖一旦钻进肉里,拔是拔不出来的,只能用手狠命地拍打,一条条粗大的水鳖被打烂了,打死了,于是一汪一汪的鲜血崩溅出来,顺着双腿往下流,这鲜血的血腥味又招至更多的水鳖前扑后继地爬到腿上来。
整个稻田里,不仅是我,而且身前身后的犯人都在与水鳖浴血奋战,稻田里响起一片清脆的拍打水鳖的"啪啪"的声音。
站在陇上的队长无动于衷,因为干这样的活、碰到这样的问题对他们已是司空见惯了,而且农民出身的他们本身也经历过。
队长不发话,活儿就得继续干下去。大家一边拍打着或从腿上往下拿着水鳖一边拔着稻田里几乎和稻子一样颜色一个形状的稗草。
劳动的进度是缓慢的,但没办法,无论是严管组还是其它组的犯人谁也逃脱不了这种劳动改造的强制性。只有这时,我内心中才感到一点点的平衡。
快到中午时,天空又突然阴霾起来,一层层烂棉絮般厚重的、灰黑色的云从天边涌来吞没了太阳,大家都为能逃脱中午阳光的暴晒而庆幸。但紧随着一阵微风吹来,数不清的蚊子和小咬像一股弥漫的青烟扑天盖地而来。大家纷纷穿上扔在地头的衣服用草绳和毛巾把腰束起来,把脖子围起来。刚剃过头的犯人油光锃亮的头皮成了这无数小虫攻击的目标,我和刘力、朱明武也在其中。
此时,真是顾得了上边顾不了下边,但活儿是不能不干,任务完不成会有更可怕的后果等在后面。
在不断与天上飞的、水里爬的蚊子、小咬和水鳖的奋战中,这群人苦不堪言的整整干了一个上午。当吃午饭的哨声吹响时,我和刘力、朱明武的脑袋、手脚、胳膊和小腿上已是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
我们从稻田里逃命般地跑到地头上来,抽着烟怡然自得地在树阴里乘凉的习东生看见我们比别人先出来了,怒骂道:“你们他妈的干活不多,吃饭到挺积极的,人家还没来呢,你们倒先来了,回去,再干会儿!”
朱明武捋开裤腿让他看被水鳖咬过的一片片血迹,说:“你下来试试就知道了,这么多水鳖和蚊子怎么干活呵!”习东生忽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朱明武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别人都没事,就他妈你骄气,你他妈的给我干活去,今儿的饭我看你是不想吃了吧?”
朱明武不敢再回嘴,退回到稻田里愣愣地看着他。
午饭朱明武还是吃上了,但被习东生扣了一个镘头。
有了上午干活的经验,吃过饭后,大家都尽可能把自己装备起来,用草绳绑上裤腿,用破布裹上脑袋,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尽量包扎起来借以防止天上和水里的敌人的疯狂进攻。
申队长说趁着今天凉快多干出点活儿来,早干完早回去。于是,吃过午饭大家又开始干活了。
今天果然是天公做美,原先毒辣的太阳一直在云层里挣扎,始终也没能冲出聚集的云层,雨也没下起来。大家一直干到下午六点多,一片稻地的稗草全部拔完了,而且因为有队长在地头监督,草拔得比往日干净多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感觉不到十多个小时劳动后的酸痛,只是觉得浑身奇痒难当和两腿的肿涨。但我心里感到坦然,因为别人能挺得过来我也挺过来了。而且我比朱明武明白,即便是别人挺不过来,我们也还得挺过来,因为身份不同,别人只是犯人,我们却是犯人中的犯人。
我想起几年前在团河农场的单身牢房中曾背诵过的一段列宁语录:“为了在人们眼中表现为一种力量,就要多多地不断地提高自己的首倡精神和意志力。”
在严管组里,"首倡精神"是谈不上了,但“意志力”是无论如何也缺少不了的,这是我苦熬度日的唯一精神支柱。
晚上,为了让犯人在紧张的夏收劳动中轻松一下,大院里演电影《列宁在十月》。因为是全分场的集体活动,严管犯人不能参加。待全队犯人走了以后,院子里一下变得静寂了。杨指导员临走时要求严管组学习华国锋住席的《政府工作报告》,而且要轮流发言,特意嘱咐值班的金保全做发言记录。
在这难得的静寂中,大家再也抵御不住一天的疲劳,我和刘力、朱明武都打起瞌睡来。金保全叫起这个,那个又睡着了,但他总算是让大家都发了言,做了记录。
一九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星期六)
26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