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萍萍知道郑大芬在骂人,但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就昏昏地将头探出被褥说:“那母猪在骂什么?”
一个女人说:“她没骂你她在骂老鼠。”
陈艺也把头探出来说:“有她那样骂老鼠的吗?”
女人们正在东一句西一语地说着,天就大亮了。铁门响亮的声音如夜里的惊慌那样再次回荡在她们中间,整个号房在顷刻之间静得像有什么东西立刻就要碎裂一样令人不安和难以把握。门外呼叫吴菲的声音使一切寂静变得触手可摸,女人们停留在那样的寂静里,就像有一把尖利的铁器从心胸里穿越而过。
吴菲在寂静里走出号房。
女人们看着吴菲,那个尖利的铁器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当然,她们担心的不是吴菲会怎样,吴菲死活几乎与自己没有关系,反正她早晚得死。一个手段残忍的杀人犯,死了就像死条猫死条狗那么简单。重要的是,今天传了吴菲,说不定明天就轮到了自己。她们像几只蚂蚱被牵扯在一条绳子上。这次打架加个“聚众打群架”的罪名是不偏不倚的。本来还有一线希望将死刑判死缓,将死缓判无期将无期判有期,判三年五年的再罪加一等岂不冤枉。她们越想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仇恨郑大芬。她们一致认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郑大芬。不惩治郑大芬就难平众怒。于是大家都搜肠刮肚地想办Fa。
乔萍萍在午睡时爬在床上用半截铅笔头歪歪扭扭地写下:“夜打臭母猪。”
她把纸片放在膝盖骨上端看了一阵,感到很满意。然后她把纸片捏成一团,那团有着神奇力量的纸团很快传遍了整个号房。既然有了报仇的方案,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她们跟平常一样,很快就进入睡眠。这一觉直睡到了接近下午饭的时间。
女人们懒懒地躺在被子里等着开饭。吴菲还没有回来。乔萍萍便不安起来。经过一阵思考,她坚定地意识到吴菲被丁素叫出去,与打架事件无根本性联系。她想,一起打架事件,经过原由小黑鸭全交待了。丁素不会在这件事上太费时间。那么,吴菲一定是去接死刑判决书。想到这里,乔萍萍的心开始慌乱地跳起来。接判决书的仿佛不是吴菲,而是乔萍萍自己了。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无Fa接受这样的打击,便嘤嘤地哭起来。
通道上传来了打饭的叫唤声。乔萍萍用被子蒙了头蜷成一团,她想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谁知还能不能吃上?她被莫大的伤痛和绝望笼罩着,就故意把哭声弄得很响亮。
郑大芬叫道:“发母猪疯啦!”
郑大芬一边说一边吧嗒吧嗒地吃饭。
乔萍萍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哭着,命都快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她大彻大悟地想。
正哭得伤心,吴菲回来了。吴菲的两只眼睛哭得跟红葡萄似的。有人告诉乔萍萍别哭了,吴菲已经回来了。乔萍萍止住哭,从被子里翻了出来她在铺上爬了几步迎着吴菲,擦了擦眼露出一脸傻气嘿嘿地笑了起来。
乔萍萍说:“你回来了?”
吴菲并不看乔萍萍,上了自己的铺用被子蒙住了头。乔萍萍看着傻愣在一旁的几个人,很快又爬到吴菲身边。她轻轻摇了摇吴菲,吴菲不耐烦地翻动了身子。乔萍萍俯下身去附在吴菲耳边,用手捂着嘴说,我都猜到了,但是我不会对别人说。
吴菲一下子暴怒起来,她掀开被子咆哮着:“滚开!疯母狗!滚开!”
吴菲的两只手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放开声音哭了起来。女人们围了过来,静静地扯住吴菲的手和被角,她们的眼光停留在吴菲的伤痛里,她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们再一次感到了活着的伟大以及死亡远离自己的快乐。她们知道吴菲和07号一样,死亡是她们最初也是最终的道路。
米兰握住吴菲的一只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感到自己握住的是死亡和那飞速而去的时间。时间正一点一点地划开死亡的封锁,07、吴菲还有自己都无Fa避开时间和死亡的汇合。
米兰抬起头来看见女人们脸上流淌的泪水放射着光芒,她在那样的光芒里经历着比死亡更让人颤栗的刺痛。这时吴菲的手在她的手里抖动了一下,米兰闭上眼睛泪水浸湿了她们的手心。那么接受就是最好的吗?没有人能够告诉她们。
郑大芬在短暂的伤痛里迟疑了片刻,她走向吴菲,透过虚饰的伤悲她感到了一种畅快。
她想:你个婊子也有今天?你凭什么要统治老子?你个该死的母狗,作威作福。老子进来的时候,说老子的奶不顺眼,像什么装大米的麻布袋子,指使这群母狗,在老子的两个奶上挂他妈四个大枕头,叫老子跳叮当舞,弄得老子的奶痛了半个多月。当初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现在是人不收你天收你。
郑大芬越想越生气。她的肚子里有一团热烘烘的气流慢慢地聚拢来,变成一团烈焰燃烧起来。她爬上自己的铺,手重重地落在铺沿上,这种沉重的声音打破了女人们表面的伤悲,她们看见郑大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就仰面朝天地闭上了眼睛。在郑大芬闭上双眼的瞬间,女人们突然感觉到了悲伤、无聊、空洞,以及自己永远也化解不开的漫长的痛苦。
郑大芬在女人们空洞的目光里感到了疲倦。她的脑子里呈现出一些潮乎乎粘巴巴的斑点。她的嘴大大地张着,她的眼皮耷拉在一起,喉管里发出零乱的嗡嗡之声。吴菲的哭声变得模模糊糊,像是在一片雨水打湿过的松树林里,清新的松香飘飘浮浮。
郑大芬开始在松树林里穿行。满地都是各种颜色的蘑菇,而且奇大无比。阳光稀稀疏疏地透进林子,脚下的土质松软温湿。有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紫颜色的花,成串成串的开得到处都是,芳香四溢灿烂夺目。
高大的松树上站着一只秃鹰似的大鸟,正直勾勾地俯看着郑大芬。她的心脏紧紧地收缩了一下的同时,那只大鸟突然受到了惊吓,扑打着丰厚的翼翅尖厉地叫了几声,朝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飞去。大鸟在飞向天空的一刹那,回眸凝望,目光炯炯。郑大芬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手臂像两只摇摇晃晃的破桨,也飞了起来。
郑大芬飞呀飞,她听见松林里有很多的人在说话,地上的蘑菇被践踏一空。她四处寻找着地上的人,不料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蛛网慢慢收缩,越收越紧,最后变成一个结实的淡绿色的小网兜。一只鸟爪样的手很快收拢兜口,郑大芬变成了一只灰大的鼠,被挂在空中摇晃。几个弹弓手都穿着猫皮衣服,将郑大芬团团围住。弹弓手的脸上东倒西歪地画着各种颜色的胡须,一律狞着两颗锋利的门牙,然后他们统一闭上右眼张弓齐发。郑大芬的鼻子脸耳朵宽大的额头同时被击中。
郑大芬扭动着身子,大声地喊叫起来。可是她却感到手脚无Fa动弹,她又努力了一次,还是不能动弹。这时她不仅彻底从睡梦里惊醒,而且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被弹性极好的呢绒裤子撕成的布条子牢牢地捆住了。郑大芬绝望地睁大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喊叫,声音像被敲破了的铜锣那样喑哑。她这样做是想让岗哨上的武警听见。可是当她的声音还未能传出很远,第二声还未接上时,一条三角裤衩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她的嘴上。
郑大芬像一头难产的母猪,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生命即将终结时的无奈。拳头和巴掌像雨点那样密集。一股带腥的黏液从鼻孔汩汩地流出来,顺着她的脸和脖子,一直流到她的后颈窝。一向自恃力大无尽的郑大芬,平生第一次终于饱尝了束手无策的痛苦。她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耳朵里嗡嗡叫,像是有很多蚊子飞来飞去。只要你们不把老子打死,她奄奄一息地想,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14、各个击破
郑大芬已经记不得疼痛是怎样结束的了。她被捆绑了一夜。她的生命是那样地顽强。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动四肢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只要自己活着就好,就能以牙还牙,就能看着敌人死。活着就能战胜一切。她朝吴菲睡的地方看去。吴菲的头蒙在被子里,露出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就像几根枯黄的稻草。
郑大芬就想:“这条母狗要死了。”
乔萍萍长长地伸着懒腰翻身下地,她分明还没有完全睡醒,险些一跟斗栽到地上。这头猪!郑大芬死死地盯着乔萍萍。乔萍萍那双又短又肥的脚,正往一双肮脏的红布拖鞋里穿。她感到了郑大芬的目光恶狠狠地,像一束强烈的光直射过来,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得意而愚蠢的笑。
郑大芬就觉着浑身发烫。她想伸手到铺下面,随便拿什么东西,照乔萍萍的头砸下去,弄她个扁旦开花。郑大芬的手悬在铺下,一阵疼痛令她无Fa忍耐。她慢慢缩回手,轻轻摸了摸肿胀的鼻子,前额那绺被扯掉的头发生辣辣地疼。
郑大芬躺在床上,开始冷静地思考起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入平川遭犬欺,敌强我弱,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她翻身下床来到叶青的铺边,找来《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一本发黄的翻得很烂的词典。郑大芬胡乱地翻来翻去,毫无头绪。后来她把何清芳叫到面前诡谲地说:“你给我查找一句,关于把敌人一个一个消灭的话。”
何清芳看了看郑大芬,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出了“各个击破”递给郑大芬。郑大芬看了半天,却又不解地抬起头来看何清芳。
何清芳说:“这个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意思。”
何清芳的手在词典上划了一下。
郑大芬突然明白过来,把词典摊放在膝盖上,反复地一字一句地念道:“‘各’‘个’‘击’‘破’。”
郑大芬觉得苦尽甘来,一股清清的泉水涌进她每一根细小的血管,汩汩地流淌。她全然不顾仍站在身边的何清芳,咕咕地笑着,然后钻进了被子,连头也盖了进去。何清芳自然知道郑大芬找到了报仇的方式。按理何清芳应该帮助郑大芬,她心里也明白,郑大芬遭人暗算也是为了自己。但是,她觉得这号子里的对手并不可轻视。
通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郑大芬和几个女人一起冲到天井里,她用手拉开了小风口的门。她把脸贴在小风窗上,对面的小风窗上也露着一张苍白的脸。有人在后面搡了搡郑大芬,示意她让别人也看看外面。郑大芬牢牢地站着没有动。通道的另一头丁素走在最前面,郑大芬感到血管里的血沸沸扬扬在翻滚。
郑大芬:“报告,报告干事!我有事要报告。”
丁素停了下来。她看了看郑大芬,郑大芬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然后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人。门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里打开了。郑大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门就哐当地关上了。
没有人猜想得出郑大芬报告干部被打之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每个人心里都在打算着怎样推卸责任,使自己轻易地从厄运中摆脱出来。只有乔萍萍知道自己是没Fa摆脱的。她想到拼死一战,反倒平静舒坦多了。
乔萍萍看着吴菲从水池那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才一顿没吃饭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看来她真是必死无疑了。乔萍萍觉得自己有股神经一下胀大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于是她嗷嗷地叫着哭起来。
叶青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哭管个屁用。”
乔萍萍看都不看叶青一眼,扑伏在铺上痛哭不止。她想,你哪里知道我哭什么?你哪里知道别人的痛苦?于是就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起劲。
铁门开时郑大芬走了进来,她像一个远征后胜利归来的士兵那样站在号房的台阶上。她看着众人,她的笑容里充满着胜利者的欢乐。她的目光落在乔萍萍的哭声上时,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乱七八糟跟一面锣似的脸。于是她就又笑了起来。刚才在办公室丁素说的话又重新回到心里,她明白丁素在听完对吴菲的情况报告后,叮嘱要对吴菲的举动进行注意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立功赎罪。这样她在穿过众人的目光时就得意忘形地摇晃起来。她边走边唱道:“你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郑大芬在怒目注视之下,走到自己的铺上,四脚朝天地乱蹬了一阵,然后她放出一阵干巴巴的哈哈大笑。后来她安静下来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叽里咕噜的骂声,也不去理会。通街恨舅子,舅子恨通街嘛。郑大芬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疼痛的肩膀和肘骨,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感。
她把一只关节突出的大手掌放在眼前晃了晃。然后她用力朝铺上拍下去,就立即有了一声令郑大芬满意的响声。她转过头去朝吴菲睡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一个想Fa突然使郑大芬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郑大芬蓦地翻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狗日的死期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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