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声似相识的叫声传入我耳中,把我从恐惧中拉回现实:“小白!”
我一扭头,居然是在南看五院四号时曾在一起呆过几天的红军!那个偷了几辆汽车,在南看住了几天就被转往上马街的红军!那个转监时也是吓得一脸死灰的红军!但今天的我又何曾不是面若死灰呢!
但是,毕竟也算是个熟人。在这儿,能遇到个熟人不容易啊!我的心中翻腾涌动着无比的亲切,但嘴上只能淡淡地说:“你在这儿啊。”因为我不了解上马街,不了解这个新号子里各个犯人之间的地位和关系,不了解这儿的规矩。不过红军是站在窗边和我打招呼,窗边的位子是头铺,难道红军在这儿混了个头铺?不错啊!这就好办多了。我暗自庆幸。
但是,红军只说了句:“你先把东西放地上吧。”再无下文。我这才敢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铺盖卷放到地上,自己站在一旁。
红军手里拿了个东西在夹胡子。过去的牙膏,膏体是铝箔的,但上部牙膏被挤出来的部位有个扁锥体的小硬铁片。取下两个这样的小铁片,用一截松紧带把两个东西嘴对嘴连在一起,再把它们扳反过来大口对大口,一个小小的夹胡器就做成了。号子里不可能有刮胡刀。胡子长了,只好自己想办法做个夹胡器拨出来。它虽然是金属但算不上违禁品,大兵或干部查号时发现了把它们扔了,我们就再做几个。牙膏还是要让犯人用的,谁说咱们犯人没人全呀。拨胡子时当然是会有一点疼的,但正好能刺激一下因久坐而枯燥无聊的神经。
二铺上趴着的怪人仍旧趴着,旁边有个小后生给他捏腿。丝毫没有因为进来了新犯人而有所新鲜感而起身看一下我,看这派头,是个经过世面的人,虽然他睡在二铺但一定是本号子里说话有分量的人。
通铺上后面不大的地方坐着三个人,地下水池边也站着一个人。他们全都木然地看着我,根本没人因新奇而和我搭腔。而在南看时,每当有新犯人进来,全号的人都象饿久的狼群见到猎物一样,眼中嗖嗖冒着对刺激的渴望,其他号子里的人也欢呼雀跃,等待着干部离开以后从当事的号子里传来“嗵!嗵!啪!啪!”之类的水土声。上马街不一样。我进来都好大一会了也没人理我,木然地或坐或站或躺,沉思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号子规矩严没人敢擅自和新犯人搭腔,不过我看他们压根儿就没心思搭理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我一扭头,看到水池上方的墙角处,居然有一个三角形的电视架!架上居然放着一台电视机!!!我好久没看过电视没见过电视机之类的家用电器了,我用力眨眨眼,它确实是一台真的电视机。天哪号子里居然会有电视看!由此可见,市看比南看就是强,在规模和管理上真是有一个质的飞跃啊!我再扭回头,看到号门上方,居然挂着一部收音机!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就象过去农家院子里挂的那种,长方形,棕木框,中间还有个大五星。我的新家里竟然有电视看有收音机听,好有文化气息哦!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六我的命真好,刚来就吃肉
阳光穿过约一米高的大窗户,毫无保留地洒了进来。号子里光亮十足。墙角的被垛和通铺后靠墙摆着的三个被子,都很整齐。铺上虽有人或坐或躺,但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能看出来洗的很干净。
我还是笔直地靠墙站着,铺盖卷就在我脚边。还是没人吭声。
如果新犯人进了一个号子后,没人随便搭话,通常说明这个号子有规矩。有规矩当然说明有水土。唯有拳头下才能出秩序。人嘛!基本上都是吃硬不吃软,都很贱。三字经一开始就说:人之初,性本贱……不过,我也是人不是神,我也贱。
可是,就算有水土,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现在可是个住了近一年号子的老犯人啊!一年啊!在南看已经迎来送往好几批犯人了,怎么说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吧?况且,红军坐在头铺,看他的面色红润,穿着整齐,能看出他在这个号子也属于上油阶层。有他在,就算有水土,也不会重到哪儿吧?
这时,开饭了。
院长拿着钥匙串“哗啦啦”一路小跑,先把号门全部打开。透过窗户玻璃我看到还有几个犯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消说,这几个都是跑号的。
五号的号门开了。我们四院五号是第一个号房,打饭放茅当然排第一。
院子的大铁门开了。一个年轻妇女推着一辆饭车过来。车上并排放着两个一抱粗一米高的白铁皮桶,两个桶都腾腾地冒着热气。啊!居然是女性并且是年轻的女性给我们打饭!她高大健硕,长发圆脸,本来不算好看但我目前看上去绝不难看!我已有一年了没有仔细看过一个雌性了!她穿着白工作服,下摆有很多油渍,用力推着饭车往前走,胸脯也随着步伐努力往前顶--胸很大,隔着工作服我也能感觉得到。
很快有跑号的过去,接过饭车推过来。女性拿着饭瓢跟着,中跟鞋,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并使她丰满的屁股左右微扭。狗日的!老子以前没操过B,住了一年号子后现在看这女的都眼发直,其他犯人年纪大的结过婚年纪小的是混混,在社会上哪能没和女的睡过啊!他们见到此情此景会有什么想法?我偷眼看号子里的其他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人直勾勾地盯着妇女的胸或胯。哦我明白了!他们在这儿每天都能看到她,不稀罕了。只能看不能干,顶多在砍川时用得着想一下,其他时候是不会引起性欲的吧。
阎干事站在办公室的门外,这时也慢慢踱过来,看了看桶里,说:“什么菜这么香?有肉?”
“是呀!今天肉菜!”妇女一口晋北腔脆生生地答。
号子里顿时一片欢腾。
透他妈啊!我怎么这么命好!刚转来就遇上吃肉菜!离上次吃肉多久了?好久了吧?好象是夏天时在南看吃过一次。可是他妈的今天我刚来就碰上吃肉了!管他妈的在上马街会判我多少年,就算死缓无期,老子今天也要吃肉。
后来红军告诉我,上马街的伙食要比南看强,一周差不多有一次肉菜,虽然平时也是“三瓢两圪旦”,但这儿的镘头和窝窝头要大一点,过节什么的经常还改善一下。“上马街嘛!关的都是些甚人!他敢象南看那样克服犯人?吓死他!”红军恶狠狠地说。他口中的“他”我不知在指谁,可能是政府?
我们鱼贯而出,刚才趴着睡觉的戴镣者也站了起来。听说是肉菜,他苍白的脸上也蕴含着一丝笑意,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他身材瘦削,是个很有些男人味儿的中年男子。他的饭菜是别人给打回来的。
有人塞给我一个饭盆。我排在最后。到了饭车前,妇女“哗”地舀起一瓢菜汤,经过桶中提升空中滑行,倒进我盆里时已变成了关瓢。但,香味扑鼻,香味扑鼻啊!我的饭盆里,菜汤表面居然飘着六块肉片!白花花的肥肉噢!一个跑号的递给我个馒头,热腾腾的!确实比南看的要大一点。肉香和馒头香钻进鼻孔,润入肺腑,我快陶醉了。
号门关上后,通铺上的褥子也已被人掀起半截。红军和戴镣者坐在头铺二铺的位置上,前面地下也站着二人。四人围着四盆菜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其中一人问:“再开袋牛肉干就着吃?”东北口音。戴镣者:“肉菜还吃逑的牛肉。今天这肉还不算少。”
看来,这四人属于大油阶层。
通铺的后半部分,也掀起了褥子,围着三个人。他们已经吃开了,一口汤一口馒头,甚是过瘾!毫无疑问,他们是板油。当然,我也是。
我端着菜拿着馒头靠墙而立,拿不准该不该把肉菜让给大油们吃。在南看,偶尔的肉菜板油们是吃不到自己那份的。
红军看到我没动,就招呼我:“小白,快吃吧!你到那边,和他们一起吃吧!”多亲切的关怀啊!这句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我也不能给鼻子就上脸,咱毕竟是个有尊严懂规矩的老犯人嘛!
我说:“我就在地下吃吧。”然后,我圪就下,把菜放在地上,用小勺舀着吃,一边就着馒头。
真香啊!除了面上飘的肉片,盆底还沉着肉呢!肥的瘦的一共有十多片(块)。我贪婪地嚼着肉,真香啊!不管饭后是死是活(因为水土一般是在饭后开始),但我现在要尽情地享受美食。
多年的牢狱生活使我明白,灾难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换号话说,不管今天如何计划,你也不会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反正一样是措手不及,与其忧心忡忡地面对未来的恐惧,不如坦荡地享受现在而别为明天考虑太多。所以直到现在,我一般是不对任何事做长远计划的,把理想压在枕头下,睡着也就什么也没了。
正文 第73章 透过现象看本质
七透过现象看本质
午饭过后,饭盆也很快被别人洗完了。
没有人午休,也没有人吭声。在这一小段真空时间,我能感觉到,服水土这一关是躲不过了。
有人问话了:“因为甚进来的。”
“打架打死人了。”我尽量营造出在漫不经心中表达出自己手上有人命这一事实。毕竟,我杀过人啊!你们不畏我三分么?
“杀了几个。”继续是平淡且真正漫不经心的腔调。
“一个。”
一听只有一个,问话者略有失望,扭转过头再也不问了。毕竟这是上马街啊!他们见过的杀人犯太多了。只死一个说明过程不会有多惊险刺激曲折,也就没人爱听。我有些沮丧,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当时怎么不多干死几个,免得现在让人小看”的念头。
过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刚才洗饭盆的。按惯例他应该是在我之前最后进这号子的,我来了我擦地,他被顶起洗饭盆。另一个是刚才给戴镣者捏腿的。不消说也是板油一个。洗盆者身高一米六左右,算得上敦实粗壮,脸上全是粉刺,好大的粉刺啊!其中一个都快把嘴角的酒窝填满了。捏腿也只有一米六左右,瘦马鬼筋。不是吹,就他俩这样,我顶在墙上任他们打,他们也不一定能打翻我。
“知、知道规矩么。”捏腿者还是个小结巴。
“知道。”
“顶好!”
“我在南看已经住了一年了,身子都住穰了,你看……”我试图摆个架子。
“一年?你看这儿的哪个不是住了一年以上的!顶好!”
看来这一套行不通。我原以为他们这话只是用来搪塞我,后来才得知所言甚实。在上马街住了一年号子的比比皆是,住两三年才敢自称是个老犯人,居然还有一个住了八年判不下来。这些以后再说。现在我先顶好。
我顶在木头号门上,不疼。没人要求我做到“雁飞”,我也就顺势偷个懒,只是普通地弯下腰,头顶门。
“嗵!嗵!嗵!”几肘砸在我背上。太小儿科了!我身高一米八出头,虽在南看一年来食不裹腹而面黄肌瘦,但骨架子毕竟放在那儿。就他二人这力度,和我比差远了。
“嗵!嗵!嗵!”又是几下,还是肘子。没有脚肘,没有通心肘,看来这俩后生道行不深,既没掌握打人的要领,打人的欲望也不强烈。我顶在门上,背后不疼不痒地挨着肘。回想起在南看时给别人服水土的情形,从内心深处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打人的渴望。我太想打人了!就现在!
但我不能,我不能服股(反抗)。不过,也得表示一下,不能一味挨打。
我直起身:“在南看把身子都RUA疲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少鸡巴扯这些,顶好!”捏腿者不依。
但我并没有立即弯腰顶下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我以前没服过水土,也害怕上马街,但现在已经来了,也服开水土了。既然命运要让我在这儿熬一段时间,我就不能甘于当个最底层的板油。就算我目前只能做板油,我也要做个有尊严、不能让别人小瞧的板油。想到这儿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估计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我脸大眼小肤色黑,虽有眼镜彰显我文化人的身份,但镜片后的小三角眼一扫,他们应该能体味到“狰狞”之意。
但是,我还是服软了。三五秒的僵持后,我还是顶下来了,因为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实力去服股。不服股,只能服软了。我顶在门上,等待着水土的再次到来。操!就算你们几个一起来,也扯老子的旦!
“算了。”有人发话了。是戴镣者。我直起身,依旧挺拔,淡淡地看着他,不因为他停了我的水土而流露出对他的服从感激和谦恭。
水土结束了。
洗盆者告诉我擦地布子放在哪,如何擦,擦到什么标准。其实这是勿庸多言的,我在南看就是从洗马桶擦地干起来的。在这儿最板的板油只擦地,没马桶,一天放两次茅,大便就在茅房,平时在号子里小便时就在水池里,一边尿一边用水冲,根本不会有臭味。号子里现在有八个人,通铺上睡六个,我和洗盆者睡地铺。他姓张,叫张翼德。张翼德?这个名字让我不由得多瞅他几眼:矮胖的身材,蹩脚的普通话,满脸的粉刺,这不是纯粹玷污了我心目中猛将张飞的高大形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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