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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甲 (全集) 第1、2部

时间:2006-10-08 20:59:52  来源:网络  作者:哥们儿  阅读:49366次

  王向东没见过母亲被批斗的场面,甚至这个消息被封锁得很好,连街坊邻居都一直被蒙蔽着。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向学校里被批斗的老太太砍过一块砖头,他发现老太太的身上恍惚就有母亲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在背地里活得压抑而猥琐,他一直担心他的身份被揭穿,他知道那样的话,他就会一下子失去很多朋友,因为他成了他们的敌人,他开始明白当骡子当马可不是自己说了算了,有美好愿望也不行,关键还看上一代的血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所以父亲是他的骄傲,而母亲又使他感觉压抑,甚至默默的耻辱。
  父亲从单位回来说:这社会乱了,朋友互相残杀,连儿子都不认爹妈啦。
  王向东就说;“老爸你放心,到多晚我都认你这个爹。”
  王老成吧嗒一口旱烟说:好儿子,只有咱老百姓家才生得出这样磁石的娃,千经万典,孝义为先,好!
  好儿子,好儿子,王向东记得太清楚啦,那是他老子唯一一次这样称呼他,不象他,整天把“好儿子”挂在嘴边,弄得儿子都以为这仨字是爸爸给他起的绰号了。王向东每次教训儿子,都会提到老爷子,他觉得那些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如果加上“你爷爷说过”几个字,就一下子有了力度。他这样说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担心以自己为榜样恐怕震慑不了儿子,儿子和他的感情,与他和老爷子的感情已经很不相同,儿子根本不怕他,一家人早把家辉给宠坏了。家辉已经不能理解他王老三那一代人的经历,更不用说理解他爷爷那一代,王向东给他说起文化大歌命,他眼里总是充满了渴望,恨不能早生二十年的样子:“那时候多热闹啊,太刺激啦!”王向东说,要是你老爸被批斗了,你跟我决裂不?王家辉不假思索地说:“谁敢整治你?我碎了杂种的!我才不管那套,我就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王向东笑脸开放地起立道:“真他妈是我好儿子!”王向东觉得自己的教育基本还算成功。
  当年,王老成也是这么教育他的,王老成说不管这社会怎么乱,不管别人怎么撩蹦,自己这心里得亮堂着,什么叫好人?谁也说不清了,你就记住一点:人心换人心,受人点水,报人涌泉,朋友、父母都是一个理儿,谁对咱好,咱就得塌实地记着,想着报答人家,就算这人成千夫指万人恨了,咱也得先报了恩再吐唾沫,咱是老百姓,就说老百姓的理儿,老王家的人从来都行得正走得端,甭跟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掺乎,人渣,全是人渣!
  人渣——王向东睁开眼,扫视了一遭监舍里的人,嗤地轻笑了一声:全他妈是人渣,连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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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2混乱少年,亲密接触

  
  其实在内心深处,王向东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人渣,虽然他能够拿筛子从自己的朋友里滤出大把的杂碎,但他一直相信自己和那些混混儿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觉得他们中的很多家伙根本不叫人。
  可王向东离不开这些被他父亲判做人渣、杂碎或者狗烂儿的家伙们,有时候他觉得这些家伙不是那么坏,他们给他带来了热闹的生活、友谊、女人以及虚荣,和他们在一起叫他充实,也叫他快活。虽然后来他们也给他惹了很多的麻烦——破财、伤痛、恐惧、肮脏以及牢狱之灾,甚至帮他气死了他爹,可他不能叫自己恨他们,因为“后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懂得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了,他做的一切都与别人无关了,就象王老成说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他抱怨别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有掌握命运的能力,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观点。他觉得他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不论多么落魄的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不过上学的时候,他好象并没有认真地选择过什么道路,那是一个不容你过多思索的年代,社会的洪流滚滚汹涌,人就象一块块糟木版子,只能跌跌撞撞地从流飘荡,尤其那些年少的孩子们,更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向东稀里糊涂就上完了小学,除了几首至今没有忘干净的“语录歌”,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学了什么玩意儿。那阵子按毛老人家的浪漫思路,学校“坚持以阶级斗争作为主课”,“歌命大批判”、学习毛泽东思想成为最重要的教育内容,上课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开始祝福,中间背语录,结束呼口号,让他后来想起来就笑着骂街,有时候开着车,赶上节奏了,冷不丁还唱出几句“日落西山红霞飞”或者“社会主义好来就是就是好”的歌词。对小学的更多温暖的印象,其实还是来自看小人书、滚铁环、掏鸟窝和抓特务一类的游戏。
  上了初中,基本没有正经课,大部分时间在追着看斗争会和游街的节目,偶尔免不了带上弹弓、板儿带、砖头瓦片的跟筒子楼里的孩子开上一仗,闲暇时也结伙去学校附近的音乐厅门口转悠,等看电影的人们散场,起个流氓哄,瞅冷子再抢个军帽什么的,王向东喜欢那样的日子,阳光灿烂,为所欲为啊。
  而且家里也有好消息,他的母亲不再挨斗,因为“红轧”又揪出了很多更大的阶级敌人,林芷惠本来就是凑数的,毕竟林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货商,并且那时候她丈夫王老成也参加了造反派,大家也就不太好意思找她的麻烦。王老成说他当造反派就是图一个靠近组织,根本不出手整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啊。他的老婆一被松了扣儿,王老成立刻得意地总结说:这就是平时人缘好的结果,人生善愿,天必佑之。
  后来王向东也去了“红轧”,老工人们回忆说,实际上大家是看林芷惠太老实,斗争起来不热闹罢了,而且一个女人太漂亮了,好多人就不忍心,毕竟没冤没仇的,除了变态狂,谁好意思没完没了?也有说当时大家都去斗争当权派,对林芷惠这样的“死老虎”不放在心上了。不管这些话是否可信,林芷惠没有继续受罪倒是真的,这在当时不啻给王向东精神上卸了一块大石头,他发现自己又可以挺直腰杆儿和平房区的孩子们一起玩了,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一水儿的干净,不象筒子楼里那些家伙,时不时蹦出个坏分子叫人给挂上牌子。
  筒子楼里挨整最出名的是个叫何贵均的瘦老头儿,整天穿个中山装,精神矍铄,听说是个副营级的干部,不过参加歌命前还被某某档抓过壮丁,后来投诚了,跟着林彪的队伍干歌命,手里还有林副住席亲手颁发的奖章,“九一三”事变后,很快就查清那老头儿的很多历史问题,敢情当初这家伙玩了个假投降,居然是一直隐藏在歌命阵营里的台湾特务,斗争了几次,就死了,选择的是自绝于人民的道路,尤其暴露了其悔改的反动思想。批斗时,王向东跟一个叫丰子杰的同学去砍过砖头,不记得打中过,只有那个叫李爱国的同学弹弓使得好,叫何贵均脑袋上起了几个质量不错的包。
  之所以记住了那个瘦老头的名字,是因为何迁的缘故。何迁是瘦老头儿的孙子,跟丰子杰、王向东他们一班。
  象他爷爷一样,何迁也是瘦瘦的,除了一双眼睛鬼精灵,通体有些干巴,仿佛缺乏水分的旱萝卜。王向东他们叫他“时迁”。何迁在他爷爷倒霉之前,是筒子楼学生组织里有名有号的人物,筒子楼里有红卫兵,但何迁年龄太小,人家不带他玩,于是他就组织了自己的队伍,叫什么“井冈山战斗队”,他不当队长,竟然给自己封了个教导员,不伦不类,每场对平房区学生的伏击战,很少见他冲锋陷阵,丰子杰说何迁就是个狗头军师,在后面鼓捣坏点子呢,早晚得修理修理他。丰子杰是平房区的孩子头儿,个子不高,却很有心计,打架手特黑,丰子杰说要修理谁,就一定能落到实处。
  何贵军被揪出来后,何迁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丰子杰和王向东等人终于逮个机会,把何迁堵在筒子楼的死角里臭揍了一顿。何迁的叫声凄凉无助,多年以后想起来时,王向东还不由得笑了又笑,尤其在何迁冷不丁成了他生命里的贵人后,他更是忍不住要回忆那个场面。
  “时迁,你个反动派的狗腿子,我叫你牛逼!”王向东学着丰子杰的样子一脚丫子踏住何迁的小肩膀,挥舞着铁拳喝斥:“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这回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了吧?”
  何迁搂着脑袋,蜷缩在旮旯,猫儿似的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认罪。”
  多年以后,何迁说那叫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王向动就安慰他说:全国有好几十万人都低头了,多你一个不寒碜。
  王向东热衷于要修理何迁,还有一个隐蔽的缘故,是为了一个叫米彩儿的长辫子女生。米彩儿住筒子楼,跟王向东同桌,是他们的学习委员,他们那一届的第一批共青团员,人长得水灵,一双大眼睛象后来在儿子家辉收藏的日本卡通画里看见的那般夸张地迷人,扑闪扑闪地很能煽动人心,至少王向东着了迷,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对异性有强烈的向往。
  可惜那时候男女生势若水火,尿尿不在一个坑还应该,平时连说句话都稀罕就叫人郁闷了,更不用说在一起游戏玩耍了。王向东一心要跟米彩儿搭讪,米彩儿坐在旁边,整天一副阶级斗争脸儿,激励得王向东越是艰险越想向前,憋躁得心里直如百爪抓挠,最后终于摸索出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来——王向东装弱智,叫米彩儿放学后辅导功课,米彩儿羞怯地热情着,小心翼翼地偏过身给他讲解,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王向东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应该是一种混合香吧,细闻会品出一些茉莉花的味道,可他觉得那不该是茉莉花,米彩儿因该用更好的化妆品才对。
  有一天他忽然就问:“米彩儿,你抹的啥化妆品?”
  米彩儿当即红起脸,象犯了错误似的狡辩道:“我从来不抹化妆品。”那时候,抹化妆品在他们心目中还属于小资产阶级情调,似乎抹了化妆品的人就不纯洁就不歌命了。
  王向东赶紧笑道;“抹化妆品怎么啦?我们全家都抹,牡蛎油防冻膏什么的。”然后又讨好地搭讪着:“可能是你身上自己就有香味儿吧。”
  米彩儿身子马上惊慌地向外挪去,脸上刚退步的红色又腾起来,长睫毛一呼打,气气地说;“王老三你流氓!”
  米彩儿恼羞地跑走了,王向东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呆坐了半分钟,才明白自己怎么就流氓了,当时后悔得直咬舌头。第二天,他的课桌上就出现了一条三八线,米彩儿刻的。
  “假正经。”王向东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又满怀失落。
  两天后,他开始给米彩儿写纸条,道歉,澄清事实,向毛住席发誓,希望继续和她保持健康的歌命友谊,米彩儿终于又有了笑容,又开始辅导王向东学习,那是个不愿与人为难更不愿与人为敌的女孩儿,有些象王向东的母亲,他喜欢。
  后来有一天,王向东约她一起去看电影《火红的年代》,米彩儿居然没有拒绝,可把王向东给美坏了,不过半路上就叫筒子楼那帮家伙给截住,何迁说:“王老三,你也不看看你那逊德行,还想勾搭我们红小兵突击队的阶级姐妹?黑不溜秋赶紧给我靠边站!”最后一句是一部影片的台词。王向东是背着平房区的孩子出来的,这时候走了单,心里也有些毛,可他不会在女孩子面前掉架儿,从来不会,当时把米彩儿往上身后一藏:“不用怕,有我呢。”然后挺起胸脯傲视着何迁说:“我是工人阶级后代,你们想怎样?想造工人阶级的反吗?”
  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王向东的话还是应该很有震慑力的,结果气势磅礴的王向东叫那些人给狂扁了一通,半扇槽牙都松动了。让他欣慰的是,米彩儿竟然勇敢地护卫着他,一副不惜和筒子楼决裂的气概,何迁骂王老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米彩儿居然愤怒地宣告:“我就愿意叫他吃!”
  直到王向东这次被抓进来的前几天,他还和米彩儿拿这事开过玩笑呢,王向东说;“那一刻,我他妈骄傲啊!我就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了。”米彩儿说我当时就是逆反,其实并没有真看上你,瞧你黑不溜秋的样儿吧。
  何迁的爷爷被打翻后没多少日子,米彩儿家里也出了事,因为她有个舅舅一直在美国,解方了也没回来建设新中国,米彩儿的化妆品就是舅舅送的。米彩儿情绪极端低落的那段时间,王向东打探了好久,她才哭着交代说自己的父母在单位都被揪斗了,家也给抄了,她再也没有化妆品了。王向东说:“不就化妆品嘛。”转天他就塞给她两盒“万紫千红”,是丰子杰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丰子杰的妈妈和王老成林芷惠在一个单位,他爸爸是文工团拉二胡的,他大哥也在团里管灯光,估计是从团里牵回来给丰子杰的两个姐姐用的,让王向东做了二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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