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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 (全集)

时间:2008-01-05 13:32:22  来源:网络  作者:恭小兵  阅读:38447次


正如后来,张阳跟章辰被一名值班犯人领进少管所的某个中队。似乎连脚后跟还没站稳,就被一群不知道从哪疙瘩冒出来的老少年犯围起来就是一阵秋风扫落叶。狂风暴雨之后,出现在他俩面前的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管教干部。他施施然从天而降,面对早已经满脸开花的张阳和章辰,轻飘飘地说了句双关语。他说,这叫洗心革面。目的是让你们两位新同学以后可以更好地脱胎换骨。开完这个有点像玩笑的玩笑之后,那干部忽然脸色一凛,大声问张阳他们两个:“从今天开始,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就给我卧着。哪怕你们是乌龟王八蛋,也得给我缩头夹尾!听明白了没有!?”那句话弄得章辰跟张阳顾不上整理脸上那些不大光彩的痕迹,慌慌忙忙却居然又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那管教听完颇感满意,于是双手朝身后一背,施施然走开。

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张阳始终没弄明白当时到底明白了什么。最后,私下里,他曾经偷偷地询问过一些资深犯人,但一直没有正确的答案。还是到了最后最后最最后,他在自己的刑期里稀里糊涂地七混八混,混着混着又阴错阳差地成为了少管所里鼎而名之的坏蛋时,才先后明白:所谓的“明白”不过是种监狱内部的恶性循环过程---当他已经成了一名能给刚进监狱的新花子“过堂”的老犯人时,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用曾经领教过的方式,去干当时自己其实并不明白的勾当。干完后,倘若很不凑巧,没有从天而降的教官出现,他甚至会在这方面替教官代劳。所谓的代劳,无非也就是重复一下教官曾经问过自己的那句话。而那些新花子们的回答,跟他当初的答案基本上都不分上下且不谋而合。然后如此循环,而已而已。




当张阳和章辰俩站在少管所入所中队的三课教育室里,硬着头皮上完三进宫所谓的监狱第一课之后。望着那些威武扬威的监狱导师--那群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拼命殴打自己的老少年犯,不知怎的,章辰的脑海里忽然间就涌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幻象。他总觉得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示着自己:“别急别急,以后你就是这样的人。”在他后来为期五年的少改生涯里,这种幻象久久挥之不去。并演示成一种类似于穷人渴望成为富翁的革命精神,给予了他很多取之不尽的动力。可是后来五年过去,他身处滚滚红尘,很多次站在自己明明是触手可及的梦境中,同样也承受着各种各样的打击与压迫,却没有丝毫的幻象提示。最后他在刑满释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无闻地躲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面,不敢与整个世界正面接触。并对自己那个阶段的那种软绵绵的生存状态,感到非常、非常、非常的悲哀。

那天的月亮已经像个白色的大澡盆反扣在天上时,他们才正式抵达少管所。囚车将他俩当成了此行的最后一批垃圾,倒在少管所的大铁门前,然后迪迪两声就掉转车头,扬尘而去。最后一名身材魁伟的狱警将他们领进一座四周全是高墙电网的少年监狱里。

在正式进门之前,张阳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忐忑情绪,还跟章辰开了个神色自若的玩笑。他朝章辰怪怪地笑了一下,说,我是监狱周刊的首席记者,请问此刻阁下对即将来临的监狱生活有何感想?章辰则麻木地望着头顶那朵白的像宣纸一样的月亮。觉得有个非常沉重却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从内到外由上至下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当时张阳肩上扛着两只大皮箱,里面装满了两人的生活用品。章辰力气小,背着两床被条。

站在监狱的铁门之外,章辰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知道铁门洞开之后,迎接自己的将是些什么模样的人以及哪些性质的事。以前他对监狱一无所知,现在还是一样。只是此刻他如此之近地站在监狱的门槛之外,一步跨过,他就要正式领悟所谓的监狱了。而那些即将到来的感触,将会在他余生的噩梦里随时出现。在同样也是成长的路途上,美丽、悲伤、神秘和丑陋的事物始终躲藏在一个极其阴冷安静的地方,被记忆的缆绳打成死结,像某条毒蛇咬过的牙痕。他无法先行选择出自己的方向和旅伴,更无法提前看清上苍即将赐予他的一切悲喜。跟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每个人相似,谁也不能抢在时间之前,正确预测出后来的一切。

进监第一天,尽管时间已经进入夜晚。但少管所大院里的每一栋楼房里,却依旧灯火辉煌。当时的月光疯疯癫癫地跟路灯抢着镜头。它们一上一下合伙作弄着章辰,然后又从不同的角度将他的影子分割成长短不一的两条。长长的那条是劫难,短短的这条是人生。

如同三进宫所言,刚到监狱,他俩无法避免地完成掉即时过堂项目之后,双双趴在中队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清洗伤口。三下五除二,张阳很快就清洗完毕。然后站在旁边等侯章辰。可是章辰脸上的血却越洗越多,他看着自己汹涌不止的鼻血,已经慢慢地将整个水槽里的水都染成了红色。忍不住心想,完了,这回肯定活不成了。接着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外面的外婆父母姐姐以及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他脸色苍白地对张阳说,我的鼻梁好象断了,血也止不住,我快死了。并一把抱住张阳流出一些具体的眼泪。张阳后来从被条里面扯出很大一块棉絮,分头堵住他的两个鼻孔。最后风平浪静,章辰才从满槽血水的恐惧里挣扎出来。他破涕为笑,说张阳简直就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张阳则对他的虚张声势大加嘲笑。他认为章辰连个女人都不如。“正常女人的一次月经就够你流三次鼻血的!看把你吓的连猫**都淌了出来。长此以往,今后5年的劳改犯你怎么去当?”张阳恶毒地讥讽他说。章辰被抢白得无比羞惭,却又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他说张阳的眼睛乌的像牛蛋,嘴巴舯的像猪b,居然还好意思耻笑自己。那时候他俩都是那么个德行,常常用玩笑的口吻互相攻击着对方,并绞尽脑汁地往攻击对方的词句里穿插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表面上两人好得想合穿一条内裤,暗地里却恨不得简简单单一句带刺的话就把对手杀死。

第二天的天还没亮,章辰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吹小号,旋律是运动员进行曲。然后整个中队就开始轰通踢踏起来。值班犯人在走廊里大声催促全队犯人迅速起床,到楼下集合,去操场出操。那天夜里,他跟张阳一起,被分至第六小组,组长张斌是个小个头,身高大约只有155cm左右。但此人治组作风却非常老道。经常骑在小组组员头上作威作福,气焰甚是嚣张。有次张阳章辰两人在厕所撒**,张阳撒着撒着忽然将那道水柱飙得贼高,并咬牙切齿地说:“一米五五以后胆敢再对我指手划脚,老子非把他的小胳膊拧断!**,干部怎么不指派你我当组长?”当时章辰也正准备发同样意思的牢骚,但已经被张阳抢在前面发泄出来,就若无其事地朝他翻了翻白眼,没有怎么具体表态。也幸亏他没表态,否则的话,一定也被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组长拿去杀一儆百。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了张阳他们的狂妄与浅薄。因为就连那次张阳躲在厕所里发出来的牢骚,都被组长张斌安插在他们旁边假装撒**的耳目当战果收集了过去。很快张阳就成了第六小组犯人组长张斌的严管对象。以至于半个月不到,张阳就被那个体长比他至少短20厘米的小个组长整得濒临发疯、崩溃,却无计可施。

在少年犯张阳眼里,进监狱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已经很难再从章辰身上寻找出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刚刚踏进少管所,就被一批少年狱友们很不友好地修理了一顿。之后,两人被分派到入所中队犯人第六小组。组长就是张斌。分派完毕,张阳心头窃喜不已。他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心想一笔写不出两个弯弓张。看来自己牢运不错,一进来就碰到了个同姓的狱友,还是个领导。

那晚,中队的水磨石走廊已经被两名专职卫生犯弄的像面冰冷的镜子。张斌走在前面,张阳他们俩拖拉着各自的行李,满脸是血地跟在后面。张斌走到小组门前转过身,表情冷淡地对他俩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暂时的家,喊报告进去。然后我们从头计议。”张阳傻兮兮地问他从头计议什么。他则像个得道的高僧一样故作神秘地说,来日方长,有什么不懂的,以后你尽可以慢慢仔细地问我。

张阳喊过报告走进监房,还以为的屋顶一盏小灯泡之下,底下还有二十多盏大灯泡。仔细一看,才发现底下那二十多盏大灯泡是各位同犯们的光头。他们像极了庙里的一些小沙弥。正一丝不苟地盘腿打坐,眼观鼻子鼻观心。对门外刚刚进来的这两名不速之客并未作出什么具体的反应。章辰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一直处于组长张斌的高压政策之下,对任何一种哪怕是很危险的突发事件,都失去了灵敏的感觉。也是后来,章辰鸟枪换炮,成为一组之长而大权在握时,便将第六小组一泓死水的情况修改成另外一个样子。每当小组有新人加入,他则发动全组犯人起立,还鼓掌欢迎。后来这个创意被其他小组当成宝贝一样扒走,章辰又发明出一种类似于纳粹档徒向他们的元首行礼的欢迎模式。因为他总是觉得,只有生动活泼才可以安定新人对监狱的恐惧。从而起到一种寓乐于礼的开心效果,娱人而娱乐,何乐而不为?

只可惜他自己当年并没得到那样的礼遇。相反,一进监房,组长张斌就交给他一个塑料脸盆,天寒地冻的,他叫章辰去冲凉,顺便把脏兮兮的脸蛋弄干净。张斌的吩咐既像是位体恤民生之苦的犯人领导,又像个不怀好意的牢头狱霸。其实大冬天的,鬼才乐意冲什么凉。但考虑到下属必须服从领导的原因,他还是硬着个头皮进了卫生间。冲凉的时候,他的鼻血横流不止,幸好张阳用棉絮将血草草堵住。两人被冰凉的冷水冲得浑身长满了坚硬的鸡皮疙瘩,打着哆嗦回到监房。进门时,张阳前脚还没落地,后脚就非常结实地挨了埋伏在门后的张斌一棍子。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章辰在张斌向自己的小腿挥棍子之前,干净利索地报了一告,支溜一下就窜了进去。事后张阳满脸鄙夷之色地说章辰自从过完堂,整个人就变了,圆滑得晓条泥鳅。他还斟词酌句地送给章辰一个预言:“假如把你关进渣滓洞,难保你不当第二个蒲志高。”




关于犯人小组长张斌埋伏在房门后面的那么一个细节,事后让张阳感到好笑。他说,劳改队的组长怎么跟某某档的特务一样?然后又对章辰见风使舵的行为颇有微词,并一口认定章辰将来肯定是革命队伍里的败类。被张阳如此武断且不负责任的定论成蒲志高,章辰当时很不满意。可是当年的章辰在理论方面缺乏依据,而浮现在事实表面上的很多东西,不仅根本不能驳斥这个定论,相反只能更加的弄巧成拙。

直到后来,章辰无意中拜读到诗人韩东的《偶像崇拜》一文,内心的不甘才悄然落地。韩东说过:偶像作为信仰或者信仰的替代物,在今天已经非常普遍。据此现象有人认为现在正是一个信仰彻底沦丧的时代。这一问题的提出,韩先生认为毫无意义。首先,信仰或者是信仰的替代物并无确切的区分,它的确立,只能由人动情投注的质量规定。其次,偶像成为信仰在当今世界已经是个即成的事实,人们只能从一定的范围之内片面地描述出它的危险和成就,至于得失,则早已存在于已有的舆论之中。总结韩先生所说,结合监狱实际,章辰认为:所谓蒲志高,尽管这个人既不是偶像,也无法成为一种信仰,但把他假设成一个信仰的替代物,应该是可行的。而且,蒲志高成为一种信仰的替代物,在监狱里也是一个即成的事实。至少有大批大批的犯人,在真实的立场上,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过蒲志高。监狱生活里,蒲志高数量的多寡,完全可以反映出那个地方信仰的贫乏。蒲志高可以迅速满足一些犯人急功近利的种种需求。它由生理本能发动,是犯人的贴身之物,所以无须指责。

被组长张斌伏击后,张阳心里老大一个不快活。当时值班犯人已经下令各小组开始就寝。张斌一边脱衣服准备睡觉,一边将他和章辰叫到自己床前,草草指示如下:“第一,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进来要脱鞋,进出家门要喊报告。不许单独溜达,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许拉帮结伙。不准搞阴谋诡计。严禁同性恋。第三,睡觉不准蒙头,下床不许光*股。夜间出门方便要喊报告,否则以预谋逃跑罪严加论处。还有,老子现在基本上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你们以后要听政府的话跟档走。要是胆敢冒充老革命跟我犯相,本组长会把你们弄成变形金刚,让你们下辈子都不想再投人胎。”最后,他还模仿那个年轻教官的腔调问他们:“听明白了没有?”也不管张阳他们俩到底听没听明白,总之他话一说完,就自顾自地钻进了被笼里。

少管所大院里,每天清晨都有一两个冒充周扒皮的家伙在吹起床号。只要号声一响,整个大院里的绝大多数犯人都必须起床。差个三五分钟还赖在被条里的,常常要被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的值班犯人乱棍上身。刚到如此严厉的环境,张阳感到自己很不适应,并一连串地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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