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东笑道:“在南方呆了几年,模样也象南蛮子了,是不是串了种儿了?” “熬鹰熬的,整晚地搓麻。” 几个人边说边走,何迁先行几步,拉开一辆奶白色的丰田轿车的前门,一边回头笑道:“怎么样老三?有面子吧?” 王向东看他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不禁诧异道:“你小子买车了?” 何迁得意地笑道:“跟咱自己的一样。” 上了车,何迁才告诉他自己在倒腾进口车,这是第一辆,已经找好了买家,过两天就得易主了。 “能赚多少?” 何迁偏头笑道:“十万你信么?” 王向东没说话,他觉得何迁骄傲随意的口气让自己多少受了点儿刺激,看看何迁,又想想自己,恍惚隔世。 何迁新买的驾照,手潮,光顾紧张地开车了,丝毫没注意坐在旁边的王向东有什么不良反应,还在自得地介绍着:“哥们儿现在开始玩车标儿了,‘车标儿’你没听说过吧?有兴趣的话我抓时间给你讲解讲解。我要不是谗车,这买卖根本不用这么做,哪用自己垫本儿呀!整个玩儿手续就把钱赚啦,跟空手套白狼没大区别——还告诉你个好消息,哥们儿马上就不跟老毛玩啦,这回准备注册个自己说了算的公司,叫威宁,英文的,胜利的意思,嘿嘿。” 王向东出了口气,道:“你们都牛逼啦。” 秦得利从他惆怅的语气里听出了话外音,不觉在后面笑道:“老三你甭叹气,有我们的就有你的,锅里碗儿里没区别。” “没错!”丰子杰附和着,伸手拍了拍王向东的肩膀:“回头咱哥俩好好聊聊,九河有个屁意思,不行跟我上南边转一圈,先散散心排排火。我可知道这劳改单位,罐儿养王八,把人都憋抽抽啦!” 王向东说:“行啊,我先他妈好好玩几天再说,好汉不知愁滋味。我爹说的没错: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还不信我王老三找不找饭辙了哪!”提到“爹”字,王向东心里一阵空落,不觉息声。 大luo发觉,感慨道:“你们家老爷子真是够板,听说临倒头还嘱咐大娘不要动你的钱给他治病,说三儿回来还得干事业呢。” 王向东的鼻子忽然一酸,赶紧深吸了口气,才没让眼泪喷出来。 忍了好一会儿,他才咽了口唾沫,定定神,回头转了话题问:“许凤儿,还跟迁儿哥干呢?” “恩。”许凤看一眼何迁潇洒的后脑勺,居然微红了脸。 何迁笑道:“我还得感谢你把许凤介绍给我了哪,一把好手儿,巾帼不让须眉。” 秦得利怪笑道:“何经理,我怎么看你跟你这员工妹子的关系有点儿不正常哪。” 何迁说秦得利你又臭嘴,许凤临近狠拧了秦得利一把,嗔笑道:“利哥你好坏啊!” 王向东不说话了,心里有些别扭,出狱时候的欢喜劲一下子也打了折扣。其实他对许凤在感情上肉体上都已基本上不存幻想,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愧见许凤,觉得自己以前对人家闺女有欺骗玩弄的嫌疑。今天许凤能来接他,使他感到高兴,可一听秦得利放屁,又见何迁跟许凤暧昧甚至幸福着的反应,他的心里又忽然很不是滋味,说不出是酸还是愤。 “玛钢”劳改队就在西区的边沿,缓缓地开车回家不过半小时的路程,王向东看着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感慨道:“小杰,你上回出来时候嘛感受?我现在算体会到了,妈的这社会发展也太快啦,大有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的意思啊。” 丰子杰无所谓地说:“狗屁,几天就适应。你赶的时候比我强,那时候从里面出来都不好意思见人,无处容身啊。现在不新鲜啦,哪个楼里没几个住监狱的,人拿犯罪不当回事了。” “当不当回事又咋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管得了谁?”王向东呵呵一笑,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眼睛的余光还在不住地扫视外面移动的景色。记得他刚从看守所被转到监狱的路上,也是这样偷偷地瞟着外面,那时就觉得一扇车窗仿佛千岩万壑,阻断了他和自由的关联。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自由”中间,可那路,那天空,又仿佛杂乱、宽广得使他盲目。快要出来的时候,他曾经想象过很多种“开始”的办法,可真的一走出大墙,他才知道所有计划都无非空泛,在外面,他是一无所有的光杆儿,朋友们都发展起来了,而他还要倒退回去,从负数开始归零,然后才有资格迈步儿。 大luo忽然说:“老三,到你家老房子了。” 王向东睁大眼,歪头看看,没有老房子,原来的平房已经变成商场,把角的一间,应该是他家的旧址,现在是一家财经书店,进出着几个文化人模样的年轻人。 大luo兴奋地说着:“丰子杰我们那几家的房子也要平改了。” 丰子杰说:“我回来也正赶上这个事儿,我大哥真是孙子,差点就跟拆迁公司签协议啦,妈的给那么点儿补偿款能买房?拆了这里,我们全家睡地下通道去?” 何迁毫不怜惜地建议:“你睡天暗门去呀,给他弄个国际影响才有价值。” “回头我他妈又睡监狱去啦。” 秦得利嘎嘎一笑,怂恿道:“拆迁好啊!趁这机会不好好敲他一笔,太亏!” “敲谁呀敲?”大luo不屑地说:“你个小百姓跟国家牛逼?听说农村怎么抓计划生育了吗?你敢生,上去就拉牛,上去就拆房,不服?有公安盯着哪,抓你个王八蛋!” 王向东忽然笑出声来:“哈!luo光荣你他妈当年抢军帽儿时候的英雄气概都给阉啦。” 大luo郑重地说:“人还能老那么幼稚?这叫顺应潮流,识时务。除了理发,什么事戕着茬儿搞也没好结果。况且,老百姓你跟政策顶牛?那不是鸡蛋碰石头找碎吗?别人家都能拆,咋就你不行?政府还怕你个小百姓犯棱?幼稚!越大又幼稚!” 何迁答茬道:“没错,人要想发展,就得看准了政策,跟政府犯棱的事儿不能做,起腻也不行,你再起腻,你能有在广场静坐的大学生能耐?最后照毙不误!” 丰子杰呵斥道:“好好开你的车!”然后冲大luo说:“其实就你们这帮孙子给闹的,要是咱大伙抱团儿,政府也得给个说法不是?现在咱这些老邻居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啦,能不变成小铺墙上的蒜,叫开发商给零揪儿了?最后剩我们一家,内部还不团结,真他娘的没办法!觉悟咋都这么低!” 一车人都笑起来。丰子杰还在那里气哼哼的。 快到家门的时候,问到大luo的生意,大luo喜滋滋地说:“死人放屁,刚见了点儿缓儿,这两年可把我给窝囊坏了,差点儿没跟你那服装店一样吹灯拔蜡。” 秦得利说你别逗老三心思了,说你的厂子你提哪家子服装店? 王向东说:“无所谓,过去的就过去了,那也是我自己作的——妈的,瞎逼四儿还活着呢吗?” 大luo兴奋地说:“刚才就想告诉你啦——那娘们跟死了差不离!她现在也快光屁股啦。” 王向东猛一回头:“咋了?” “记得那个跟秦得利本家的小白脸吗?” 秦得利说瞎联系什么?秦始皇还是我本家呢,你咋不提?瞎四挂那丢人现眼的软蛋别给我们老秦家安排! 大luo不理他,继续跟王向东说:“……把瞎四姐给骗啦!骗了个毛干爪净,卷巴卷巴就给瞎四剩了个空店,连存折跟卫生纸据说都拉跑了。” 王向东先是大笑,很快又难免唏嘘。 秦得利总结说:“到啥时候也不能相信小白脸——象何迁这样小白脸还戴眼镜的就更不是好料,看着就不流氓。” 大家一笑,何迁顾不得反击,手忙脚乱地来回打着方向盘,惊险地拐进楼口。王向东也不笑了,仰脸望着前上方说:“到家了。”
乱马卷三:乘风破浪(1988-1997) 第三章-03困惑与动情
男儿忧欢当自敛,雨后风清天地宽。 王向东在家闷了几日,会会朋友,又去祭奠了父亲,心思也慢慢平静下来。本来想跟丰子杰去“南边”先走一走,不料丰子杰先被拘留了——因为暴力抗迁的事情。李爱国出面教训了他一顿,丰子杰气囔囔地服了下软,也不管家里的事了,据说马上就要放他出来。王向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怎么我们哥儿俩跟班房儿有缘咋的?总是这个出来那个进去的。 赶在周末,陈永红过来接儿子去玩儿,见了王向东,表情并无诧异,只说听到他出狱的消息了,提前想来看看,工作忙。王向东说:“劳你挂念。”两下里都客气着,林芷惠看二人的态度,赶紧招呼永红留下吃饭,陈永红说约了同事一起带孩子去水上公园划船,谢过,带着家辉走了。 家辉到门口回头道:“爸爸不去?” “爸爸晕船。”王向东送到门口,摸摸儿子的头,看着母子二人下楼。 林芷惠抱怨道:“怎么不说话?你要留她她就会答应了。” 王向东苦笑道:“答应啥?妈您就甭瞎操心啦,我们不可能再走回一起来了。碗裂了能锔上,鸡蛋破了有补的吗?缘分这东西厉害啊,尽了也就尽了。” 林芷惠愁眉苦脸地看着儿子,嘟囔道:“可你也不能总这么下去吧?——哎,以前那个许凤姑娘有对象了没?” 王向东耸着鼻子烦起来:“咳,妈您就别添乱啦。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混碗饭吃,我能靠您的退休金过日子吗?” “也对。你那存折里还有八千多块,这几年的利息不知道有多少了。你想做个啥买卖?不行从利子那里弄些烟先卖着?” “不用您费心,您就看好家辉就行啦。我要不叫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还就白活啦——买卖的事先不急,我得消停几天,然后跟丰子杰上广州看看有没有好机会。” “咋着?你要去广州干?那可不成!”林芷惠一听就急了。王向东赶紧说:“不是留在那儿,我就是跟着小杰去散散心,这几年憋坏了。” 林芷惠点头道:“那倒是应该,你去吧,好好玩儿,甭惦记我们娘儿俩,这几年也苦了你了。” 听母亲这样一说,王向东心里又不好受,自己这几年牢坐得算什么?倒是家里没少为他遭罪,父亲过世了,母亲的头上也添了不少白发。可到头来,母亲还在心疼他。王向东暗暗发誓:将来就是卖血卖命,也得让老娘跟着自己好好享享福,那样等老娘去了那边,见了老爷子也能跟他说几句安慰人的话。 当天闲来无事,心思一动,出了门,坐公交车去了滨j道步行街。到市场口,先看见大扁嘴林虎原来的水果摊儿,不禁感慨,想到自己究竟还是比林虎强些,至少没混到有家难回生死不知的地步。 往里走,先远远扫见瞎四姐的门脸落着门,正要过去细看,早被附近的老板牙签儿认出来,亲热地一声招呼,王向东也就笑着过去叙旧。坐下来抽着烟,聊了几句,话题就扯到瞎四姐身上,牙签儿先叹一声,马上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老三你当年那一刀真是经典,我们现在没事儿了还提呢。” “操,你们不就是拿我下酒吗?我进去了就后悔啦,意气用事了,不值,我这脾气要不改改,将来还得出亏。不过,听说瞎四也没落着好儿?” 牙签儿呲着牙说:“这回你算解气了吧!其实我早就看出那姓秦的小白脸儿不是好油,早晚得坑一把瞎子,最后咋样?哼,瞎四姐也是自己作的,有钱了就不好好玩了,整天带个小白脸招摇,就她那把老脸也不想想:小白脸能看上她个屁?还不是冲着她的钱来的?最后咋样?钻了人家的套儿了吧?咳你说这女人也他妈邪了,一上了男人的道儿就转向啊,你再信任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家底都给人家亮着呀!从光屁溜混起来容易吗?一晚上就又赤裸裸啦。” 王向东望一眼那边落下的卷帘门,踌躇着说:“讲心里话,瞎四儿也是活该,不过我还真没有什么大快人心的感觉。这几年哥们儿我也呆得有些明白了,其实谁也不易,争来争去又能怎样?我跟瞎四的恩怨也早该了啦,从那一刀子下去的时候就了啦——怎么样,生意还好吗?” “瞎胡混,撑不着也饿不死——老三还有心气做服装不?要是你再把瞎四的店弄回来就好玩儿了,整个一出大戏啊!” 王向东撇嘴道:“你们都想瞧这个热闹不是?我还真没心气儿了。将来干什么还不好说,真回来做服装也不新鲜。不过这回我算想明白了,要做生意就光明磊落地做,大刀阔斧才有个爷们儿样,玩那些阴损坏勾心斗角的没意思,咱又不想当领导,要发财就大家发,都富裕了才是真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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