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萍萍说:“不信你们一条腿朝南另一条腿朝北,可怜呀没有人看一眼,就白白送人都没有人要。”
隔壁号房换了一个人的声音骂道:“你们丢在路上早让人踩烂了,才是已经没有人要了。”
其他号房看热闹的也东一句西一语地跟着骂乔萍萍。这时乔萍萍看见送水的车子从通道的另一头滑过来。她感到一阵兴奋,并不去接骂人的嘴,唱道:“人一走茶就凉……”
乔萍萍看清楚了送水人的脸,连忙朝号房里喊:“唉,陈艺,阿四来了,快点”
陈艺坐在被子里正磨磨蹭蹭地穿衣服,她趿着鞋拉了件大毛衣穿在身上,飞快地跑进天井,紧接着又返身跑回号房她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对用红纸叠成的“心”。
陈艺跑回天井,乔萍萍正在跟送水的人搭话。陈艺搡开乔萍萍说:“再去拿两个盆来。”
陈艺把脸贴在小风口上,送水的男犯正在给斜对面的号房打水。陈艺感到心脏突然间鼓胀起来,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加快了。她禁不住轻声喊道:“阿四!”
阿四是判刑后余刑不足一年的犯人,留在看守所服刑。他还有几个月就要满刑了。他爱陈艺,并对陈艺发过誓,刑满之后一定要挣钱给陈艺,让她在服刑的时候少受点苦,早日回家。而陈艺对他却只是一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利用。
对阿四表示爱意,可以得到充分的热水和饭菜,可以炫耀自己的魅力,在心理上也有个依靠。阿四为17号通风传信表现得非常积极,这也是陈艺在17号房有点身份的根本原因。陈艺深知自己占尽了阿四的甜头,因此也不肯放掉他。丢块表示爱的骨头给他啃啃,是非常必要的。
陈艺也经常委屈地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是陷在这牢里头,像阿四这样个子又小样子又难看气质又猥琐的乡巴类男人,她根本瞧不上,打心眼里轻视。可是在这鬼地方,哪怕是让阿四摸一下手,心里都会有一股热流荡漾很久。如果有机会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睡上一觉。
阿四对着陈艺傻里傻气地笑了一阵。陈艺把礼物递给阿四,阿四接过礼物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之后,一个劲地往17号天井里舀水。反正水超量了也不要紧,把别的号房限量再往下扣点就够了。陈艺在接水的时候,故意让阿四触碰。她脸上热辣辣的,她喜欢这种心驰神往的感觉。17号房的盆子都装完了。
阿四问:“不要啦?”
陈艺说:“够了,明天再说。”
阿四从兜里摸出两张叠得五花八门的纸条说:“男号带给吴菲的。”
陈艺接过纸条在手里翻弄了两下说:“谁写的?”
阿四说:“有文化的那个。”
陈艺嗤嗤地笑起来。
阿四弯下腰去推车说:“那边的人都很关心吴菲。”
陈艺收住笑看着阿四,就有了几分难过。阿四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你要保重。”
陈艺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见阿四已经给隔壁舀水,那边传来了接水时惯有的一阵喧闹,有人在故意大骂阿四,接着骂起17号房。陈艺没有理会,她把纸条打开,是两首诗:
等 待
等待
我们身体里滋生的毒素
在每个清晨来临的时候
照亮我们心中的痛和黑暗
破损的风中
我们遥望着冰冷的早晨
时间穿过指尖
为我们展开了另一个24小时
千金难换的24小时啊
你是否已将那无望的歌唱握在了手心
时间静静地流淌
在我们的血液里
在我们等待的每一个清晨
为我们高举遗忘的火把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么久远
我们仍然无Fa忘记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是
另一个挟带着死亡的黎明
那些重重叠叠的死亡
让我们向往来世有一个
比别人更好的结果
告 别
无论你要走的路有多远
也无论天的尽头有多么苍凉
我们的灵魂一定会通过歌声
回到先前的地方
你孤单地上路
孤单就是一首嘹亮的歌
上路的时候别忘了
别忘了回过头来望望身后的道路
那些曲折的道路
一定会在枪响以前为你展开
枪声响起
那个永恒的声音
被我们惧怕了一辈子的声音
其实它比生命更短暂
诗行的下面有一段字:我们要把每天都看成一辈子,过好这一天,就算赚了。
陈艺没看懂诗,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一种东西,使她的鼻子酸溜溜的,心脏也像压上了什么东西很沉重。叠好纸条之后,她走回号房。吴菲还没有起床,她走过去,附在吴菲耳边说:“男号给你带信来了。”
吴菲慢慢地坐起来,穿上一件外衣就打开了纸条。她的手有些颤抖。几个女人围拢过来,谁也没有看懂诗,却都能心领神会。
乔萍萍说:“多活一天赚得的,就是说你现在已经赚了。”
吴菲什么也没有说,她又将诗看了一遍。她看得很认真,号房里的人从她仰起的脸上看到了灭绝的伤痛正一点一点地覆盖了她,覆盖了整个号房。吴菲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窗。天空飞过一群鸽子,它们的翅膀将一团阴影投进了吴菲的眼底,这如灯灭一样的瞬间黑暗,却突然地点燃了吴菲活着的强烈欲望。
“怎样才能不死?怎样才能不死?”
逃出去。
这三个字一跳进吴菲的脑子就如一团墨汁黑沉沉地印在了上面。于是整个晚上她的脑子都一团漆黑。熄灯之后她来回地在地上走动,脚上的镣哗啦哗啦地响在黑夜响在她脑子的那团漆黑里。女人们在这样的声音里感受生命在时间里经受的煎熬,经历着与己无关的死亡。
第二天女人们是在一种撕裂的清脆之声中醒来的。吴菲郑重地坐在铺上,她的头发如山冈上那些被风吹乱了的茅草样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她撕着被子,十分认真地撕着。她的认真让人觉着那才是她真正应该干的。她撕得累了,她的手无力地徒劳地撕扯着,她伏下去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上面,然而她知道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发出了一声类似嚎叫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来的,磕磕绊绊地经过了很远的路程突然到来的。女人们感到意外的时候她又那样地嚎了一次。女人们围了过来,她们听到了一阵咯咯嘎嘎的声音,那是吴菲在笑。她咯咯嘎嘎地笑着像是把什么器官给笑裂了,声音出来后就都带着破损的那道裂缝。
吴菲疯了。
女人们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见了乔萍萍的哭声。乔萍萍一哭吴菲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她看着乔萍萍她明白乔萍萍是这里惟一能帮自己的人。那种伤心和立即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恐惧消失掉了。她内心存活了一个新生的希望,这种方式激励着她努力地迈出第一步,那就是找一个或两个同谋者,从这里逃出去。
接下来就是紧张,一种比杀人还要恐怖的紧张。
吴菲和乔萍萍蹲在天井里,雪花飘落下来粘在她们的头发上。
吴菲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朋友,还你的情怕是要等来世了。”
乔萍萍说:“不要这样说,看你难过,我恨不得替你去死。”
乔萍萍一阵激动,说话时眼里含着泪水。
吴菲说:“我不想死。你会不会出卖我?”
乔萍萍坚定地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受到信任后的荣幸。
吴菲说:“我想从这里逃出去。”
乔萍萍显然很吃惊,她愣愣地看着吴菲,心想这不可能,你发疯了。
吴菲说:“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要这么干,我难受,我需要你的帮助。”
乔萍萍意识到吴菲的打算很坚决,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她是个头脑简单意气用事的人,但她深知越狱的后果。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她在心里暗叫,我的天你怎么把我往水里拖。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想Fa。很快地她又反过来想,吴菲这是走投无路,在这里面她还能求得谁的帮助呢 逃跑不成自己无非就加几年也比吴菲好得多。别人命都没有了,你还在乎几年刑期?尽管乔萍萍这样想,心里还是乱糟糟的。
风比她们出来时大了些,呜呜地吹动着远处的松树林。偶尔她们还能听见几声鸟叫。
17、久远的情绪
从来不动脑筋的乔萍萍听了吴菲的话之后,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思考。她想,离开这里虽然不可能,但办Fa是人想出来的。不是说世上无难事,铁杵磨成针吗?乔萍萍认真地对17号房的每一个角落进行了观察。要想离开17号房,正门和窗子、便池都不可能。那么惟一的出路,就是在没有口子的地方,搞出一条口子。可是在这个手无寸钉的地方,又怎么开出一条口子呢?这就好比她们想要登天。
乔萍萍在号房里搔头挠痒毫无办Fa。如果放弃越狱的打算,实在是对不起吴菲,就好比背叛了她一样。她第一次感到了势单力薄的无奈。她想到了陈艺,想到陈艺使她又想起了两个人共同犯罪的时间。陈艺在小心眼上聪明过人,乔萍萍觉得只有找她了。
乔萍萍把陈艺叫到天井里后,她并没有急于将那个可怕的想Fa告诉陈艺,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吴菲的生命,既然事关一个人的生命就不能轻易地说出来。乔萍萍先让陈艺对天发誓。
乔萍萍说:“如果出卖吴菲就天诛地灭一家。”
陈艺就按照乔萍萍的话说了一遍。她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听着乔萍萍说完了越狱的想Fa,听完之后她就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不要紧,乔萍萍可急了,她先是愣愣地看了陈艺一阵,然后她就哭了起来。她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守信用的蚤货,你天可害地可害你不能害一个要死的人,不能把你家里人全咒死了。
陈艺停住了笑,她看着乔萍萍,第一次发现乔萍萍比一头猪还蠢。
她说:“死的人是你爸你妈还是你……”
陈艺话没说完乔萍萍就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说:“你这个母狗。”
陈艺见乔萍萍真火了,她就哀求着说:“你放开我,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找不到人一起干。”
乔萍萍放手时还是用了一把力。
陈艺用手捂着头说:“你怎么下死手呀?”
乔萍萍诧异地看着陈艺,她一边庆幸找陈艺算没白找,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骂道:狗日的母狗,看不出你还想逃跑嘞,骚劲一来就什么都不管了。烂蚤货!臭烂货,对我也保密。乔萍萍心里掠过一丝得不到别人信任的屈辱感,愣愣地半天不肯开口说话。
陈艺见乔萍萍半天不肯说话,就又讨好地脱下一只鞋说,这里面有块钢板很硬。
乔萍萍恍悟过来,她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她说:“狗日的,你天天都在动脑筋。”
陈艺说:“没事总得找点事想,要不然心里难受。”
陈艺的神情黯然下去。
乔萍萍说:“你狗日的也不想想后果。”
陈艺说:“我会想后果,今天就不和你坐在这里了。当初还不是你害的我。”
乔萍萍说:“进都进来了。你狗日的前面的事还没了啊!”
陈艺说:“我说那个 鸡巴乡下人没钱,你穷疯了不听。”
陈艺穿上鞋,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又蹲下了。
乔萍萍说:“你怪我?我怪谁?你不给我壮胆出馊主意,我敢越滑越深?算了,这都是命。该死不得活。还是想想办Fa。”
陈艺说:“这事我想过,墙我们可以先浇水泡着,晚上好刨。”
乔萍萍说:“那么砖头呢?”
陈艺说:“鬼才晓得这墙里面是什么砌的,到时候会有办Fa。”
陈艺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号房,有一丝阴云在她心里游动。她感到几分懊恼和惆怅,蜷缩在被子里翻来翻去,总觉有股气在胸窝里不顺畅。她从枕下摸出一张沾有泥巴的照片。照片是4寸的黑白照。儿子在照片上胖乎乎地嘟哝着小嘴,眼睛像两粒黄豆那么大。16岁的她两只手放在儿子的胳肢窝下,笑着,亮出一排歪三扭四的牙,表情木讷,完全没有妈妈那种纯粹的笑容,倒像一个大姐姐拙笨地抱着自己的小弟弟。
陈艺的心被这久远的情绪撩拨着。这个被称作儿子的小家伙,从生下来就挨着奶奶,陈艺从来就没有感到过一丝牵挂。可是现在心里却有一种模糊的毛茸茸的东西牵扯着,使她想起儿子,想起自己的不幸。养父养母在路边把陈艺抱回家时,她还不足一个月。她把儿子丢给爷爷奶奶时,儿子才半岁。这时她有了一个想Fa,儿子将来的命运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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