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说:“她用什么盛饭?”
郑大芬说:“她用什么盛饭关你屁事。”
这时打饭的队伍已经走了出去。食堂在教学楼的后面,这个时候监内的人群都集中到了这里。到处是声音和饭菜的香味。打饭的那个窗口很高,打饭时就得爬上几级石梯,才能接住里面送出来的饭菜。米兰空着手跟随鱼贯而进的人群缓缓挪动着步子。她觉得这个过程太长了,长得使人很快就忘掉了之前或者之后的事情。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贯穿完成的行为。时间和杂乱的人群糅合在一起推搡着分不出谁是谁。站在窗外的人把碗送进去,然后就是等待,一个接着一个的等待,没完没了中午完了还有下午然后还有明天再明天。
米兰终于站在了那个等待的窗口前,她面对着里面那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女人迅速挥舞勺子将饭菜送了出来。她的手抖动了一下险些没有把手里的饭菜倒在窗台上。女人油红的嘴哗啦亮开一道雪白的口子,那个像扎着玻璃的声音就是从那道口子里泄漏出来的。她把手里的饭菜扔进面前那两口大白盆里说:“你个疯母驴,就是走亲戚吃酒席,也得带张手绢嘛,我把菜饭打在你手掌里?”
米兰的目光聚集在女人脸上的雀斑上,女人的声音扎破了米兰的耳膜,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眼白。
米兰伸手去抓住那只舀饭的勺子,对面的女人就有些发虚说:“你碗都没有,饭菜往哪装呀?”
米兰的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米兰伸出手抓住那只舀菜的瓢,打饭的女犯立即按住那瓢,嘴里嚷着:“你要干什么?”
有人把米兰推推搡搡地拖到队伍里。红唇白齿的女犯不依不饶地骂道:“操你妈的,哪里来的疯母狗,跑这里来发疯,就是不打饭给你吃,饿死你,让你当饿死鬼。
28、彻头彻尾的抗改分子
天气似乎好转了,铅色的云层中透出些亮光来。各中队的犯人已经出监劳动。入监队的犯人没有具体的劳动任务,她们的任务就是迅速适应新的环境,健康地接受改造。她们早晚学习,下午操练。这是军事化的训练,她们必须要很快反应各种方队、纵队的走Fa,左右前后转动自如、整齐。个子高的还要学会打篮球,力壮的在拔河时要学会用巧劲,总之,这也是改造的一部分。
这些训练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这个老幼群体,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组长在训练她们时,通常是喊破了嗓子,也难达到最后的效果。
新犯拉出来后要按训练的好坏分成几个组。训练得比较好的那个组很快就要分到中队去的,相比之下最难训练的自然是新犯组。平时郑大芬都挑着那个最好的组进行操练。可这次她来到操场上选择了新犯组。当然米兰就站在新犯队列里。
郑大芬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寒风吹动着旗杆上的五星红旗,旗杆上的绳子发出呜呜的声音。郑大芬站在那黑压压的人群前说:“操练的时候要挺胸、抬头,眼睛直视前方。这是干部要求的,我们一定要按干部的要求做。做不好别说我打击报复你。”
她的声音飘浮在风中像秋天从树枝上跌落下来的叶片,发出嘁嘁喳喳的响声。她站在那里,云层里透出的光亮映在她的脸上映照着她一张一合奇形怪状的嘴。
走在队伍里的米兰踩着口令或者是踩着一种声音,自如敏捷。郑大芬在失望中感到很恼火,她心不在焉地把口令喊得颠三倒四。队列一片混乱,向左向右同时转,最后连郑大芬本人也弄不清错在谁,于是叫大家休息。她说,大家蹲下来休息,这队伍里米兰的动作最规范,趁大家休息的时候,米兰单独操练给大家看。米兰蹲在人群里不肯站起来。小黑鸭从前排溜到后排捅捅米兰说:“操就操,免得那母牛借机报复你,最后你还理亏。”
人群里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郑组长不记仇,昨天跟你打了架今天就当众表扬你。也有人说操得好是光彩的,又不是偷人,怕什么。米兰终于站了出来。郑大芬开始以为米兰不会出来,米兰不肯出来她就可以把昨天的事打饭的事操练的事,还有看守所的事,一齐报告干部。她要让干部知道米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抗改分子。
米兰站在郑大芬面前把头转向别处。郑大芬想你知道我的心思就好。知道了还得乖乖地听我指挥,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住什么是劳改。
郑大芬喊道:“立正!”
米兰并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她只是做出了一个立正的姿势。郑大芬就立正,稍息,反复地不停地喊,最后她喊出一声跑步跑。米兰就跑了起来。
郑大芬喊道:“一、二、一、一、二、三、四。”
米兰只跑,对口令没有回应。米兰跑出了汗水。米兰一直跑,郑大芬喊立定,她也没有听见。所有操场上的人都看着米兰跑,大家已经明白了这是一个报复性的行为。新犯们都知道自己的第一表现,首先是通过郑大芬这样的组长反映和确定下来的。她们在干部那里说一个“不”字,弄不好就会一直翻不了身。
米兰来到谈话室,她的身体仍然包裹在跑步时弄出的那身汗里。她站在谈话室的门口,她的脸正对着谈话室里的那盆宽大的龟贝竹。她的意志渐渐消融在自己的喘息里,于是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秦枫道:“你实在不愿意跟干部说话,是不是?”
米兰把头扭得更厉害了。她从心里痛恨这里的一切。说什么都是废话,反正干部还不是先相信郑大芬的话。既然这样就随便。米兰的心突突地跳,跟有个动物在怀里一样。她也不知道对抗干部会有什么结果。她想起监墙上灰底红字地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实际上从严到底多“严”,米兰是无Fa想像的,她也不愿想。一个人对生不抱希望,还会对什么抱希望。
秦枫说:“我认真地看过你的裁决,我能够理解你的痛苦。”
米兰停在龟贝竹上的目光突然闪动了一下,抑或是龟贝竹突然颤动了一下,那颤动一直渗透进米兰的心里,她的嘴唇也跟着哆哆嗦嗦地颤动起来。眼泪和着汗水都淌了下来。秦枫递给米兰一块毛巾说,擦擦吧,你要明白这里是监狱,你要学会面对。你刑期长,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米兰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她的喉咙里就发出了声音,声音是从鼻腔里出来的,那声音瓮声瓮气出来之后,便成了长长的抽泣。
秦枫把米兰送进铁门,眼看着她穿过楼道往入监队走去,才放心地折身回办公室。
郑大芬站在入监队的门口,她把一只腿抬到门框上,正非常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一把剪子。她在看剪子的时候更像是在等待一个什么预期的时刻,所以她看上去就显得格外专注和认真。
米兰朝她走去,她只抬头看了米兰一眼,她的目光就又再次回到那把剪子上。她的腿从门框上滑了下来落在那些刚刚从别人头上脱离下来的黑发上。她的身体仍然堵在那里,而这时她仍然看着剪子,她的手来回地动了几下,剪子就在风中发出脆弱的声音。
米兰并不会明白郑大芬站在门口的用意,她侧着身体想蹩进屋里。郑大芬就把一只手横在米兰的面前。这时郑大芬笑了起来,她是真的笑了起来,那笑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愉快。
“把头发松开。”
说这话时郑大芬仍然看着剪子,站在眼前的米兰仿佛已不是一个人,而是剪子等待多时的一个物体,现在这个物体如期而来了,等待已久的剪子不需要再等待下去,它该行使自己的权力了。
米兰问:“为什么?”
郑大芬说:“不为什么。”
她把剪子往上举了举,那剪子随着她的手又在风中发出脆弱的响声。米兰的身体随着那个脆弱的声音抖动了一下,然后她说:“让我进去。”
郑大芬又笑了起来:“当然要让你进去。谁要拒绝剪发,就是抗改。抗改就是反动,就是用实际行动来反抗政府。”
米兰垂下头时,她的耳朵里响起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的那刻,有一群人推搡着从她身后进了监室,那些咋咋呼呼的声音消失后,她便听见了风中回荡着剪子的脆响。那脆响随着郑大芬的手胡乱地在空中飞舞,她的头发就离开了自己的脑袋。
郑大芬说话的声音和剪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是在米兰的头上钻开了一个洞,风呼呼地从洞口灌进去,米兰便在风中浑身抖动起来。
29、是否在回家的路上
米兰坐在黑暗里。钟声敲响的时候,教学楼里上文化课的犯人就一窝蜂似的拥出教室,哗啦啦地再拥进监房的坝子里,然后那些声音又扩散开去,进入各个监室。这样声音才渐渐停顿下来。
外面的声音退去以后,记录监狱里负责对每天劳动情况进行记录的人,由表现较好的犯人担任 高喊米兰的声音就显得很响亮。米兰顺着声音走过去,她看见了抖搂在记录手里
的囚服,那衣服的颜色是绛紫色的。她伸手去接时便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新棉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腥臊味顿时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在她朝后退的时候,她觉得时间已经被那样的颜色和气味堵住了。
记录说:“以后天天都得穿囚服。”
米兰紧紧地抱着衣服站在那里。记录又把手朝米兰挥了挥,米兰就看见那几张牛皮纸。记录翻开一个本子写上米兰的名字,然后说:“这是场券,也就是你每个月的零花钱。可以买牙膏卫生纸什么的。”
她见米兰没有动就有些生气地说,快在上面签个名字,如果不要就算了。
米兰接“钱”的手抖了一下。小时候听奶奶讲过,很久以前山东的泰安城是座人鬼共同出入的城市。鬼也像人样地进商店买东西。店老板分不出人鬼,就在货架上放一个装水的瓷盆,凡来买东西的人递过钱来,老板便扔在瓷盆里。沉到水里的钱是人的钱,浮在水面上并且发黄的钱便是鬼的钱。那鬼钱到了晚上,还散出一股泥巴和腐肉的味道。
这一夜窗外一直下着雨,米兰看见柚满脚污泥,趔趄着行走在茅草丛生的荒山上。柚显然很冷,他似乎被冻坏了,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从怀里摸出一叠发黄的钞票,天空立即飘起了鹅毛大雪。黄色的雪花红色的雪花白色的雪花铺天盖地,米兰在雪地里挣扎了一夜。
米兰颓丧地认定柚已经跟到了监狱,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时时游走在昏暗的窗外。米兰并没有感到害怕,她看着柚,柚似乎暗合了米兰的心情。柚的嘴一如他死时那样半张着。
米兰说:“柚,带我走。”
柚就把脸贴到窗子玻璃上。柚的脸被玻璃压得奇形怪状。米兰从床上翻坐起。柚消失了,窗外是簌簌飘落的雪花。米兰躺下去想回到刚才的情景中去,她认为那些游动在心底的对死的渴望,消解了对柚的阴魂的恐怖。她想柚是饿了,走那么远的路,怎么不饿呢。米兰找出那碗没吃过的面条,将两根筷子插进去。她的目光落在筷子上。
米兰说:“柚,你饿了来吃东西,吃了你一定要显灵,让我知道你确实来叫我了。”
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空气冷冽,屋里也能清楚看见人呼出的热气。这样的天气就不用外出劳动。不劳动时便要在吃过早饭之后,学习监规队纪,各类基本常识,重要的是要学会唱《没有供产档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
她们唱歌时,总是唱得拖拖拉拉杂乱无序,使其失去了歌本来的意义。
休息的时候,米兰顺着雪地里歪歪斜斜的脚印,走向厕所。西瓜皮和3号站在厕所门边相互抱着。西瓜皮上穿绛紫色囚服棉衣,下穿一条肥大的男式军裤,裤腿扎着露出解方鞋的整个鞋帮,头发短得跟块西瓜皮胡乱地耷拉在头上似的。
米兰见西瓜皮显然是个男人,便认为自己走错了厕所,连退了几步。她从另一个门重新走进厕所,两个人还那么站着。米兰有几分惊慌,愣愣地站在门口,这才明白了女监里不会有男厕所,也更不会有穿囚服的男人。
西瓜皮猛吸了一口烟,恶狠狠地看着米兰,然后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在雪地里,另一只手却从3号衣服里抽了出来。3号也反过脸看着米兰,她的眼波在雪光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幽暗。
她们散开后便一边一个站在门口等米兰。米兰依然沉溺在那种幽暗的眼波里,木头木脑地往外走。她觉得寒冷已经穿透了骨髓,她哆哆嗦嗦地哈着气。西瓜皮一把抓住她的领口,另一只手卡住米兰的脖子。米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上牙跟下牙碰得咯咯响。西瓜皮咧着嘴,像在笑又像在咬牙道:“你再大惊小怪的,小心老子敲了你的牙。”
米兰不敢吱声更不敢看西瓜皮,西瓜皮左右地搡了米兰几下,说了一串污七八糟的话。米兰一句也没听清楚,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有一只鸟在灰蒙蒙的天空忽高忽低地飞。它为什么要这样飞呢?米兰这样想,上牙和下牙便不再碰得那么响了。西瓜皮看见米兰的两只眼里只剩下了眼白,松开手露出温和的目光。她的手在米兰脸上摸了两下说,土是土了点,长得还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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