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完组长张斌后,张阳被五六个值班犯人按头拽脚,像抬野猪似的把他抬进了中队管教办公室。一路上张阳直嚷嚷:“为什么只准组长放火,却不许组员点灯?”那个高大魁伟的管教队长,还没来得及起床。被张阳杀猪般的嚎叫声吵的五心烦躁,忍不住从值班室的床上跳下来,只穿了条宽大的碎花裤头。他一边火冒三丈地套穿着呢制警服,一边还腾出了条腿狠狠地踹了张阳几下。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根橡皮警棍,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他问张阳大清早不让政府干部睡个好觉居心何在。“停停停!再嚷嚷老子就要在你头顶心点盏油灯了!在这里,县长市长的儿子我都敢打!”直到弄清楚事情的全部经过之后,队长才变得温柔了些。
但他又说:“总之你不应该大清早就把整个中队弄的鸡飞狗跳的,这个做法不对。”另外,队长还认为,张阳差点弄出了条人命,所以决定先要把他铐起来镣起来。上铐上镣的过程中,张阳一个劲地叫唤天理何在,并做了一些垂死的挣扎,但很徒劳。原因是队长已经从走廊里叫来了八个帮手。
那天早上,张阳挣扎时发出的声音比女歌星韩红蹲下来叫的时候都尖锐。而事实上,他只是被队长在未弄清原委前踹了几脚肚子而已。至今,章辰依然记得那个骚乱而漫长的早晨。他用憋**的方式,抵触着某只有毒的蜘蛛在他心灵上爬来爬去的恐惧。从那个早晨开始,一个鲜明的主题在他脑海悄然诞生:逃跑!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适应。他觉得自己像枚即将爆炸的手雷,只要被某只手轻轻一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这个庞大的监狱一起同归于尽。
当天上午,张阳就被送进了少管所禁闭室。一个礼拜后才回队。回来后的张阳整个人像被禁闭室重新换了个版面似的。见到什么人都必恭必敬的模样,却偏偏对章辰未加理睬。章辰则认为他在禁闭室一定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者刺激,并一度为此而忧心忡忡。在张阳被关禁闭的整个过程当中,章辰承认自己无形中又做了一回监狱生活的蒲志高。第一,他没有亲自陪同张阳去禁闭,也没有参加那场被许多人称之为正义还击的战争。第二,为了制服沉浸在疯狂状态中的张阳,章辰甚至还成了值班犯人的帮凶。因此,张阳对他的冷淡显得有些理所当然。但问题是,欠债还钱杀人尝命。张斌要是死了,那张阳肯定也活不了。
被张阳老鹰叉小鸡似的那么叉了一叉后,组长张斌的气焰很快就小了许多。章辰本来以为,张阳被关禁闭,那张斌最起码也要象征性地受到一些惩罚。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又一次的晚训示当中,中队指导员甚至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张斌。指导员把张斌说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优秀小组长。并号召全队犯人以张斌为楷模向他学习。训示结束时,全队犯人盲目但很激烈地鼓掌。章辰混在犯人堆里,低下头,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从禁闭室出来后的张阳和以前判若两人。有天早晨,章辰从床上拉下被条,摊在地下等他过去配合着叠方块被。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人影。正当章辰准备叫新交的朋友半条命帮忙时,张阳居然从卫生间打回来一盆洗脸水,轻轻地摆放在张斌的桌子上面。章辰走过去用手试了试,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硫酸。便一把拽住他,然后一口气将其拖到卫生间。章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准备当漂子?张阳却面无表情地说,当漂子也是靠手艺吃饭,不象某些人,又想当**子又想树牌坊。他还说:“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地打仗,你却伙同那帮王八蛋一起对付我!你说你自己是不是蒲志高?”他话一说完,章辰的眼前就一黑,那只一直拽着张阳衣袖的手,像失去了所有感觉一样,软软地松开。
就在张阳被关进禁闭室的那七天时间里。每天早晨只要一睁眼,章辰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念着晚上。假如时间可以任由每个人自己来设计使用的话,那么他宁愿彻底废除掉现在的这个五年。让时间的弧度一划而过。就像金庸书里的星宿老怪丁春秋那样,用龟息小法的功夫来消磨这个五年也未尝不是件美妙的事情。只要能暂时换来这个五年的自由生活,能逃离这个鬼地方,或者干脆叫阎罗直接扣除掉自己五年的阳寿也行。哪怕是八年、十年!总之这个五年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每天都要搞内务、跑操、军训、背书、静坐和学习。每天的改造内容都被监狱安排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枯燥乏味却周而复始。有的时候,个别行动缓慢的犯人忙的连屁都没时间放。半条命就时常在小组静坐的时候放屁,张斌对此很不满意,就问他为什么不在外面放完再回来。还把半条命的屁形容成冬雷,说半条命是雷震子下凡。这样还不算,最可怕的就是,很多犯人动辄就要面临一些让他们感到眼花缭乱的体罚项目。比如开飞机、顶床架、蹲马步等等。这些也还不算,还有个别敢搞的小组长,他们甚至还会罚组员顶茶缸盖,顶筷子。
据说当年少管所就有这么个敢搞的小组长。闲着没新节目觉得很无聊,居然在少管所里制造起让人闻所未闻的“人体水枪”。他乐呵呵地弄来一大盆自来水,七拼八凑地找来本组几名略有违纪行为的犯人,然后将他们集中在脸盆周围,逼他们进行一场喷水比赛。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自己亲自过去一按喝水者的肚皮,那水便会从人的嘴巴与鼻孔里喷出来。他还事先承诺说,谁喷的最远谁就是最佳枪手,就是光荣的胜利者,胜利者有奖,失败者再喝。最后大家喝着喝着,就大浪淘沙优胜劣汰了。此事后来被管教干警无意中查获,一举摧毁了他的地下军火库,并撤消了他犯人小组长的职务。但丝毫没有影响此人在少管大院号称“造枪大王”的鼎鼎大名。
那家伙是珠城蚌埠人。比章辰早出去两年。章辰刑满后,曾专程拜访过狱友半条命。通过半条命得知此人释放后,专门在珠城火车站一带兜售烈性“晃悠丸”。不仅进项甚巨,而且颇有知名度。最后半条命问及章辰是否有意加盟此人麾下,并表示乐意引见。章辰听后慌忙摇头。其实那段时间章辰在社会上东漂西荡的,职业也很不稳定。让他拒绝加盟的原因仅仅是此人先前几年,在少管所里留下的那段造枪佳话。“跟他后面时间长了,哪天他脾气一来,那我岂不成了当年的一杆水枪?”章辰如此这般地推辞说。
时间可以在转眼之间就让每个人悄然改变,包括爱憎。好几年已经过去,去年秋天,某某杂志在池洲九华举办的一次笔会上,章辰奇迹般地重逢了当年的小组长。当时的张斌除了脸色红润了一些之外,大体上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尽管几年前两人在监狱里互相不屑,形同陌路,不知怎的,几年后两人意外重逢时,却莫名其妙地热烈拥抱在一起,彼此之间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那次意外相见,张斌显得格外高兴。并不无得意地向章辰介绍了他的女友,一位站在他身后,个头至少比他高出半张脸的文学女青年。后来又死拉硬扯地要求三人在一起合个影。之后就是把酒言欢的情节。酒桌上,张斌又不无显耀地告诉章辰,说他史诗性质的长篇“蠢蠢欲动”已经由某某出版社敲定伏梓,样本目前正躺在某某印刷车间批量生产。章辰便笑问他为何不将样本交由他们俩呆过的母校生产。因为少管所有现成的印刷厂和装订车间。以前经常承接社会知名人士们写的回忆录。张斌一听到母校两个字,马上表情紧张地用眼神暗示狱友章辰终止话题。
最后他趁自己那个身长吓人的女友上一号的机会,告诉章辰说他的女友身出名门,父母都是为官一方的显赫人物。女友本人也是正规体校毕业的,而且根本就不清楚他当年的那段监狱史。他还一再强调章辰再也不要提起那个见鬼的母校。
两人正在说话,张斌的大个头女友已从一号飘飘然走了过来,娇滴滴的追问两个帅哥在一起嘀咕什么。无意中被大个头强行把自己跟她的男友一起罗列进帅哥行列,章辰感到非常之不荣幸。于是就半真半假地说,我们俩正密谋篡改彼此的历史,誓将当年的共匪修改成现在的共档。大个头却更感兴趣,并就此而穷追不舍。无论张斌怎样围魏救赵都分散不了她的注意力。最后章辰索性似是而非地解释,说因为自己想起了古代的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书生很贫穷,读书期间受了乡邻不少的恩惠。后来书生金榜题名,就问手下的师爷应该怎样感谢当年的恩人。师爷沉思良久,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恩人们全部干掉。说完那个故事,正好他的电话响起。于是章辰借口酒馆里信息无法接受,然后就一去未返。
自那次九华笔会之后,两人从未正式联系过。但章辰却非常关注张斌的那本“蠢蠢欲动”。可是很不幸,在他密切关注的书市里,一直没有发现到上市的蠢蠢欲动。后来他甚至蠢蠢欲动地想单枪匹马杀进文学圈。不为别的,他只想借此机会找到张斌。问问他的那本《蠢蠢欲动》到底藏在那里。他还想看看,那本《蠢蠢欲动》里,到底有没有当年自己青春涌动的痕迹。
冬天的早晨,阳光显得分外温暖。章辰陷在一些纷繁杂乱的想象里,感觉那些温暖的阳光像是远方江南小城的眼睛。让他在享受温暖的瞬间,感到一切都恍然若梦,自己却又无比的迷醉于其中。
某天饭罢,将碗筷草草冲洗干净之后,章辰一头扎进了厕所。而里面早已经烟雾缭绕。少管所明文禁止少年犯不得抽烟酗酒,可所有的少年犯,对此却愈加的疯狂。结果,就像是互相之间在进行着一种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上瘾,一个比一个都敢违反此类规定。发展到最后,连一些在外面根本就不会抽烟也不敢喝酒的,也一个个地成了名副其实的烟枪和酒鬼。
几天之前,章辰的姐姐来少管所探监,迫于章辰的哀求,就壮着胆子偷偷塞给弟弟一点现金。临走时,她又絮絮唠唠地嘱咐弟弟:“拜托你安心改造。争取减刑,努力!这钱是我读书的学费,但把它给你,姐姐心甘情愿。保重!”那年章辰最小的姐姐正读大四,寒假时抽空去少管所探望弟弟,见到花样年华就锒铛入狱的弟弟,当下很是伤心。最后,不惜连学费都一古脑儿给了他。而章辰则用姐姐给的现金,委托狱友半条命去采购烟酒杂物。半条命比章辰早入所一个多月时间,因此在歪门邪道方面,要比新花子章辰稍胜一筹。他给了半条命两百元,可半条命却只弄回来半条劣质烟。而且半条命在描述自己的采购过程时,还真像忙掉了半条命一样。他说他为了买烟,辗转奔波至少找了二十个老乡。“但这年头,求谁办事不得给人家点好处?况且这么危险的勾当,被干部逮到那是要坐老虎凳的!”
那批烟草被两人消耗完毕后,半条命又问章辰要采购资金。章辰问:“上次两百块难道就买回来那批价值不上十元的东西?”听他这么一问,半条命白眼一翻,怪模怪样地骂道:“哇靠!你还有完没完?都跟你说了,老子辗转奔波找了那么多的老乡,他们又层层剥削下来,能搞来这五包烟,已经万幸万幸万万幸了!”
因为这个事情,弄得章辰对狱友半条命大有成见。他认为,剩下来的那些钱,一定是被半条命借口“回扣”而私吞了。但后来他终于明白,其实像半条命那样,入所仅仅一两个月,同样也还算是新花子。在新花子阶段就办成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而且没出任何纰漏,的确很不简单。钱是小事,安全才是第一。否则的话,被狱警查获,仅私藏现金一状罪名,就够他倒霉的了。他们会设想到,犯人是不是准备拿这个东西做逃跑时的盘缠?
入所第27天。章辰清晰地记得,那天整个中队的犯人分成十个小组,有秩序地排队拿饭。然后面对面蹲成二十排,每两排中间的位置上,则是各小组组长。他们趾高气扬的神态,绝不亚于各大公司开董事会时气宇轩昂的董事长。开饭前,全队犯人例行公事地唱了首《少管所组歌》。饭后章辰正准备往厕所钻,可是组长张斌却在走廊里庄严宣布:各小组,终止一切活动,开始静坐!那段时间,张斌脸色蜡黄蜡黄,说话也有气无力的。章辰曾一度猜疑,是不是因为张阳的那么两手一叉,叉出了个什么后遗症?
静坐结束就是军训。那天,第六小组组员下楼后,一直都松松散散地盘腿而坐。原因是组长张斌刚出中队大门,就被值班犯人叫到管教办公室去了。而且始终没有回来领他们操练。于是第六组二十多名暂时失去了领导的新犯人,像二十六泡狗**似的,臭气熏天地堆在操场上。章辰憋的难受,张阳已经彻底的不理他。因为采购违禁品,和新朋友半条命又弄的互相失去信任。适时,他低头看见一只路过的蚂蚁。百般无聊,他迅速出手,一把逮住路过者,将其捏在手里。从它的触须开始,一根一根地拔掉;然后又将蚂蚁的腿脚、锯齿一条条地肢解下来;当他放下手里的蚂蚁,看着它因为失去了触觉和腿脚,在原地乱打转转。那情形,和同样失去了许多东西的自己一样,他感到无比高兴。最后,似乎还是因为无聊,他索性伸出手指,将痛苦的蚂蚁碾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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