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明白了,皇上那天回答首长的正是这两句话。指导员折好报纸说:“按规定,文字材料都不能带出号房。”
皇上用“呜里哇啦”表示抗议。
来接二叔回家的罗卫国把桌上的东西一一装回皇上的口袋:“我们走吧,不就一张破报纸吗?”
罗光绪又说了一通没人能听懂的话,就是不肯出值班室的门。罗卫国去拽他,皇上死死扳住门框不松手。罗卫国向指导员求情:“保管了几十年的破报纸,还给他不就完了?”
指导员将报纸扔进抽屉,哐的锁上,说:“规定就是纪律,怎么可以违反呢?”
“你以为我是来接新娘啊?”罗卫国火冒三丈,“你喜欢就留给你收尸好了。”
这一招杀手锏果然见效,指导员老老实实包好报纸,塞进皇上的口袋。
三十:突围计划
看守所少了皇上,无非是少了一块抹布。九号房可不一样,皇上是九号房的拖把,没了拖把固然整洁多了,可是让人心里不踏实。指导员在喇叭里表扬了九号房内务整洁、作风严谨,说打坐有利于反省问题,九号房要坚持,其他号房要学习。喇叭没提皇上遇赦的事,好像皇上是一篇锦绣文章中的一个错别字,轻轻删除就是了。皇上当然不是抹布或拖把,遇赦事件对九号房的影响是耐人寻味的。独眼提出要兑现奖励:
“指导员,你不是说检查受表扬,一人奖励一碗肉的吗?”
这是傍晚时间,指导员不过是值班巡视,随便看看各号房的情况,独眼的话把他叫住了。指导员笑了,由于笑容极其艰难才爬上面颊,显得相当古怪。指导员说:“手伸出来。”
独眼不明所以,想了想,将手伸向监窗。指导员朝独眼的掌心吐了一口唾沫,连笑容一块吐了,板起脸说:“还要奖励吗?还要拿碗来,老子屙一泡屎奖你。”
指导员背剪双手,伸长脖子骂骂咧咧。独眼急着出去外间洗手,只有三个人听清了指导员近乎自言自语的牢骚:“老子自己都要免职了,还他妈的奖励?”
听清这句话的人是小如、九爷和帮主,小如心底一沉,偷觑九爷一眼;九爷不露声色,盯紧帮主;帮主漾了一下嘴角,这个动作微不足道,但掩饰不了心头的喜悦。一个问题突然旁逸斜出,假如指导员免职,帮主轻而易举就能实现换房的目的。这一点,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区别在于帮主希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小如和九爷则希望有足够的时间来掏这个已经撬开的保险柜。帮主喜欢用歌声来表达他的扬扬得意,这次也不例外:
“太阳上山唱一回,
太阳下山也不回,
叫上月亮来作陪,
东西南北。
生活有滋有味,
想唱我就张开嘴,
喽喂嘿喽喂,
越唱心里越美。”
由九爷亲自指挥的强制行动发生在早餐后,稀饭下肚,汗水就出来了。几个显赫人物脱去上衣在通铺上走动,九爷没脱,尽管衬衣紧紧贴在前胸和后背。九爷拧开风油精的瓶盖,闻一闻,打个响亮的喷嚏,等帮主一步三摇踱到跟前,九爷举起它说:“我又要抹你的屁股了,是自己脱裤子还是我们帮你脱?”
九爷一开口,小如下令全部人出去外间。帮主抓紧裤头说:“狗急还咬人哪,别欺人太甚。”
“那好,”九爷拧回瓶盖说,“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喝的是冷开水还是矿泉水?”
“号房里哪来的矿泉水?”
“别装傻充愣啦,我说的是闵所长被杀的那天晚上,梅健民和王苟喝的是真酒,你喝的是水。他们喝醉之后你去现场作案,完事了你回到客家农庄,独自补喝真酒,以达到跟他们同等程度的醉意。我的问题是,你跟他们一起喝的是冷开水还是矿泉水?”
汗水突破皮肤,使帮主湿漉得像一个雨中遭遇追杀的人,把恐惧与绝望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
“我想了很久了,”九爷说,“这是你既作案又醉酒的唯一解释。”
帮主的眼睛里燃烧着背水一战的勇气,猛兽那样一跃而起,扑向九爷,要夺风油精。九爷猝不及防,眨眼之间,风油精已经是帮主的掌中之物。听到异样的响动,独眼冲了进来,帅哥、黑脸和小如也冲了进来。独眼横腿一扫,帮主便四肢着地,他们一哄而上,帮主寡不敌众,被牢牢按倒在通铺。他们七手八脚,将帮主的短裤退到腿弯处,抢回风油精,抖了一滴在肛门。
他们松开帮主,帮主就势打了一个滚。帮主无法知道是谁往他的肛门滴风油精,但他准确无误地看到风油精又回到九爷的手上了,九爷拧紧瓶盖含在嘴里。
那滴风油精戳子似的钻进直肠,帮主嘴里呜啦呜啦乱喊乱叫,也不拉上短裤,任由耻处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
“交通,去帮他拉上短裤。”刀疤其实在揶揄,交通信以为真,看准一个空隙靠上了帮主的身体。不料,帮主屈起一条腿,狠狠一踢,交通就摔下通铺。
这时,大家都穿戴整齐,盘腿坐好等待点名,给帮主腾出打滚的位置。
今天点名的是女管教李英,刚打开夹子,帮主不堪入目的情景把她的魂都吓掉了。李英啪地合上夹子,向指导员报告去了。指导员出现在监窗的时候,帮主已经站起来,并拉上了短裤。不等指导员开口,帮主就一手捏紧屁股、一手指证独眼主动报告:
“他们在我屁股上抹风油精,我受不了啦。”
独眼说:“哪来的风油精?帮主不愿打坐,说他没什么好反省的。”
指导员的脸色变得铁青,无言以对。
“独眼龙污陷好人,指导员你看。”帮主转过身脱下短裤,朝指导员撅起屁股。
“解小飞,我命令你,站起来,穿上裤衩,向后转,面对我。” 指导员的声音像地府里的判官司那样阴沉,“好了,废话少说,你告诉我,风油精在哪里?”
帮主指证九爷,“在他身上。”
指导员哼了一声,“上次你也说在他身上,结果呢?兴师动众大查房,查出一个屁没有?”
“这次不用查房,”帮主说,“风油精就在他嘴里,你命令他张嘴就真相大白了。”
“命令他张嘴容易,”指导员逼了一步,“嘴里没有呢?”
“除非风油精会上天入地。”帮主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在他嘴里,我愿意被炸鱼。”
“张嘴。”指导员命令九爷。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九爷,不知道九爷嘴里会出现什么奇迹。奇迹还是出现了,九爷张大嘴,因为坐在第一排,指导员能够完整地看清他口腔的全部空间,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狗日的解小飞,上次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的老账还没跟你算,新账又欠上了。竟敢三番五次戏弄本官,老子不操你妈,你就以为老子的鸡鸡没用了?今天老子不但要操你妈,还要操你祖宗八代。人渣!王八蛋!狗娘养的!”
指导员从监窗口消失了,当他打开铁门出现在铁门外时,手里拎着根电棍。帮主知道这次劫数到了,手忙脚乱穿上衬衫和裤子。指导员等急了:
“还不出来,要派武警来请吗?”
帮主战战兢兢走到外间,指导员一语破的:“把衣服全脱了。”
悲伤潮水一般淹没了帮主,他像小媳妇那样抽泣了,边哭边脱衣服。帮主这一哭,指导员怒气冲天的表情就掺杂进了一丝怜悯,但嘴还是坚硬的:
“少来这一套,查不出风油精愿意被炸鱼,谁说的,你自己说的。快出来。”
帮主走出铁门,赤条条的就剩下裤衩了,指导员命令他就地躺在九号房门口的水泥板上。火辣辣的太阳此时尚未直照,水泥板已经是闪烁生光,酷热充满空气,九号房的里里外外都在炫耀着盛夏的威力。指导员锁上铁门,手持电棍站在走廊的阴凉处监视帮主。送饭的方孔没开,能窥探帮主的只有小圆孔了。透过它,小如看到帮主躺在“抗”字底下,为了减少与水泥板的接触面积,忽而像弓一样拱起来,靠脚跟和后脑勺抵着地面;忽而身体沉重地下落,卷曲到膝盖触到下巴;忽而又挺得像筷子那样笔直,筋络神经质地哆嗦。有几次帮主妄图坐起来,指导员的电棍一指,他又软了下去。脑袋和后背不能两全其美,帮主选择了保护脑袋,十指交叉枕在后脑勺。这样也不行,因为指导员下了一道新命令:
“翻身。往前爬两米。”
透过圆孔观察的人换成了独眼,独眼看到“宽”字底下的帮主后背一片通红,真的像一块炸过的鱼。“炸”前胸远比“炸”后背难受,因为五官、心脏、生殖器等敏感部位都在前面。帮主一次一次的屈起腿想以四肢架空躯体,都被指导员的脚扫平了。帮主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开始痛苦的呻吟,任由嘴角的口水流淌,独眼甚至能看到滚烫的水泥地蒸发口水而冒出的一缕青烟。呻吟来不及获得指导员的同情就失效了,一只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掩饰了整个看守所各种各样的声音。
接近午饭时间,帮主才踉踉跄跄回到九号房,除了大腿内侧,全身都红透了,是那种带褐色的通红,仿佛血液都凝固在皮下组织。指导员锁上铁门,从圆孔交代:
“千万别洗澡,一洗就脱皮了。”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帮主的身子扭扭歪歪地抽搐着,他就这么坐在过道角落原先皇上发呆的地方,脑袋抵在膝盖上,双目紧闭时昏时醒。帮主全身迸发出巨烈的疼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自己还活着,面部肌肉一松弛,咧开的嘴角就流出了唾液。
帮主吃饭睡觉都坐在那里,因为没有力气走动又不能躺下。第二天早晨,帮主的身体有了变化:全身都披满了血泡。血泡大如拇指、小如绿豆,呈黑褐色微微隆起。血泡起来,痛感反而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轻的麻痹酸辣。
一天一夜没睡好,帮主有点昏昏沉沉。九爷慢慢走过来,弯下腰,向帮主出示了风油精。帮主的神志完全被激活,知道此情此景并非梦境,人为刀俎我为良肉,帮主想反抗,但只有反抗的欲望而没有反抗的勇气了。见帮主的眼里流露出怯懦,九爷笑了:
“我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我再问一遍,你跟梅健民和王苟一起喝的是凉开水还是矿泉水?”
帮主闭起眼睛,将脑袋搁回膝盖上,一副死老鼠不怕猫拖的无赖样子。九爷拧开风油精瓶盖,凑到帮主的鼻尖:
“回忆起它的味道吗?你可以保持沉默,我可以挑烂你的血泡,抹上它,到时候你的身躯会有被长矛刺穿的感觉,皮肤将比被烧灼还难受。”
“魔鬼!”
“你这话不公平。”九爷握紧风油精,紧挨着帮主蹲下,像是一对好朋友在促膝谈心。“你杀了人,为什么要我来承担魔鬼的恶名?”
“你先告诉我,昨天的风油精哪去了?不然我死不瞑目。”
“昨天你是对的,它就在我的嘴里。”
“?”
“噢,指导员叫我张嘴时,我将它吞下去了。”
九爷的话不但没有解开疑团,反而让帮主更加疑惑。“你知道直肠比咽喉更宽大吗?理论上讲,凡是能吞进肚里的东西就一定能拉出来。”九爷松开拳头,给帮主欣赏风油精。“早上屙出来,我叫黑脸洗得干干净净,你看,就标签纸被胃磨坏了,别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帮主彻底被击垮了,不仅是肉体,首先是精神上的一败涂地。悲哀充满了帮主的心,这种悲哀不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对手太厉害,这是周瑜“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帮主的心为悲哀所洞穿,道出的真相就更透亮了:
“我先去客家农庄踩点,向服务小姐要了一瓶开水、两个瓷盆、三瓶‘石门湖’酒,她看我是一个剃光头的陌生人,又没点菜,不理我。我报出王苟的名号,并说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我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包厢,开水倒进瓷盆,开了一瓶酒倒进另一个瓷盆,打算等开水凉了装进空酒瓶里。开水太烫了,我怕时间来不及,又下去总台要了两瓶矿泉水,灌满了空酒瓶。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喝的是矿泉水。装酒的瓷盆塞在酒柜底下,现场回来,我一口气就喝了,然后撇下沙发上睡着的梅健民,跟王苟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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