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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淀:十年监狱生涯的最后岁月

时间:2007-06-12 22:43:33  来源:网络  作者:李恒久  阅读:45265次


昨天和今天都是拔麦子。

昨天早上6点钟出工,晚上7点钟走进大院,干了13个小时。晚饭后,严管组的额外劳动是帮助伙房干“褪(TUI)鸡毛”的劳动,因为今天中午的伙食是每人一只鸡。这该是我到茶淀农场后最好的一次伙食了,遗憾的是鸡太小了,褪了几十只鸡,最大的也只有6两重,小的连4两也不够,那最小的自然是严管犯人的了。但我挺知足,在改造中,能够吃上一整只鸡,这难道不已经是别开生面了吗?

中午在地头上吃饭的时候,我和朱明武、刘力拿着各自那只比鸽子稍大一点儿的炖鸡,津津有味地吞食着。朱明武吃的最快,狼吞虎咽的似乎是怕别人抢他的。整只鸡他都吃光了,连鸡头、鸡骨都没剩下。

值班的郭有清看他那贪婪的样子,蔑视地骂道:"真不要脸,有你这么吃的吗?"朱明武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地说:“再有两只我也能吃下去。”

今天是用镰刀割麦子而不像前几天那样用手拔,所以活儿干得快多了。一个上午我割了一亩四,刘力也割了一亩多,只有朱明武割了连一亩也不到。

割麦子虽然也很累,但比起在稻田里拔草好受多了。

前天在十四甬拔草时,除了被蚊子、小咬和水鳖叮咬得痕迹还没下去,浑身又起了一片片小红斑点,这种红斑点朱明武身上也有。

我让严管组的值星员金保全看了看,他说这是因为稻田的水里施用了胺肥,皮肤过敏的就这样。

这一上午收割麦子,汗水一直就没干过,那成片的红斑被汗水一讴又疼又痒,使我从心里感到烦躁。但下午活儿还得照样干,因为没有医生的证明,什么病也不算病。

朱明武和郭有清磨着要到医务室去看病,我不说也不愿去医务室。我不愿去的原因是因为与我熟识的周文涛大夫已经走了,他被调到场部医院专为茶淀的干部看病去了。在茶淀农场这种地方,好大夫不多,好大夫也不愿来,谁愿到这种地方来为人民服务呢?这里的干部虽然也是人民,但这里的“干部人民”因长期与犯人打交道,一个个的脾气秉性、言谈举止都跟外面的“人民”大不一样,他们看谁都像犯人。因此,像周文涛这样的大夫虽然是犯人,也自然要被破格重用了,干部的身体、生命要比犯人宝贵的多了。

周大夫调走后,又找了一个当过医生的犯人接替他。我不知道那个医生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外号叫“没事大夫”,因为他给犯人看病时,常挂在口头上的话就是“没事儿”。这位“没事大夫”属于接受改造的犯人之列,他对严管犯人是一定要另眼相看的,给严管犯人看病,他能推就推,能凑合就凑合,再不行,就给几片药了事,严管犯人要想让他开出病假条来实在太难了。因此,旦分能挺过去的病,我也绝不去医务室找他看病。

郭有清对朱明武说:"就你事儿多,吃不少吃,喝不少喝,还动不动就要看病,你看人家李恒久,跟你一样也起了一身疙瘩,人家怎么不提看病的事儿呵?"

听郭有清这样说,我只感到可笑,在严管组我也居然成了别人的榜样了。

晚上回来,严管组开朱明武的批判会,批判他的原因有三点:其一是他在夏收大忙中,干劲儿始终也提不上来,总是落在别人后面,干活时拉了严管组的“后腿”。其二是今天早上,习东生让他抽空把泡了好几天的衣服洗出来,他推说活儿太累没时间洗,其三就是他“装病”。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日(星期一)

昨天是周日,又是供产档建档58周年,但这和我们这些被专政的阶级敌人毫无关系,而且夏收期间,周日是不休息的。

但不做美的是“人不休息天休息”,早上刚起床雨就不紧不慢地下起来了,这一下就是一天。申队长不时地冒着雨站在院子里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他是农民出身,他知道已经收割完的麦子淋在雨中很快就会烂掉。但犯人却没有他的忧虑,从各组的窗户里不时传出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大家都为下雨不出工而高兴。看着申队长和犯人对同一件事的这两种不同心态,我只感到悲哀。

七月的天是婴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这话一点不假,至少在茶淀是这样。自麦收以来,晴天的时候,烈日当空,酷热难当,阴雨天时,冷风嗖嗖,穿上棉衣也不觉得热。而且晴天雨天交替得是那么迅忽,令人猝不及防。

昨日下了一天的雨,夜里天晴了,早上天却又阴沉起来。

麦收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任务不得不一紧再紧。今天出工前,申队长宣布,只要天不下雨,全中队一律在地里吃饭。

今天的任务是把地里几天来割下麦子全部垛起来。

地里是成片收割完的麦子,原先颗粒饱满的金黄色的麦子在地里的积水中浸泡着,已经变成了暗灰色,多一半已经霉烂甚至发芽了,真使人心疼。

但这怪谁呢?能怪犯人吗?犯人不是庄稼地的拥有者,他们也不能随着天气的变化随时关顾已经成熟的麦子呀,看来也只能怪不长眼的老天了。

入夏以来,“人定胜天”口号喊得震天响,“人定胜天”的标语贴得遍地都是,但眼前的情况是人胜不了天,在天公的自然力下表现得无可奈何。

也许有一天,随着高科技的发展,人们能根据庄稼的需要而使雨天变成晴天,或使晴天变为雨天(例如在现在的一些发达国家),但在此时此地这还是毫无价值的空洞口号而已。人要胜天靠得不仅是锄头和力气,更重要的是靠科学知识和技术。

中国曾经是一个制造口号的国家,最近的报纸和电视中不是已经出现了批判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中许多使人啼笑皆非的口号吗?但这种已成为积习的空洞口号还在这里被严肃地使用着。意识到可笑事物的可笑是聪明人,对可笑事物的麻木不仁便是愚蠢了。

一堆堆金灿灿的麦子就这样烂在地里变成了拉圾,我是犯人,但我也感到沉痛和惋惜。"四人帮"被打翻了,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文化大革命这场人为的“革命”也结束了,中国已经走上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道路(见华国锋的《政府工作报告》),这才是人心所向、人心所归呵!

看着满地霉烂的麦子,大家尽量把好一些的收捡起来重新扎捆,然后集中垛在一起,其它的麦子也只好当做来年的肥料了。

六组值星员张春华是北京郊区通县的农民,他也感到惋惜。

他一边为这些麦子被糟蹋而骂骂咧咧一边发着议论:“我们国家太落后了,就他妈这么落后,还要搞文化大革命呢,要不搞的话,中国的科学早上去了。”

真是时代不同了,要在十年前,就凭这几句话也得判他5年,但现在这已经不属于反动言论了。

张春华是农民中的知识分子,他的判刑是因为男女关系,他勾引了公社书记的女人而且使其怀孕。加之一些莫需有的反动言论,也算作是不正的革命性质的流氓罪而被判刑5年。现在,他快到期了。

我一边干活一边解气地听着他大发议论。

他继续和组里的人说:“就他妈的这么点儿麦子,要搁在国外,早他妈干完了,还用什么‘龙口夺粮‘,我们通县××公社有一台德国进口的联合收割机,只用多半天就把4千多亩麦子全部收割完毕,粮食入仓。”

听他这样说,我对他举的例子颇不以为然,但我赞成他说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中国的科学早上去了。”

张春华看我在洗耳恭听他的弘论,开着玩笑说:“那儿有明白人,他就是不敢说。”他看着组里的犯人,朝我这边孥孥嘴。

看大家都把眼光转向了我,心里直发虚,便避开大家的目光转身干活去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星期三)


"龙口夺粮"的麦收已进行了十多天,天气预报还不断发布有中到大雨的消息,人们疲倦了也麻木了,谁也不再关心这天气预报,反正是不下雨就出工,下雨时就乐得在家里轻松一下。

今天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好天气,上午全中队犯人到地里运麦子,把大半已经霉烂的麦子装车运回监区对面的场院。这样的麦子即便收回来还能要吗?恐怕当饲料也不行了。但没有人关心它的去处,队长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拜,从队长到犯人全都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

麦收以来,严管组管得松多了,但运送麦子的活儿还是不能让严管犯人参加的,我和刘力只能为川流不息的手推车拼命地装麦子,用三股叉一捆捆地装根本装不过来,我和刘力甩掉木叉,一抱一抱地往车上装。麦垛底下霉烂的麦子散发着难闻的潮湿气。前几天身上出的红斑有的已经被我挠破了,被汗水一浸,再加上麦杆在身上的揉搓,又痒又疼。

一堆堆、一垛垛的麦子,不,纯粹是一堆堆、一垛垛的拉圾被装运走了,地上的麦粒又已经发芽了。空旷的麦地里只留下横七竖八的衰草掩盖着青翠的不合时宜的麦苗。

晚上回到监区,伙房已把两筐杀死的小鸡雏摆在房门口,等着我们这几个严管犯人为之拔鸡毛。这一天的劳动虽然疲倦,虽然浑身难受,但这额外的劳动还是必须要干完的。朱明武向严管组值星员习东生请示要先洗一洗再干活儿,但被习东生训斥一顿骂了回来。我只好咬紧牙关干这严管犯人“份内”的工作。

鸡毛拔完了,我数了数,一共拔了42只。

今天晚上没看电视,杨指导员给中队全体犯人讲课,讲“四个坚持”(坚持毛泽东思想、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档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中的第三讲——“坚持档的领导”。讲到最后联系中队犯人的改造情况时,他又说到我的问题。

他说:“在你们当中阶级斗争也是十分尖锐的,像李恒久这样的反改造分子就代表了一小撮否定档的领导的反动势力,他们仇恨供产档,时刻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所以我们必须要把他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批得体无完肤,彻底肃清他在三中队的流毒。”

接着他又说道:“什么时候有了替罪羊,什么时候就是他解除严管的日子。”

我莫名其妙了,他批判我的“世界观”当然是无可厚非,他要把我批得“体无完肤”也说得过去,但如果找不到“替罪羊”,我的严管就无法解除了吗?

说完了我的问题,杨指导员点名批判赵宏英,因为他不顾政府干部对他的耐心教育和挽救,继续称王称霸,昨天把一碗粥扣在同组犯人董连环的头上,而且继续和同组犯人×××勾勾搭搭,搞流氓活动(指同性恋)。

本来鸦雀无声的会场顿时骚动起来,大家窃窃私语地把头转向赵宏英和×××。昏暗中,只见坐在我前面不远的赵宏英把头深深地埋在腿上,难道昔日不可一世的赵宏英也会有难为情的时候吗?我心里只感到一阵解气。

第十一章:人性啊人性!

一九七九年七月七日(星期六)

赵宏英被调出了严管组,偶然的闲谈中,大家也能说出一点心里话了。谈话的内容无非是是针对赵宏英和张治国的。

“多行不义必自毖”!大家谁也不是傻瓜,我能看出的问题,别人同样也能看出来。不久前,赵宏英对谷有清的变相打击,对张治国的拉拢利用,现在随着他被解除严管组值星员的职务,终于大白于天下,成为人们议论和鄙视的话题。

离开严管组,是赵宏英恶行昭著的结果,但还不是他的最终结果,他成功和受益于极端的利己主义,他也将自毁于这一点。我想,时间会做出评定,我坚信这一点。

中午因雨后路不好走,伙房无法去菜园摘菜,吃的是海带熬咸菜。

想到昨天会上杨指导员所说的,六中队有个别犯人对现在的伙食不满,说什么“现在的镘头不到2两”等,这其实不符合事。我到觉得,现在的馒头不仅没小,而更大了。马干事所说的:“五月份的伙食远胜于去年同期。”这是事实。

的确,“人心无举蛇吞象”。人不能不知足,更不能不顾事实地否定事实,如果对五月分的伙食还有怨言,就太说不过去了。

中午,张东生传达了指导员布置的学习内容,背诵《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熟读《论人民民主专政》的第16节____第20节,

下午三点,大家正在背诵《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时,杨指导员来严管组。他先询问了学习情况,又拿起刘力抄录的文章仔细观看。随后,又让他谈对自己问题的看法。

临走时,他简单地谈了谈最近社会上和监狱中的形势。他说有些人对被“严管”所抱的态度是“磕了”,他说:'我到想看看谁有这种江田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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