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已久的年三十来到了!
但早餐依旧是玉米面糊糊。
但午餐就有肉了!
两只洋铁皮饭桶一进院子,一股淡淡的久违的肉香立即飘进了各个号子。整个南看的上空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我们快乐地撩起褥子露出席子,快乐地拉出饭盆发了勺子,快乐地等待着六圪旦的高叫:“三号!打肉菜!”
终于,肉菜打回来了。虽然仅是在平时里那瓢菜汤里飘着两三片小肉片片,但这毕竟是肉呀!即使不是名副其实的肉菜,也是名副其实的肉汤呀!
我们快乐地比着谁碗里的肉片多,比来比去,也只是两片与三片的差距。那就比谁的肉片大,比谁的肉片肥,反正总有可比的。
我蹲在地上,饭盆放在面前的地上,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小勺子慢慢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就在快要喝完肉汤时,我突然发现除了上面飘的两小片肥肉外,饭盆底的泥沙中间,居然静静躺着一小块瘦肉!我欣喜若狂!藏起笑容我左顾右盼,确信他们只顾各自品尝肉汤没有人注意我,我才怡然自得地舀起这块小瘦肉,悠然自得地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这一小块瘦肉虽仅比指甲盖稍大一点,但她却从生理和心理上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欢愉!
午餐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始痛斥六圪旦,说他在开号门打饭之前就已经把桶里的肉捞了个差不多。“有一快餐杯呢!”阿明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从反光镜上看到的。于是人们诅咒六圪旦,从吃肉时吃个骨头噎死,直到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姑娘去卖_。诅咒的同时人们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其实诅咒并不是真的要诅咒而只是过过嘴瘾,就好象两人吵架时一个说:“老子透你妈!”另一个回击:“老子才把你妈透了来!”其实两人谁也不能把对方的母亲叉暴了是一个道理。
午饭过后,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
瓜皮说,各自想办法,查过号后就开始支锅!(支锅是一种扑克的赌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可惜我在这方面悟性不高没有学会。搓火也没学会,卷炮学会了,打人学会了,骂人也学会了但用得很少)。
阿飞表示一定要从六院那个跑号的同案那儿要几盒烟让过个年抽、赌。鬼子六说他也认识其他院的谁谁,能向他要些烟来。阿明说他父母一定知道过年时给他送些东西进来,并表示:“他们要连这都做不到,老子出去以后就不认他们了!”老崔这几天嘴安分了许多,现在只在那嘟囔着“死老婆子!死老婆子!”王世宏可能知道没人给自己送任何东西,默不作声。我也清楚没人会给我送任何东西,我也默不作声。
下午,大查号。
全院子的犯人全部出院,面朝墙站在南墙底,由武警大兵们配合干部们查号。大兵们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工具,他们对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我们,存在着阶级上和意识里的敌视。他们把各个号的被褥全翻了个底朝天,将每一件东西都要扔到另外一个地方包括一个小裤衩。在他们眼里没有头铺和板油只有阶级敌人。
查号过程中,犯人们不时偷偷回过脸关注一下大兵们的搜查情况。我们号有个藏着宝藏的坑洞,所以瓜皮他们不停地扭脸去看。我的心里也惴惴,因为要是查住了,一个号的绝对全要被痛打一顿。你说你没参与挖洞?那你为何知情不报!打!不过,谢天谢地,大兵们把那个坑洞里的鞋扔也来以后,没再往里乱摸。逃过一劫!
咦?我们号的人心里有鬼,这才不停地扭头看,但其他号子的人为何也总是扭头看自己的号子呢?莫非他们也有个坑洞里边藏着宝藏?不过每个号子只有九平方,要想藏些什么违禁品也只能在坑洞里做手脚,况且听瓜皮说四院早就流行这个,只是三院的犯人穷,没什么可藏的。但过年毕竟是个隆重的节日,各号的头铺们无论如何也得准备一些烟呀!于是,各号的人们都心怀鬼胎地不停扭头看。
我的围巾被翻出来了!
围巾,当然是长条的,所以就有可能勒死人。所以就属于违禁品,所以一个小大兵就举着围巾出来,向院里和秦干事闲聊的大兵领导(不知是什么级别,反正肩章是光闪闪的)汇报:搜到这个!
一句话吸引了各自正在脑子里打小算盘的全院人都扭头看。
我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围巾要被没收,老秦说不定还要抽我一顿给大兵们看呢!
“放逑回去!”老秦一声断喝使全院人和我一愣,随后,我的感觉就象个落水就要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个救生圈!
“这是人家对象给的!能有逑甚事!放回去!”老秦年老资历也老,“秦大棒子”的威名不仅流传于号子之间也流传于大兵们之间。老秦一声断喝之后,肩章发亮的大兵领导也点头示意:放回去吧!
谢天谢地!老秦!你可真是个好人哪!老秦来自洪洞,就是苏三的故乡。苏三唱道:洪洞县里没好人。苏三,此言差矣!你只是没活到现在见见咱老秦呀!
半个小时后,查号结束了。每个号都是一片狼藉。
我们各自回到各号。号门锁上后,我们马上开始心情愉快地收拾。是啊!为什么不愉快呢!午餐有肉,晚餐是饺子!正月天里还有可能吃几次肉菜,这还不够满足吗!人活着应该有盼头,但必须是有把握能实现的盼头。盼了实现了,你就应该满足;盼了个就不可能实现的盼头,那只会增加痛苦;什么也不盼就等着它自然来到,那是傻子。
很快,铺盖整理好了。烟也从坑洞里拿出来了。南看沉浸在准备过年的欢乐的海洋中。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派两个人去取分的面和馅,让一会儿包饺子。阿飞的鬼子六抢着去了。
我是会包饺子的。我准备一会儿要大展一下身手。
啊!饺子!我喜欢你!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年 ? 苦 的(上)
在对饺子的渴望中,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阿飞的鬼子六黑着脸回来了。
他俩一人手里端着半饭盆馅,另一个手里拎着个面袋子,可惜只是个底子,顶多有多半饭盆。
这才多少呀?一个号的七个人就吃这么点吗?我心里很疑惑,可这还不够一个人吃呢,盼望已久的晚餐的饺子大宴就是如此吗?可能吗?还要给发一些了吧!
“挨逑的六圪旦!把面和馅一大关都截了!给各号发的都是这么点儿!咋透来!”阿飞愤愤地说。
众人脸上皆愤愤不平,但没几个人吭声。毕竟这儿是看守所,轮不到你说话时,你就没有资格发表自己的观点。
沉默了一会儿后,大概是瓜皮在跑号时,常干类似的事,了解这里面的猫腻,他淡笑了几声:“呵呵!老子现在可真成了个板油了!这还有逑的说的!就这么包吧!”
于是,众人开始动手包饺子。气氛很压抑,压抑的主要原因就是席子这两个半盆的面和馅,和旁边八双充满着渴望的眼睛。
人多料少,活干得倒是挺快。就在铝饭盆里和好面,搓成细长条,没有刀就用手揪下一个个的小面团,揉圆,没有擀面杖就用手捏成圆圆的皮,包上一点点馅以便能多包出几个饺子。
整道工序就是这样。根本轮不到我大展身手。连小展都不可能。我只负责把小面团揉圆这一道最不显技术的工序。
很快,馅用完了,还剩下了一点面。我暗自数了数席子上一排排的小饺子,只有九十多个。人均十五个?那哪够呀!那还不如吃窝窝头顶饥呢!我暗自寻思。
“这点面咋办?”阿明问。
“六圪旦说是一会儿全院包好饺子后,一齐到厨房的大锅里煮,煮出来后各数各的数。咱们就再捏些皮,包些纸团、生面团、烟头吧!”瓜皮很随意地说。
“就是就是,既然在一起煮,那咱们不作践别人别人也要作践咱们!”鬼子六的思想真不愧是中国人的思想。中国人要不这样想早供产主义了。
“煮出来以后,谁吃到烟丝,算他倒霉!”阿飞恶狠狠地说。
于是,在家动起手来,把剩下的面捏了二十几个皮,包的馅是卷炮的烟头、或一小撮土、或一小块纸团。总而言之,这些行为就如同号子里的水土一样都是娱乐性的,并不全是存心要害谁,只为图个开心。
包饺子的工程很快结束了。只等着傍晚时分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去几个人把饺子一齐端了去前面厨房的大铁锅里煮。闲着无事且无聊的众人们忘掉了六圪旦截走的面和馅所带来的愤怒,重新投入到过年的欢快的气氛中。
阿明讪讪地说:“我这老子和妈,咋透来,过年了么,也不说来看看他小子!”鬼子六接上了茬:“你给你家里写个明信片,爸爸妈妈两点点,我在这里真可怜,快快送来二百元,还有一箱方便面。”
是啊!过年了!毕竟是过年呀!就在众人兴奋地打闹时,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乡的苦闷之中。
入监快两个月了。除了预审科黄公安提审过一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亲人和好友们,除了一条“知名不具”送来的围巾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真的他们还在牵挂着我吗?真的还有人还挂念着我吗?家里的爸爸妈妈他们还好吗?妈妈本来就有病,得知我现在这种情况会不会加重她的病情呢?我好想念他们呀!还有她,她怎么样呢?我俩以后会有什么结局呢?我的未来会是什么呢?
入监快两个月了,我本已经从最初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中走了出来,但“年”这个带着浓郁团圆气氛的节日还是引起了我无尽的思乡情愁。我很清楚,不能思念亲人好友,不能回忆往日的美好时光,那只能带给我无尽的烦恼,加深我的痛苦,但是,我才十七岁呀!本来怀着美好的憧憬来省城上大学,却被送进了号子——这暗无天日的监狱!叫我怎能不想家!那个温暖的家哟!……
当时的我泪流满面。而写到这儿的我,想起当日的情景也已是泪流满面:九平方的号子、昏黄的灯光、坑上坑下八个光头、对外地人的轻视、大油对板油的欺凌、从外界得不到任何联系、如被抛弃在荒岛上的感觉、每天食不裹腹、每天除了吃饭放茅睡觉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着、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坑上过年的饺子、踡缩在坑角偷偷哭泣的我……啊!此情此景,永生难忘!永生难忘啊!我恨!我恨这场悲剧的始作蛹者仝建平!我恨这个不公平的司法制度!我恨老天不睁眼!我好恨哪!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年 ? 苦 的 ! (下)
瓜皮经验丰富,过年也不忘抓安全。
此刻他及时走过来:“大学生,有逑的个哭的!不要想!越想越难受!列宁说,没住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也是个完整的人了!况且这里面也是一所大学!名字就叫:社会大学!”
列宁说过这话吗?我一愣,但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这儿不是在你家里想哭就能哭,还有其他人要为你的安全承担责任呢!况且瓜皮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想过去,真的越想越难受,索性什么都不想,听天由命,就象个无忧的傻子。再者,监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不过会被锻炼成精钢还是劣钢,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我满怀歉意和感激地笑了笑:“我没事的。”于是,我开始用心地倾听他们的聊天逗乐,在哄笑和调侃声中,努力忘掉过去,忘掉未来,忘掉一切。
从那天起,我确实做到了忘记。后来我不会说家乡话了,想不起高中同窗三年的好友的名字,也忘记了她的模样……直到我把自己都给忘记了……
阿明在坑上跳舞,阿飞的鬼子六也跟着跳开了。好象叫什么“颠四”。
我活了这么大,从记事起就开始上学前班(因为当时妈妈是乡下学校老师,一人带着从学前班到三年级),初中以前家里没有电视只在单位的旧黑白上看过几次一休哥做的冷酸灵牙膏的广告,上了高中家里倒是买了电视了但妈妈又管着不让看怕耽误学习,所以说我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娱乐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哪里进过什么舞厅!看阿明他们把屁股一扭一扭的,也有点意思。
号子里的人们无聊时爱讲录像。作为一个小混混,录像厅、歌厅、舞厅就应该是自己的根据地。他们讲起录像时一个人主讲其他人作补充,情到深处还要起身配上动作,把故事情节讲得完完整整、活灵活现。这可是让从没看进来录像厅从没看过一部录像的我大开了耳界。于是我知道了发哥华仔成龙大傻等以及他们的许多作品。往往一部录像要听上好几遍,听得熟了我简直怀疑是否自己就看过这些录像。瓜皮说他同案叫猎狗的爱打架,尤其是刚看完录像时,总觉得自己就象主人公那样武功超群,总想找个路人打一架试试自己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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