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当然只是下意识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的,因为他不能不首先注视那位本该“朴实”的“老书记”。略显瘦消的张书记一边招呼看座,一边急急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好象正在批示什么重要文件,又不得不先放下来应付眼前的事情。 “张书记真忙啊。”何迁看张书记摘下了老花镜,先赞叹起来,他奇怪自己的语调怎么会突然带上了几分阿谀。 “唉,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啊。”张书记感叹着,身子已经移出办公桌,何迁见状,赶紧站起来,预备上几分谄媚一般的笑容,一边笑一边就悔恨了:怎么搞的?妈的,身不由己似的! 张书记脸上的肌肉似乎好久不曾练习过了,笑得有些古板,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真诚:“失敬失敬啊,小何,本来应该到村口迎接你们的。”边说边伸过手来,何迁赶紧接住,感觉着对方握力的大小给出了适当的回应。张书记看上去骨架堪称嶙峋,手却矛盾地柔软着,握手的力度微小,却不敷衍。 张书记跟王向东等几人也一一握了手,没有寒暄,分宾主坐下,何迁刚要吹捧两句,张书记先偏头跟唐国强道:“国强,今天你就把手头的事都放放吧,全力以赴陪陪小何,叫上办公室的小马,一起带他们走走看看,啊?” 唐国强点头答应,张书记又对何迁道:“小何啊,我的胃口不好,中午就不跟你们喝酒啦,下午呢,北京还要来几个教授和经济学家,我得接见接见,就让唐总陪你们吧。” 何迁一边体谅地说“工作重要工作重要”,一边深感失落,甚至生出了几丝被羞辱的感觉。
乱马卷三:乘风破浪(1988-1997) 第五章-04农民帝国(下)
张书记热情又冷静的态度使何迁显得被动,这和他设计好的火热场面落差太大,何迁直感到落寞、尴尬甚至恼火,他觉察到张书记似乎并不再把那两万八千块钱当个事儿。而他自己也开始感觉可笑:难道要让人家承认对于辛留屯的发展他何迁比张书记的功劳还大吗?而且,如果人家知道了他“拾金不昧”的真相,以他对今日辛留屯的感觉,他姓何的能不能活着走回九河都没有定数了。 面前的张书记,和五六年前到他家里致谢的农村档支部书记判若两人,叫何迁几乎是完全地不适应。一个农民,一个曾经受恩于人的农民,怎么可以这样?至少应该继续朴实着,不说感恩戴德,也不该半冷不热叫人摸不着脉吧?妈的就是爆发户心态土财主意识——愤懑的何迁已经想早些回去了。 直到张书记问起他的状况,他才振作了一点儿,加上唐国强在旁鼓吹,张书记终于笑着吐口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将来可能还是有合作机会的嘛。” 何迁忙说:“合作恐怕不敢高攀,我们其实是来向老书记取经的。” 张书记居然有些疲惫地说:“呵呵,又是取经,每天都有来取经的人。”言外之意,是说没看见几个人因为取了几句经也成了佛的。唐国强在旁道:“是啊,参观团一拨接一拨,逼得我们不得不专门成立了一个接待办公室,这些人书记几乎是一律不见的。” “哦,那今天我们是特例啦,实在……” 张书记一摆手:“客套话别说了,小何,你是贵客,不可不见,不然人家要说我们辛留屯忘本了。” 这话叫何迁舒服。他赶紧见缝插针地说:“张书记,其实早知道你们发展起来了,可我没有成就,一直不好意思来拜访啊。” 张书记眉头微皱,道:“有志气啊,不过单凭这种落伍的志气,在现在的社会可有被淘汰的危机啊。” 何迁本以为自己说了句讨好的圆滑话,不料被当头教诲了一声,于是赔笑,问:“我是后生,您要多提携,辛留屯能在您老的领导下创造辉煌,必然有成功的秘诀……” “秘诀?秘诀对我们做事业的讲,其实就是常识。”张书记把软“中华”一掐,唐国强立刻又给他续上一棵,一边对何迁他们笑道:“老书记烟不离口。” 张书记吸口烟,继续说:“谁来了,我都不瞒他,今天你小何来,我就更要多说。” 何迁赶紧挺了下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实就是四个字:智慧和勇气。”张书记说完,看看何迁,何迁倍感失望,脸上还不能挂出色来,连连点头,心里说:妈的,看来这趟路是白跑了。 张书记缓缓道:“有智慧才能发现机会,有勇气才能抓住机会;智慧使你的勇敢有了方向和尺度,勇敢使你的智慧变成可见的力量。做大事业就是冒险,事业越大,风险越大,什么事最大?当皇帝,所以当皇帝的风险也最大。历朝历代死于非命的皇帝将近一半,当老百姓就不会这么恐怖,呵。” 大家都附和着笑了一下,没有放肆的张扬。张书记微微一笑,接着说:“皇帝是不要当了,咱说现实的。智慧不是菜市场里做鬼称的小聪明,不是奸商之奸啊,智慧是觉悟,是前瞻的能力,是博古通今和先知先觉。尤其在中国,一个企业家,一个大商人,他必须先是政治家、哲学家,更要通晓人情世故,懂得特殊环境下的游戏规则。”说到这里,他笑着扬了扬手:“外间那两行金字看见了?那就是政治和哲学,就是世故和规则。” “您说‘没有供产档就没有辛留屯’那句?” 张书记淡淡一笑,冲何迁边上的祝小蝶说:“你是报社的?” 祝小蝶红了脸,笑道:“我是何总的文字秘书。” “那就不要总是记啊记的,回头我给你们带两本我的书走,我的话都在里面。不过——解释外面这句话的是没有啦,我们从不对外人讲的。” 唐国强笑道:“所以说老书记没把你们当外人,你们也不要记来记去的。” 张书记用烟头指指脑袋:“记没有用,要靠悟。”说完,张书记刚刚高涨起来的情绪似乎又有些回落,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呆会儿你们参观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我们这里不悬挂任何人的画像,也不请任何人题词,我们不搞个人崇拜,不把权威当祖宗供着,我们只相信供产档,感谢供产档。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新中国就不一样了,个人可以犯错误,可以牵连祸害许多跟屁虫,可档不会犯错误,你说是不是?” 何迁听得有些迷糊,似懂非懂,当时并没有时间细揣摩,只好先点头道:“张书记的经验,不是我一下就能吸收的,我回去得好好消化,万一能有解悟,一定受益终生啊。” 王向东按耐不住插话道:“张书记真高明啊,我一下就服了,现在是供产档的天下,谁当了头儿,谁犯了错,都是他个人的,档不跟他背这个黑锅,所以啊,吊哪棵歪脖子树上都不保险,就跟着档走,谁也不能打翻你,高!” 张书记侧身转着脖子看了眼王向东,笑道:“这是你的个人解释,虽然不严密,不过也挺有特色的嘛。” 何迁忙借机介绍道:“这是我们的王副总经理,说起来他还是您的老乡呢。” “哦?” “我家老爷子就是从丰收乡进城的。” 何迁补充道:“王总的大姐当年插队就是来的咱辛留屯。” 张书记眼睛亮了一下,又平静下去说:“可惜那些知青都走啦,没一个看得上这块盐碱地的,当年这里穷苦到什么程度?外面的人都说:宁当饿死鬼儿,有女不嫁辛留屯。那些知青也是苦啊,到了这么穷的一个地方,想偷只鸡都不好找,呵呵。” 王向东笑道:“我大姐是回去了,她没眼光。老书记,要是我现在想来您这里再插回队,您要不?” 张书记突然爽朗地笑了两声,唐国强略略有些吃惊的样子:估计很久没见过老书记这样红口白牙地大笑了吧。定定神,唐国强随意搭讪道:“王总的大姐叫什么名字?看我还能记得不?” “王慕清。” “王慕清?!” 王向东有些诧异地问:“唐总还记得?” “记得,记得。” 看着唐国强深感意外的表情,张书记又笑道:“当年有几个叫王慕清的?” “独一无二。” 张书记忽然又是哈哈连笑几声,精神上来了,把烟一掐道:“有意思,有意思,好多年没觉得这么有意思啦。”一时间好象整个人都变了,何迁马上捕捉到了记忆里拿个老农的淳朴形象。 王向东赶紧又递过一支烟去,张书记点上了,晃了下脑袋说:“相请不如巧遇,咱老家有句话,叫三十晚上吃饺子,说起来没外人,哈哈。” “哎,哎。”王向东只有点头的份,一时也弄不清这老书记忽云忽雨的闹得是啥情绪。 其实他怎么能料到——眼前这个唐国强,正是他大姐当年插队时爱得“胶着”的对象呢?等张书记三言两语点开了,一屋人都是振奋。王向东更是意外,呵呵笑着连玩笑都想不起怎么开了。 张书记兴致一高昂,办公室里的气氛马上热烈了一会儿,。张书记拍拍何迁的手臂,问:“小何,你对自己的公司有啥想法?” “想法?您是说前景吗?” “对,是当个生计来做,还是要干事业?” “当然干事业。” “要干多大?” “不怕大。” 张书记又是笑:“好,好啊,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助吗?” 何迁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一时还真想不起有什么具体的困难能求他,只好笑道:“困难总是有,不过,我们都会尽力克服。只要以后能有机会跟辛留屯做一些贸易上的合作,我就很知足啦。” “你们只做贸易?” “对,以后可能还要涉猎其他领域,现在还只是刚刚起步。” “国内做贸易做得最漂亮的是谁?”张书记看一眼何迁,自顾说道:“一个四川人,牟其中。” 何迁景仰道:“知道,知道他的事迹,最厉害的是用五百车皮积压商品从俄luo斯换了四架飞机回来,赚了差点两千万,美金啊!我还知道他的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张书记点了下头,说:“这个人我接触过几次,很有头脑,他曾提出一个99度加1度的理论,说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使很多资产由于体制问题大量闲置,在计划经济下烧了很多水,但都烧到99度就不烧了,老牟说自己就是要把它加1度,把水烧开,但具体怎么加这1度,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看着张书记有些自得的笑容,何迁试探道:“那么以您的高见呢?” 张书记看看自己的手掌,玩味般地翻覆了两下,摇头道:“老牟是个浪漫又肯实干的天才,他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可他缺乏一种关键的东西——在中国要成就商业的成功,光有思想有理论当然不够,再加上实施的勇气也还不够。其实老牟自己也是那一壶烧到99度的水,他不突破他自己,他就永远烧不开。” 张书记停了一下,看看唐国强跟何迁,继续说:“这个话我在内部会议上谈过,我说老牟早晚要翻船,不信你们往后看。老牟光盯紧国家这壶半开水了,却没有反观自己,他自身缺的那一度是什么?就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智慧,叫做世故,世故是比哲学更大的智慧,可老牟把它看成了垃圾,他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折腾,入乡要随俗,入巷先看弯儿,麻将是国粹,可各地还有各地的规矩呢,不遵守游戏规则是早晚要吃亏的,玩得越大风险系数越高。” 看到何迁连连点头,张书记突然愤怒起来:“狗屁规则!在中国你要干事,就得先搞副拜,不副拜就不给你路走,想当初我们刚起家的时候看了那些狗官多少脸子屁股?哼,什么叫规则?规则都是强者定律,现在那些狗人看我发达了,反过来巴结我,屁!不要说他们,就是九河的市长来了,我没闲心也不搭理他,他能把我怎样?” 王向东说:“痛快!” 张书记无奈地一笑:“可该给他们脸的时候还是要给啊,这就是‘世故’,不然我不也成了那壶烧不开的了?” 几个人一笑的工夫,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附在张书记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张书记皱起眉道:“你安排辆车,先把他们接到宾馆吧。”然后对唐国强说:“北京的教授来了,一帮吃货。” 唐国强看看几位客人,问:“书记,您是不是要去招呼一声?” “呆会儿吧,我对知识分子还是尊重的,不过太多的知识分子来了就讲屁话,我不爱听。”说完,转向何迁,笑道:“屯子富了,我的身体也坏了,吃什么都不香,看什么都无趣,只有进了办公室才有精神。屯子去年的产值是一个亿,今年还不到年中,就有快两个亿啦,我就看着这些高兴,不过这距离我的目标还有很远。就是这样个环境,每天我自己的生活却很简朴,吃的跟周总里那么简单,山珍海味叫我看了还反胃哪,哈!可是,现在外面都说我这里是农民帝国,随便他们怎么叫吧,嫉妒也是人之常情,被人嫉妒是需要资本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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