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爷原来是个“国企”的档委书记,借跟外国佬搞合资的机会捞了一把,后来让人检举了,属于晚节不保型的领导干部。大爷看上去很慈祥,怎么看怎么不像贪亏犯,又怎么看怎么像贪亏犯。东哥说他是滩官污吏,海大爷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一脸倦怠,海大爷已经关了一年了,因为律师很卖力,搞得检察院不得不三番五次地核查事实,核查得海大爷都没了斗争的热情。 东哥坚持认为自己该杀,但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他说他没害过一个好人,他们村里的婶子大娘一听说他给抓了,都哭呢。“我们村孩子一看见我就追,把我当亲人啊,哪个孩子没吃过我的东西?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求到我东子头上,我没打过一个锛儿,能办的咱办,不能办的咱也敢应,办不好还办不坏嘛,呵呵,我就落一好人缘,到现在,村里乡亲欠我的钱,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呀,我从来没主动找谁要过帐,甚至都记不清谁跟我借过钱了。” 东哥的这些话,侃侃侃侃地不知叨咕过多少遍了,连丰哥都听腻了,一次东哥正第N次聊着这些话题,管教提他出去,丰哥抓紧时间诉苦道:“快点把他拉走凿了算了,整天叨逼叨、叨逼叨,头都大了,又不好意思伤他自尊,快走的人了,还能不让他多说说话?” 东哥过了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表情肃穆:“明天可能走链儿。”丰哥一边诧异地说不会吧。东哥说也该着了,都等了俩月了,刚才验血了。丰哥就不说话,只把东哥让到里面坐。 按照经验,死刑犯一验完血,一般转天就执行枪决了,叫“走链儿”。 沉默了一会,东哥镇定地笑着:“丰哥,听说现在监狱净跟医院做交易,把死刑犯的内脏给卖掉,可靠嘛?” 丰哥说你都问过800回了,不可能的事儿,他们还疯了呢,这要一暴光,国际影响啊,社会主义不就没有优越性了? 丰哥问他:“东子你穿什么衣服呀?” “就我老爸上次送进来那身西装,我觉得不错了。” “回头我那件鳄鱼你穿里头吧。” “行,晚上给我安排个澡儿。”东哥道。 丰哥让小不点的喊劳动号的胖子,胖子很快过来,丰哥说:“晚上给我们弄只鸡来,小酒酒有戏不?” 胖子苦恼地说:“丰哥你不拿我改着玩嘛,我敢给你弄么?什么事呀,这么隆重?” “明天早上东子走。” “呦,没听见信儿啊。你放心吧,我尽量,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啊,鸡敢保,那个就不好说了。” 听到要送东哥上刑场的消息,我们都识趣地不敢聊天了,弄的号房里的空气特压抑。老半天听东哥骂起来:“操他妈的,判死刑连家属都不让见,真他妈不是玩意!” 丰哥安慰他,说不见面更好,家里老爹老娘都一大把岁数了,倒也省得伤心了,你也甭多想,走了就走了,人生一场空啊,留恋什么呢。 东哥强笑道:“不留恋?你们谁跟我换换?” 丰哥争论道:“谁换?你敢情轰轰烈烈了,别人人生刚开始,瞎屁成绩没整出来呢,就替你去?” “是啊,我也值了,四条人命啊,操,到阴间碰见这些人,我再宰他们一次!” “对,到那哪你东子也不是吃素的!”丰哥鼓励他。 东哥还是不死心地较真:“我是一孝子,我爸妈从来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还以为我做买卖呢,这一出事,老两口怎么受?操他妈的,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东哥的声音有些走调。 舒和小声跟我嘀咕:“看过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之死》吗?” 我说恍惚看过。 “人家那个时候,苏格拉底行刑那阵儿,他的学生、家属和朋友都允许在场呢,现在倒好,一判死刑,家里人一个不让见,纯粹没人性啊。” 我说是那么回事,同时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对死刑犯,对死刑犯的家属,都是莫大的无法补救的悲哀。 胖子最终没有弄来酒,只买了一只烧鸡回来,丰哥背后骂道:“傻逼肯定是没下功夫。”东哥说算了,胖子也是不想给自己惹事儿,可以理解。 “不过没酒壮行,还是别扭。”丰哥看来还真的别扭了。 东哥反过来安慰他,说有一片心,我东子知足了,临走能交你丰哥这样的朋友,无憾了! 晚饭吃得压抑,大家嚼东西都风度翩翩的,很绅士地细细品味,大臭吧唧嘴的毛病也突然改正了。东哥吃了一个鸡腿,就说饱了饱了。 “我也没觉得怎么样啊,怎么就没有食欲了呢?真他妈丢人,说实话,就这一个鸡腿,还是强塞。”东哥实话实说地自嘲道。 “你肯定不是怕,连我都吃不下,关键是哥们弟兄混这么长时间了,说走就走,谁心里好受?”丰哥分析得很近情理,又给足了东哥面子。 晚上值班时,我看见东哥隔一会就翻一下身,脚下的镣子轻响着,显得有些焦躁。很难想像他现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是一片混乱?这是一个无法交流的问题。 转天,丰哥很早就把大家轰起来,小不点和几个手脚利落的押犯,在丰哥的指挥下,给东哥换了衣服。东哥喝了半杯奶粉,就坐在门边等。 等了一段时间,外面还没动静,东哥突然向丰哥发难:“你怎么不理我,也不跟我说点什么?” 丰哥无奈地说:“你让我说什么?咱聊了一晚上还没聊透?再说现在真不知道说啥呀,跟你说豪言壮语?跟你说一路顺风?还是再安慰几句?都不像人话啊!” 东哥笑道:“跟我还说什么人话?马上就不是人啦!” 丰哥说:“你不过就是先走一步,我这里还不一定怎样呢,弄好了,你前脚走,我后脚到,记得在那边猛着点,我去的时候好有个撑腰的。” 东哥还是笑:“你别胡说了,你死不了,也就无期。” 正说着,铁门咣地一声,我们的目光集束向门口投射过去,主管管教手里拿着几封信:“丰子杰,你们的信……嗨?东子你干嘛呢,穿这么利索?” “庞管,不说今天走链儿吗?” 庞管一头雾水地笑着:“哪来的消息!没事自己闹心?” 丰哥也笑起来:“虚惊一场呀敢情,那昨天验什么血?”我们都放松了精神,气氛有些活跃。 庞管说别净瞎琢磨啊。咣地关上门,走了。 “今天不走,明后天肯定走。”东哥把屁股又挪回铺上,决绝地判断。 结果,接连好几天,我们都沉浸在送东哥上路的情感氛围里,许多人都已经疲惫,但还是很肃穆地消磨着这样的时刻。东哥每天都很注意自己的形像,基本上做到了视死如归,丰哥也不断给他打气,最后我发现两个人都有些烦了,话也越来越少,其实大家都有些不耐烦,恨不得立刻冲进来几个武警,把东哥架走,当然,除了东哥自己,没有人开诚布公地表达过类似的意见。 一天,两天,一个礼拜就那样艰难地捱过去了,也没有动静,胖子打探来消息说,根本没有走链儿的计划。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东哥已经眼看着消瘦,听说不走了,就骂街:“这不拿人找乐嘛,不走链儿你抽我血干嘛!” 这些天一折腾,真比“嘭”一声枪毙了他还折磨人啊。 而且,要求一个面对死亡的人,长时间保持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也很苛刻,对于东哥消瘦下去的变化,我们真的打心眼里理解。
第二单元:市局看守所 第一章 (2)“严打”总动员 (更新时间:2004-4-22 17:57:00 本章字数:3020)
4月初看电视,知道外面正在开展“严打”整治斗争,小不点兴奋地说:“这回号里又该哗哗进人了,外面狂抓呢。”丰哥说你懂个屁,“严打”就是打击面更大了,平时该吓唬两句的给拘留了,该拘留的给捕了,屁屁案子多了,真正大案的比例不会上升,咱这里不会有什么动静,升不上多少人来。 东哥说也不一定啊,83年抢一军帽就枪毙呢,说不准这次更狠,现在社会多乱,再不狠点,供产档的政权都悬乎了。 小不点不解恨地说:“就得狠巴巴的,随地吐痰就无期,偷钱包的全枪毙,中国人的素质非噌噌往上升不可!” 丰哥说你老子在市场卖肉还玩鬼称呢,这回肯定也挂啦! “别肯定(啃腚)呀,那玩意多脏?”看丰哥脸色好,小不点顺嘴开了句玩笑,刚出口,丰哥就让他转内销了——通的一个大腮梨,小不点正坐得逍遥,一个驴滚儿,就给丰哥揍铺下去了。 “操你母妈的,赶我话辙,胆儿肥了你!” 这样的玩笑,只能丰哥跟你开,什么时候轮到你先上脸了?小不点自作自受。 “丰哥我错了,我错了。”小不点在地上扇了自己嘴巴一下。就冲这点儿,也讨人喜欢哦,这小子年纪不大,才17,就特市侩,懂得自己作践自己哄领导高兴,还弄得挺自然。 丰哥笑骂了两句,也没追究,放了他一马。 电视里都是“严打”的报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就有人兴奋地叫:“哎,那不谁谁嘛,傻逼也进来了,操,还挺上镜的,还乐呢,我看他像当兵去,不像挨逮的呀,靠(此印刷本为盗版)!” “当兵也是给抓壮丁了。” 某天号筒里喇叭一响,号召我们安静,开动员大会,搞揭发检举,同时对自己没有交代清楚的余罪,也要求主动交代,说交代了就不追究,要是等别人检举出来,就严重了。 “……依法从重从快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是档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惩治犯罪、维护治安的一个重要方针,是邓小萍抿主和法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改革开放20多年的实践证明,这个方针是完全正确的,必须旗帜鲜明、毫不动摇地贯彻,坚持依法从重从快原则,坚持‘稳、准、狠’……” 号筒喇叭还在威严地广播“社论”,小不点笑道:“我还杀过俩人呢,交代了真不追究了?” 丰哥扇了他的秃头一下,同时警告大家:“这段时间都别瞎白话啊,谁知道谁心里琢磨什么哪,你说着玩呢,别人给你检举了,受罪的还不是你?” 会议公告,要求每个在押人员必须写出“自检检他”的材料,很快,一打检举材料表就发下来。 “谁不写也不行啊!”庞管不容商量地命令。 “写,写!都得写!”丰哥一边让小不点给大伙发单子发笔,一边鼓吹。 舒和、常博我们仨凑一堆儿嘀咕:“这写什么呀,我上哪认识犯罪分子去?” 大臭苦着黑脸儿说:“丰哥我不会写字啊。” “先旁边等着,想!想好了让别人给写,操,小时候不学习,现在傻逼了吧,想揭发犯罪分子都揭发不了。”丰哥悠闲地抽着烟,数落着大臭。 大臭后面一个半大老头气呼呼地说:“我不写了,反正是死刑,还怕什么?” 丰哥脖子一伸:“刘金钟你老逼说什么哪,临死临死不想过舒坦日子了?写!谁不写也不行,政府吩咐的,谁扛的住?” 刘金钟说:“那我找庞管说,不写!临死我还害别人?到阴曹地府都得挨鬼骂。” “操你妈的,你混蛋劲还上来了是吗?找庞管?那意思我管不了你了是吗,想出这个门,先过我这关!” 刘金钟还想来劲,东哥已经站起来,挥着铐子骂:“老逼想早点走了是不是?再放屁我开了你!” 大臭赶紧回头劝刘金钟:“写吧写吧。”那边的东哥也不矗立了,前档委书记海大爷把他劝下了,说刘金钟脑子有毛病,你跟他较真干吗? 刘金钟的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至少是有性格障碍。他在外面是开出租的,就因为邻居装修打搅他休息了,一言不合,就拿斧子把人家劈了。刘金钟的老婆就有精神病,他说早过腻了,活烦了,睡个觉都睡不安稳,一会嘣嘣一会嗡嗡的,你装修?你过的美是吧,你偷偷乐去呀,大张旗鼓在我耳朵边闹,操,我就不让你美! 这都什么人啊!理解不了。 大臭对刘金钟有好感,因为刘金钟经常给他东西吃,给他烟抽,在那样的环境里,算大恩大德了,至于平常刘金钟动不动就吓唬他,拿他找乐子,这些小缺点都可以忽略。估计呆会儿大臭的检举材料还要等刘金钟给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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