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颤声道:“丰哥我不烧了,你别给我败火了。”听说丰哥要给他治病,香 香吓坏了。 “嘿,你说烧就烧,说不烧就不烧?”金鱼眼一脚把香香踩趴下了。 丰子杰对金鱼眼过于热情的表现一直是不满的,但作为法定接班人,又不好意思太栽他:“行了,先让他把活干完,一会给他治病。” 这个地擦得真叫艰难,愚公移山也就这意思了。但香香没有愚公命好,最终没有感动天帝,没有好心眼的神来帮他。 地总算擦完了,丰子杰看一眼牙齿打架的香香,平心静气地说:“发烧好治,出点汗就好了。”然后果断地一挥手:“小不点!发汗!” 小不点立刻从铺下抻出一床被子,扑上去把香香蒙倒,金鱼眼蛤蟆似的趴住,香香在里面呜呜叫着,拼命挣扎。小不点笑着又抻了一床被出来,诚心把金鱼眼也蒙里面了,金鱼眼怪叫着,骂着大街钻出来,看香香借机露出头来,就再接再厉地用一床被把香香裹成一团,用另床被子在上面蒙死,骑上去,颠着屁股笑:“我让你发烧,让你发烧!” 丰子杰说:“别给憋死啊,发汗,发汗是目的。” 金鱼眼把香香脑袋扒拉出来,看一眼说:“没汗,还没汗呢。”说着又赶紧蒙上,回头招呼:“大臭,秃鹰,你们别他妈都见死不救啊,上来发汗呀!” 丰子杰笑着一使眼色,小不点立刻会意,喊一声“上啊”,先蹿上去,把金鱼眼扑下面了,大臭和另外三四个也起哄地跳过去,玩起了叠罗汉,金鱼眼在下面蹬着腿骂,奋力往起挣扎,上面的人得到丰哥默许,哪里给他机会? 丰子杰一边笑,一边提醒大家不要太闹,声音别太大:“别把狼招来!” 舒和骂一句“操他妈”,开始傻呵呵地发呆,我笑了一下,赞叹道:“常博你看舒和这张脸儿,还他妈真像精神病。” 常博说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真有毛病。 这时听那边金鱼眼叫:“别压了,别压了,我快死了。” 丰子杰说:“香香还没出汗呢吧。” 金鱼眼痛苦地说:“我他妈都出汗啦!” 大家笑起来,丰子杰说起来吧起来吧,别把金老板压坏了。罗汉们都气喘吁吁地下来,金鱼眼一翻身躺在被子上,大口喘着气,骂上面那几个不是人! 丰子杰笑着说赶紧验验香香吧,怎么不动了? 金鱼眼先照被子上捣了两拳,一边喊“大变活人”,一边唰地撩开被子——我看见前面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劲了,欠身一看,不禁哆嗦了一下。香香的鼻孔往外流着血,脸色发紫,很恐怖。 金鱼眼有些傻眼了,丰子杰咬着下嘴唇,愣了神儿。 海大爷往前一凑,立刻喊起来:“还不快做人工呼吸?” 金鱼眼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立刻扑上去,抻胳膊抻腿,掐人中,压胸脯,折腾几下后,又忙不迭给香香嘴里呼气,认真负责得不行,丰子杰也光脚下了地,蹲旁边看,神情肃穆。 我们都围拢过去,丰子杰懊恼地一摆手:“散开散开,保持空气流通!” 舒和咬着我的耳朵,悄声说:“弄不好出人命了。”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 房间里一片死寂,充满了冷漠的观望和热烈的期待,时间一下子被拉长了许多,漫长得是人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终于,小香香“啊”地一声撞响了虚无的大钟,凝固的空气一下子松动起来。丰子杰长出一口气,笑骂道:“你他妈还挺娇嫩啊!险些把我吓住,操!” 做了半晌人工呼吸,吸血鬼般嘴角挂红的金鱼眼也直起身子,狠狠地往香香脸上吐了口唾沫:“破!真他妈恶心,跟你亲了半天嘴儿!” 恍惚刚从阴曹地府里被抢回来的香香,没有理会他们的态度,愣愣地蜷缩了一小会儿,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舒和我们几个交换一下目光,我感觉得到几束目光里的凄冷的哀悯。 丰子杰吼了一声,香香的哭声被震压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丰子杰把手在香香额头按一下,很内行地说:“病好多了。”然后转头骂向金鱼眼:“操你妈的,叫你们别太玩命了!真给治吹灯了,你去抵命啊!”他忘记了刚才,他怎样暗示小不点等人扑上去,又怎样在一旁欣赏得自在了。 * 香香再不敢提自己有病的事儿,只在旁边瘟鸡似的打蔫儿,丰子杰扔了盒药给他,警告说:“吃死了别怨我啊。”香香千恩万谢地就着冷水吃了几片,又赶紧把药盒交还丰子杰保存。 舒和、常博我们三个,对香香都很同情,主要是看他年龄小,罪过又不大,属于不小心走了一点弯路的那种,所以经常鼓励他出去以后好好做人,香香只会点头,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心冷。现在,不管谁教育他,他都点头,已经被修理得不分好赖话了。 转天,苦大仇身的小香香终于找到机会,冲进庞大管教怀里痛哭起来,然后被带走了,转到隔壁屋里。丰子杰和金鱼眼都被叫去,回来后破口大骂,说没想到这小兔子还玩这一手,真没素质。 然后,丰子杰就让小不点狂踹墙壁,隔壁的一反应,丰子杰就在门口喊了一声:“那小逼是谍报儿!” 不一会儿,香香就惨叫了一声。
第二单元:市局看守所 第二章 (7)黑洞 (更新时间:2004-4-26 9:33:00 本章字数:3217)
香香调走了,前铺的几个,尤其是金鱼眼,还不断隔墙骚扰他,那边也积极反馈过来修理谍报的具体消息,不过,估计这两天他也该转到他户口所在地的分局了。晚上提起来,丰子杰感慨地说:“看着人家出了门就回家,我呢,出了这个门,就得进那个门,唉,大家以后好好盯自己的案子吧,往好处打,我是没戏了,再好也就无期了。” 金鱼眼说:“丰哥你认便宜吧,撂以前,老刑法那阵,贝反毒早就凿了,你还留得青山了呢,将来咱哥俩出来一块折腾。” 丰子杰笑道:“我出来都小六十了,还折腾屁泥,早一代新人换旧人啦,再说了,折腾也不找你这样的呀。” 金鱼眼说丰哥我就那么操蛋? 丰子杰笑着说:“二十年以后,还有什么操蛋不操蛋的,谁能风光一辈子,将青厉害不?不就辉煌十了年么。”感慨一番,丰子杰突然充满憧憬地遐想道:“我们家就我最聪明,最我混得瓢底,混里面来了,都是文歌给耽误的,后来我哥我姐都上大学了,我却跑疯了,越走越歪喇,想回头的时候早晚三春了,人在将湖,身不由己啊……将来出去了,只要有机会,就去上老年大学,不当流氓了,也当回知识分子。” 我险些晕倒在墙角里。 舒和一个劲掐我大腿,生疼,还不敢叫,不敢笑,怕搅了丰哥积极向上的美梦。 隔壁的香香又在叫了,哭着哀求什么。舒和轻轻地骂了一个“靠”。 一阵阵的笑声,不断从隔壁传过来,金鱼眼侧耳笑着,跟丰子杰汇报:“让小逼拿大顶哪。”“嘿嘿,让小逼自己捣管儿哪。” 丰子杰懒洋洋歪在铺上说:“没劲。”然后吩咐小不点把电视音量调大,隔壁的声音立刻被湮没了,金鱼眼无趣地坐回铺上去了。 电视关闭前几分钟,外面突然一阵乱,金鱼眼活跃地跳到了望口去,很快对丰子杰说:“隔壁出事了。” “操,有什么大不了的。”丰子杰不屑,眼睛依然盯着电视。 “好像抬走一个。” “死不死?都死了才清净。” 号筒里刚一静下来,对门的就冲这边喊话:“哎,丰哥,你们转过去那小不点给练医院去了。” “香香。”我对舒和说。 “靠,太他妈没人性了。”舒和愤愤地低语。 丰子杰开始吆喝大家睡觉。一夜无话。 转天早上号筒里就炸了锅,管教大喊大叫地来隔壁提人,很快,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传开了:香香死了。 香香死了。 一个顺手牵羊的小孩,被一群在押疑犯给判了死刑。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那样简单的死了,死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确切感受,只是觉得心底被压抑了一些东西,呼吸都很艰难。一个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突然”就死了?我不断怀疑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小小的牢房,似乎一下子变成一个黑洞,深广得不可触摸和想象。 金鱼眼,金鱼眼在茫然地抱怨:“操,这么娇嫩,不会吧?” 丰子杰脸色有些阴沉,好半天默不作声,最后突然阴沉地说:“这个事儿,弄不好要往咱屋里咬扯,到时候,万一帽花问了,说话都给我把嘴拴上把门的。” “切,有咱什么事?”金鱼眼不忿地说。 “操,你他妈猪脑子!这事儿,所里要想压,怎么都好说,要想折腾,俩屋里的人谁也跑不了,大家都算上!所以这一段说话都给我小心点儿。”丰子杰的语调有些恶狠狠的。 我们都沉默了。 舒和、常博我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互相回避了,我知道他们也和我一样,心灵受着煎熬。 我想,如果发生在香香身上的那一幕惨剧发生在自由社会的大街上,我肯定会跳起来阻止他们,可在这里,这个想法似乎也一下子飘渺虚幻起来,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过这种跳起来的冲动。在幽暗的牢房里,人的同情心、正义感似乎一下都变异了,周围或许能找到趣味相和的、经历仿佛的伙伴,却不可能找到值得信赖的人,所有人都是无助者,这里没有正义与邪恶的区分,没有善良与野蛮之分,有的只是先来后到的分别,有的只是强与弱分别,“人”的概念,在里面也开始模糊不清,许多时候找不到作为人的感觉,甚至连悲哀的感觉也逐渐丧失掉了。社会法则在这里变得狗屁不是,这里有这里的法则,不成文的然而坚不可摧的法则,靠一代代犯人的悟性流传下去,丰富下去。 香香死了,就死了;香香活着,又怎样?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吗?这里的思维模式就是这样单纯得没有一点温度和血色。即使后来事过境迁时,回忆时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 香香的案子一直闹了几个月,我们这个号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冲击,只有庞管过来昏天黑地地把大家臭骂了两次,敲了几次警钟。 丰子杰不断把案情的进展情况从庞管那里趸回来跟我们显摆,说开始所里还想压事,问香香家长:你家孩子平时有什么病没有啊,我们准备给他办保外。香香家里人那个激动啊,到处找关系,弄来一大堆病历,什么心脏病、风湿反正什么都有了得!你原来一直都有心脏病啊?还挺严重??那好,心脏病发作死亡了!这一来,香香家里不干了,疯了一样地告状,最后居然惊动了媒体,上面也下了文儿,要办理,这么一来,先是看守所的当班管教先被扒了制服,后来,隔壁的几个死刑犯站出来把事情揽下了,他们的号长,本来是死缓的“面儿”,这次也一同陪着去了,其他人都没有处理。 香香家里人听说枪毙了四个人为他们孩子抵命,又受了赔偿,也就偃旗息鼓,不再追究真理,而他们的悲痛,要用多少时间去消弭? 这些都是后话。 因为没有触动大家的利益,香香的故事也就成了无关痛痒的一个谈资,被人们经常遗忘偶尔提起。金鱼眼说香香就是命里该绝,要不谍报儿,何至于换号儿?要不换号儿,何至于呜呼哀哉? 无力唾弃,无颜唾弃。所有人都保持混沌,因为所有人都还要熬各自的日子,一切和自己不相牵连的东西,大家宁肯相信它不曾存在。 有人甚至连相信也懒得去相信,连怀疑也懒得去怀疑了。 * 香香走后俩礼拜,我们号儿又塞进个红脸汉子,叫潘正侯。潘正侯很风趣,虽然年过四十,跟舒和我们几个倒聊得到一起去。 打一进来,丰子杰就笑称潘正侯为“侯爷”,戏谑中也搀杂有几分敬重。 侯爷进来就没擦地,也没睡板下,因为侯爷的钱卡上有2000多余额,让丰子杰先高看了,一扫听,原来侯爷在外面包大篷,就是有个私仁大田园,搞菜篮子工程的,农民老大哥里面的大户啊。最关键的,因为侯爷是杀滩官进来的,而且一气杀了6个,丰子杰就喊他“爷”了,表示强烈敬重。 侯爷一来,就表现得很大量,挥金散玉,乐善好施,大家都喜欢,所以侯爷说话随便些,丰子杰也宁愿担待。关键是人家侯爷嘴上有个把门的,除了对社会不满外,号里的事不掺乎意见,不讨人嫌。万家灯火时,惟独海大爷是个例外,侯爷只给了他半天好脸,大爷长大爷短地,一打听,敢情是一滩官,立马就没了好脸儿,背后喊开“老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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