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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门 (全集)

时间:2006-05-31 20:31:49  来源:网络  作者:姜东霞  阅读:37508次


米兰的叔叔打死了狼。

他在家里烧起一堆火,香喷喷的烤肉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米兰和奶奶坐在火堆旁,她们扯下了狼的一只腿一滴狼油顺着她们的手腕往下淌。

吃完了狼肉的某个晚上,奶奶在一盏油灯下搓着麻,她告诉了米兰一个有关米兰身世的骇人听闻的故事。

奶奶说:“米兰,你该嫁人了。”

奶奶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把裤腿使劲往上捞了捞,将麻毛搁在腿上搓捻。奶奶的腿像被人随手丢弃在山坡上的干柴棍子那样哆嗦着。她调整了几次姿势后说,奶奶想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世,本来想等你再大些才告诉你,反正早晚都得说。

奶奶从桌子上扯下几根麻毛与腿上的捻在一起,搓动的时候她的手一如既往地抖动着。

十五岁的米兰听完了奶奶的诉说后哭得惊天动地。她还没有到能明白男女之事的年龄。她没有想到那场被全国人民称之为劫难的事件,竟然那般蹊跷地与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联结在一起。那个夜晚米兰对过去进行了充分的想像。她从奶奶的叙述里听到了遥远的雨夜里自己的哭声响彻整个城市。那两个身为父母的人把孩子交到奶奶手上就荒唐地消失了。

奶奶说这谁也怪不得,这就是命运。命运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弃儿怨谁也是白怨。

10、小黑鸭

寒冷的风呼呼地刮过屋顶时,偶尔能听见林子里乌鸦的叫声。这声音形成一团黑影,笼罩在女人心里以及她们所能感觉到的号房以外的空间。

晚饭后风声比先前小了些,乌鸦也许已经离开林子飞到别处去了,但它的声音仍然萦绕在脑子里,让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17号房的女人都坐在铺上,除了陈艺在那儿摆弄牌之外,别的女人仍然沉溺在声音给她们带来的阴暗想像之中。

由于还没有到亮灯的时间,天空又有大片的云团,因此号房比起平时显得要暗一些。女人们坐在铺上等待亮灯的时间能抹去残留在心里的让人惊惶不安的声音。

等待像块黑布那样覆盖下来,使得女人们焦躁不安。就在这时铁门哐地开了,天井的亮光照进屋子里来。瘦弱的小黑鸭就站在那缕倾泻进来的亮光里。她穿了一身黑衣服,长了一张跟鸭子一样扁长的嘴。女人们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就哆嗦了几下。

小黑鸭从那道亮光中移开身子,晃动脚步走向众人的时候,嘴巴里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跟一只鸭子没什么区别。她以一种非常熟悉17号房生活的方式,朝米兰睡的地方走去。

号房里的人正处在等待灯亮的狂躁之中,她们看着小黑鸭摇晃着瘦弱的身子,用胳膊肘撞撞米兰说:“往里挪挪。"

不等米兰做出反应,她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铺上,她仰面朝天地躺下去时,发出鸭子觅食般疲惫烦躁的声音。从来就没有人敢在进来的第一天里如此放肆。

这时号房里的灯亮了,众人在突然的一种明亮中都看着吴菲等待她发号施令。一时半会儿她们都有点愣了,她们没有见过小黑鸭这样的女人,那是一种不知羞耻的胆大如天的放肆。这种人得收拾到她内脏不全的地步才能解恨,但她们拿不准小黑鸭是吃哪碗饭的,她的表现是对号房生活非常熟悉,熟悉到不屑一顾的地步。

这时小黑鸭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等待那即将发生的事情。对于从号房里几进几出的小黑鸭,是非常明白监号里的规矩的,她就是想用这种大模大样的方式,使号房里的人摸不着头脑不便对自己下手。实际上用这种方式她曾经也逃掉过号房里“过一遍”的规矩。

这次她也明显地感到了,那种不可预测的沉闷之气充斥在整个号房里。她能做的只有闭着眼睛等待,反正是祸就躲不过去。

在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小黑鸭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慌逼压下来,她觉得有些气闷,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安静会给人造成这么大的压力。她连吞咽口水都感到了困难。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在这种极不正常的安静中,像一只突然充了气的球那样胀大起来,她在无Fa忍受这样的安静里慢慢地睁开眼睛。

小黑鸭的眼前是几张陷在阴影里的脸,七歪八扭地俯下来,这显然是小黑鸭事先没能想到的,所以她就尖叫了一声。这一叫使众人明白,这是个装腔作势想蒙混过关的小××之类的东西。她并没有什么背景,她只是个进进出出对看守所了如指掌的油条而已。

缩成一团的小黑鸭瑟瑟地抖动起来,她深埋着头哇啦哇啦地诅咒着众人。郑大芬的手啪地落在了她的小胸脯上,小黑鸭一阵挣扎还没来得及叫唤,就轻飘飘地悬在了空中。

小黑鸭把叫声传遍了看守所。

11、潮湿的成长

记忆中的妈妈永远是感觉不到亲近和温暖的,像一条陌生的道路那样空洞而没有尽头。

在一个小黑鸭尚且还能记住的夏天里,那个大雨不断的夜晚,深睡中的小黑鸭从一声沉重的吼叫里醒来。沉重的声音是她爸爸发出来的。她看见一只茶杯朝着窗子飞过去,那碎裂的声音来得非常突然。落地时所有的碎片都像是扎在了小黑鸭的身上,使她感到疼痛。

爸爸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里冲了出来,灯光照耀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的手就明晃晃地挥舞在小黑鸭妈妈的身体上。她的妈妈出现在小黑鸭的眼里时,她看见妈妈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妈妈的声音很快就从爸爸的声音里分离出来变成一种嚎叫。显然她的妈妈是想通过声音来摆脱她的男人,不料她却完全陷入了声音,并且成为一种记忆永远地留在了小黑鸭的身体里。

她的爸爸将妈妈举起来摔到床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人会如一只猫那样敏捷地翻身到了地上。这使得他用力去抓她时,撕裂了她的汗衫,她的一只乳房就是这样耷拉出来的。

小黑鸭看见了人类最为原始的情节。

后来小黑鸭的耳朵里就灌满了那种经过震荡之后喷溅而出的声音。

“畜生,你不是人,你妈和狗交配生出了你。”

声音吱吱嘎嘎地摇晃在黑暗里。

第二天早晨,小黑鸭站在残缺不全的惊恐里看着妈妈梳头。小黑鸭的妈妈把头梳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滑过每一个地方,似乎都是为了刻意抹掉过去生活留在上面的印记。当她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她平静地站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就蒙上了一层冷漠和生硬。这时她看见了女儿惊惶不安的眼睛和歪斜在门上的头,她感到了那个来自心底的疼痛正在摧毁着自己决意离开的意志。她抱住自己的女儿,她的身体开始颤栗起来,她甚至无Fa辨别这种颤栗来自女儿还是自己。她们哭成了一团烂泥。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闪进屋来,漆黑的屋子里亮动着他炯炯的双目,而他的鼻子在那样的亮里就像一个灰暗的鹰挺立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催促着说:“快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妈妈从床下面拖出一个大包,两个人就往外走。

小黑鸭站在那里,她当然不会明白这就是与妈妈的永别。当她看着他们跨过门槛时,她幼小的身体朝前动了动。妈妈感觉到了那轻微的移动,她回过头来,她同样向后退了几步。那个男人一把攥住她说:“你这样能走得了吗?你留下,我走了。”

妈妈就踉跄着跟在男人后面走了。

那个夜晚小黑鸭的爸爸是在黑暗里重重地撞进门来的。他喝醉了,歪歪倒倒地喊着他老婆的名字。他的声音过于粗暴了些,因此当他的声音落下来之后,黑夜就更加沉寂了。他在那种销声匿迹的沉静中站起来拉亮电灯。他在突然的明亮里摸索了半天,首先他看见的是一个空空的床。然后他平静地喊道:“滚你妈的!”

他抱起女儿,小黑鸭在爸爸平静的骂声里如一只受伤的麻雀那样颤动着。

那以后他每天将小黑鸭带到劳动工地。他每天要和他的同事一起,将大批的货物,从这个车上卸下来,然后又装到另外的车上去。他每次将小黑鸭用一根布带子捆在一棵木桩上或是铁栏杆上时他总要说:“这样你就丢不了啦,你是爸爸的命。”

他的话总是坚决而冷静,听上去像是他每天都得向谁起誓一样。被固定了的小黑鸭只好每天顺从地看着爸爸以及别的人将沉重的东西搬过来背过去,看着汗水顺着那些宽大的背上往下淌,然后她闭上眼睛一直睡到爸爸重新把她松开。

后来的一个夏天,天连降大雨,雨水淹没了通向工厂的道路。雨停之后,爸爸就被派去清理污垢。他脱掉鞋袜,赤着的脚软软地陷进淤泥。他用一把铁锨将污泥抛到沟外,不一会儿他就干得大汗淋漓。他脱掉上衣,坐在沟坎上休息了一会儿。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他头顶上飞过。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已经放晴,他的女儿在不远处追着飞舞的蜻蜓乱跑。他重新踩进淤泥里,他的脚心被利物猛扎了一下,他感到了一阵难耐的刺痛。他从沟里爬起来,扶着手推车抬起脚,试图找出那个利物。他的脚糊满了污黑的泥,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厂里,拧开自来水哗哗地冲洗伤口,终于他将那个细小的铁钉弄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竟是那样不堪一击。一颗钉皮鞋的三寸之钉,居然会置他于死地。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得没有道理。一周后他死于破伤风。他的尸体僵直地躺在手推车上。那年小黑鸭八岁。

小黑鸭进了孤儿院。秋天她从孤儿院里跑了出来。她穿过阳光稀疏的树阴走向大街。她看见了从胡同里走出来的女人,女人横过大街,上了对面的人行道。小黑鸭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她认为那一定是妈妈。小黑鸭飞快地越过街道,跟在女人的后面。

女人加快了步子,在拐进一道巷子时,她撑开了一把紫色的小花布伞。小黑鸭也拐进了东西交错的巷子。她们像走迷宫似的在城市破旧的建筑巷子里拐来拐去。巷子很深,砖墙由于风雨长期的侵蚀已经光怪陆离,而阳光的照射常常被密集的屋檐挡住,到处都散发出一股阴湿的臭味。

女人一脚踩进了沟里,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之后,重重地滑了下去,脏水溅污了她的红裙子。小黑鸭躲在一堵墙柱后面,风将残留在屋檐上的沙末吹下来,落了她一头。女人跛着一只脚,去拾另一只鞋。女人在把脚伸进鞋里的时候,回过头恶狠狠地朝小黑鸭看了一眼。这时小黑鸭彻底看清了女人的脸,她调头就跑。

当小黑鸭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时,天已经黑了。街灯闪烁,行人稀少。小黑鸭迷失了方

向,夜深时小黑鸭在街头睡着了。她当然不会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永久的乞讨和犯罪。

12、狗日的少废话

有人在弹着吉他唱歌,歌声和着早晨冷冽的光亮一起倾泻进号房。17号房的女人们只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看着屋顶。整个看守所还没有被歌声以外的声音打破。

大家都知道唱歌的男人是个杀人犯。杀人犯一般都要被判处死刑的。是不是所有的人临死的时候声音都会变得格外好听呢,像一种颜色那样从记忆中的幸福里流淌出来。那滋味有一丝无Fa言说的甜蜜和刺痛。不管女人们是不是都这样表达了,但她们千真万确地正这样经


历着。

女人们正经历着美好和刺痛交织的复杂过程时,铁门就哐啷一声开了。铁门的哐啷声挡住了女人们用以回忆一切的愿望,强硬地将女人们热爱的声音以及给予她们美好回忆的男人驱逐而去。出现在女人们通过幸福刺痛回忆视线里的是贪污嫌疑犯何清芳。

何清芳站在台阶上犹豫了片刻,她被号房里的寂静以及被挡在外面的歌声震住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正破坏性地出现在这个令女人们感觉幸福而刺痛的时刻里,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

何清芳在冷冽的微光里颤抖着双腿走下石阶,她脸上的颜色与窗外那缕光亮形成了对照。她像鸵鸟样笃笃地走了下去。

这时歌声消失了。

何清芳站在号房中间,她仰面看了一眼天窗,她如灰样的面容被一抹光亮遮住了,她垂下头来如众矢之的那样立在女人们冰冷的眼光里。何清芳早就听说过牢头,而且这牢头跟神似的被众人供奉着。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看不出哪个是自己同样想要供奉的那个神。于是何清芳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坐了下去。她坐了很久。她埋着头在寂静的等待中焦虑起来。她在焦虑中盼望那个神快些露面,一切事情也许就会迎刃而解了。

何清芳深深地感到这号房里的静有点逼人。她又埋伏下去。她发现自己的头在双膝上不停地颠簸起来。她就颤抖着想,活着如果永远是这滋味,那还不如死了好。半世的辛酸涌入何清芳的心头,你好好的要那么多钱干吗。你一生拼死拼活呕心沥血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吗?何清芳的眼泪流过她的指尖时,她的身体开始随之抖动起来。她一边自作多情地哭着一边就想,该判死刑该枪决就快些吧。干吗一开始就让人等呢?干吗还要拼命地去托关系给自己找一条也许根本就没有的活路呢等待就像黑暗中的齿轮那样,不停地在磨损着你的肉体和心灵,它们一层层脱落下来,最后如蚕茧样轻薄的时候这人生也就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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