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教用什么办法,他说:“赶快写一封信,把你的控告信被无理扣压之事写清楚,上工时找机会交给分场的齐教导员,让分厂的头儿知道此事,这样他们就不敢太过分了。”
看他迈着一对儿难看的日本式的罗圈腿摇摇摆摆地去了,心里对我这唯一的“同谋者”实在是感到由衷的敬佩,难怪有人说,第一代混血儿都是极聪明的,我真的信了。和他的老谋深算、料事如神相比,我实在是逊色。
看着他,又使我想起一年前从北京第一监狱分手的李少白,他们二人虽然是“罪行”不同、经历各异,但却有其相通之处。如果说,在我身上真有一点儿像他们说的“为达目的不计后果”的拼命精神,那他们二人在监狱这个“战场”上却都是不折不扣的巴雷姆(十七世纪法国术学家)。他们二人都是我难得的、可遇而不可求的挚友,但在对我表现友谊的方式上却不尽相同。
前者(李华杰)绝不从正面批判我的意志;对我一切“本能的”对抗“政府干部”的行为,他在原则上都是赞成的,他绝不劝我去逢迎那些犯人的主宰者得以苟且存身;但在手段上,他却凭着冷静的头脑、慎密的观查,经常提出计箅清楚的步骤弥补我的不足,因此,熟悉我们之间关系的人赠送他是我的“狗头军师”的雅号。
而后者(李少白)在二十个月的相处中,却是用他诗人的无情针贬不断对我进行往往是难以接受的规劝。用他同样准确的预见,对一切行动都先谋退步、留有余地的处世之道来校正我的狂热与作事的不计后果。
前者对我的帮助偏重于手段和策略,后者对我的规劝偏重于生活的目的与原则。从感情上说,李华杰使我感到更为接近;从理智上说,李少白的忠言对我亦是不可或缺。但思想已构成事实,后果尚待得出的此时,我感到最需要的还是李华杰的权谋而不是李少白的原则。
晚上学习时全队集合起来,杨指导员先入为主,在他声色俱厉地咆哮一顿之后,宣布了对邵起才的处理结论。谓之曰:“反改造气焰极为嚣张,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因而需要严管。”一鼓定乾坤,这个经常被干部请去按摩、看病的邵大夫就这样被送进了具备着各种管教手段被称之为“严管组”的狱中之狱。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把我写给北京中级法院的个人申诉和写给检查院对干部虐待犯人的“控告揭发信”同时交给六中队的管教们由其转发实在是我的失策和考虑不周。从切身的利益得失看,前者直接关系到我的命运与未来;后者是出于义愤,出于对大家都看得见却又都敢怒不敢言的事情的申张,而这和我的切身利益其实并没有直接冲突。我的申诉由于并未触犯这些监狱农场干部的即得利益,一般说来,他们还不至无缘无故地扣发,而后者矛头所向是直接危及他们的前途和干涉着他们的现实利益,揭开了他们害怕被揭开的内幕,这当然是要被刁难的。
现在可以肯定我的“控告信”是被扣发了,但同时交给他们的我的申诉会被单独发出吗?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么竟然糊涂到把这两件极不该一起办的事情放在一起办了呢?
我读过黑格尔,而且自以为懂得辩证法,但居然如此糊涂地处理这特殊环境中的特殊矛盾。昨天晚上在我对杨的追问中,他的回答已明确告诉我,我的“控告信”他们至今没有发,而且由于扬指导员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再发出去了。“控告”也好、“上诉”也罢,这都是法律赋与犯人的不可剥夺的权力,而杨光明今天公开扬言:“没必要给你发”,这使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他们竟卑鄙到如此程度。
下一步怎么办呢?把申诉复写一份再发出去已不可能了,我是处于被严密监视下的犯人,我一动笔就有人走到我跟前溜达,想方设法看看我在写什么。而且即使我把申诉抄写完,又交给谁去发呢?应急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放在华杰那儿的最后一份底稿让他私下转移出去,直接寄交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私下发信在监狱里是非法的事儿,但这是他们逼的。可问题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用这种方式能够顺利地把“申诉”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吗?
头上的阴云已经密布了整整二十多天,暴风雨肯定要来的,我希望把这一重要事情作完之前千万不要出事儿才好。
下午,张之学偷偷告诉我,据说是文革中的“红色外交家”姚登山(中国驻印尼大使)的独眼公子_____姚琪今天一上午没有出工,由习东生、魏喜来作参谋在组里写对我的揭发材料。好一个政府干部,只要能打人,什么乌龟王八蛋都可用作武器。不过对姚琪来说,我还不能怨恨他,他从过去对我的唯唯诺诺转变到现在立场,这是我自己造成的。由于感情上的厌恶,我对他确是太刻薄了,几个月前在对他的批判会上,我使用的语言太尖酸刻薄了,使他无地自容,从此怀恨在心,才使杨指导员现在能够把他拿来当抢使。不过,这个一年来一直以我的“小兄弟”自命的小混蛋又能对我揭发出什么呢?
当初和李华杰一同写对他的批判稿时,因为我措词的酸刻激烈,他就建议我把语气写得婉转一些,应付一下算了。但锋芒毕露的我(我现在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到底还是使用了我贯用的语言结束了这篇刁钻的讽刺小品。这固然在批判会上博得阵阵轰笑,会下受到犯人交口称誉的“嘉奖”,但在哗众取宠之后的结果又是什么呢?就是招来今天潜在的祸患。
华杰尽管也是才华横溢、文字练达,但批判稿却是写得又幽默又得体,不偏不倚,上下不得罪。的确,在各方面他都胜我一筹啊!
一九七九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一)
明天就是“五一”节了,今天全队没有出工,在家学习。 距“四人帮”的完蛋已经快三年了。三年来,社会上变化是巨大的,从报纸、广播和人们的传闻中都不断传来这方面的消息。文化大革命中被颠倒的历史如今又被颠倒过来。自从对历年“冤、假、错”案大面积地复查以来,监狱中的政治犯一个个地获释。从眼见的监区以至中队的情况看,无罪获释的“现行不正的革命”已经不少了(左继中已被平反释放)!但为什么我的问题却至今无人问津?从去年底开始,我的申诉已写了三次(不包括这一次被扣发的)但却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清晨,听着窗外春风徐徐拂动的杨树发出哗哗的响声,看着身边不断发出沉重鼾声的人们,一种迷惘、压抑的心情油然而生,在痛苦的失望中,我坐起身在寂静中信笔写下《晨风》这首诗。
晨风: 从狱墙外的田野吹来一股晨风, 簇集的绿叶在晨风中轻轻煽动。 仿佛是对晨风的抚慰感激不尽, 它喧闹着发出飒飒的响声。
从狱墙外的田野吹来一股晨风, 晨风热烈地频频吻着窗棱, 仿佛是要把沉睡的铁窗暖化, 啊!为什么总是这般的冰冷?
从狱墙外的田野吹来一股晨风, 这晨风莫不是春天又去的信风? 只是别前不愿踏上远去的行程, 才在窗外踯躇叹息,徘徊不定。
从狱墙外的田野吹来一股晨风, 轻轻搅动我甜蜜的梦境____ 晨风不断吹来,大地终未苏醒。 只有窗外的绿叶在歌唱寂寞的黎明。
中午在甬道洗衣服时,恰好丁广林过来。他见四处无人,匆匆忙忙把前几天他被张连仲夜间审问的事告诉我。
他说:“那天晚上,我一走进队部,张连仲就让我坐在小板登上皮笑肉不笑地问我:‘你给李恒久抄写过什么东西吗?’我回答:‘抄写过,那是他控告你踢打犯人的揭发信。’他又问我:‘你为什么帮他抄?你知不知道他是思想极为反动的现行不正的革命?’我回答:’这跟他的案情没关系,法律不是允许犯人控告干部违犯政策的行为吗?况且他求到我,我也不好拒绝。’他凶狠地说:‘他干的是不正的革命的事,你替他抄写,你就是同谋。’我回答:‘您非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张又说:‘我们认为你跟他是不一样的,你的错误是属于受骗上当、属于被他利用,从现在起你就要跟他划清界限,对他进行大胆揭发,争取立功赎罪’”。这就是对话的基本内容。
在一年多的相处中,对我的所作所为从未有过任何异议的丁广林,今天却破例对我进行了批评,批评我对于他们的狠毒给予了过低的估计;批评我不从过去的失败中吸取教训;批评我太刚愎自用、急于求成;批评我忽视了主要的奋斗方向而把精力放在了他们身上。他的话我并不完全赞同却又无言以对,也许今后的事实会为我的是与非作出结论吧!
一九七九年五月六日(星期日)
象是孕育着婴儿的母体,在经过长时间的难产后,哪怕诞生的是令人恐惧的怪胎,母亲也总算从阵痛中解脱出来,而这时的痛苦完全属于另外一种性质了。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在包饺子。 在三中队,每隔个把月犯人就可以改善一次生活,由监狱伙房按犯人规定的粮食定量把面粉和青菜等分配到各组,由犯人自己包饺子吃。
九点钟,十个组的饺子都已包好,分别送到伙房门口,准备下锅了..... 三组和我铺位相临的尚乃成从早上就被杨指导员叫走,去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回来。忽然,已经当了杂务的吴晓光传来杨指导员的急令,“六组全体犯人到队部门前集合,不得迟误。”
全组犯人迅速跑到队部门前的影壁下,惴惴不安地一字长蛇排好队并站得笔直,象是等首长检阅的仪仗队。大家屏住呼吸,心里都在想,“不知又该轮倒谁倒霉了”。
人,终于从队部出来,但不是杨指导员,而是被他叫去的尚乃成。这个因强j罪被判刑三年的尚乃成真是好一幅模样,棉衣的领子被拉下来露出棉絮;鼻子滴着血,嘴角也滴着血,脸上是青肿的,眼角还带着没有抹去的泪痕。不言而喻,这一切都是刚挨过打的痕迹。
杨指导员随后走出来,只见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拿着烟,那怡然自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像个大干部。他抬头示意不知所措的尚乃成站到一边,踱着方步喷着烟圈走到这一排恭候已久的犯人面前说:“尚乃成家里寄来的物品中有一迭复写纸,你们知道,这是监狱里绝对不允许的,应该没收,尚乃成不满意,回组后居然漫骂政府干部,你们当中当时就有人向我进行了汇报,现在你们说,还有谁听见他骂人了?”副组长王平抢先回答“报告指导员,我听见了。”长着一双三角眼,身材只有一米五几高的王士富也忙不迭的说;“我也听见了,他是骂人来的......”
看着我无动于衷,杨指导员沉不住气了,“李恒久,你的铺位离他最近,别人都听见他骂人,你听不见吗?”他点着我的名说。
“我没听见,他取回东西时我已经睡着了”。我想了想,这样回答了他的不怀好意的问话。
“你胡说,你不仅听见了他骂人,而且还跟他说了话。”他猛然停住一直在踱着的方步,把抽了一半的烟蒂扔在地上凶狠地说:“不识抬举的东西,从今天起,我宣布你被中队严管。”
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不由得有些胆怯。“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并不奇怪,不过我没听见就是没听见。”我勉强地冷笑着对他说。
杨光明的目的终于达到了(聪明的他却找了一个最不聪明的理由把我送进了严管组),他宣布了解散。尚乃成不明不白地挨一顿臭揍之后(为了我)也就被“特赦”了。习东生,成震开、魏喜来等几个杂务浩浩荡荡地押着我回组里去收拾东西。
就这样,在从八个组窗口投出的上百双目光下,象一头被送进屠宰场的猪,我被送进了严管组。我想,苍天若是有眼,它一定看到我当史的脸色是十分苍白的。
严管组的组长是杨光明的亲信犯人赵宏英、谷有清和景茂全。三位组长的身份如下:
赵宏英是不正的革命犯,现年二十八岁---刑期七年(在后来的改造中精神失常,保外就医); 郭有清是盗窃犯,现年三十八岁---刑期三年(刑满释放后,回到家乡)。 金保全是流氓贪污盗窃犯,现年四十五岁---刑期八年(不知道后来的情况)。
十一点钟,一碗早已冰冷的饺子被送到严管组,这是我按照犯人应有的四十五斤定量吃的最后一顿饭。在严管组七个可怜人异样而贪婪的目光下,我心不在焉而又毫无滋味的大嚼一顿,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持这种眼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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