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励的机会。
所有与何清芳前后入监的人都心怀妒意,只有郑大芬为自己在看守所就有先见之明而暗自窃喜。当天下午郑大芬去找何清芳时,何清芳已经搬进了两人一间的屋子。屋子里住着犯仁大组长。何清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大组长谈着话,全然没有在意郑大芬。
郑大芬说:“何姨,搬家了?”
何清芳抬头看了一眼郑大芬说:“对,搬完了。”
何清芳又继续与大组长说话。郑大芬无趣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便灰溜溜地走了。何清芳突然的冷淡,使郑大芬十分恼火,她暗自咬牙切齿地一阵乱骂。迎面遇见了小黑鸭,小黑鸭嘴一咧哈哈地一阵干笑后说:“你在说什么?”
郑大芬斜睨了一眼小黑鸭,并不去接她的话,反而高声武气地继续骂道:“忘恩负义的势利货,不得好下场的母猪货……”
郑大芬忿忿地回到监室,几个女人正在疯打,哈哈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其中有两个女人正在相互撕扯,准备将枕头塞进对方的肚子。郑大芬的心里有如火上浇了油一般的难受。她高声吼了两声。疯打的女人并不理她,有两个女人已经骑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她们成功地将枕头塞进了别人的肚子。她们很快把装着枕头的女人从铺上提起来,让她站在地上。
廖芳娇说:“快生孩子的女人奶大,我们再给她塞点东西,把她武装起来,推出去让众人瞧瞧。”
别的女人就拿来枕头巾,从大肚子女人的脖子上塞进去。屋子里充满了快乐而银荡的笑声。隔壁监室的人听见笑声,跑出来看热闹,大肚子女人已经被推到过道上,逗得在场的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大家都觉得不够尽兴,就拿来口红往大肚子女人脸上胡乱一阵抹。
这是个快乐的夜晚。但只有郑大芬没有被这种简单直接的快乐感染,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第一次失眠了。她从别人的酣睡中走出监室。来到操场的坝子里,她听见远处稻田里的蛙声幽暗而遥远,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郑大芬居然就有很想放声哭的冲动。她想如果在这个黑暗里,自己突然地放声痛哭,所有的人全部被惊醒是会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突突地猛跳了几下。
郑大芬走到花池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夜来香的花味充盈在周围。这种带着夜露的芳香使郑大芬感到了绝望,那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毫无把握的一种空虚的绝望。她觉得监狱的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内心便一片漆黑。
而实际上郑大芬也十分清楚,使她如此悲观痛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何清芳对自己冷淡。何清芳的冷淡只是刺激了她的某根神经,使她敏感而有点多愁善感,这种敏感的实质是自己不能再如此无聊地生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凭劳动是干不过那些真正靠老老实实改造的人的,凭关系自己又是个农民,毫无关系可言。当初,巴结何清芳也有点想沾点她关系的光,看来根本不可能。但她也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靠劳动获得减刑或释放。让她过日晒雨淋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想难道自己就该受苦吗?王桃花走了,何清芳不用参加劳动,反而成为千人之上的寄生虫,叶青凭着能说会唱也享劳改清福,难道自己就蠢到把手脚绑起来等死的地步?不,那不是郑大芬。郑大芬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就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而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郑大芬也感到了困倦。此时的她已经预想好了一条逃避劳动的方案,而她只消把诈骗那一套稍加改动,就能成功。这样开始笼罩在心里的阴影便烟消云散了。
郑大芬四处借阅杂志,整夜整夜地读。终于她在一本地摊性刊物上看见了国家××领导人的儿子和媳妇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为她的弥天大谎找到了入口。为了尽快熟悉故事中的所有情节,做到滴水不漏,她对故事反复死记硬背。郑大芬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有时候她就真的认为故事中的小红(××领导的儿媳妇)就是自己。她不停地对着墙呼喊着故事中的“丈夫”,心里竟然有了些酸楚的感觉。郑大芬完全进入了角色,只待一有时机,就可将这个故事和盘托出。
中秋节正好是星期天,打扫得比平时更干净的篮球场,因为昨夜的雨水,更显出了深秋到来的那种清凉。女人们仨俩成群地坐在走廊上聊天。其实有很多人实际上都在等待9点钟的到来。因为9点钟有一趟从城里开往监狱的客车,探监的亲人都会乘坐这趟车准时到达。
等待是最令人不安与烦躁的,等待的过程是个空虚而脆弱的过程。廖芳娇虽然没有一大早就等在走廊上,但她天不亮就醒来了,她同样满心焦虑,她的父亲有半年之久没有来监狱看她了,为此,她感到格外的不愉快。父亲不来她并不是担心会出什么事,重要的是长时间没有人探望手头拮据,在监狱像孤儿似的毫无地位。廖芳娇家是城乡交界处一菜农家庭,她偏偏要说父亲是离休老干部,经济比较宽裕,只是父亲向来对她严厉,不肯给更多的钱。不管别人是否相信,廖芳娇本人觉得非常舒坦。父亲这么久不来,她真是要穷死了。
临近9点时,廖芳娇起来了,她洗了把脸就站在过道上梳头,不停地梳。她看见已经有人抬着小凳,提着水壶出去接见了。她心急火燎地站在那里看内值班冲各中队喊着接见人的名单,她一直以为会听见自己的名字。内值班站在大铁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条。内值班的声音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啦哗啦地喊着别人的名字。监内出现了空前的寂静,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淌过每一个人的听觉神经。所有的人都巴望着内值班的到来,这样的时刻她们觉得内值班的出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时刻,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内值班是这个
世界上最亲最近最受欢迎的人。
内值班重新把纸上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拿纸的手在众人的眼前来回地晃了晃,然后她确认大家都听清楚了,自己也没漏喊之后转身走出大门。廖芳娇在内值班转身的一瞬,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的嘴来回地张了几下,最后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你狗日的,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
没有人理睬廖芳娇,监房又重新沸腾起来,就像一场紧张的演习结束之后,人们的神经松弛下来,何况没有接见的又不只是廖芳娇一个人。廖芳娇感到的是高潮过后的冷落,她灰溜溜地走进监室,她觉得有一股火苗已经从心里蔓延出来,最后集中燃烧在她的头顶。她咆哮着将屋里的凳子全部踢翻在地,她喘息着说:“惹火了老子,老子又要逃跑了。”
廖芳娇踢翻了凳子还不解恨,她看见别人趴在床上看她,就又拣起凳子朝门外砸去,正好砸着进屋来的郑大芬。郑大芬这几天心里也特别地火,挨了莫名其妙的一凳子,心中的窝火一下子窜了出来,她顺手将一盆子的水朝廖芳娇泼了过去说:“老子正兜着豆子,寻不着锅炒,老子今天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廖芳娇和郑大芬厮打起来,就像两根燃着火的木棍火并在一起,使得她们的厮打更加生动和更有观赏性。众人都不去拉架,反正大家都闲得无聊,空空落落一个中秋节也该来点带味的。楼下的犯人也闻风而来,楼道里堵满了人。屋子里的人全爬到了上铺,好让这场厮打进行得更宽松,更加没有羁绊。
门口的几个人喊着廖芳娇和郑大芬的名字,为她们鼓气壮胆。并且在对方失手的时候指点迷津。当然在女人的厮打中抓头发是最能取胜的。但两个人同时抓住对方的头发,真需要一些技巧来摆脱僵持不下的局面,看架的人比打架的人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有人喊郑大芬用脚踢,也有人喊廖芳娇用嘴咬。
打架的两个人都横了,她们的意志受到围观人话语的指引,拼命往死里挣扎。廖芳娇抓过一只温水瓶,狠狠地朝郑大芬的头砸去,郑大芬一闪,众人就听见一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一些稀里哗啦的细碎之声。大家都被这种声音震住了,包括廖芳娇和郑大芬。仅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死里逃生的郑大芬朝廖芳娇发起了猛攻。看架的人心里没了底,她们无Fa预料事件的可怕结果,她们开始拉架,有人开始往办公室跑。
很快廖芳娇和郑大芬就被叫到办公室。当时秦枫正在与一个犯人家属谈话。廖芳娇和郑大芬站在门外,却喘着气咬牙切齿地骂着对方。似乎是经过休战后,还要来一场恶战,双方都在整理着思路和战略。
廖芳娇道:“恶母狗没良心。”
郑大芬道:“你这个母狗才没有良心。”
廖芳娇道:“你等着,老子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郑大芬道:“等着瞧吧。”
秦枫走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两个人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相互咬骂起来。
廖芳娇说:“狗日的偷婆娘,偷米兰的钱。”
郑大芬说:“不是你狗日的叫我偷的吗?你个劳头狱霸,每个月把别人的零花钱搜刮来用。”
秦枫说:“你们是不是认为干部没Fa治你们?”
两人相互瞅了一眼,低了头不再说话。
秦枫又说:“你们是闲得皮子痒是不是?好好一个中秋节把监房搅得翻天覆地的,你们有能耐嘛,不是因为中秋节我早关你们的禁闭了。都滚到伙房帮忙喂猪去,反省好了再来找我,反正你们知道我会怎样收拾你们的。”
秦枫喊来内值班,把郑大芬和廖芳娇带到伙房后面的喂猪房。正在往猪槽里倒食的女犯交给她们两只水桶,便与内值班一道走了。廖芳娇与郑大芬就提着热腾腾的猪食往猪槽里倒。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猪抢食的样子。
郑大芬问:“秦干事是不是很厉害?”
廖芳娇道:“敢作敢当,你怕了?”
郑大芬又提了一桶食倒进小猪的圈槽里,小猪们挨挨挤挤地抢着食。郑大芬抬头看着廖芳娇往别的猪槽里提食,又跟着过去。廖芳娇把桶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坐在圈门外一块肮脏的石槽上喘气。郑大芬把所有的猪槽都倒上食后,走到廖芳娇的面前说:“其实我们一向关系很好的,不要听别人挑拨离间,今天我们打了一架,打了就打了,何必又要扯到干部那里呢?”
廖芳娇把脸扭到一边,厌恶地看着远处。
郑大芬说:“反正我不愿被关禁闭,秋蚊子非把我们吸干不可。”
廖芳娇转过脸来看了郑大芬半天说:“你想怎样?反正我什么都不怕。”
郑大芬说:“何必呢?我觉得人还是少受点皮肉之苦好。”
廖芳娇想想郑大芬的话也有道理,她和郑大芬这架打得的确有点你死我活的味道,但眼前在干部面前这道关得过。这事扯到干部那里还是自己没道理,如果真被关了禁闭,今后还怎么在别人面前称王称霸啊。虽然过去经常坐独居室,那滋味实在不好过。
廖芳娇说:“你把我脸抓成这样怎么说?”
郑大芬阴阴地笑了笑说:“按说找人评理的是我,你那一温瓶若砸在我脸上,不是要我的命吗?”
有一头吃完食的白猪用前爪攀住栅栏,将整个身体站直了,探望着郑大芬和廖芳娇。廖芳娇用石头打了它两次,那猪才肯下去。郑大芬把头抬得高高的看着天,天上有一排黑鸦飞过去,郑大芬的眼泪就噗噜噜地滚下来,她哽咽着说:“芳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命苦,刚才你把我砸死就好了。”
廖芳娇看了一眼郑大芬说:“说这些。”
郑大芬说:“其实我这把岁数来监狱坐牢,实在太屈了。我没有信过谁,我只拿你当朋友,可是你却把我搞成这样,好伤我的心啊。”
廖芳娇看着栅栏里的猪说:“我又没请你信任。”
郑大芬越哭越伤心地说:“这人的命真跟草似的,不知哪节好啊。想当初我有多么好的年青时代?这话我压了几十年了,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呀?”
廖芳娇重新转过来面朝郑大芬。她不明白这个大牛大马样的女人怎么一下就哭成这样。不过是关禁闭嘛,犯得着这样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郑大芬。郑大芬看见廖芳娇用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以为是她被自己即将编造出来的谎言吸引住了。
郑大芬把声音压低了说:“我曾经是中央某某大元帅的儿媳妇啊,可恶的文化大革命将我和丈夫活活分开。”
廖芳娇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平时不看书不看报,但对于郑大芬讲出的元帅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全国人民没有不知道这个大帅的名字的。
廖芳娇说:“你说什么?你造谣也太离谱了吧?”
43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