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的祸根。
黎吻雪看着我又对我说,如果那样的“一天”到来,我肯定不会点菜,肯定不 会吃。她那脸上淌过泪的皮肤,在紧绷的眼窝里,呈青黄色,并浮着一层虚光,半 边脸面被滑下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在夏日几经折射相映的室内暗光里,变 得青灰灰的。
她又看着我说,我常做到赖波的梦……
说他心底里不原谅我。我国前一段婚姻不称心,后一段……当时称心……就钻 了“牛角尖”。她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沉着头,用葱管般的指尖,敲敲自己的 脑门。
我知道这个“牛角尖”,曾经是她执着追求的誓死不肯回头的唯一的一条路。 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时,她还在走。甚至她还责怪马月。
她还对我说,她搞不懂马月为什么这样出尔反尔。为什么最初答应后来又反悔 ;看看我与她丈夫好上了,又回过头来再给我黎吻雪这致命的一刀!
在某些问题上,黎吻雪这些认知与常态下人的认知,有着太大的落差。或许这 就是所谓的“牛角尖”情结吧。我想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纠正她的这些 认知偏差了。
黎吻雪将话头一转接着对我说,这十年来我心甘情愿地默默为他守候。我为他 付出得再多,心里也永远是平静的……不管怎样,我在良心上也要求改判,因为小 灵灵不管是他赖波亲生的还是领养来的,总归是他的女儿,现在既然已经死不能复 生,我就想以我——有生之年的努力,给他补偿也为我赎罪;只要他愿意,我允许 我的女儿去孝敬他伺候他,如果他真要与妻子离婚了,我决定让我的父母去看望他。
这样,我在里面活着的话,也就有“盼头(有明确目的而等待)”了……
黎吻雪真有点一意孤行、说话前后矛盾。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话,还真让人不相信。
她想活下来是为了赖波;想赎罪还是为了赖波;甚至发动女儿发动母亲,也还 是为了赖波。而如果她能活下来,她在里面的“盼头”是什么,又是为了赖波。
采访到这里,我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采访下去的了。说句我采访的直觉, 她的心至此——还是一直牢牢地系在这个叫赖波的男人的身上。
一个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的大圈子兜下来,脚下的终点又复合了最 初的起点。
——我为世界上痴情的女人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在采写或服刑、或临刑的女犯时,这一句话已多次写及。
而且还不得不是这同一句话。来自也是同性之我的感慨,真是哀哉!看来这个 问题的深刻答案,不得不有求于家庭、婚姻、心理学的专家了。
“枪决”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女人在生命之 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如果这男人当在去她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 挽回了……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1996年6 月21日,多云转阴。
这一天我有事很晚回家。车里有人告诉我,你采访过的那个黎吻雪,今天已经 执行了。刚才在电视的日播新闻中听到的。
尽管我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忙止住朋友的话头,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他将“枪决”这两个字说出来。虽然黎吻雪罪有应得,可这 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
我想说黎吻雪,你在最有滋有味的人生阶段,以最不寻常的方式“离开”了这 个你爱着的世界,你难道还不“凄绝动人”吗?你在认真的“渴盼坦然”中离去, 也算寻得了一份不寻常的“价值”。黎吻雪,只因你太是一个绝对的女子。不是说 女子应该是这样,而是女子的本质中的内核,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仍然要 为女人悲哀!
1996年6 月24日,晴,监区办公室。
一名资深女警官对我说起了黎吻雪。她说黎吻雪心里可能有份寄托,“走”得 坦然平静。她不同于一般的死刑犯。她说“执行”这一天早上,我例行去那小监巡 视,每次有人要“执行”时,我总要亲自去一次的。那日我看见她穿一套雪白雪白 的薄绒衫裤。
我问衣裤哪里来的?
女警官说,这是她们自己的衣服。一般去“那里”时,不规定穿什么,更不规 定要穿囚服的。6 月21日这一天,天已经转热。她穿这一套衣服过于热了一点。但 既然是她自己喜爱,我们也就由着她了。那一天等我走近时,竟意外地发现她嘴唇 上涂着口红,而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当时没有吱声,径直在她前面巡视 着走了过去。但是这情这景,在我不算短的工作经历里却是第一次见到。
我听了,同样深感意外。转而一想,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 人。女人在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生命绝境中,还在爱着美,是否在预示着人世间很 通俗的那种“女为悦己者容”呢?那么,“悦己者”谁也?在我几次找她“聊”的 感觉中,似乎还是那个他——赖波。我猜想,她想留给世人最后一面的“好印象” 时,这个世人之一肯定有那个赖波。
女警官告诉我说,一直到九点,楼下有人来“带”了。
临上车时,她对我说,“我走了,谢谢队长。”
一切平平静静,平静得让人刻骨铭心。
其实——平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崇拜。
而死囚黎吻雪的平静,或许是她认为自己到了这番田地,一切已做到“最好” 的份上了。
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他们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法律神圣的指令。
面对他们帽檐上闪闪发亮的警徽,和肩章上的威严的蓝盾,我肃然。
1996年10月2 日,夜7 点30分,电话采访。
对象:黎吻雪原工作单位女同事某某。
我刚言明身份,说及黎吻雪时,对方就感慨万千地说,我们都和她同时进厂的, 也是要好的小姐妹。我们了解黎吻雪的能力与为人,但是,她的结局本不该是如此 惨的呀!她有能力,不糊涂而且办事相当精干。绝不是马大哈式的人。
最后走到这样不可收拾的一步,赖波是要负责任的。
据我们知道,赖波在外面要好的女朋友,并非仅黎吻雪一人,我们平时都暗示 过吻雪,说对人要留一点余地,不要太痴心了,要留一点给自己。但是黎吻雪却一 次次地打断了我们,说赖波对她是真心的。
黎吻雪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她捉进去的前几天。言语之中,听得出她对 赖波没有死心。还老惦着他,想与他缔结秦晋之好哦。
我曾不客气地对黎吻雪说,赖波女儿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赖波哪里还有心思和你谈什么什么,你不要再去想他的事了。
你应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某某,出事后的这两个月里,你们与她这么要好,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蛛 丝马迹?
她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讲是有的。只是当时我们没有足够的警觉去识破她, 否则我们早点劝她去自首,或许法律也可以对她从轻一点处理吧。
我问有哪些可疑呢?
她说这事情发生后,我们听说小人是被人弓虽女干的。黎吻雪一听就马上火气冲冲 地嚷,别瞎说!后来想想,黎吻雪凭什么说不是弓虽女干的呢?再如小人死后,黎吻雪 确实很痛苦的样子,整天萎靡不振。我就劝她,你别悲切,别一天到晚很伤心,小 人又不是你害的!快去把头发剪一剪吹吹风,精神一点。
破案后,我一直觉得很内疚,好像我当初的话是“怂恿”了她似的。我们是怎 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她下的毒手呀。刑警803 来单位抄更衣箱时,抄到了小灵灵的书 包与红领巾。我居然大声说,她衣箱里发现有书包红领巾,并不能说明小人就是她 害的!她平时善良乐于助人,你们可不要搞错哟……
其实她们这三个人组成的“畸形三角‘”,我们小圈子里人都有点晓得,开始 总认为是黎吻雪不好。后来的日子里,看到黎吻雪对赖波这样忠诚这样专一,也就 被她感动了。你想想,每到冬天,外面市场上不管价钱多贵,吻雪总是买了甲鱼、 河鳗什么的,烧好了炖烂了,让赖波每天带到单位里去吃。每季轮换着补品不说, 她还心甘情愿地替他带孩子。她化在小人身上的心血,可能比马月还要多。处处体 贴赖波,照顾他。他的衬衫一洗一烫就是十件,只要男人在外闯事业,她是在家做 牛做马也无怨无悔的。
我们几个也都是女人,都做不到对丈夫这么好,为啥要苦自己,家里又不全是 我们女人一个人的!记者你说是不是?
我们都嘲她,说你的精神太伟大了,对男人这么无私,这么默默地奉献,何况 你黎吻雪还没有名分呐!可是她这个人,却处处袒护赖波,水一点都泼不进,后来 赖波一点点疏远她,她真是死要面子,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承认过,其实我们也 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敢正视这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人间在心里。就连事情出了以后, 她也太有心理承受力了!你想在中午打牌时,她还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牌一甩说, “臭路子”什么的……在电视镜头里她哭诉说,我实在没有面子去面对朋友了,实 际上就是无法对我们这些朋友交待呀。
她就是说他赖波好呀,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说大约赖波这男人很有魅力吧?
她说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人的魅力,恐怕只有在吻雪的眼睛里啰。
照我看,这赖波猪狗不如!
开庭时我们都去听的。出事那天,赖波在四点钟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寻到六点 钟没寻到就向公安局报案了。他为啥不去吻雪那里看一看,问一问呢?分明是他心 里有鬼!心虚呀!或者说得偏激一点,小人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当夜他去 吻雪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我们同情她、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小人是无辜的,赖波 再怎样背信弃义、负了你黎吻雪,你黎吻雪对小人下毒手,是千不该万不该的。杀 了人,就算是走到极限了,就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了,她只能是在劫难逃了……
1996年11月28日,早上9 点正。
今天阴云重重。小车在通往公路管理处的高架道路上疾驶。
市政局纪委的老张和小汪,几周前知道我的采访意图后,十分支持我的工作。
经多方联系后,马月还是不愿意见记者,这自然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理解,她 未愈的伤口,本不该去碰。我也想算了,不愿接受采访我也无奈。
可是老张昨天又热情地来了电话,告诉我马月她回家想想后,觉得又愿意了。 她又一次打电话给他(原是她的老支部书记),她经考虑,决定要求见记者了。
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你一定要我丈夫就对 我讲一声,我就把他让给你!你让我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我就一定要女儿,我不 要丈夫!你为啥要不到这个男人,而把我女儿害了呢……
简陋的电梯升到了七楼。我们在一间同样简陋的办公室里,等待着马月的到来。
她曾是黎吻雪的闺中密友,婚后又将离婚后的黎吻雪母女接回家中居住。“3.8” 命案发生后,传媒又几度形成舆论。而她在全案中只仅仅被议论、被传说、被一再 提及。所以我很想直接听一听她心里的话,尽管找她并不容易。
说实话,她推门而入给我的第一个直觉是:她十分漂亮。
这似乎有点偏题,但却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私下里将她与黎吻雪比较,总分似 乎不相上下。于是又想及赖波,和赖波心里的“难度”……说这些,是否显得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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