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刚才差点闭了气,米兰感到有食物已经从肠胃里返回食道,整个内脏翻江倒海地难受。她挣脱了西瓜皮往监室跑。米兰忍不住在房角呕吐起来,胃里返出来的全是黏液。正在这时,郑大芬从监房里出来咋咋呼呼地喊着人,楼上的窗口扔出一团纸正好打在郑大芬的头上,上面立即传出了一阵哈哈大笑。郑大芬仰起头,想看清楚楼上几张笑得奇形怪状的脸是谁,她越是看不清就越是往后退,一下退到屋檐下的排水沟里,重重地摔下去。
郑大芬恼羞成怒一阵乱骂,而楼上的人给她的,仍然是一阵哈哈的笑声。郑大芬跺着脚骂天骂地,又骂摔痛的屁股时,她看见了屋角呕吐的米兰。郑大芬用一只手按着屁股,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米兰身边喝道:
“你竟敢隐瞒实情!”
郑大芬没等米兰说话,也没再理会楼上的人对自己的侮辱。她踩踏着积雪,歪歪扭扭地朝监房外面走。米兰自然不知郑大芬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别人创造立功表现的机会。
米兰走进监房,大家又都开始学唱歌。这时已经由叶青教唱《走向新岸》。米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张着嘴。
《走向新岸》是叶青专门到监狱子弟学校集中学习过的。歌词是由男犯大队的犯人写好之后,经过层层审查批准下来,确定为监狱之歌。然后套用一支老曲子而成。
歌词大意是:一失足千古恨难悔,问一声亲人,你是否还在我离家的路上盼望,盼望我回归的脚步?我曾经一意孤行,一错再错,成为那不归的浪子,如今我已幡然醒悟,在铁窗之内,我要告别昨天,走向新岸。
叶青教唱这首歌时,巧妙地应用了流行歌曲的唱Fa,使得这首歌既有内容又显得特别的抒情,干巴巴的歌唱得有滋有味。跟唱的人也把歌唱到了心里,虽然有时显得拖声断气,却也能打动听歌的人。为此叶青在监房里很有面子,干部也找叶青谈过话,意思是让她好好改造,发挥长处,争取早日释放。这个意外多少有点让叶青得意忘形、目中无人。她唱着歌,脑子里想得天花乱坠。
郑大芬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大声叫着米兰,使得整个歌唱突然地终止了。米兰望着郑大芬,脑子里仍是空空荡荡的。
郑大芬恶狠狠地喊:“米兰,出来!宋医生叫你出去体检。”
米兰走进医务室怯怯地站在墙边。宋医生正在给别的犯人打针。她站起身来时叫米兰坐在长凳上,就走到洗手架上去洗手。
宋医生坐到桌子边,示意站在门边的郑大芬进来关上门。郑大芬惶恐不安地走到长凳边,紧挨着米兰坐下了。宋医生先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然后抬起头问米兰:“你最后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米兰被问得无头无脑,一时竟答不上来。
郑大芬捅了一下米兰说:“宋医生问你月经什么时候来的?你咋跟山洞里才出来似的?”
宋医生看了一眼郑大芬,郑大芬便住了嘴。窗子外面露出几张青乌疲倦的脸。宋医生转过脸去,连说了几声下午来,那些脸悻悻地离开时,都龇着牙咧着嘴。
米兰说:“出事之后,我的月经一直很乱。”
宋医生说:“在看守所来过没有?”
米兰说:“来过一次。”
宋医生走到药架上,拿过一个空瓶子递给米兰,叫她去厕所小便。米兰长这么大没进过医院,自然不明白宋医生拿这瓶子给她做什么。小便时她把瓶子放到厕所的水泥隔台上,完了之后又拿着空瓶子回到医务室。宋医生一看瓶子便火了。
“米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叫你小便在瓶子里。”
米兰茫然地站着。
宋医生命令道:到床上去,把裤子脱开。
米兰脱了裤子却不肯将腿张开。
宋医生说:“排开,排开,你怎么这样。”
宋医生用肘撞着米兰的大腿,米兰被动地张开了大腿,宋医生从盛器具的盒子里拿出扩宫器,在空中甩了几下,然后放进了米兰的身体。
米兰感到一阵眩晕的疼痛,她叫出了声。这种生冷的疼痛是米兰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米兰长这么大除了两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进入自己的身体之外,她不知道还有器具这样的东西,能迫使自己暴露无遗。
米兰感到万分绝望,眼泪吧嗒吧嗒地顺着眼角往外流,很快便湿了头下的被子。
宋医生示意米兰起来时说:“没事,月经不调我开药给你回去吃。”
米兰颤颤抖抖地站到地上,感觉下身一阵坠痛。
宋医生把药递给郑大芬说:“她的精神太紧张了,叫她按时吃药。”
寒夜风声凄厉。米兰一直睁着眼。有一只钟在郑大芬的床上,嘀嘀嗒嗒地走着,像人垂死前的脉搏那样虚弱漂浮。有人在睡梦里哼哼着,如一只无助的狗在饥寒交迫中发出无望的呻吟。
米兰的心里萦绕着绝望的凄怆和悲愤。天苍苍雪茫茫,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夜。在这无尽的日子里,死便是这个无边无际的结,一个温馨的结。米兰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冲动。
米兰痛苦地认识到,在监狱里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服毒、割腕、撞车、卧轨等等都根本不可能。上吊,用什么东西,吊在什么地方?这都是问题。连死都这样困难,活着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呢?终于她想起小时候听人说,人睡在床上,将带子扎在床坊上,脖子套进去使劲往下蹬,绳子便紧紧地缠在人的脖子上,即使不想死也毫无办Fa活了。
米兰穿好衣服下到地上,轻手轻脚地解下了屋内晾晒衣服的一根绳索,打了一个死结套在床上,然后她将头伸进去,身体滑离床沿,便悬在了半空。
米兰开始感到窒息,眼前开始凸现五颜六色的光圈,闪闪烁烁。她试图挣扎着将脚踩到地上,却无Fa使劲。米兰感到头部膨胀,像一个灌满气的球,只要手中的线一松,这球就会直冲到九霄云外,然后炸成碎片。米兰想用手攥住脖子上的绳子,手也已经不是自己的手。她无望地看着一个陌生的门槛上挤满了人,闹闹嚷嚷的,柚就站在人群中央,冷漠地看着自己做最后的挣扎。
屋子里发出一声响动,有人划亮火柴下床不小心撞着了悬在床上的米兰,被吓得爹呀妈呀地乱叫,叫声惊醒了屋内所有的人,接着有人用电筒照亮了米兰。监房里一阵慌乱。最先跳下床的是郑大芬,她比任何人的紧张都更多了一层意义。米兰如果死了,她的组长立即就会被撤换掉,然后她就得跟别人一样到山上干活,那真是劳役无期啊。她抱住米兰爹呀妈呀地喊,破货烂货地骂,也不管米兰有气没气,抱着就往医务室跑,边跑边叫人去报告值班干部。
30、有颜色的锅
米兰没有死。米兰被抢救过来了。米兰被排为抗改危险分子,通告所有干警。监狱是不允许自杀的。米兰被严格控制起来。
正如郑大芬害怕的那样,她被撤换下来,分到中队去劳动。
米兰想我不是抱定了要抗改的,今天这一步全是让郑大芬逼的,干部要是看不到这一步
,反而认为什么责任都在我自身,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我这一辈子没有依靠过谁,难道还能在这监狱里依靠谁?
米兰边走边想,待走进房间,叶青和小黑鸭迎过来,她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小黑鸭被分到中队,叶青没有下中队,而是分配到图书室管理图书,这样她有更充足的时间参与各中队的唱歌、舞蹈的排练。监内缺乏能歌善舞的人才,叶青当然独领风骚,占尽天赋的便宜,令人眼红和嫉妒。
临走时叶青告诉米兰,监狱是一口有颜色的大锅,不管你是什么颜色,最终都得黑白红蓝混杂,在这里要有智慧才能使自己不被别人加害。米兰没有把叶青的话想清楚,就支支吾吾地点头。
外面的破钟又敲响了,监房里又响起惯有的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没有什么东西比吃饭更重要,更能激发起女人的热情。她们很快便在门口排好了队。记录专门负责观察米兰近段时期的动态,她不仅要把米兰控制在视线之中,视线以外的也得有个判断分析,吃喝拉撒睡全都管。她问米兰吃不吃稀饭,米兰摇摇头。记录就自言自语地说,不吃稀的,就吃干的,我打回来你要吃。
记录走后屋里空寂寥落,米兰认为时间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直到将她完全吞噬。必须离开这里。想到离开这里米兰的心跳到了喉部,震得她的耳膜呜呜响。
躺在床上哼哼翻身的黄小琼,把头探出被子,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便喊道:“米兰,你能不能告诉干部,我要死了,放我回家?”
米兰没有理会。黄小琼继续在床上哼着,一边骂别人一边骂自己。骂自己的时候更像是骂别人,骂别人的时候却很像骂自己。因为她骂得很胆怯,骂得很留情面。后来米兰听着听着,觉得她分明开始骂自己了,便走到她跟前说:“你再骂一句。”
黄小琼的眼波里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情,她躲躲闪闪地埋着头,见米兰并没有怎样,她仰起脸来说:“米兰,你是好人。你要救我,我不能死在这牢里面。”
米兰像是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心中翻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
米兰说:“你打算怎么办?”
黄小琼抽抽搭搭了半天,抹掉眼泪说:“我听说在这里要劳动,反正我就躺在床上。”
米兰想这狡诈的女人,是想好了坐牢的办Fa了。她没有再理黄小琼,回到炉子边坐下。打饭的队伍回到监房之后,便是闹嚷嚷的吃饭声。
新来的组长廖芳娇,在米兰面前念念叨叨地说了一阵。廖芳娇是个红脸,双眉像两只鸟的翅膀一样扑扇着。来监狱时只有十六岁,劳改了十多年,还有十多年。原因是廖芳娇一直没有安心劳过改,总是一有空就逃跑,抓回来了就加刑。恶霸一方的廖芳娇终于在三十多岁时幡然醒悟过来,最后得到了干部给予的悔过自新的机会。干部让廖芳娇当组长一方面是鼓励她,同时也约束她。
米兰闭着眼睛,耳朵里全是廖芳娇大声骂人的声音,她把炉子用火钎捅得霍霍响,整个屋子里烟雾弥漫,煤气呛得人直憋气。廖芳娇嚷着叫大家出去操练,众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之后,廖芳娇走到米兰的铺对面坐了下来。
廖芳娇说:“米兰,这监牢不是躺着睡着就能走到头的。这里也不允许谁装死装活的。我现在是组长,既然管着你了,你就得听我的。对于我你也可以满监房地打听打听,甚至到干部那打听打听,上至政委下至一般干部,没有不认识我的。话说到这里你自己想清楚,干部拿你没Fa治,我可不是干部。”
廖芳娇站起来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米兰,心里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母狗。”
春节很快要到了,整个监区进入了紧张的各项活动准备之中。操场上回荡着干部操练队列的洪亮之声和犯人整齐的踏步声。
各中队抽出来进行队列训练的干警,全都着装整齐,站在凛冽的风中,认真地喊着各种口令。大队领导也显出了高度的重视。因为再过两天,各级领导组成的检查小组,就要分片逐一对各大队的训练情况进行审查考评。考评办Fa是每两个大队为一组进行比赛,由考评小组进行评定。与其说是对犯人的考核,不如说是对整个大队干部的考核。因此,各队干警都非常重视。
好不容易到了比赛的日子,天又不凑巧,稀稀落落地下着冻雨。入监队的犯人刚把球场清扫干净,六大队参加比赛的犯人便进来了。她们进来之后很快形成几个大方块,然后原地休息等待。楼上的犯人见六大队的犯人已到,开了锅似的拥到楼梯外面看热闹,她们相互嚷着打手势,好让队伍里的熟人瞧见自己。
很快地各中队干部都进来整理自己的队伍。监房里有序地坐满了方块似的人群。参加比赛的与不参加比赛的人群分列两边,形成相互对垒的阵势。住席台设在没有参加比赛的人群这一边,也就在旗台的前面。
比赛是上午九时整举行的。住席台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男女干警,寒风中每个干警的神情,都显得更加冷峻。比赛开始以前,场里一阵骚动,人群里个个抬高脖子望着住席台上的领导。
米兰从来没有见过此等阵容,更是禁不住心中的狂跳。米兰因身体虚弱未能选出来参加比赛,她只能坐在观众场这边。
正式比赛开始时郝政委言简意赅地讲了几句鼓励广大犯人安心改造,争取早日回家的话,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一列上场的偏偏是入监队。秦枫身着警服,腰里扎着军用宽皮带,戴着白色手套,比平日显得英姿挺拔多了。她小跑着进入场内,庄严地向郝政委行了个军礼,之后报告了参加队列比赛的人员情况。军人出身的郝政委听完秦枫汇报后,作出了操练的指示。郝政委旁边坐着教育科科长、狱政科科长,以及从男犯大队抽出来参加考评的领导。他们个个全神贯注非常认真。整个监区出奇得静,秦枫喊口令的声音在空中飞扬,很快就被寒风包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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