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笑,霍来清脸上不挂,先红了一遍。这小霍师傅,就爱红脸,委屈了红,气愤了红,兴奋了红,尿急了红,原以为应该是个害羞明事的孩子呢,谁知这样刁钻? 霍来清脸一红,话就跟不上来,又不甘心下风,被大家一笑,当时就翻了脸,通俗易懂地破口骂起来,猴子看到败军之将如此嚣张,不觉新仇旧恨都涌起,刚要起身,先听林子在远处叫起来:“活儿发少了是吧!谁有力气给我报上来,加你小逼的!” 猴子呼口气,不动弹了,霍来清的声浪也势微下去,只在那里闷着头,碎着嘴子翻翻,听不清楚,肯定没好话。 胖子在我后边的暖气旁缝完了一个花线,提起来去交活,走过猴子身边,轮起钢圈网笼砸了他一家伙:“林哥的小劳作你也敢欺负是吗?” 猴子“哎呦”了一声,连头也没回,沮丧地继续穿灰网,手底下充满恶气,折磨得网子乱颤。我也心里沉一下,一时大意,忘了胖子在后面呢,想想,刚才并没有议论林子什么,才稍微塌实了一些。 想起前人管子曾戒云:“墙有耳,伏寇在侧”,果然厉害。不觉有些后悔写接见信的时候,没有让家里捎一本《孙子兵法》进来了。
第二单元 操练 第二章 (6)半路杀出程咬金 (更新时间:2004-6-1 21:53:00 本章字数:2437)
2月1号的接见,声势很浩大。 监狱里面已经布置起来了,路旁和监区围墙的铁篦子上插满了彩旗,各监区的大门口也都挂上了“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天气正晴好爽朗,一派节日氛围。这样的氛围,让来接见的家属看了,心里也会舒服些。 我看见朴主任领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一边安慰着一边去了小医院。老太太从我们身边过去时,嘴里还絮叨着:“我哪辈子缺德了,养活这么一儿子。” “这谁呀?” “肯定疤瘌五老娘呗,咱一中就他一个住院的嘛。” 赵兵在一楼的特殊接见室门口候着,等二龙出来,准备帮他拿东西。 王老三喜气洋洋地过来,从后面一把搂住我笑道:“老师又能见闺女啦,幸福哦。” 我从他的拥抱里分解出来,笑道:“你家里谁来?” “我给我大姐写的信,肯定是外甥女来呗,我大姐瘫炕上快三年了……老师你说我愧不愧?”老三望着我,脸色灰了一下。 我说你愧什么呀? 他把先前跟华子说过的话又跟我倒腾了一遍,说他在外面风光的时候,不顾家,跟两个姐姐身上也没有奉献什么,现在进来了,还得让人家来接见。“愧啊。”老三感慨着。 上面一叫,我们蜂拥向楼梯,互相推搡着,都想挤到前面。 当我看到父亲消瘦苍老的面容时,欢笑的脸色立刻沉敛下去,心也感觉压抑了,幸好有琳婧和女儿在旁边,气氛才勉强活跃起来。 看到父亲操劳的样子,我张不开口提“门子”的事了,倒是父亲先跟我说:“有个消息——”父亲的嗓子有些沙哑,烟抽的太多的缘故,“……游平联系了一个女同学,叫……” “藏天爱。”琳婧接过来说。 “哦,那是我下一拨的学生会某某呢,怎么样?” “她姐夫正好是你们这里的管教,就是不知道在哪个队。过了年,他们可能来看你,看能不能帮上忙。”父亲告诉我。 琳婧看我热情有些高涨,接着说:“我跟游平说了,该怎么打点让他安排,回头咱家买单。你一进来,出谋划策的不少,到头来,家里也看清了,左右就是得拿钱买路,什么关系也白搭,看不见钱也不办事。心疼人就不能心疼钱,爸那老思想行不开了,原则不值钱,值钱的是人,是命。” 我表扬道:“琳婧你成熟多了嘛。” 父亲在旁边举着话筒无语,脸沉着,很无奈的样子。 我就说:“爸,少抽点烟吧,别太烦。” “你在里面,要跟管教多交流,别跟那些犯人学坏了。”父亲嘱咐道。 我笑道:“犯人里也不都是坏人呀,象我这样的大把抓,罪大恶极那个到不了这里。” 父亲也苦笑道:“人人都觉得自己孩子好,最后还不是犯法了?” 琳婧笑着替我辩解道:“犯法跟犯法还不一样哪,好多没进来的,还没麦麦觉悟高哪。” 聊得轻松了,又跟女儿逗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时间,跟家里连一句新年祝福的话也没说上。怏怏地往外走,到楼下一领物,我就傻了,怎么送了这么多?两个大蛇皮袋子,全装得满满的。 看其他人,东西也都不少。真是要过年了。 我分两次把东西运到外面,让周法宏帮我看着,自己去购了几条烟和笔记本,回来兴奋得直发愁:“怎么往工区弄啊?” 王老三拎着两个塑料兜过来,兴冲冲地说:“今年过个好年。老师,咱一堆过吧,热闹。” 我顺口说:“行啊,还怕热闹?不过你得帮忙拿东西呀。” 几个人一哄一闹地,居然连拖带抬,把东西就运了回去,也都累得够戗,当场瓜分了我一包水果走,算是酬劳。 工区里也是弥漫了喜气,日本儿一看我收获丰富,立刻欢呼道:“弟弟,咱家谁来的?” “告诉他:你爷爷来的。”老三笑着踩他。 日本儿笑道:“老师哪能跟你那么没素质?” 老三也笑:“我给你根火腿塞嘴里,就有素质了,是不是六子?” “还是塞你自己吧,你那臭嘴,是不是跟僻眼长反个啦。”日本儿也谈笑风生的,跟老三一样,话锋里都暗藏了杀气,恨不能一口唾沫把对方淹死,表面上还跟老邻居似的,一副相知甚深、口无遮拦的样子。 我趁机把东西挪进案子底下,掏出俩橘子扔给他俩:“打住啦,三哥,六哥,先拿这个塞上嘴。” 日本儿接了橘子,心满意足地回库房了,远远望那桌上,好象还放了两个苹果。日本儿进去,随手把门带上了。老三拿橘子做了个抛接,冲库房那边说道:“臭要饭的。” 许多接见回来的,还在抑制不住地聊着,互相分享着喜悦。我注意到,那些家里没人来的,都默默地干着活儿,象被不断拍打着的石块儿,匍匐在欢乐的浪花下面,在一次次散碎而残酷的冲击下,显得落寞沉郁。 外面秃秃的树叉上,一只喜鹊兀自叫着,声音有些乌鸦的样子,让我奇怪地怀疑起来,想它背羽上的白翎,是不是被人恶作剧漆上去的,本来就是乌鸦吧,监狱里能有几只好鸟? 浮躁了一阵,就得面对现实了,我们的现实就是网子,接见日并不是法定节日,改造永远是第一位的,接见需要的时间只需要半个多小时,所以生产定量还是坚挺着不肯下调。我跟大伙交流了一会儿接见心得,就赶紧坐下来,把心和屁股都落在凳子上,迅速投入角色了。 一边手忙活着,心还是不能平静。脑子里想的是游平挖掘出来的女同学:藏天爱。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普通但活泼的脸,开朗的性格,调皮的嘴巴,管我喊“老麦”,管游平叫“油瓶儿”,加上伶俐杂糅着凌厉的作风……似乎没了,藏天爱给我的印象就这样。 大着脸说,藏天爱上学时追了我好长一截,最后叫我给甩下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她对政治前途一类的东西太热心,而我偏偏最鄙夷的就是那玩意。我毕业的时候,她还给我写了首“老麦走了,我的前方什么也没有了”的屁诗,写在一张散发着香味儿的卡片上,糟蹋中文系啊。以后也再没有藏天爱的消息。 真是风流水转,现在竟然要在这里见面。我苦笑着,心里打饭了五味瓶。 正有些小别扭,郎队突然喊了我一声,叫我到管教室去。我脑子一震:“藏天爱该不会是他小姨子吧!”
第二单元 操练 第二章 (7)人尽其用 (更新时间:2004-6-2 8:55:00 本章字数:2960)
管教室里只有郎队一个人,笑容可掬。 “麦麦,最近感觉怎么样?”笑容可掬。 我说还行啊。 “据我观察,你表现很好啊。”笑容可掬。 你观察我了?好可怕哦。我笑笑,没说话,等他下文。 “好好干,争取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郎队的语调有些同情。 我说是啊。 “你大学学的中文啊?读研究生了?” “哦,没读完就进来了,以后也不想读了。” 郎队感叹道:“遗憾啊。你是不想学了,我是不学不行啊,监狱干部考核很严格,光有能力不行,还得要文凭。” 我同情地说:“你工作能力够强的啦,要文凭?唉,形式主义。” “就是形式主义,哪有时间进修?”郎队往前一探头,神秘地跟我说:“都糊弄,连监狱长都跟说:不就混个本儿吗?找个替考的不得了?哈哈。” 不会是叫我去替考吧,到时候是不是还得给我临时换身警服? “我看,象你这样能力突出的,就应该破格!” 郎队笑起来,不多说了,把面前一本书翻了过来,递给我,那是本《鲁迅小说选集》,一看就是盗版的。 “我看这些人也就你行,写个鲁迅的论文。我就佩服鲁迅: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没了路——越想越深刻!你说咋越走越没路呢?” 对着他询问的目光,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他居然还说:“后来我终于想通啦——大家都往一条路上挤,肯定要有很多人被挤出去,被甩后边,走在前面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啊,对别人来讲,不就是没有路了吗?就是号召大家努力向前啊!我理解的对不对?” 我两腿发软,强撑着点头说:“还就是那意思,你阅历深,比我们老师讲得还透。” “这我就不信了。”郎队自豪地笑着:“弄这个拐弯抹角的玩意,还是得你们文化人,我这样的就会说仨字:往前冲。没那么多比喻,绕得人脑袋疼。” 我问了写作要求后,说:“什么时候要。” “不急,过了年,十五以前。” 我拿着书,从管教室出来,逃命似的。 很多人看我,不知道我跟郎队有什么猫腻。 林子突然大吼一声:“站住!”然后冲过来一把夺走那本书:“留下买路钱!” 我看他一副玩笑的样子,心里放松了,笑道:“郎队要我给他写个论文。” “这也是改造成绩啊。”林子笑道。 老三凑趣道:“那得让郎队给减点活儿啊。” “他说了要算,老朴早搬铺盖卷回家啦。”林子说完冲我道:“我先看看,早早就想看鲁迅了,多大名气啊,阿Q是他写的吧?” 我肯定了一下他的博学,林子赶我去干活,说看完了再给我。我赶紧跑进流水线。这一折腾两折腾的,弄得今天的生产定量够赶人的。 晚上方头过来告诉二龙,说一个叫广澜的哥们儿给关了,明天上午想去独居里给送点东西。二龙笑道:“不是刚出来嘛,咋又给关啦?” “出来就折腾呗,把谍他那丫的槽牙给敲掉一个。” “操,我屋里那个门脸前面掉两扇儿,也没关啊,广澜是不是没混起来?” 方头道:“可不?他那个队,跟前没自己人捧着,就靠打能打出天来?净剩小号儿里囚着了。快来两年了,听说手里还一张票没有哪。” 二龙招呼赵兵给拿了几盒罐头和一兜水果,交给方头说:“你捎给他吧,我就不去了。” 方头一走,二龙躺了一会儿,又招呼赵兵:“哎,我让你带的东西带回来了吗?” 赵兵跳起来,从兜里翻出一把细铁丝、两根花线,几棵钉子:“都齐了,‘日本儿’听说你要,一句废话也没有。” “行了,把这些全弄好。老师给我喊一下老三。”二龙又转头叫我,我赶紧到新收门口叫“三哥”,老三一拔头,我看见里面有俩新收正低马蹲档在那练功哪,表情痛苦。 “龙哥叫你。” 老三“哦”一声,往回一缩头,很快拿了一条浅蓝床单出来,跟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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