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完
恭小兵2002年12月1日
那天沈蓉从楼下回到策划部的时候,看见章辰正呆坐在电脑前面双目微闭,正沉浸在一种对往事的深刻回忆之中。便屏息侧身倚在门框边,仔细地观察着他:眼前的这个小男人,正闭着眼睛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又似乎充满了某种深远的凝想与瑕思。他的一只手掌撑着太阳穴,头微微歪斜着,侧面的脸庞非常好看,表情抑郁,清澈脆弱得让人可以为之心碎。五官又酷似女孩子那笨的清秀柔和,隐隐约约地挺透出一种恬净的童稚气息,却掩饰不住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种峻峭的锐意,额前的几丝长发随意地散落下来,颓废却又安然,带着惊世而轻悠无为的姿态,将市面流行着的男性阳刚之美击得流水落花。
沈蓉倚在门框上,就那么感受了久久,才把门弄响。章辰睁开眼睛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条软中华,倚在门框上,似乎像是在研究着自己。便起身故弄虚悬地问她:“我未来的女头领,到底你电脑里的这个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沈蓉笑笑,回归到先前的那种常态里。说有个名叫童自清的牢狱作家,现居北京。那家伙才华横溢,故事多如牛毛。去年夏天,沈蓉从网上认识了他,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文字交往。沈蓉电脑里的文档就是他发来的。童跟沈蓉说,文档里面的长篇是他的一个朋友写的,他想叫沈蓉帮他朋友拟订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准备从纸煤和网络两个方面双管齐下。而沈蓉却想把这个案子交给章辰。还问章辰有没有信心做掉它。
“我也是受人之托,尽一尽普通网友应尽的义务。可现在我的确忙得焦头烂额的。好弟弟,快帮帮姐姐,喏,这可是我私人出钱给你买的,拿去拿去,算是定金。”说完,沈蓉将手里的那条价格不菲的香烟轻轻的扔给了章辰。虽然章辰接过了烟,心里却疑窦顿生:“这世界和网络也真**小!怎么动不动就把一些天才、疯子、人渣和天使们聚集到了一起?”在章辰的印象当中,童大哥是个天才,沈大姐像个疯子,秦子跃如同天使,而自己则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假如从外表上去看这个世界,它还显得有点井然有序中规中矩的味道。可是实质上,它已经乱得让章辰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荒诞。他的确没弄不明白:童自清到底是通过一种怎样的途径而认识了沈蓉?而《只差那么一点点》又是怎样的辗转到了童自清的手里?甚至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又是凭籍着什么认识了秦子跃?
在沈蓉的催促与监督之下,章辰只好把《只差那么一点点》打包转移到自己的电子信箱里。然后回到楼下大厅自己的格子间,稍事停顿了一下,正准备打开自己的电脑,想看看经过了老师童自清的手,《只差那么一点点》是否有过改动。恰恰此时,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电话是秦子跃打来的,她现在已在上海读研。本来两人说好过了,晚上九点,由章辰去t大图书馆接她,顺便去看外滩夜景。现在秦子跃打来电话,叫他晚上别去图书馆了,说是约了一个朋友。章辰说,那算了,正好今天晚上我还真的有点事要做。秦子跃又说,不是一个朋友,是一些。于是,电话里章辰故意作吃醋状,说,到底是一个还是一些啊,你得说清楚点。电话里秦子跃显得有些不悦,重重地说,一个!怎么了?死相!无聊!“啪”地一下就挂了。放下电话,章辰象征性地轻煽了自己两巴掌,以示惩罚。
接着,章辰不禁又回忆起几年前,自己在那所少年监狱里的一些事情----每逢空闲,只要能放得下手头的书本或者是书写,他都会溜去少管所文教中队,去看望他特别崇拜的文体老师童自清。文教队小院里的有口水泥砌就的小水池,小水池里还有坐假山,长年累月都伫立在那泓四季无澜的池水中间。水里偶尔会冒起一两条红鲤鱼,每每在濒临死亡前,它们会频繁地探出头来,努力向水面吐出些垂死挣扎的泡泡。夕阳灰溜溜滚下天幕之前,会滴下一些惨淡经营的红色光晕。每每这个时候,少年犯章辰的偶像,犯人教员童自清就会嘴叼烟卷,信步而来,坐到池沿上。其时,那轮红色的光晕会像一把染满鲜血的马头大刀一样,准确无误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而童自清就那么临危不惧地坐在阳光刑场的断头台上,像极了电影里凛然就义前的抗日将领。
也每到那个时候,少年犯章辰都会从心里缅怀一下竹林七贤的老大嵇康。据说那家伙临刑前还笑眯眯地弹完了一曲广陵散。而童自清却说,惟有伸出脑袋,把首级横呈于铡刀之下,人类才会有激烈的思想产生,很多伟大的文学家就是这么产生出来的。
那天,他像电台里的每日一歌那样性质地跟自己的学生拉起了家常。“我马子可能是疯掉了!”这是他永远都要重复着的悲惨传说,只要能占领到弟子章辰的耳朵,他都会坚持重复一下这个故事:“她以前是个**子。”其实章辰对**子这个词的重复出现,已经感到相当厌烦。“我进来之前,处女作问世的那天,她跟我保证过,说再也不去当**子的。”**子,在少管所是个震撼力度很大的词条,尽管出自自己的偶像之口,可无论其美学价值还是现实意义,对于自己而言,都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可是现在证据确凿,我童自清马失前蹄龙陷浅滩。她马上恢复了本性,写信跟我说,她又重返了光荣的**子行列。”
“我坚决同意!其实我很尊重咱们国家日益庞大和兴隆的**子大军与**子事业。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狱内作家了。我还特地给她寄去了两本崭新的日记本,鼓励她在艰苦的工作之余,写写愉快或者不愉快的**子日志。将来等我出狱,再帮她稍稍润色,保准可以让她一举成为万众瞩目的**子作家!”童自清说完手指一拧,烟蒂便化作一道优美的弧光。
“可那些可笑的条子,吃饱了撑得不是?居然三令五申地叫嚣着,要严厉打击和取缔神圣的**子项目。对此我无能为力。于是她就给我下了个最后通牒,说设若我半年之内再不新生,她就要**子从良。这不明摆着煽动我放弃伟大的劳改事业,越狱逃跑去与她私奔吗?”
“我承认入狱前自己跟她的确是一对男盗女娼的神仙眷侣。可问题是,在我档英明的劳改政策的挽救与感召之下,我现在已经是个前途似锦的牢狱作家了。我刚刚拨乱反正,浪子回头,可她马上就跟着嚷嚷要抛弃黑暗,**子从良。看上去亦步亦趋的还真**符合逻辑,我的妈呀,问题的问题是,她从良的目的居然是准备去傍个什么什么大款!所以我说她可能是疯掉了。”
“纵横古今**子史,哪个从良的**子的人生有过完美结局?”听童自清说到这里,章辰知道,终于到了上课时间了。于是就不加思索地回答:“梁红玉呀,宋朝的!”回答完毕还洋洋得意,可老师童自清却劈头给了他一巴掌,说,日你奶奶!梁红玉算是哪门子的**子呀?她不过是个说大鼓的,整天就知道骑马敲鼓,还纯粹是大字不认识半个的女文盲!再说过去古代的**子跟咱们现在的**子,从根本上说那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甚至文不对题。古代的**子们,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不一个个的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过去的票客要么八抬大轿,要么高头骏马,没钱的你至少要能吟诗作对。说到底,古代的**子纯粹就是一门艺术。个别出名的**子甚至可以进宫主事,与皇帝老儿共理朝政,那才叫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哪像咱们现代社会?票客三六九等,要饭的花子们都可以进妓院,设若在古代,岂不早被老鸨和龟公乱棍打死,做了人肉馅包子?就拿我马子来打个比方吧,她做**子,只不过是青春年少而已。虽然她不会弹琴也不会书法,可我并没因此而嫌弃过她。我还经常写信鼓励她趁着青春年华,甩开膀子大力发展**子事业,鼓励她面对重重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当今社会,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只有**子才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像贝反毒,抓住了还要砍头,你听说过**子因为大肆卖**而被枪毙过的没有?
那天的夕阳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子,大庭广众之下被大墙作家童自清豪气干云的言论一羞辱,登时就满面潮红地躲到山梁那边去了。然后又派出一两点星星做奸细,继续探听着人类所有可笑的故事和寓言。童自清说到那里还显得意犹未尽,可是随着文教队值班犯人的一声哨响,月光下有关**子的探讨便只能暂时中断,他向自由度比自己大一些的弟子耸肩一笑,然后表情麻木地融入劳改队狼烟翻滚的大集体里。
半年后,童自清的马子果真按时从良。嫁给了一位小有派头的皮包商人。不幸那位皮包商后来的生意日渐衰败不说,还举债在外面包了位二奶。最后前者迫于生计,不得不重操旧业。然而低素质**子的盛况已过,那时候的**子领域里真正独占鳖头的,已经是那些素质较高的小歌星小电影明星,以及另外一些较有文化的大学中学女学生。该**子万般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沦为路边的野鸡型**子。平常也只能接待一些码头苦力或者老农小贩。从此日夜操劳,一心只想薄利多销。
不曾想屋漏恰逢连夜雨,房倒偏有众人推:该**子连续作战数月之后,一时大意,不幸感染爱滋,因工光荣殉职。据说临终前,还真留下了厚厚的两本工作日志。一年后,青年作家童自清刑满释放,长跪其马子坟前悲伤得几度脱水。而后闭门不出,根据那两本工作日志,三个月后,童自清的纪实长篇《**子日记》横空出世。签名售书时盛况空前,从此跻身文坛,人称庐阳文曲,追随者甚众。次第年春,童自清又秘密潜至首都北京,大隐隐于市,马不停蹄,人不解甲。日夜奋战数月,又隆重推出一部反映监狱内部生活题材的牢狱长篇《大墙无阻》,第二次强劲出击,依旧高潮迭起。
2001年末,童自清得悉其关门弟子亡命天涯羁旅上海,遂沿京沪高速,单人独骑驱车南下。于是黄浦江畔,明珠塔下,红尘滚滚江水悠悠。师徒二人热烈拥抱。之后勾肩搭背,次第上车。扬尘直奔章辰的故乡黄山。当日车到合肥,已近黄昏。章辰想连夜赶回,童自清执意要章辰留在合肥住一宿。说第一要为弟子接风洗尘,第二还要带他去开开洋荤。接风宴安排在阜阳路龙城酒店。席间,师徒二人身后有涂肢抹粉的斟酒女郎各一名。一大一小两个劳改犯酒酣耳热之际,大劳改犯将外套一脱,领带一扯,提议要紧跟社会潮流,猜拳行酒令热闹热闹。当下小劳改犯不甘示弱,遂双脚一蹭,一只皮鞋落地,提此脚又往椅上一放,标准一副街头混混姿态,接着就拳来脚往的大声嚷嚷。至此,满堂宾客眼里,该师徒俩流氓本色业已暴露无疑。
酒至中巡,徒弟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隔着酒桌当胸擂了师父一拳,不怀好意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跟我家猪草姐姐勾搭的?”童自清嘿嘿一笑,喝了杯酒,说,老子在网上泡妞,关你鸟事啊?随后章辰又准备问 的事,童自清却早已经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羊皮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大摞手稿,重重地朝章辰扔将过来。章辰赶忙接在手里,低头一看,不分明就是自己寄到北京去的那部长篇?当下抬头,双眼充满迷惑地望着童自清,不知所以。
童自清骂一句:“臭小子!你没有资格目中无人,”见对面的徒弟一脸稚气又莫名其妙的样子,又有些心疼,遂额外补加一句:“哪怕你的确算个天才。”接着他说,曲折的经历也好,坚强的毅力也罢,都没办法保证你就能写出成功的作品。尤其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就长篇巨幅的干,你以为你是谁?想冒充韩寒还是胡坚?简直胡鸟闹!
原来童自清有几个北京出版界的朋友。有回某个家伙拿着章辰的那个长篇,跟童自清开玩笑,说作者肯定是个小疯子,都什么时代了,还歌唱着什么社会主义好。童自清一看署名居然是章辰,就替他拿了回来。然后自己既当打字员,又当编辑,替章辰修改了一下,全文都输入了电脑。“到目前为止,你依旧还保持着当年那种,那种让我为之感到骄傲且欣赏的精神状态。自从 出版后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动手写过任何文字。我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局面还要持续多久。但我相信,如果文学真的和我有缘,日后我可能还会重新拿起我的笔!但很有可能,从头到尾,我与文学的联系,根本上就是一场误会。”
章辰苦笑片刻,自我解嘲地说:“可是我总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巴!”
“这不是一件好事。你必须堵住你目前所有的冲动情绪!当今社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所谓文坛,鱼龙混杂。媚上欺下歹徒很多。小感小悟者众,揭露社会丑恶者寡。捉刀代笔者太多,真枪实弹干革命的太少。纵观书市,女人用散文诗的方式来描述着**,男人用回忆录的格式去雕刻着苦难。一个剪裁得油光锑亮的时代。三杯烈酒下肚,人人自称英雄。强大的宣传炒作功能之下,新人一个个的被制造出来。 、 、 等等等等!跟你说这些,我并不想驳斥他们,我只是想提醒你:群体都显得无比聒噪时,你愈发不能跟在后面着去瞎聒噪。否则就是自撅坟墓死路一条!”
55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