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我只有一个念头--申诉!趁他不注意,我又从酒瓶里倒了半茶缸酒,刚要伸嘴,高队劈手夺了过去:“还他妈的喝呐!给我滚回去,他奶奶的踩鼻子上脸,”用手拍打着溅在胸前的酒渍,把头伸向了窗外,“姚平光!收工啦!”
呵呵,收工?晒太阳成了干活了……我慢腾腾蹭出门去。晒成烫猪色的蹲小号的,在药瓶子的驱赶声中鱼贯而入。嘿嘿,大有哥走了药瓶子又恢复“第一名”的气概了。我那武大郎孙子走到我的面前,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小声说:“大哥,还有烟吗?”
“高队!”我使劲攥住他的手,回头吆喝高队,“高队,有人想跟你要烟抽!”
我孙子挣脱不开,猛力咬了我的大腿一口!趁我疼得松开手的时候,撒腿往里跑去,从后面看去,这厮活象一只侧立着的乌龟,滴溜溜滚得没影儿了。
“胡四,别他妈的给我找事儿,快回去!”高队有点儿不高兴了。
回到号子,看着老张和大有哥用过的餐具,我又是一阵心酸,一颗心仿佛吊在嗓子眼儿那里,忽上忽下的颤悠个不停。
“老四,高队说了让你到对门号儿里去住,”药瓶子开门进来说,“这里要住几个重刑号……那什么,你同案叫个什么小雷的一会儿也过来。” 我紧紧握了握药瓶子的手,感激地说:“药哥,这些天多亏你的照顾……”
“啥也别说了,”药瓶子边拉着我往外走边说,“就算是哥哥我给你赎罪吧,谁让我那天打你那么狠的呢?好了,等下了队再仔细说吧……对了,”药瓶子从裤兜里摸出一本书来,“这是龙祥让我捎给你的,妈的真好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还给了两盒烟,我先给你存着,没有了就跟我要……龙祥人真不错!”
是啊,真不错!以后我得好好报答他……在这种环境下能有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 这间号子比对门稍微宽敞一点儿,空气也比对门清新了许多,可能是因为后面多了一个通气的小窗口的缘故。微弱的阳光透过小窗口,斑驳地洒在灰乎乎的墙壁上,凭空多了一些生气。靠在窗下站了一会儿,我便摊开被褥躺了下来。凉凉的水泥地隔着单薄的褥子透出阵阵寒意,令我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十一年啊……十一年过后,我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三十多岁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还能适应瞬息万变的社会吗?那时候我的同学和朋友们都该领着孩子上学了吧……我的父母还会活在这个世上吗?长这么大我除了给老人家增添烦恼以外,何尝尽过一天孝?万一……我不敢顺着这条思路再想下去了。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审判长高亢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张哥,你真的上路了吗?与老张在一起渡过的几个不眠之夜此时恍如隔梦,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昨天还在一起生活的人,今天就阴阳隔世……我忽然觉得自己离阴间也就差那么几步远了。这人活在世上到底算得了什么呢?一时间,生命的意义在我的脑海里成了一种非常模糊的概念……那我就算是一条肮脏的蛆虫吧,只要还能继续活下去,我就要等到脱茧而出化作苍蝇自由翱翔的那一天。一阵冷风从小窗口吹了进来,我用力裹了裹身上的毯子……这日子过起来觉得很慢,回想起来还是蛮快的,不知不觉这已经是初秋季节了呢。
凄凉的空气已经潜入我的灵魂,潜入我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我的视野里到处是光秃秃的沙漠和荒凉的天空,大脑也似乎已经结冰,沉沉地进入冬眠状态……嘈杂的脚步声好象往我这边走来,是不是宫小雷他们来了?果然,高队打开了我的号门,接着几个顶着黄表纸一样的脸的人被推了进来。嚯!宫小雷、瘦猴子,竟然还有大膘子!后面还跟着两位没见过面的朋友。高队站在门口指着我说:“胡四,挤一挤将就着住两天。你们几个千万别给我整事儿,要是再出点儿什么差错,我一个个送你们去严管!再就是胡四你少跟孟广义叨叨,那个人忒他妈不是东西!再听你跟他搭话,我让你出去吃‘骨碌梨’!”
“骨碌梨”?这是什么水果……操他妈的,不吃也罢!我接过宫小雷的铺盖,边往地下放着边说:“高队您放心吧,那个姓孟的再跟我搭腔,我一准报告政府!让他吃‘骨碌梨’。”
高队鼻孔里哼了一声,关上门走了。 “四哥,这他妈算个什么事儿啊!”宫小雷一拳捣在墙上,大声骂道,“这不是拿法律闹着玩儿嘛!”
我没接茬儿,一手一个把他们推到靠墙的位置,拉过不知是谁的被褥坐了上去:“先别发牢骚,哥儿几个都不好受!哥哥我先给你们发根烟抽再说。”
众人立马来了精神,泥球儿一样的眼睛立即变成了瓦亮的探照灯。发完了一圈烟,这烟盒又瘪了下去。哥儿几个正在喷烟吐雾,走廊上孟姐又叫唤了起来:“我操你们那些妈的!谁他妈的又吃独食呀……让烟呛死你们得了!李二嫂眼含泪,关……关上--关上他妈的逼门!”
哈哈,姐姐呀,这遭儿你可把李二嫂给得罪啦! “郎个离格郎……”呵呵,宫小雷也会唱呐。 我过去关上了窗口,回身踢了瘦猴一脚:“小子,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正在跟寒露哥哥‘正口子’玩我吗?”
瘦猴好象很害怕,闻言慌忙站了起来:“四哥,别拿我开玩笑啦……嘿嘿,我跟他正口子还能跑到这小号里来遭罪吗?寒露连我都他妈的一遭儿告啦!” “去你妈的!”宫小雷侧身蹬了他一脚,“你先说说你加了几年刑再说!”
大膘子凑了过来:“老四,这小子免于起诉!刚才公判的时候你没听见吗?” 我还真没听见呢,可能是我光注意听关于我的那一节去了……我扫了瘦猴一眼:“猴子哥,他说的是这么回事儿吗?你小子还真会玩儿呢。”
“听我说,”瘦猴干笑了两声,“打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我确实动手少嘛,再说,人家寒露也没怎么‘咬’我……” “好了,这事儿不要再提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听到寒露这个名字,转头问大膘子:“膘子哥,你是怎么回事儿?”
大膘子嘿嘿笑了两声说:“老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咱们是同案呐!” 我猛然拍了自己的脑瓜一下:“你看我这记性!连你也挂拉上了?寒露这小子真够狠毒的……”
“四哥,人家大膘子有福啊,判决书上没他的事儿!”宫小雷推了大膘子的脑袋一把,“情节显著轻微,不予起诉!四哥没看判决书吗?那上面都写着呐,大膘子一点儿也不膘!”
宫小雷不提我还差点儿忘了,我连忙掏出《判决书》来看,果然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被告人李展业参与殴打,但认罪态度较好,且能主动检举揭发他人的犯罪行为,故免于起诉;张崇彪虽然参与殴打,但属起哄行为,情节显著轻微,不予起诉……哈哈,好玩儿!我回想起来了,让寒露钻马桶不是你李展业折腾的最厉害吗?此念一起,我又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再怎么说人家寒露也记恨你呀--我是首先发起者之一!好了,不去想他了吧……点上一根烟,我继续往下看去:被告胡四边踩肚子边恶狠狠地说“这就是你靠拢政府的下场!”看到这一句,我苦笑了一声,法官大人呀,你可真能闹!在看守所谁会说“靠拢政府”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我在入监队才刚听说呐……就这一句话,我的犯罪性质可就变了,由一般的斗殴变成了对抗政府!寒露,你果然会玩儿!看完了《判决书》,我整个人也傻了一半儿……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小雷,傻哥发哪儿去了?”想起老傻,我问。 “咳!老傻其实不傻呢!这家伙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怪招儿,整天干呕!肚子上的伤口也整天往外淌脓水儿……严管队的伙计们说,这是个保外就医的口子呢……听说,这会儿去老残队等着去了。”
保外就医算个鸡巴?傻哥的身体也完了呐!人暂时获得了自由,但是你能多活几年呢?我不想再去考虑这些窝心的事情了……随手把《判决书》撕成了碎条儿,用力往马桶里扔去。这些碎纸片好象很不听话,纷纷扬扬飘在了半空,忽忽悠悠地落在了一堆黑乎乎的被褥上,就象过年上坟祭祖后放完了鞭炮的坟地。
估计是下午三点左右,药瓶子送饭来了。趁他弯腰往里扔馒头的时候,我把头靠到窗前,比划了一个抽烟的动作。药瓶子哭丧着脸往里呶了呶嘴巴,那意思是别让屋里的人看出来,接着一语双关地说:“今晚放茅的时候,想拉屎的人都上厕所拉去,别他妈整天拉屋里,臭烘烘的。”
我明白了,看样子药哥是想在厕所里给我烟呢,看来这形势连药哥也要挺不住了呐。吃饭的时候,瘦猴又练上了他的反刍功,这可是有日子没见啦,我停下咀嚼问他:“猴子,这吃饭的功夫你还没忘呐?”
“嘿嘿,四哥……”瘦猴停了一下,傻笑了一声道,“我要是能吃得饱,还用去练这个什么蛋子功?这还不是被这口饭逼的?嘿嘿,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关这里那么长时间了楞没饿了膘色儿去!你再看看我,更成了一个瘦鸡巴猴儿啦。”
我被他逗乐了,摸着胸脯下面搓板一样的肋巴条子,自嘲道:“老四我是神仙托生的啊,喝凉水也饿不着我!”说完了,心道:哥哥我能跟你这个缺脑子的比吗?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吗?别看咱多蹲了几天小号,咱这肚子还真没受什么磕打呢。大膘子朝我伸过手来:“嘿嘿,老四,我知道你饭量不大……再者我端详着你跟送饭的关系不错,能不能把你的馒头匀给哥哥一点儿?哥哥打从进了严管队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我把馒头递给了他:“膘子哥,谁再说你膘我跟他拼命!你他妈精得跟猴儿差不多,怎么有这么个傻逼外号……” “往后再叫他‘精子张’得啦!”宫小雷抢过了我的半碗白菜汤,边喝边说,“这家伙精着呐!在严管队吊亏没吃一点儿!差点儿混成‘大头皇’啦。”
看着这帮瘦骨粼粼的家伙,我不由得一阵怜悯……这严管队到底是个什么场所呢?难道比小号还要森人吗? “小雷,严管队在什么地方?兄弟们一定挨了不少揉搓吧?”
“就在这个大墙外面。唉!我操他妈的,那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宫小雷激动地放下了饭碗,“我先说一个典故给你听吧,前几天去了一位多吃多占的伙计,在里面还没呆足三天呢,就他妈饿得抢别人的饭吃。值班的看见了,先给拖到厕所里忙活了一顿,接着汇报给了政府,当场‘挂’了起来!挂的这小子象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躺地下好几天……这还没完呢,等这小子会动弹了--戒具的伺候!没几天这小子手腕脚腕让戒具给勒得全烂了……最后趁人不注意偷着给劳改局写举报信,题目叫〈腌罐队使我走上了新生〉,这下子麻烦更大啦!直接弄了一个诽谤罪,不知道关到哪里去了……”
“哈哈,有人说这伙计熬不过去‘挂大油’了呐!”大膘子插话道,“反正这‘腌罐队’的名字大伙是深有体会呀……他妈的还是小号好!你看人家老四,来的时候啥样,这会儿还是啥样!派头没变。”
宫小雷掐着瘦猴的脖子打趣道:“老四的派头哪能跟上咱猴子哥哥?我来给老四讲讲猴子冒充检察官的故事!”
这故事把我笑得不轻。瘦猴第一天被送到严管队的时候,恰巧当班队长没在值班室,郑队也不知道,直接把他往门口一推,径自走了。瘦猴因为刚入监没有劳改服,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昂首踱了进去。两个值班的见来了一个衣装整齐的人,还以为是检察院来提审哪个犯人呢,点头哈腰地把他请进了值班室。一阵递烟敬茶过后,便毕恭毕敬地蹲在了瘦猴的脚下。瘦猴感觉有些不妥,正要解释,一位年轻队长就进来了。队长见瘦猴在桌子后面正襟危坐,也以为是哪个干部下来视察工作呐,领着瘦猴挨个号子巡视起来。瘦猴“得得”的皮鞋声惊醒了正在便门打盹的当班队长,队长一见二话没说,当头便是一顿电棍……诤亮的皮鞋上了房顶,其中一只搭拉在房檐下,悠荡了半天……被风一刮,那叫一个臭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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