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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全集)

时间:2006-06-01 19:30:12  来源:网络  作者:吴尔芬  阅读:33058次


  帮主无奈,把肉碗抬到皇上面前敲敲:“来呀,来呀,吃肉呀。”

  皇上这下是彻底领会了,心里一领会身上就有劲,他屈起膝盖,像蚕虫那样往前拱了一下,将自己的嘴往碗里套。帮主及时地抽走了塑料碗,这样,皇上的鼻子就撞向水泥地了。

  肉碗被帮主摆回过道尽头的老位置,这让皇上灰心,“哇啦呜里。”他说。

  皇上等待观望的死蛇样子刀疤看了很不耐烦:“爬呀,等死是吧,还不爬?”刀疤一边催促一边往他身上踢。

  前面是诱惑后面是追兵,皇上非爬不可了。九号房的欢喜快乐是前所未有的,除了帮主,谁有这个本事给大家带来欢乐?因此,帮主的脸上洋溢出来的成就感是无以复加的。手脚被缚的皇上其实不是在爬行,而是在蠕动:用两个肩膀擦着地板往前挪。

  在围绕的哄闹声中,皇上蠕完了全路程,最后努力一下,嘴巴就够得上碗里的肥肉了。

  “呜噜呜噜。”皇上激动地说。

  就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皇上怎么也蠕不动了,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背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帮主。帮主使劲蹾一蹾屁股说:

  “爬吧,拼命爬。肥肉就在眼前了,还不爬?”

  “哈吭哈吭。”皇上非常不满,挣扎了几下干瘪的双腿以示抗议。

  皇上实在是扑腾不动了,虽然扑腾不动,还是吃上了肥肉。小如抬起碗,皇上一口就叼走了那块心驰神往的大肥肉。

  小如的作为败坏了大家的兴头,但不论是帮主还是刀疤,要明目张胆地跟小如作对倒也不敢。因此,悻悻地离开皇上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帅哥解开毛巾,扶皇上站立起来。皇上惶恐的眼睛胡乱转动,不知该往哪里看,嘴角不再流口水了,而是流出了一滴猪油。小如轻拍床板,示意他坐在通铺上,可是皇上浑身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小如伸手去拉,皇上反而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上通铺的。”九爷站得笔直,双手深深地抄进裤袋,摇摇头说,“我从没见过他上通铺,就像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进九号房;他就适合睡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适合睡在龙床上。”

  小如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九爷淡然一笑说:

  “你想批判我的歧视态度,对吧?但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比如,你能安慰他,让他不哆嗦吗?”

  小如不服气,靠过去抱住皇上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有我们在你怕什么?”

  不料,皇上哆嗦得更厉害了,脑袋拼命埋在胸前,恨不得地上有裂缝钻进去。

  “怎么样,不灵吧?”九爷哑然失笑,“让我来,让我来恢复他的自信。”

  小如将位置让给九爷,九爷却没有挨近皇上的打算,只是趋前一步,弯下腰来。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九爷说得很慢,等皇上抬头看他,九爷又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了,要让皇上开口说话的难度不亚于让泥菩萨开口。所谓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小如打死也想不到,皇上竟然石破天惊地回答九爷一句意思极其深奥的政治术语: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很好,”九爷无声地鼓掌,对小如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小如堆起满面笑容,以对情人耳语的亲切口吻问皇上:

  “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脸上的光辉消失了,重新低下头,对自己的胸膛回答:“罗光绪。”

  小如又问:“哪里人呀?”

  皇上的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的肚皮回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小如被皇上的答非所问吃了一惊,决心再提一个问题:“肥肉好吃吗?”

  小如见不到皇上的表情,只听他呼的一声吸进鼻水,瓮声瓮气地说: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二十三:帮主的阴谋

  《海源日报》法制版发表了一篇通讯,题目叫《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文中说,“政法系统要选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长,考核了原户籍科科长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长闵某,并进行了公示。正当市委常委会准备开会决定提拔人选时,闵某意外地遇害身亡。从现场判断,这是一起故意谋杀案,警方找到的证据表明,此案系梅某为铲除竞争对手所为。”

  报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职务重要还是服务重要?从警为什么?海源市公安部门围绕这些主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报道最后说,“从立案侦查到移交检察机会提起公诉,除了刑侦队找到的几个小物证,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侦队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梅某的故意杀人罪是否成立,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多年来,九爷都是《海源日报》九号房的忠实读者,他把重要的内容画好了再给小如看。小如先是泪光闪闪,当泪珠过于饱满,便成串地滚下脸颊。九爷担心小如的泪水打湿了报纸,边收回折好边说:“你想做个知识分子,但选错地方了。号房里只有强者和弱者,没有仁者。”

  小如拭去泪水,愧疚地说:“我太天真了。怎么办才能补救呢?”

  九爷用折好的报纸指指外间的新娘说:“他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办。”

  新娘和独眼由于缺少脂肪而铁青的脸整天阴沉着,九号房再次箭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突如其来的机遇使九号房风云骤变。九爷掐指一算,“该有新兵来了,”他说。摆在小如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果不主动招揽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让帮主先抢上手,就无异于自动退出领导地位。

  这是个晴朗的午间,属于全天最暖和的时光。太阳垂直照下来,使外间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铁丝网的阴影。铁门就是在大家午睡时打开的,九号房群情振奋,没人看清楚是哪位干部开门,铁门就锁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进里间和洗澡之间踌躇不决。铁丝网的阴影罩着他,宛如随意捆绑疏松的绳子。片刻的沉默,九号房处于短暂的权力真空状态。小如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他说:

  “洗个澡再进来。”

  小如的话听起来和风细雨,但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猎犬,一个箭步蹦到外间,独眼团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还没穿好,新兵已看出来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宽衣解带了。

  “你他妈屡教不改的黑脸,向我保证几次了,唔?每次都说会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么鸟人,还不是坐到牢里来了?大学生,你要好好开导他,我是没那个闲工夫,跟这个屎窖里的石头谈话。又臭又硬啊。”

  指导员站在监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这些话教育不了叫黑脸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论证了小如在九号房的合法地位。帮主看大势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掩饰失败的窘迫。

  独眼和帅哥情绪倍增,着装完毕也站到外间,听候新娘的指挥。小如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对整个经过的效果非常满意,当他环视众人缩回被窝时,不禁捏紧拳头,坚信九号房又重新回到手中。当然,今非昔比,一番曲折之后的大学生脑海中已为九号房描绘了新蓝图。

  黑脸脱到短裤,从橡皮筋的串孔里挤出一卷面值十元的现金,塞到新娘手上说:

  “都放大哥那里,我连命都是大哥的。”

  新娘数了数现金,总共五十元。新娘叫帅哥抽出一条破毛毯摊在地上,对黑脸说:

  “你中午就在外间晒太阳吧。”

  黑脸受宠若惊,尽管赤身衣果体也不忘为新娘堆起笑容。新娘伸展双臂,向帅哥和独眼做了个回去睡觉的动作。这意味着没人监视的烂眼洗澡是象征性的,用不着洗“全场”;气候已经变暖,中午裹着毛毯晒太阳也不失为一件惬意事。

  新娘请小如过目了,再把钱掖进内袋。

  九爷梳完头,闭眼嗅嗅头梳上的气味。“非常温馨,”九爷请小如闻他的头梳,“像一缕来自故乡的消息,真叫人着迷哪。”

  小如模仿九爷的样子,闭起眼睛抽抽鼻冀。“一股发油味而已,”小如直言,“真让人作呕。”

  “我不怪你。”九爷收好头梳说,“不能品味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

  “我不想品味这里的生活,只想尽早从帮主的嘴里获得父亲蒙冤的真相,又苦于没有办法。”

  九爷说:“有信心就有办法。”

  “这样的局面怎么会有信心?”

  “你要怎么样才会有信心稳住局面哪,年轻人?”

  “至少得有一笔钱买烟买肉,拴住几个人的心。”

  “一笔钱?”九爷问,“你说的一笔是多大笔呢?”

  “当然越多越好。”小如说,“有个两三百就更理想了。”

  “两三百怎么够开支?”九爷报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差点把小如震晕了。九爷说:“我给你弄到三千块。”

  九爷起草了这么一则启事:

  草句先生:

  你答应给的东西,我都没得到。现在,我迁回老家九号来了,真是度日如年。我的邻居岳西剑先生还记得吗,请务必在见报后一周内托四千块现金给他,以抵你的债务。一周内见不到钱,我只好公开我们的协议了。

  你最忠实的战友

  小如仔细研读了几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老家九号”就是“九号房”;“你答应给的东西”、“你的债务”、“我们的协议”都是指王苟对帮主在看守所的优待承诺。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岳西剑先生”是谁呢?

  “岳西就是西岳,西岳就是华山,所以,岳西剑就是华山剑。”九爷说。

  小如认为:“重要的是,王苟会就犯吗?”

  九爷扯过启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气息,眼神变得迷离:

  “如果,王苟不就犯,说明什么?说明闵所长不是他杀的;说明我是个蠢货。那么,将动摇我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动摇我对真理的追求;动摇我的信仰。”

  九爷仰起头,眯起眼睛,将启事盖在脸上,以接近自言自语地低调说:“四千块,将买来我的信心。”

  从鼻息吹动纸张的频率看,九爷心潮澎湃。

  “如何确保王苟能读到这则启事呢?”小如说出了最后的担忧。

  九爷揭开脸上的启事时已是笑容满面,这种笑容因过于唐突而陌生,说出来的话却让小如茅塞顿开:“从报纸说要追踪报道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认真阅读《海源日报》法制版。”

  小鸟又来送开水了,九爷将折好的启事扔在倒完开水的空勺里,同时把话挑明了:“在两三天内,将启事刊登在《海源日报》法制版上,广告费约二百元你先垫付。启事刊出一周之后,我给你五百元的报酬。”

  “这事难办,我不一定有机会去报社,登启事可能要身份证,我没有。”小鸟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爷重重地推出空勺,把小鸟的退路给堵死了:“我交办的事,就是非办不可的事。”

  启事比小如想象的更快见报了,但比想象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块,排在法制版的小栏目“履约寻租”的最后。

  九爷不动声色地剪下这一小片报纸,放在手心让小如过目,然后夹在笔记本。小如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秘密被收藏了,心里有些不安:“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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