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
“我更不信。你以为我心里痛快呀年轻人?出了这么个鸡歪事故,我的乌纱帽眼看就要落地了。”
局长边慢慢站起来边开导说:“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你是梅健民的儿子,一时冲动我不跟你计较,啊。快,把枪撂桌上赶紧回家,别让你妈担心,听话。”
小如不但没有撂下枪,而且逼近了一步:
“我今天有话要说,就是要跟你这个当局长的说。梅健民是我的父亲,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尽其一生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帮助我。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今天却被他的同行关进了牢房。我一定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你明白吗?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自己的老婆却不能农转非,如果这样的人也会杀人越货,那么这世界也就可以日出西山江水倒流。如果你们让我父亲屈死,就不但是夺走了他的生命,也将摧毁我的未来和信仰,我将失去对真理的信任,也将失去对公正的信任。”
“唔,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路上构思了很久吧?可惜呀,我这是母猪闯进戏院里,跟没听一样。”
恐惧早就从局长的脸上消失,因为事情的格局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小如还蒙在鼓里。被局长揭了老底,小如有点羞愧,他还想按打好的腹稿往下说,局长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他:
“小如,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要不然后果自负。”
“有什么后果?还有比父亲坐牢更严重的后果吗?”
“你这样就是咎由自取啰。就算开枪,你能打中我吗?”
局长的话让小如想起自己大学军训时只打过步枪没打过手木仓的事实,心事一动,不由又瞅一瞅手木仓。
就在这一刹那,小如手中的枪就不翼而飞,稳稳地落到他身后一个刑警的手里。另一个刑警有备而来,熟练地为小如戴上了手铐。局长接过枪退出子弹关闭保险,用袖口擦擦枪托上的汗水说:
“给他办一下逮捕手续,让他蹲蹲大牢有好处,他妈的小东瓜不捋毛成熟不了。”
梅小如就这样被推向值班的警车,路上也没拉警笛,押送的刑警要赶着回家吃年饭,将小如交给看守所的副所长王苟后,就急匆匆掉转车头了。
副所长在登记造册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是。”
“你妨碍了什么公务?”
“我父亲坐牢了,我要报仇。”
副所长摞下笔,抚住额头沉吟起来。“报仇?”副所长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仇人是谁吗?不知道吧。没有仇人,你去向谁报仇呢?”
副所长先让小如摁手模,说是要建档的,然后再让小如踩脚印。小如踩完了左脚,副所长又怔住了,眼光落在一个空洞的位置,满脸的茫然。
“右脚要踩吗?”
“那当然。”副所长恍过神来,抽去小如的皮带、拔掉金属纽扣,将皮带和运动鞋扔进库房,拎起桌上的一大串钥匙。
“走吧。”副所长催促小如走出值班室,小如顺脚穿起桌底的一双破拖鞋。那双臭袜子就横在椅子上,副所长没叫小如带上,小如也不敢主动去拿。
四:较量
小如刚开始回忆,帅哥就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地坐在上面。九爷似乎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撮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见九爷的舌尖顶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红郁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流出来: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父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像之处,好比是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认识家父?”
九爷站了起来,双手又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止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着咆啸,“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嗫嚅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爷趋前一步,逼视着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还要念书干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懂,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下压:
“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激动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
“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静。“什么都不用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桶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怪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拉毛巾擦眼泪。九爷咯咯咯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来啊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简单。”刀疤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哐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铝勺送进来的是开水,也就没人进行感情贿赂。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墙角摆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
“帮主,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
“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探究的好奇:
“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砰地关上了,将帮主的骂骂咧咧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来,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逐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鸡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连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啰。”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了,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移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好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
“那么,你有他家的钥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息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是这样的,”小如仍然显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师确实给了一套钥匙,让我开学以后交给他侄儿。但我没带出来,丢进了楼下他的信箱里,假如要用,反正我的手小也可以伸进去取。”
“明白了,这个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什么不跟父亲见一面?”
“干公安这一行的,年底特别忙。按惯例他应该提前两天回家,不会等到除夕。”
九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地站得笔直,然后弯腰向小如耳语说:“很好,我心里温暖如春,现在,我要去请大家出来分享阳光的美妙。”
率先走出里间的是怀抱毛毯的帅哥,接着是牢头,他正眉飞色舞地与刀疤交谈着什么,由于过多使用暗语,小如无法听懂他们谈论的话题。牢头一屁股坐在刚才九爷的位置上,帅哥将毛毯铺向另一个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后。其他人在远离牢头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有人松开外套、有人伸出双脚,连皇上也袖手站在一边,在阳光下是一片舒心而惬意的表情。帅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小撮茶叶,在手心分成两堆,丢进两杯开水里晃荡几下,再举到牢头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见九爷出来,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愿细想,因为目前最大的兴趣是观察九号房的结构。很快,小如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九号房由类似于套间的里外两间组成,各是3×6的面积,也就是说,晚上收监18平方米,白天开监36平方米。墙高至少5米,远远超过了人体所能达到的弹跳高度。里间2/3的面积是通铺,另1/3的过道夜间也要睡人。里间有天花板,外间露天,当然,天空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数方块。如果左边是八号房,那么右边就是十号房,所以两边的高墙上不可能有窗口之类的东西。
里外间有墙体相隔,外间连里间过道的是铁门、连通铺的是高而窄的铁窗。里间那头约3米高处有钢筋罩住的监窗,外间这头是走向自由的铁门,铁门上有供瞭望用的小圆孔,圆孔下是可以伸进铝勺送水送食物的、带锁的方孔。门边是水池,水池再过来的角落是厕所,厕所往里一拐是洗碗池。这样,从里间通铺上透过铁窗,外面送水送饭一目了然;从里间过道看出去,洗碗池挡住了厕所,运气好的话,在他起身拎裤子的瞬间能瞧见全身最白净的屁股,不过仅仅是稍纵即逝的惊鸿一瞥。从监窗和铁丝网上方偶尔出现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况判断,有悬置在墙腰的走廊围绕着整排的监房。
4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