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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全集)

时间:2006-06-01 19:30:12  来源:网络  作者:吴尔芬  阅读:21514次


  外间太冷了,连帅哥干完活也钻里间去取暖。现在,小如从一个引人注目的核心人物被抛到外间形影相吊,他就这么把住钢筋,面墙浑身战栗。露天厕所就在旁边,大家随心所欲地使用它,小如对这种当众脱裤子的勾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小如显然不能坐下或蹲下,那样肚子要受挤压;也不能走动,肚子再也经不起任何程度的振荡了。小如感觉不到冷,他觉得尿液经过血管充盈到血液所能抵达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毛孔突破出来。身体似乎成了液体,软绵绵的支撑不住本身的重量,心脏在奋力搏动,这股力量驱使小如筛来筛去。这段时间充其量不过个把小时,但小如仿佛经历了一百年。

  电铃又响了,小如不解其意所以没动。刀疤探出脑袋说:“进来进来,点名了。”

  帅哥携小如靠向门框,算是排在队伍的最后。站在小如面前的是九爷,在一片明晃晃的光头之间,九爷乌黑顺溜的浓发倍显抢眼,还有那挺拔的后背,它纹丝不动反而给小如一种无可名状的威严。

  先是副所长阴沉的侧脸晃过去,接着一名皮肤黝黑脸孔精瘦的干部出现在监窗口,竖钢筋将他的脸夹得更加细长。他摊开硬壳本子,喊一声“报数”,大家依次往后报,一列报完接另一列。

  小如气若游丝发不出声,大家随干部锐利的目光扭头看面无人色的小如,等待干部的发落。干部收起本子问:

  “新来的吧?”

  牢头替小如回答:“昨晚刚来的大学生。”

  “胡说八道,大学生屙的屎你们都闻不到,还能跟你们这些畜生关在一起?”

  “报告指导员,是副所长讲的,我们也不相信。”刀疤说。

  指导员“噢”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又问:

  “脸上怎么回事?”

  牢头说:“外面太滑了,不小心摔的。”

  指导员举起本子敲敲钢筋,喝斥说:“我没问你,又没屎给你吃,抢什么先?”

  小如一阵心酸,申诉的机会终于到了,他想。因此抖擞精神,万分委屈地说:

  “他们打我!”

  尽管声音很小,指导员还是听清了:

  “唔,怎么回事?”

  “没人打他,他偷猪肉吃,被发现,自己吓得摔倒。”牢头说,“你问大家是不是?”

  每一个人都指手画脚说完全正确,刀疤补充了一个细节:

  “是我发现的,我问他干什么,他急转身摔了。”

  指导员猛地将本子砸向窗台,瘦骨如柴的手指伸进号房,点着小如责备:

  “这个号房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我是绝不允许打人的。地皮都没踩热就偷吃,很不应该,如果是大学生就更不应该。你呀,确实要好好改造。”

  “我们要求他洗个澡,他身上太臭了。”牢头说。

  “臭不臭都要洗,把外面的晦气洗掉。”指导员抛下这句话就去点十号房的名了。

  “噢!洗澡啰。”

  一解散大家就欢呼雀跃围着小如起哄,小如则显得困惑,不明白自己洗个澡他们激动什么。

  “脱脱脱。”他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同时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动手解小如的纽扣。

  小如咕咕噜噜忸忸怩怩,大概讲了一通理论,也可能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工夫小如就一丝不挂了,像剥一个煮熟的芋卵那么简单。这时围观的人群惊讶地散开,因为大家从未见过如此白嫩的肉体。

  “我们最白的屁股都不如他最黑的脸。”刀疤的论断把大家惹笑了。

  小如惊慌失措,双手下意识地抚住耻处,窘迫得团团转。帅哥捏紧小如的胳膊牵他去水池边,请示说:

  “牢头,是全场还是半场?”

  “废话,当然是全场,要慢慢洗。”

  在又一阵笑声中,门楣和铁窗上挂满了好奇的光头,唯独不见九爷露脸。帅哥舀起一碗水倾向小如的耻处,小如像触电那样往后蹦了一步,双手松开。背后于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鼓掌。

  天寒地冻的露天里,小如被冷水刺激的痛苦难以言状。但有一点是事实,从小如的耻处射出一股抛物线,彩虹般的优美,瀑布般的动情澎湃,弹道那样强劲有力。这下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它所击中的位置又高又远,非同寻常,是值得男人羡慕的。小如再次浑身战栗,朝气蓬勃飘飘欲仙,如释重负所带来的赏心悦目是从未有过的。

  小如毕竟年轻,意外的惊喜帮他找回了销声匿迹的自信,一把夺过帅哥手中的塑料碗,“我自己来,”他说。

  “不行。”牢头说,“帅哥你给他慢慢冲。”

  帅哥夺回失去的碗,这一下的水是泼在胸膛,小如猝不及防,险些被击倒在地。小如周身即刻笼罩着热气腾腾的蒸气,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刚出笼的白馒头,这个效果是大家所期待的,又是一片喝彩声。帅哥递给他一条破毛巾,小如像捞到救命的稻草,使劲往身上搓,所到之处因而白里透红。小如抓紧毛巾的两头,用不间断的摩擦来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跳一跳。”有人建议说。

  小如踮起脚尖做高抬腿动作,果然有点作用。身后发出看电视小品才有的开怀大笑,小如讲究不了这么多了,他想,建议跳一跳的人无非要看戏,但自己还得一边搓一边跳。帅哥慢条斯里地一碗一碗泼水,小如用眼光请求他加快速度,帅哥摇摇头表示不可能。

  小如就这么手舞足蹈着,但马上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螳臂当车,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寒彻心骨的水质,觉得肌肉随着每一碗水被不断剥去。小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够了够了”。帅哥哭丧着脸,小声说:

  “牢头要你洗全场。”

  小如领会到这句话的含意,看看池中的水不过浅下去一圈,离“全场”简直遥遥无期。蓄水大约两立方的小水池现在成了汪洋大海,它在帅哥的手下掀起狂风巨浪,身处风口浪尖的小如头晕目眩,最终被帅哥的一碗水击倒。身体虽然失控,理志仍然告诉小如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小如被抬进里间,帅哥为他盖被子之前,有人摸了一把他的耻处,宣布说:

  “缩没了缩没了。”

  让小如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没有生病,躺一会儿也就恢复了知觉,只是全身乏力,在帅哥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来。小如穿好衣服,帅哥翻出袜子借给他。

  两条白色的裤管无声地飘到小如跟前,它突出的折痕像逼迫过来的利刃,小如使劲仰头才能与九爷微笑的目光相遇。

  “九爷。”

  九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偏头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间,诚惶诚恐地面对九爷。九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入裤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九爷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他就这样嗡声嗡气地说:

  “该告诉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头;要真实,说假话更要吃苦头。”

  小如掬一把伤心泪,开始回忆他牢狱之灾的降临。

三:往事

  梅小如是在除夕,也就是昨天早上从城里回家的。隆冬的一场大雪封锁了闽西山区的道路,使他的归乡之途蹒跚艰难,小如肩上扛着硕大的红色蛇皮袋,像一只蚂蚁顶走一粒饭糁那样吃力。他想,母亲要是能进城多好?

  事实上,有许多村人注意到了从山脚下缓慢上移的红点,它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突兀而新奇。蹲在村口松树下烤火笼的人们起先是竞相猜测,但很快他们就闭嘴沉默了,因为眼尖的人认出了那是回家度寒假的梅小如。

  小如被沉重的行李压弯了腰,正好想他浩渺的心事,等一溜的脚尖和火笼映进眼帘,他就只剩下诧异了,因为村民的脸上全是飘忽不定的暧昧表情。

  一转眼,小如就恍然大悟了,因为他隐约听到母亲肝肠寸断的啜泣。小如是个有涵养的青年,他没有问大家是怎么回事,更没有被击倒,只是行李在他懵懂的刹那间险些脱了手。

  母亲是坐在门槛上号啕的,怀里抱着饭甑,可见悲剧发生在她做早饭的过程中。小如从容地将行李撂向饭桌,甚至还掏出卷好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母亲停止了哭泣,撩起围裙拭过鼻涕和泪水,转过身来观察他,等待稳重的儿子显明出格的举动。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涌到门前,小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走饭甑,弯腰为母亲擦脸。

  然而,小如很快就放弃了努力,母亲的泪水根本擦不干,它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样不断地冒出来。小如扫视观众一圈,平静地问:

  “出了什么事?”

  “你爸爸被关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又恢复了号啕的腔调,小如觉得胸口被撞击了一下,他黑着脸,也不问为什么,他知道,母亲是会往下说的。

  “村支书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你爸不能回家过年了。还有人告诉村支书,说你爸杀人,杀了看守所的闵所长。”

  小如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有一些尚未脱落的雪末,过长的裤管拖到地面,沾满了泥浆。小如抬起脸时满是冷笑,“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小如说:

  “我爸会杀人,萨达姆就能打翻美国政府。”

  小如抡圆手上的黄毛巾毅然走出村去,母亲站起来扑过去逮他,他却每次都能像只小公鸡那样从她手下躲开。

  “你们帮我抓哪,”母亲请求围观者,“你们快帮我抓他回来。”

  然而儿子毕竟不是小公鸡,没人敢对怒不可遏的梅小如轻易下手。母亲在情急中使出了杀手锏:

  “难道你也要送去坐牢吗?”

  小如这时发话了:“坐牢更好,把我爸救出来。”

  说公安局长像个农民不仅仅是指他的小眼、塌鼻、暴牙和纵横交错的皱纹,而是指他的动作。此时,局长正用食指沾唾沫翻阅一叠厚厚的文件,一条腿盘在自己的屁股下。梅小如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先抬头瞅瞅“局长室”的牌子,屈起中指正打算敲门的时候,局长乜了他一眼,他干脆直截了当站到局长的对面。由于是除夕,整座办公大楼显得空空荡荡。

  “我爸不可能是杀人犯!”

  局长头都没抬,继续用食指沾唾沫飞快地翻稿子,这回是从后往前翻,显然是全部读完了,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一行什么字。小如的一缕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鼻尖堆积着汗珠,他意识到自己的拳头握得太紧了,于是放松它,顺便拉开夹克的拉链。局长写完字,竟然用铅笔尖掏耳朵,小如咽下涌上来的口水,接着说:

  “我爸是冤枉的!”

  局长掏过耳朵,将铅笔举到眼前,盯着笔尖的秽物说:

  “我知道你是梅小如。我正忙着,没空跟你说话,毛小孩。有学问到法庭上去张扬张扬,啊。”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人去坐牢、去枪毙吗?”

  小如挥舞着小拳头的激动样子让局长觉得好笑,他倒转铅笔插进衣领,用它锋利的圆口挠痒。局长舒服得龇牙咧嘴,话就从他的牙缝中冒出来:

  “我们是执法机关,你以为是他妈的狗仔队呀?执法知道吗?就是这个这个以事实为依据,这个这个以法律为准绳的,决不冤枉好人,也决不放过坏人。我说过,我知道你狗日的大学生肚子里有尿水,法庭上见吧小毛孩。想辩论?找错地方,也找错时间了。走吧走吧,我没空鸟你。”

  局长在袖口上擦擦铅笔,放下盘在屁股下的那条腿低头穿鞋,当他穿好鞋,却没有胆量站起来,因为就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小如摘下了挂在墙上的手仓,瞄准了他。

  让局长惊恐的是,小毛孩梅小如居然知道拉开枪栓让子弹上膛,并打开了保险。

  “你他妈的找死呀,快把枪放下,你以为那是你的小鸡鸡,想掏就掏?”

  见小如无动于衷,局长开始认真说话了:

  “你会后悔的,你听我说,我跟你爸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能相信他会杀人?但是,我们刑侦队的同志拿到了证据,证据知道吗?证据表明是你爸爸杀了闵所长。铁证如山哪,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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