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狱蛆(一个劳改油子的回忆录)
作者:潮吧
日期:2006-08-04 18:12:17
内容:



 一九八三年三月三十一日,我与自由道了一声别。
据说这天是管我们当地这片海的龙王--没尾巴老李上天给玉帝报平安的日子。

走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明媚。 送我到看守所的时候大概有晚上七点多了。早就听说看守所没有传言中的那么恐怖,但梦游般地走到阴森森的大门口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预审员老李掐着我的后脖颈把我按在一个昏暗的墙根下,叼着烟径自走进了值班室。我偷偷拿眼瞧了瞧四周,除了走廊尽头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位荷枪的武警外,整个走廊空无一人。透过铁门的缝隙,我发觉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一轮兰色的月亮在这道夹缝里隐隐闪现,兰色的月亮将这一溜天空染得像宁静的深海。 咩咩……一声细细的羊叫声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来。 面色阴郁的武警冲黑影里大吼一声:“憋回去!奶奶的,再叫唤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很是不理解,这监狱里还养着羊?兵哥哥,羊是畜类,你与它沟通它能听得懂吗?再说,人家羊是吃草的动物,不喜欢吃水果的……唉,你管人家听不听得懂,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是该吃涮羊肉的季节了,我闷闷地想。胡四,进来!”听到老李驴鸣般的叫唤,我摇晃着站了起来。皮带被抽走了,我只好揪着裤腰往里走。一位花白头发的管理员坐在--应该说是蹲在一张黑糊糊的皮椅子上,斜眼看了看我,拿一根粗壮的烟袋敲敲桌子:“蹲下!没人教你规矩吗?” 大叔哎,不是我不懂规矩,我实在是蹲不下去了,这都蹲一整天了,两条腿好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看看他威严的脸,我又打消了想要跟他谈点条件的念头。唉,蹲就蹲吧,好在这个姿势不算很难看……我浑身酸痛,闻声摸着墙根强力往下蹲去,不小心蹲大发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又凉又硬的水泥地硌得我屁股尖儿生疼
老李走过来,用脚踢了踢我的屁股:“起来站着吧,他奶奶的,你小子净跟我‘装熊’啊……”转头对白头发管理员说,“梁所,我先回去了。这小子很不老实,跟我耍滑头呢,有空帮助帮助他。”
我哪里敢站?偷眼看了看白毛管理员又慢慢蹲了下去,这回好歹算是蹲硬实了,我是扶着桌子蹲的。老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甩门走了。我的后腰感觉凉飕飕的……敢情这是露出屁股来了呢。我在心里嘿嘿笑着,唉,就这儿还囫囵着。
登记无非就是问问年龄、案由、住址什么的,很快。

卸下手上的铐子,我感到轻松了许多。跟在白毛管理员后面,拐了一个弯儿,来到一处幽深的走廊。这儿的灯光也不太亮堂,哨兵脚上象踩了一块滑板,忽忽悠悠来回晃荡。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只有枪刺在灯光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马廊一样的味道,让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一股巨大的空虚如漫天大雪,顷刻包围了我。

哨兵象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飘来飘去,晃眼得厉害,幽暗处间或有一两声叹息冒出来,越发显得寂静。白毛摇着手上的一串钥匙,哗啦哗啦的响声清晰得有些荒唐。走到走廊尽头,白毛管理员打开靠近走廊右侧的一个号子,把我往里一推,“咣当”一声关了门,这声音让我觉得很踏实。歇歇喽!咦?这儿不是押了很多人吗?怎么连个问声好的都没有?

随着吧嗒的一声轻响,门上一个烟盒大小的窗口拨开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探了进来。
我连忙迎着那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凑上前去:“班长,这儿再没人了吗?”

“有,”班长的声音很柔和,“你把头低下来,下面有个大点儿的洞,我来告诉你。”

我低头一看,果然有一个盘子大小的门儿,象一扇小窗子。
我坐在地板上顺手拉开了窗扇,一张瓢把儿脸正在那里等我:“伙计,你把头伸出来。”

这个还算大的窗口,正好可以允许我的脑袋通过,我很听话,乐颠颠地伸出头去。
班长很喜欢我呢,是不是要给我弄点儿饭吃?我可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班长,你好吗?”我扭着脖子,反过头来看着他,“班长,我得求你点事儿,你看我……呕!”

我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卡住了,想抽回来已经晚了,摇晃了一阵也无济于事,直到感觉脑浆变成了一盆糨糊,后脖颈上的那只大手才猛然撒了。我猛力往后一挣!这下子又忙活大了,骨碌一声滚到了后墙跟,随即很机械地站了起来,象一位职业运动员,动作之潇洒估计不让李宁、李小双之流。扭了扭身子,呵呵,除了脖子有点发麻,身上并无特别不适的感觉--这得益于我上学的时候练过体操,知道如何保护颈椎,不然这下子肯定得留个后遗症什么的。万一通过颈椎伤及中枢神经,那麻烦可就大了。瘫痪在床另当别论,以后媳妇肯定得跟我急--活不得啦,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嫁了个骡子!

摸着脑袋看看令我心悸的窗口,那窗口象个刚接完了客的支女逼,匆忙闭上了。
这哥哥真能开玩笑,手劲也忒大了点儿!哪有这样教人玩体操的教练?“兄弟,过年好!”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传了过来。

吆喝谁呐,妈的,糊涂了?过年还早着呐!不对,人家这是在跟我打招呼呢……这是谁在说话?我歪着头四处看了看,没人呀?想靠到门上面的火柴盒听听,寻思了寻思又没敢,谁知道班长会不会再跟我开玩笑呢?

“兄弟,卖什么果木的?”那个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回我听出来了,这声音来自后窗!乖乖,敢情是只鸭子呢。这声音象极了李阳给唐老鸦的配音。什么卖果木?俺是银行的!卖果木的那是待业青年……哦,不对,我不是银行的了,我现在确切地说应该是个罪犯,属于阶级敌人那一级别的。

太寂寞了,得跟说话的这位聊聊!我跳个高儿扒住后窗台,伸出嘴去刚要发话,身后的小窗口不失时机地又打开了,这遭儿吓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连同亮闪闪的枪刺伸了进来:“下来!找死啊你!”

我的脑子一晕,刚才练体操的镜头又在眼前浮现……亲哥哥,俺不敢了。
今夜,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在天上堆积,可我的心情却看不到从前的那轮月亮。

这间号子空荡荡的。房顶老高,有两个人的距离,顶部吊着一只黄乎乎的灯泡,象塑料袋里装着的一泡屎。从门口到后窗有一张半床长短的距离,两臂伸开能摸到墙,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蚊子血,与地板上暗红色的防绣漆交相辉映,颇有现代意识,仿佛是某位西方艺术大师的精心杰作。一只充做马桶的大号涂料桶,呼呼地放着臭屁,大大咧咧地蹲在门口,宛如一条黑糊糊的看家狗。没床,没铺盖,没……操,你以为这是住宾馆呐!我摇头笑了笑,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啊,伙计。

往事不堪回首,记忆的碎片犹如被一面玻璃阻隔,尽管它还清晰可辩,但我却再也无法回去。
初春的季节,乍暖还寒。我蜷缩在墙角,裹紧了蹭满白色墙灰的夹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棉被……饭……棉被……饭……棉被,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嘿!朋友,醒醒啦!”我应声睁开了眼睛,门上的窗口又打开了,瓢把儿班长朝里招手,“冷吗?”
“冷。”这次我小心多了,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别怕,你过来,”班长招了招手,“那屋的老羊肉给你一床毯子,过来,我不打你。”

老羊肉?老羊肉是谁?我迟迟不敢行动,俺无依无靠谁能管我?哥哥,少来这套啦!
班长把一条黑糊糊的的毯子顺窗口续进来一大半:“老羊肉这人还不错,他这是怕你冻着呢。”

我慢慢挪过去,一把将毯子拽了进来。管你羊肉狗肉呢,先暖和暖和再说!
围着毯子坐了一阵,感觉身上好受多了。抬起眼皮瞄了瞄窗口,那位瓢把儿哥哥还在往里看呢。
嘿嘿,甭看!大爷我不跟你玩儿了。

“伙计,刚才老羊肉问你是卖什么果木的,你怎么不说话呢?”班长换了一付女人嗓子问我。

哦,明白了,敢情卖果木就是犯什么事进来的……废话!你还得让我说呢。
班长的口气很温柔:“强j?”

妈的,你才强j呢!哥们儿是正儿八百的经济犯!
见我转过头去没有吭声,班长有点急了:“不说话?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承认了吧。”

看他双眼炯炯有神,我不忍打击了他的情绪,紧了紧毯子嘟囔道:“不假,强j。”
班长的绿豆眼刷地放出了两柱荧光:“就是嘛,我还看不出来?说说怎么个情况?”

“你给弄点儿吃的来,我就告诉你。”我不是傻瓜,不给咱点甜头就想听免费黄故事?没门儿!呵呵,这叫欲擒故纵!就你那两把刷子?玩儿去吧你。班长的眼睛闪着精光,舔舔舌头刚要发话,咩咩的羊叫声又从那边传了过来。

“妈了个臭逼……”班长咽了一口唾沫,“你等我!老羊肉--你他娘的皮又痒痒了是不?”

窗口空了,留下一个大口子就象一个性饥渴者要找人接吻时突然被闪了一下一样,深得让人恐怖。我赶紧过去拉上了窗扇……吼!真吓人,我要是个女的,你还不得把我一口给吃了?哥哥,我不是不愿意跟你研究这个,弟弟我也好这口儿呢。关键是今天不是研究这个的日子!工夫不大,班长又回来了:“伙计,先说说来!一会儿我给你拿吃的。”

看他猴急的样子,刚才想沾点便宜的念头又打消了……骗谁呐哥哥?我蒙着毯子装睡,俺吃你亏还少吗?拿吃的,我估计当兵的没这个权利。忍着吧,不信这儿还能饿死人,社会主义不是最讲人道的吗?我还听说这里每顿四两窝头呢。

班长见我没有动静,紧着嗓子咳嗽了一声便拉上窗扇走了。他的心里肯定很难受,兴许还没着没落的,估计票客谈好了价钱,支女说大姨妈来了,就是这种滋味。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我翻来覆去确实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考虑明天怎么对付老李吧。妈的,弄个三千两千的还能判我几年?当官儿的成千上万的捞,不也没事儿嘛!咬住牙,稳住架儿,死活不承认……不行咱就给他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突然成熟起来,脑子里仿佛在长着青春痘,噼啪作响。
“卖羊肉来--”隔壁老羊肉又吆喝了一声,这叫卖声真他妈地道!我刚想应声买几斤羊肉照顾照顾他的买卖,这厮又扯着嗓子唱上了:“我是一个即墨县的到处流浪者,冲破了各种困难我走到了幸福来,掏皮子我蹬大轮我学会了滚大个,有一次我掏皮子被人捉住了哇,戴上了一手锁我坐上了吉普车!告别了朋友们我来到了看守所,一天四个菜啤酒管够喝呀,吃喝玩乐多么快活,嘿!多么快活!”

嘿!敢情老家伙唱得真不赖!后来每当听臧天朔的歌,我都要在心里骂一声:操!俺肉哥要是还活着,哪有你当的歌星?你只配在他后面咿咿呀呀地伴唱!歇菜吧你。咣当!隔壁的大门猛地打开了。

“马三章!你给我滚出来!奶奶的不信我就治不了个你?!”是白毛管理员的声音。嘿嘿,老羊肉这把算是摊上了。我连忙爬起来,凑到上面的小窗往外看,见一位瘦瘦的中年汉子反扣着铐子,被白毛推着往走廊那头走去。看来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的心头蓦然一热:“大哥,谢谢你的毯子!”扑!额头上重重地挨了个一指禅。疼得我倒退了两步,把头抵在墙上,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掉……又是瓢把儿哥哥呀,哥哥你真亲我!幸亏我闪得快,不然死后要去找瞎子阿柄做伴儿了。

“管理员!管理员!”我忽然来了勇气,忽地拉开了下面的大窗,“管理员,我有话说!”
“咋呼什么?咋呼什么?”班长咚咚地跑过来,我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伙计,咋呼啥呢?叫梁所,梁所!知道吗?管理员是你这种渣子叫的吗?”班长蹲下身来,从大窗口看着我,“伙计,你给我听好了,梁所来了不准胡说八道,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我的亲哥哥。”他以为我要告状呢,不会的,哥俩闹着玩儿我还能当真?我是饿草鸡了啊。
“什么事儿?”梁所打开小窗问。
“梁所,能不能给弄点饭吃?”
“唔,没吃饭啊……天快亮了,一会就开饭了,再等会儿吧。”

“那我就再等会儿,”我咽了一口唾沫:“梁所,你看我还没有铺盖呢……”
“明天你妈就托人给你送来了,我打了电话!”梁所用手狠狠地点着窗口上面的一块铁皮,“我再警告你一遍,这里面不准乱说乱动!尤其是不准大声唱歌!”

谁乱说了?你徒弟引诱我讲黄色笑话给他听,我立场坚定,一口给回绝了呢……我哪会唱歌?会唱歌的那是李谷一!搁现在就不单是李谷一了,有红豆、毛宁、杨玉莹、董文华、宋什么英……打住!这些您就当我没说。梁所走了,班长把大拇指顺小窗口伸进来,冲我用力地晃了两晃,那意思是说我不是甫志高,没告发他。他很清楚自己违反了“监规纪律”呢……我装做没有看见,围着毯子颓然躺在了地板上,头顶上的天花板悠悠地转着。

我感觉自己飘起来了,轻得就像一粒灰尘。
苍白的回忆不知疲倦地从我的脑海流过,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茫然地期待明天的来临。

扑通!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在我的脸上,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哦,天这是亮了呢。我忽地爬起来,后窗射进了金色的阳光,天是瓦蓝瓦蓝的。我清楚地知道,此刻的我远离人群,孤独地漂浮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谁打我?我倒头看了看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这东西黑糊糊的,模样有点象一根极粗的屎橛子。拿起来仔细一看,好家伙!原来是一个黑面馒头。

“把碗伸过来!”门下面的大窗敞开了,一只黑糊糊的勺子伸了进来,勺子下面吧嗒吧嗒滴着白汤,象极了A片里男主角爽歪脸以后流出的那玩意儿。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面粉制成的稀饭在这里有一个相当壮阳的名字--老虎熊。管他什么熊呢,有粮食味就好!这是开饭了啊。

“人呢?”一个声音在催促,“快点儿,碗!”
“来了来了!”我连忙爬过去,冲送饭的老头陪个笑脸,“大叔,我还没碗呢。”
“刚来的?”老头把勺子抽了回去,“这碗饭就先免了吧。记着,一会儿跟所长要吃饭家伙。”
“别别,大叔……”说这话时,人已经没影儿了。

我掰开屎橛子,一股浓烈的猫屁股味顿时弥漫开来。唉……忍忍吧,吃这种东西对不住咱这肚子。想顺后窗扔出去又没舍得,随手把屎橛子掖在了毯子下面……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扔掉,说不定以后还得靠他充饥呢,没来之前不是听说饿急了霉窝头也能吃出蛋糕味儿来吗?先喝口水顶顶吧,兴许中午有好的吃呢。

“所长!”我这次学乖了,这里不能随便乱叫唤,“所长!报告所长!”

“吆喝什么呐!”一位班长踱了过来。哦,不是瓢把儿了,可能俺哥交班了。这位班长长得很好玩儿,现在想起来,这张脸象《刘老根》上面的那个药匣子。可额头就没人家药匣子那么壮观了,帽檐里头好象没有什么支撑物,帽子时不时地往脸上出溜。他往上推帽檐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使不得,使不得!哥哥,千万别给我敬礼,我不管信贷了。

“哥……”我这一声哥叫得象个叩见娘娘的太监,估计李莲英听了都要吃醋,“哥……”
“别跟我套近乎!什么事?”班长不是贵妃娘娘,班长是革命战士。
“水,我要喝水。”的确,这声音我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

药匣子他弟弟人还不错,走到值班室里摸起了电话。一会儿,来了一位长相英俊的警察,以后我才知道他是这里专管内务的管理员,姓刘。昨晚的白毛梁所是这里的头儿,不过凡是穿警服的全称所长。梁所雅号烟袋锅,据说他烟袋锅的威力比电棍有过之而无不及,与老羊肉的歌,瓢把儿班长的一指禅并称看守所“三绝”。刘所手里拿着一只大号的茶缸子,看来这就是饭碗兼喝水用具了。

“你昨天来的?”刘所长边顺大窗递着茶缸边问我。
“是。所长,没有毛巾牙刷什么的?”
“还有美女,我给你找去?”
“……”别闹了,你找?你找我还得敢要呢。

一个人闷在这狭窄的小号儿里,真他妈的难受!咱也唱唱歌吧,老羊肉那首我不会,干脆咱给他来个流行的吧:“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人觉悟高!反动派被打翻,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吧嗒--窗门又打开了,药匣子他弟弟用手指了指我。
他娘的!唱这个都不行啊……闷死了!来人!哪怕来个膘子(方言:傻子)陪我说说话也好。
看着一方巴掌大的天空,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人就好比一条狗,富人家里活得,穷人家里也活得;满大街跑活得,圈在笼子里也活得;或饥寒交迫或满嘴流油,或被人抱在怀里百般呵护,或被人追打狂奔荒野,或生或死,一切都由不得你。

一缕晨曦破窗而入,晨曦中似乎有股淡淡的雾气,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从窗口吹进来的一阵风让我的眼睛感觉痒痒的,我以为自己哭了,伸手摸了一下眼皮,什么也没有摸到。

咩咩……嘿!老羊肉又回来了,看来老家伙没受什么磕打,这才半头晌呢。
我稳稳神,扒着后窗台轻声叫他:“羊大哥,受苦了啊!再唱首歌咱听听吧?”

“好!反正烟袋锅也下班了,我再来一首伺候伺候你!”老羊肉精神头还挺足,“老强j,听着啊--我躺在大铺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丽的姑娘……对不起人民我对不起档呀,我对不起我的岳父丈母娘!”

歌是好歌儿,节奏快又上口,可俺怎么就成老强j了呢?大哥,你千万别乱叫,俺还没有对象呢!
有心说说他,又怕坏了他的兴致,只得憋着嗓子言不由衷地叫了一声好。

“老羊肉!再来一个!”
“老膘子!加把劲嘿!”

好家伙,原来人还不少呢!怎么昨天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呢?梁所威力大!
老羊肉越发来了劲头,清清嗓子又开了腔:“摸呀摸呀摸!一摸摸着个老鼠窝……”

哗!一声猛烈的泼水声响了起来。

“你妈了个逼的大饼子!我热闹了你全家!”老羊肉大骂起来,嘿!原来药匣子有这么解谗的外号啊。
这羊肉哥也真能闹,操就操呗,还热闹人全家。
“羊肉,他泼你你没长手?泼回来!”旁边一个破锣嗓子叫道,“大伙儿给老羊肉加把劲哎!一二三,哗!”
“妈逼的不过了!我操你娘大饼子,接着!”

在这边听来,好象是有一盆或者一茶缸水泼了出去。好,我佩服!像条汉子!嘿嘿,这家伙不是犯神经病了就是天生弱智,我没来过看守所都知道你要倒霉了。果然,透过小窗缝隙,我看见刘所提着钥匙来了。不多一会儿,羊肉哥耷拉着脑袋被押了出来……乖乖,跟上次一样,亮铮铮的手铐反扣在背后,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大饼子拎着水淋淋的帽子腆着脸跟在后面,象是要拿饼子喂他的样子。经过我的窗口时,老羊肉恶狠狠地往我这里盯了一眼,我估计他是在骂我:老强j,都是因为唱歌给你听才惹的祸!走廊内安静了一会儿。

“开饭喽!”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接着大乱,乒乒乓乓的一阵缸子碰撞声煞是热闹。

这他妈也叫菜啊?整个儿一碗清水煮胡子!一汪白水上漂着两片黄黄的白菜叶子,白菜叶子上再趴着米粒样的两块肥肉渣。这次的馒头倒是软的,可那股猫屁股味儿还在飘着。不是听说有肉吃的吗?还听说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好的来吃吗?我可是登记了一百多块呢。我盯着这碗菜沉默了许久,叹声气慢慢蹲在了地下……唉,还是别想好事儿了,等时间长了就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了……我把馒头掰碎泡在菜里,用汤匙胡乱捣了两下,三两口吞下肚去。不行,还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不错,挺香。回头看看毯子下露出一点头儿的屎橛子,我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是粮食就行啊……唉,将就着吃了它吧。刚吞了两口,一阵哗啦哗啦的开门声就在我的门口响了起来,我倒退两步,抹了一把嘴,抬眼看去。

“胡四,给你找了个伴儿!”门开了,随着刘所的一声咋呼,咕咚一声跌进一个人来。

来陪我解闷儿的啦!我连忙爬起来接住他的被褥。
这人猛地一看像个女人,白胖的脸上光溜溜的没有几根胡须,那神态就象是刚刚被日本兵强j完了的村姑一样,木呆呆的令人不快。

“哥,早来啦?”村姑放下怀里抱着的一床棉被,冲我咧了咧嘴,“这儿就你自己啊,哥。”

哥?这话我听着有点儿别扭,且不说你一看就知道比我大,光这句“早来啦”就让人不得劲儿,他妈的谁愿意早来这种地方?这人没趣得很!我怏怏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没有搭腔。见我没怎么搭理他,他似乎更加不知所措:“哥……哥你看我住哪儿?”

操!住哪儿?住监狱!你还想住总统套房咋地?歇着牙吃包儿吧你!我歪头看着他:“你说住哪儿?”
他憨笑道:“哥,你看着安排,我随便。”

呵呵,原来他这是有点儿怕我呢。就我这面条一样的身板,你怕得哪门子劲哟?得,怕就先怕着吧,我倒是乐意他这样,我拉长脸,冲门口呶了呶嘴:“靠马桶睡吧。”

“好嘞!俺哥真是爽快人。”村姑看起来很满足。
“哥,你是哪儿转来的?”我正在眯着眼睛研究他,冷不丁被他这一声问话吓了一跳。

哪转来的?家里!总不会是市委转来搞视察的吧?且慢,不会又是卖果木那样的行话吧?我直直地看着他没敢放声。

“我是收审所转来的,”他也不管我接不接茬儿,弓着腰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嘿嘿,大哥,我叫邱美香,住本市河西区,破门进来的。哥,你是卖什么果木的?”

“强j。”我说,说完了心里就想笑,邱美香?还他妈真取了个女人名字!
我端着架儿,拿眼盯着他看,他好象不太相信:“哥,别开玩笑。就你这派头怎么也得是个诈骗的吧。”
我派头好?诈骗的就该好派头?得,别跟他争了,我这事儿搞不好还真定个诈骗罪呢。

“哥,你真强j?戳了几个?”他对这个话头好象很感兴趣。

我操!还都对这个有兴趣呢。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瓢把儿那张谗兮兮的脸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呀……人家当兵的吃得饱,荷尔蒙没处放,听听这个,回去就着撸上两下,权算锻炼身体,你吃得饱吗?你还想不想留着鸡巴尿尿了?把那玩意儿折腾坏了,下半辈子指望什么活?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我还真有心逗他一玩:“没多少,就一个五十三岁的老太太……”

“嘿!哥你了不得!”邱美香抬起手来想拍我的肩膀,一想不妥,方向一变“啪”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哥哎,你有种!人常说老逼干姜,越嚼越香……会玩儿!你比我会玩儿哎!我他妈没福,才戳了半个小逼儿就给弄这里来了。”

呵呵,这家伙终于露馅儿啦!刚才不是说你是破门的吗?这话还没热乎呢,就又成戳逼的啦!看来家住河西也是假的,口音不太地道,好象是郊区的。好玩儿,这人有趣!邱美香并没觉察出我脸上的变化,兀自靠在墙上喋喋不休:“哥,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哥,我还没等放进去呢,哥……”

“老兄,”我打断他,“你先别着急叨叨,先把那个哥字去掉好不好?我听着难受。”

邱美香看了看我,很不理解:“我这么叫你不好吗?我这是尊敬你啊,这号子是你先来的,我不叫你哥心里也难受呀……好好好,既然你不愿意让我叫你哥,我不叫你还不行吗?哥……”
“老胡!”
“老胡,你给评评这个理儿,没放进去能叫强j吗?”
“先说说看。”

大饼子班长刷地拉开了小窗口:“你们两个听着,以后不许跟隔壁的乱说话!他现在犯神经病了。”
我抬头应道:“班长,没问题。不过,我看他不是很正常的一个人嘛。”
大饼子面色肃穆地说:“这两天他就情绪烦躁,他爹遇到车祸了。”

“那赶紧把人家放了啊,”邱美香不屑地说,“犯人也得进孝不是?”
大饼子哼了一声,怏怏地关上了小窗口。
邱美香骂了一声操,伸手拿过茶缸灌了一口水,眨巴了两下眼睛接着说:“不管他,咱唠咱的!这不,那天我在坡里看瓜,晚上睡不着觉就想心事儿……咳咳,我就想啦,俺村刘三他大闺女长得挺好,骑上车子就去了。到了他家,爬墙进去瞅着西间开着窗户,我就跳进去了,黑影里也看不清楚,光看见俩白乎乎的影子躺在炕上……管他呐!反正俩闺女,我一遭儿收拾了算鸡巴完!喂,老胡,你在听吗?”

说实话,我还真没正经听呢。听了开头就知道结尾,这也太没劲了。
看他兴致正旺,我又不忍心打击了他的情绪,欠欠身怏怏地说:“我在听,你接着说,说戳的那节儿。”

“别急呀,就到了这一节啦!这不,我爬上炕,伸手来脱炕边那个姊妹的裤头……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她翻了一下身子!我怕惊醒了她,摸摸索索从桌子上捞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就剪开了她的裤头……娘的,心跳得要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巴剧烈抖动,眼睛里仿佛要伸出一个鸡巴来。
嘿!这个有点儿意思,我得好好听着。

“老胡,你得听啊,听完了帮咱出出主意……这不,我剪完了,把她的裤头顺手就那么一掀!嘿嘿……老胡你别笑话……我这蛋子头叭地就翘起来了!找准了窝场儿……嘿嘿,什么窝场?咱从来没干过这营生,哪知道哪儿是窝场?反正照腿中间那块儿就那么一下腰……刷锅!老胡,刷油锅你知道吧?”他用手在眼前刷锅那样迅速地划圈,很职业。

“谁他妈的不知道?你那意思是在人家那地方转了一圈,完事儿了?”

“一圈?一圈还好了呢!半圈……半圈人家就醒了!照我的脸上就是那么一下子。”他把脖子往我眼前一伸,摆了个挨刀的姿势,“看看,看看,老胡你看她把我给挠得?你说我还有什么情绪办这事儿?这不是害人嘛!这枪也软了,人也害怕了,走吧?这不,眼看弄不成景儿了,赶快跑吧……我翻墙出去骑上车子就窜!窜到半路觉得鸡巴凉森森的,下来一看,妈逼的没穿裤子!这是撇人家炕上了呐。”

哈哈!一个光腚汉子月光下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野地里,冷风飕飕地从胯下钻过,这该是怎样一副美妙的图画呀!我想笑,见他说得唾沫乱飞,干咳了两声又忍下了,正正脸色,紧盯着他的眼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嘿嘿,老胡我知道你在笑话我,我也不在乎这些了,接着说!我吧,我就心思心思这样不好,你想想,天亮以后让别人看见我大白天的光着个腚在街上溜达,还不丢死人了?我就赶紧支下车子,想要回家拿裤子……这下子麻烦大啦。”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路上就被人家抓了是不是?邱美香,我算真服了你啦!”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老胡,你说这能叫强j吗?”他把眼睛瞪成了铃铛。

我止住笑,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刷锅的,我敢保证,如果真是这么回事儿,你在这里呆不了一个月的!抓紧时间练鸡巴功,出去以后我领你找五十三岁的老滓泥玩儿去!”
“还一个月?俺都进来冒俩月了,你算算啊……起先在收审所呆了一个多月,后来又上这里来呆了十几天……”
“就你这点破事儿还上收审所?”
“他娘的刘三这个鸡巴玩意儿还告我以前当盲流子的事儿……”
“哦……这可就难说了。”

“盲流子的事儿,也就是偷鸡摸狗那点儿营生,审来审去人家早不问了!就这事儿掰扯不开了……唉!老胡你不知道哇,那个小娘们儿一口咬定我给她戳进去了呐!”邱美香把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一脸沮丧地说。

“你傻逼承认戳进去啦?戳进去可就麻烦了,本来是强j未遂,这下可成真强j了,这俩罪不一样呢。”我多少懂点儿法律知识,顺便向他卖弄卖弄,“这么说吧,没进去你就出去,进去了你就进来老老实实的呆两年吧!”

“那得靠死我呀?”
“那就撸管儿(砍管儿)!”
“撸管儿?不舒服,俺都撸了十来年了。”

大饼子班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搁在窗口那里了:“你们两个真流氓啊。”
我悻悻地回了一句:“班长,他流氓关我什么事儿?”
大饼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胡四,你家里有钱吗?”

问这个干什么?有钱还能给你花?你又不是我爷爷。我笑着说:“班长,别闹啦,我家里穷得都尿血了。”
大饼子语气沉重:“妈的,我要是有钱就救救老羊肉他爹。”

“怎么了,班长,”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老羊肉他爹需要捐款吗?”

大饼子可能不会用一指禅,没戳我,只是划拉了两下窗框:“是啊,梁所发动全所干警捐款呢。”
我心头一热,连忙说:“我也捐!”
邱美香一把拉回了我:“老胡,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咋的?人家不让犯人捐款,没资格。”
我颓然倒在地上,像一瓣被拍过了的大蒜。
这一天倒是过得挺快,有人说话就是不错。吃了饭,我顺便给刷锅的胡吹了一下关于强j五十三岁老太太的事儿。这事儿还真有,但不是强j,属友情支援或者叫尊老一类的风格--我一个哥们儿好象患了老逼综合症,“轧伙”上邻居一位饥渴难耐的老寡妇,感觉还挺爽,整天吹嘘滓泥养鸡巴,下一个目标六十以上的老滓泥。这顿乱侃听得美香老哥哈喇子直流,直后悔没把同村的老寡妇给戳了。

下午,家里送来了铺盖,朋友还送来了一件军大衣。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抠出四五个走了油的瓜子来,二人分着吃了,嘿!真他妈香。跟刷锅的学了不少知识,原来我沾了大便宜呢。一般刚进号子先进大号,大号里少则七八个人,多则十好二十几个人。进去先得挨上一顿“帮助”,除非你在外面名声很响,或者你在这里呆时间长了懂些规矩,否则这顿“杀威棒”是免不了的。这几天凑热闹的多,大号里住满了人,我很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

晚上“放茅”--就是各号子搬着马桶去走廊头上的厕所倒掉排泄物,运气好了能在里面拣个烟头什么的。火柴是没有的,但伙计们有办法,就是从棉被里抽出点儿干燥一些的棉花,棉花里再夹根笤帚苗什么的,放在地板上用鞋底下力地搓!搓着挫着就冒烟了,然后朝棉花轻轻一吹,火苗就出来了--这多少有点儿象老祖宗钻木取火的味道。不过,暂时我还没享受到这种乐趣,因为这里不让吸烟,偶尔拣了个烟头就象八十岁的老处女拣了条自慰棒一样,谁舍得给别人用呢?头一次放茅,我听从邱美香的建议,先把肚子里的屎憋着,象一条觅食的狗一样,吸着鼻子挨个茅坑找寻烟蒂,结果耽误了大便,烟袋锅催促得急了,我捏着嗓子喊了一声:“等等,我还没拉完呢!”

“掰断!”这倒好……烟蒂没找着,倒把裤头搞成了京剧里典韦的脸。

晚上,咩咩的羊叫声又从隔壁传了过来,这是老羊肉又回来了呢。叫声显得有气无力,象母羊难产……看来老家伙这顿“帮助”挨得不轻。我趴到后窗上紧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肉哥,又吃亏了吗?”

老羊肉好象没有了精神,有气无力地应道:“还好啦……没死人。”
“肉哥,听说老爷子出车祸了,我怎么能帮帮你?”
“你帮不了我的,先帮你自己吧。”
“那怎么办?得想想办法呀。”

老羊肉半晌没有回话,我急了:“肉哥,说话呀!”
邱美香把我拉了下来:“你跟个膘子叨叨什么?人家自己都不急。”
老羊肉好象哭了:“谁说我不急了?梁所他们给我捐款啦!”

第二天吃完了屎橛子,喝完了老虎熊,开始听广播。刘所在广播里说,东北一个叫卓长仁的家伙,领着几个哥们儿劫持了一架飞机,跑韩国去了。我心里直高兴,好啊好啊,他妈的越乱越好!乱大了我这点事儿就更不算什么事儿了,兴许革命群众心一软,来他个上书什么的,就把我这等小拾草的给放了呢。不管他,继续与刷锅的研究姐妹们的裤裆!这样跟刷锅的胡聊了七八天,感觉日子过得还不是那么枯燥。他老是跟我讲带色儿的故事,大多是在收审所里听来的,最好玩儿的是“被逼吓跑犯”的故事。讲一位老光棍攒足了钱去一个暗娼家里开斋,人家一脱裤子,他吓了一跳,照人家逼帮子上就是一巴掌:操他娘!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意儿呢,原来是个瞎牛眼!气哼哼地刚要走,被一帮皮条客拖回来暴打了一顿,稀里糊涂就被送到了收审所。还有“炮打牛逼犯”、“梦奸妇女羞死人命犯”、“舔盘子赖帐犯”等等,很有趣。

这几天被提了几次审,终于也没能咬住牙,我竹筒里的那点儿豆子倒得一塌糊涂,全然没有了刚开始时的劲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豪迈气质此时此地在我这鸟人身上踪影全无,即便是从书本上沾的那点儿零星皮毛,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之下也变成了骡子的鸡巴,屁用没有一点儿……这阵子,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算是个人呢?还是算那个支女裤裆里的瞎牛眼。第九天,我被提出去填了一张单子--就是正式搅你脑浆的那张纸--逮捕证,这下子清楚了,敢情我还真是个诈骗犯呢,不由你不佩服老邱的眼力。一整天,情绪低落的不得了,多亏检察院的大叔给了我两枝烟,我偷偷带回了号里。刷锅的喜出望外,依照前述方法挥汗如雨地演练了一番,我二人轮换着拿衣服往后窗呼扇着烟味,美孜孜地过了一把烟瘾。

夜幕又一次在不经意的时刻降临,我知道在温暖的春天里,每一个夜晚都是美好的,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钟点,有人正在欢歌,有人正在哭泣,有人在欢场性交,有人在街头缠绵,而我孤独地蜷缩在一隅,伸长舌头慢慢地舔拭淋漓的伤口半夜,刷锅的蒙着毯子翻覆折腾,我偷眼一瞧,好家伙!半截那块儿顶得老高,还在簌簌地抖着……敢情美香老哥在撸管儿呢。不善!够大胆的!这是真不拿鸡巴当回事儿了,要顺那里把那点儿可怜的营养物呕出来呐。看着他皱眉嘬嘴,一步一步渐入佳境的样子,我真想把头一甩,也加入到不留鸡巴尿尿的行列当中,正在犹豫着……哗啦!门开了,烟袋锅推着一个人进来:“胡四,再给你添个家口!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寻死。”

我急了,忽地爬起来:“梁所,能不能让他到别处去?两个人都够挤的……”
梁所用烟袋锅把铁门敲得山响:“别叨叨,明天你上大号。”

这位新朋友的脸搭拉得老长,冷不丁一看就像一头欠揍的叫驴。叫驴朋友依在门边,冷眼打量着黄乎乎的号子,看也不看我和刷锅的,“扑通”把怀里的铺盖往地上一扔:“操他娘的,这就是监狱?!”

这人凶悍得很!我瞟了他一眼没敢搭腔。
墙上的一只蝎虎见来了新人,似乎很兴奋,走走停停地冲叫驴探头探脑。
叫驴气宇轩昂地咳嗽了一声,蝎虎猛然受到惊吓,哆嗦一下,迅速消失在阴暗的墙缝里。

“蹲下!”刷锅的忽地站了起来,“妈了个逼的,进来了也没个规矩?”
“干啥?”叫驴一楞,“班长,不是进来就不用蹲了吗?”说着磨磨蹭蹭就蹲下了。

此时的邱美香凶悍绝伦,令人不寒而栗!我顿时有点儿发傻,刷锅的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再看看新来的这位朋友,傻乎乎地蹲在地下就象半截子树墩……看来这家伙也是个雏儿,还真把老邱当成个人物了。班长?厨师长还差不多!刷锅的在厨师这个行当里,也就算是学徒罢了……再说你刷那种小锅儿,人家厨师队伍里要不要你还是个事儿呢。得,看热闹吧先!先跟刷锅的学上几招,到了大号还明白怎么对付师兄们。

“朋友,卖什么果木的?”刷锅的蹲在叫驴旁边轻声问道。
“果木?”叫驴茫然,“班长,俺不卖果木,俺是个赶马车的。”
“好嘛,破坏牲畜犯!”刷锅的哈哈大笑,眼放精光,“说说,戳了几匹马?”

叫驴好象突然明白过来,摸着脑袋嘿嘿笑了,这笑声很暧昧,如同一只发情的老鼠:“嘿嘿,班长你真能闹,俺能干那事儿?再说,俺又没长那么大的家什儿……他们说俺是个爆炸犯呢。”

接下来,我弄明白了。叫驴姓杨,今年四十出头了,好歹谈了个瘸腿的老姑娘,正准备结婚呢,被村长给搅黄了。叫驴大怒,自制了一个炸药包,趁天黑放在村长家的窗台上,点上导火索就跑了。结果,把村长家靠窗睡的四口人全照顾医院去了,死没死人还不知道呢。

“老杨,”我说,“你完了,不管死不死人,你这罪都不轻呢。弄不好要打眼儿啊。”
“唉!俺真不想活了……”叫驴哭丧着脸说,“炸他的时候我就打好谱了,反正我赤条条的一个人,死也就死了……哎,我一天也没进点食儿了,怎么能弄点饭吃?”

刷锅的神色暧昧地瞅了瞅叫驴:“晚上有肉包子吃,你吆喝吆喝所长,所长就给你送来了。”
“那好,”叫驴木呆呆地站起来,扒拉开小窗,猛地咧开了嗓子,“所长!所长!”

瓢把儿班长疾步赶过来,猛地一指头顺窗口戳了进来:“小子,咋呼什么呐?”
叫驴摸着鼓起一个大包的额头,瞪眼叫道:“我要吃包子!”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声若驴鸣,整个走廊顿时鸦雀无声。
瓢把儿好象是吃惊不小:“好好好,你别叫唤了,我给你叫所长,让所长给你拿包子吃。”

烟袋锅摇着钥匙过来了,拨开窗口往里看着,两股目光象两束探照灯发出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里边的,刚才是谁嚷嚷着要吃包子?”

“我!所长,我!”叫驴连忙站起来,扎煞着胳膊站在门口,这次没敢靠到窗口上。
“哦,很好。邱美香,你来给他包顿包子吃。”哗啦哗啦……钥匙声渐渐远去。

后窗的天上有几颗淡淡的星星,窗口太小看不见月亮,但我感觉得到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安详。

“叫驴,八条没背好,这包子你还吃不上呢。”刷锅的拉叫驴站到墙边,指着墙上的一张白纸说,“这上面有八条监规纪律,你得先背过了才能吃上包子。”

八条无非是服从管教,禁止大声喧哗,认真交代问题等等,不难背,一条也就二十几个字。可这事儿在叫驴身上麻烦可就大了,只见他摩挲着新剃的光脑壳,半晌念不出一个字儿来,急得刷锅的直叨念:“一!一!你倒是念呀!”

“班长……俺不大认识字儿。”
“我教你。一,热爱祖国,拥护中国供产档的领导……”

鼓捣了半宿,叫驴总算是磕磕绊绊地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我也困得不行,要不是急着看下面的节目,我早睡觉了。
“叫驴,第一条能做到吗?”
“能。”
“第二条呢?”
“没问题。”
……
“第八条呢?”
“保证做到!”
“老杨,没包子你吃了!”刷锅的勃然大怒,“操你个妈妈的,再背这条我听听!”
“勇于检举揭发……狱内的一切违规行为……”
“能做到?!”
“能?不能?”叫驴看着刷锅的,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应答,“……能!”

啪!一个力道很大的耳刮子扇到了叫驴的脖颈上,其势大有少林铁砂掌的意思,真希望习武的人都能过来看看。可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金庸这个名字,不然豁上越狱也得请他来观摩推广这个招势。当时也不知道有泰森这么个人,要知道的话,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儿告诉他,俺们大中华有一位顶尖高手要去摘你的金腰带。

还真没看出来刷锅的有如此的霸道!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幸亏他刚来的时侯我没……我斜眼看了看刷锅的,不想与小窗上的两束强光猛然相遇--瓢把儿双目如炬,正看得津津有味。看来,班长不但爱听黄段子,还爱看同性之间的暴力场景呢。不知道刷锅的看没看见班长鼓励的眼神,反正他象是背后有无数劳苦大众在撑着腰似的,正气凛然,一下接一下地安抚叫驴可怜的后脖颈。叫驴不知道该回答能还是不能,挺着脖颈硬撑着,红着驴脸不再言声。

我也搞糊涂了,低声嘟囔:“不能。”
“不能!”叫驴似乎受到启发,仰起脸高叫了一声。
“不能?违反纪律你敢不揭发?!”叫驴脖颈上又挨了一下,这下不是用铁砂掌了,刷锅的改用瓦刀砍了。
叫驴哼地一声趴在了地下:“大哥哎,俺真的不敢了……”

“妈了个逼的,今天饶了你!”刷锅的往叫驴脸上啐了一口,“你还别他妈的给我装熊,大爷我刚来的时候吃亏比你多得多啦!好好考虑考虑,明天我还问你。”

叫驴一声不吭,拥着被子蜷缩在马桶边上。马桶里的尿咣当咣当地哭了。
门上的小窗口象一个没有尽兴的票客的裤子拉链,恋恋不舍地拉上了。

“我躺在大铺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丽的家乡,爸爸妈妈慈祥的面容从我眼前过呀,止不住地泪水哗哗淌……”隔壁老羊肉沙哑的歌声仿佛来自悠远的天外。

“肉哥,老爷子好点儿了吗?”我朝后窗吆喝了一声。
“不知道。”老羊肉的回答很空洞。
“有事儿你得招呼一声啊!”
“没事,梁所在帮我办呐!”

邱美香悻悻地嘟囔了一句:“你倒是有人帮了……可谁他妈能帮我?我不是强j犯。”
叫驴已经睡着了,软软地躺在马桶边,像一张薄薄的煎饼。
外面在打闪,但听不到雷声,闪电是灰色的。
天亮时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绵绵的细雨让我觉得日子将这样一直灰暗下去,我凝视着天花板,凝视上面脏鼻涕一般模糊的蛛网,凝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死寂,脑子梦游般地穿越历历往事。

屎橛子与老虎熊两道大餐刚过,刷锅的与叫驴的双人小品又粉墨登场了。
这次倒没什么恐怖剧情。为了节省看官们宝贵的上网费,我这里用活报剧的形式给您做一番表达。

刷锅的(以下简称锅):叫驴,来过城里吗?
叫驴(以下简称驴):来过,我一般都骑车来。
锅:那你给伙计们表演表演怎么来的城里。
驴(不解的):没车子怎么表演?俺家住在半山坡上……这儿又那么平。
锅:没车子你扎个马步表示一下就行,嫌这儿平坦你就弓弓身子弯弯腰!没见过戏台上县官儿是怎么上下楼的吗?
驴:俺懂了……啪!我打开自行车车支架,下山了,吧嗒吧嗒……上大路了……
锅:妈逼的,这么快就上大路了?你是孙悟空变的?还会踩着云彩走路?不行!回去继续打支架!山坡你能推车走吗?不怕颠坏了车子?给我扛着!
驴:我扛起了车子,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偷眼看看锅)吧嗒!我上上上……上大路了,我一蹁腿上了车子。
锅:蹬两下,蹬两下!你家车子改摩托了,不用蹬?
驴:我蹬,我蹬蹬蹬,上车了……坐在车座儿上,嘿嘿,真舒服啊。(慢慢坐下)

锅:谁让你坐下的?坐车座儿也得蹲马步!我当时可是一直蹲的马步,比你远多了--从青岛到济南!蹲好。
驴(起身):我坐车座儿上,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
锅:吧嗒个鸡巴呀你?路上就没碰到个姊妹啥的?
驴:碰到了,俺碰到个大闺女……姊妹!吃了吗?我要进城,捎捎你?姊妹说,大哥呀,不用了,俺上坡给俺爹送饭去……我跟姊妹说,不用急,拉会儿呱再说吧……(站起来)

锅:蹲好!见了大闺女就下来拉呱儿?你个老逼迷你!不准拉呱!上车走人,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膘子。
驴:姊妹,那我先走了……回见了呗,吧嗒吧嗒……

窗外的风声响得更大了。演出还在继续,叫驴路上又遇到了车祸……幸亏被刷锅的碰上了,刷锅的来了个英雄救驴,把他送到了医院,这多少有点儿雪村那首歌的味道-——劳改犯也是活雷锋。但刷锅的没有歌上唱的那位活雷峰幽默,只让叫驴在医院躺了放个屁的时间就又打马上路了……细雨稍停的时候,演出结束。恰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连绵不绝的闷雷,就像演员谢幕时响起的一阵热烈的掌声。小品刚刚落幕,邱美香就被叫出去提审了,这厮出门的时候像个威武的将军。

烟袋锅很急促地打开了隔壁的门。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了老羊肉压抑的抽泣声。
大饼子板着脸咋呼了一声:“不许哭!”

“站好你的岗!”是梁所的声音,随即沉重的脚步穿过。

“一天三个窝窝头哇,碗里没有一滴油……”羊歌星凄楚的歌声又钻进了我的耳膜。
“肉哥,老爷子怎么样了?”没来由地我就想哭。
“死啦!”老羊肉的回答听不出来是悲伤还是什么。

我的心情沉重,一下子坐在了地下。
叫驴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睡得像一头被人放光了血的死猪。

“刚才我出去提审,听说老羊肉他爹死在了医院,所里捐的款没用完,剩下的好象留给老羊肉当安家费了……”邱美香回来的时候轻声说,“唉,这老家伙没了爹就剩光棍一人了,怪可怜的。”

听了这话,我又是一阵难过,心里没着没落的。眼看要到中午了,所长怎么还不来领我换号呢?想到换号,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难道我也要受此“帮助”吗?我真不想走,最起码在这儿我是老大,没人敢帮助我。

“刷锅的,帮我分析分析,你说烟袋锅真能把我换到大号里去吗?”我往刷锅的那边偎了偎,“他不会是吓唬我吧?”

“老胡,你不用害怕!”刷锅的看了我一眼,“你在这里多少也算是个老犯儿了,再说你又是当地人,去大号一般不会把你怎么地!不过,听说大七号的老鹞子不大论糊儿,好折腾个人啥的,别的没事儿,去了千万不能承认你是个强j的,干咱们这一行的就是吃亏!你就说你是流氓、伤害、抢劫,实在不行说个破门、诈骗什么的也行。”

“好,我记住了,我不是强j的!”说完了我直想笑,我本来就不是强j的嘛!我把老羊肉送我的毯子叠好了放在刷锅的被子上,嘱咐刷锅的说:老邱,毯子是隔壁老羊肉的,放茅的时候你替我还给他,记着道声谢……正说着话,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刘所用钥匙指着我说:“胡四,收拾收拾,换号!”

“刘所,去几号?”我战战兢兢地问。
“大七号!”

他妈的……果然是去给老鹞子当徒弟……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叫驴被惊醒了,支起脑袋茫然地看着我,双眼暗淡无光,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整个人像一具风干了的僵尸。
隔壁老羊肉颤声吆喝道:“老强j,保重啊!”
大号在南走廊,与我所在的走廊隔着一处很大的过道。
我心怀忐忑地跟在刘所身后,抱着被子的手死命地抖。

大七号在走廊的最南头,紧靠着一个大窗户。从窗户看出去,外面阳光明媚,三五成群的麻雀扑拉拉从树梢掠过,一个巨大的灰色信筒子样的岗楼上站着一位神情呆滞的武警,估计此刻他的心情跟我也差不了多少,不是在意银哪个美女,就是想他娘了。打开铁门,刘所把我往里一推:“姚光明,给你加个人!”

我一个趔趄抢了进去,抬头一看,心里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亲娘啊,这里住了一帮死人呢!人人顶着一张惨黄惨黄的脸,这种黄色就象死人盖在脸上的黄表纸一样……其实,人长时间不见阳光都会有这种鬼脸,只是当时我没看到自己的脸罢了,就象一只猴子骂别人的屁股红,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也白不到哪里去一样。南面的大窗户下斜倚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家伙,此人的脸好象比别人的健康了许多--象一具勃起的巨大阳具,熠熠地闪着亮光,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在接受着窗外阳光的爱抚,才显示出如此阳刚的雄性魅力。他坐在这帮死人堆里正如一头雄师蹲在一群绵羊里,雄壮得十分荒唐。

见刘所锁门出去,阳具懒洋洋地抬眼瞄了瞄我:“哪来的?”
“后走廊小号。”我低着头,没敢正眼瞧他。

“把被子放马桶边上,”他慢腾腾地脱掉了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穿着弹力背心的前胸隐约闪着一只黑糊糊的老鹰,这只老鹰好象也在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随时准备扑出来,估计这就是刷锅的提起的老鹞子,“膘子,知道我是谁吗?”

我放下被子,没敢坐下,因为从眼睛的余光里我看见一双双眼睛在瞪着我,跃跃欲试。回想起来,一群饿狼看见一只兔子也不过如此……伙计们太寂寞了,这是要拿我解闷儿呢。我假装没注意旁边的目光,大大咧咧地回答:“姚哥,我认识你。在小号的时候,伙计们经常提起你来,佩服得要命!在外面我也知道你的大号,姚哥是条汉子!我叫胡四,住河西。”

“你别他妈跟我套近乎!胡四?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为啥事儿进来的?”
“姚哥,我还能干点啥事儿呢?也就是打了个架……”
“跟谁打的?”他的脸似笑非笑,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芒。

我能跟谁打架?长这么大除了上学时被班上的淘气鬼扇了几巴掌,我还真不知道打架的滋味呢。我不敢乱编,万一编在他的哪位朋友身上,这顿“帮助”还能脱得掉吗?我转悠了两下眼珠,轻声回答:“打了楼下收瓶子的一个伙计。”

“看你个熊样也就是一个欺负‘老巴子’的主儿!看在一个区住着的份上,我饶你一顿打。来,给大爷拿个腰!”

拿腰谁不会?在家经常用这招伺候老爷子,糊弄俩零花钱呢。好嘞!按摩师来也!我乐颠颠地凑到老鹞子身边,施展起祖传绝活来。满号子的狼们大失所望,又变回羊去,半死不活地依在各自的铺盖上。

脱了一顿“帮助”,温习了一番祖传手艺,当然得到了一点点奖励。老鹞子舒舒服服打了一个哈欠,歪着脑袋对靠马桶坐着的两个瘦猴说:“浪花、小鸭,给你胡哥腾个地方!老四,把铺盖搬他们俩前面来。”

浪花和小鸭乜了我一眼,好不情愿地把铺盖往马桶边挪了挪。嘿,姚哥人不赖!我不用靠马桶睡了,看来我手艺不错……旁边的几位老兄傻呼呼地看着我,我估计他们一定是在嫉妒我:你娘的,一来就插号?我们可是一点一点熬上来的!咳,谁让咱是本地人呢?老几位,甭急!我还想在第一位睡呢。

午饭开始了。老鹞子蹲在门口一个一个往里接着黑面馒头,羊们的眼睛开始慢慢由黄变绿,又由绿变蓝,最后变成了狼那样血红的颜色,双臂撑在地板上权作支起的前爪,紧紧盯着放在地上的一堆馒头。老鹞子吩咐身旁一位长着冬瓜脸的汉子:寒露,接菜!自己就用手挨个掂黑糊糊的馒头……我大惑不解:掂什么掂,总不成能掂出个蛋糕来吧?哦,敢情俺哥是在掂分量大小呢……看来大的要留给自己。老鹞子掂了三个来回,这才挑出四五个看着壮实一点的馒头来放在一边,又从别的馒头上每个掐下一块来,把掐下来的放进嘴里,再把挑出来的馒头逐个递给身边的人:“都他妈的吃吧,等到了劳改队别忘了姚哥的好处!”

“等等!”那个叫寒露的汉子拿着汤匙挨个碗里挑着肥肉,“把肉都给姚哥!胡四,看什么看?说你呢,把碗伸过来!”随即,两块指甲大小的肥肉被舀走了。

吃过了午饭,整个走廊里安静了许多,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镣铐的碰撞声才让人想起这是一个监狱以外,与我在部队时的午后并无二致。
“光明,来两口?”那个叫寒露的汉子用肩膀扛了扛老鹞子,悄声说。
“恩。”

寒露看了看门上的小窗口,掀起褥子,抠开一块地板,从地板下摸出用塑料袋包裹的一包烟来:“浪花,看着人!小鸭,点火!”想起这声点火,我就想起了神州五号发射时的那声豪迈的吆喝,很雄壮。一通忙碌过后,老鹞子眯着眼睛叼上了一根烟。大伙儿盯着老鹞子嘴里徐徐而出的烟雾,伸长脖子死命地往鼻孔里吸。我赶紧脱下衣服站在窗下,向外呼扇着烟味,心想:哥哥,就凭我这表现,你怎么也得赏我两口吧?果然,吸到还剩二指长短的时候,老鹞子把烟递给了寒露:“寒露,抽完了给老四留一口。臭迷汉,看什么看?老四是我邻居!再他妈的看,让你钻马桶!”

臭迷汉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河南盲流,听到这话猛地咽了一口唾沫:“俺看啥来?这烟还是俺提审时偷来的呢,俺想抽两口咋着啦?”
老鹞子扫了他一眼:“好,寒露,给他抽口‘二烟’!”

“张嘴!”寒露猛吸了一口烟,把嘴靠到臭迷汉的脸上,臭迷汉连忙张开嘴凑紧了寒露的嘴巴。从后面看二人就象是在接吻一样,很恶心。寒露吐出烟来,臭迷汉猛地吸进去,然后鼓着嘴巴迅速躺在了地板上,样子很是惬意,象电影《林则徐》里那个大烟鬼的样子。寒露眼见得两根手指捏不住烟头了,这才把烟头递给了我。呼啦一下,大伙又挤到了我的身边。

“哗啦!”门下面的大窗户打开了,大饼子的脸贴在窗口上,冲我大声吆喝道:“好小子,刚转号就抽烟!你等着!”
坏了!偷牛的没抓住,拔橛子的倒被抓住了。我赶紧把烟头扔出了窗外:“姚哥,怎么办?”

老鹞子好象很不理解,把两手摊得像跳舞的蝴蝶:“什么怎么办?你违反监规纪律就法办呗!”
“姚哥,这烟可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的?哈哈,谁看见了?寒露,你?”

寒露忽地站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裤裆上:“你抽烟还敢诬赖别人?大伙儿,帮助帮助他!这傻逼是个膘子!”

回想起来,寒哥哥的脚法确实漂亮,让我的睾丸直往小腹里钻。当时我确实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事先就应该找个脸盆或者饭盒什么的栓在裤裆里,这样至少可以保证我后代的质量……再仔细想想却也好笑,那样撒尿可就不大方便了。

这一刻我懵了!脑子顿时象装满了糨糊……
稀里糊涂爬起来时,脸胀得犹如猪头,嘴角鼻子吧嗒吧嗒滴着鲜血。
我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只要死不了,你们都不会好受得了!

“刚才谁抽烟了?”刘所提着钥匙站在门口问老鹞子。
“我!”我倚在墙角说,“我提审的时候偷了一支烟带回来抽了两口,他们制止我,我不服才动了手,不关别人的事。”
“姚光明,是这么回事儿吗?”
“是是,刘所……其实他也没抽几口。”
“胡四,出来!”

路过每个号子时,门上的小窗口都闪开了一条缝,三两双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就象屠宰场等待屠宰的猪在看已经抬上了架子的同类一样,神情很是令人不爽。

这样,我接受了刘所一个多小时的“改造”,我还是一口咬定只有我自己抽烟了,最后刘所也是无可奈何。

回到号子,哥儿几个看着我的脸,异口同声地说,我脸上的褶子没了,人显得更精神更性感了。摸着胖了一圈的脸我才明白,原来会保养皮肤的人都用电棍做美容呢!嘘……别声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看着手上戴的捧子(一种自制的戒具),我半晌没有吭声。老鹞子似乎有些歉疚,半倚在被子上,拿脚蹬了蹬寒露:“往前靠一靠,让老四睡你旁边。”

嘿……不错!我迈入中层领导干部的行列了。

晚上,老鹞子大发慈悲,安排浪花和小鸭轮番帮我揉搓酸麻的小臂。浪花和小鸭把这活儿当成了一种消遣,因为几位体格稍小的全部骑在几位体格稍大的身上练“推拿”,无一例外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规矩颇似猴群以力量定尊卑的意思。我要给他们改了这个混帐规矩!我历来认为:无论在哪里,脑子才是决定一切的力量。享受着老鹞子赐予的服务,脑子里策划着怎样打翻他,在这座猴山上自立为王,我决定先探探这帮家伙的底细。

强壮猴子享受完了弱小猴子的伺候,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
我慢慢了解到,原来这帮家伙都有着不凡的经历呢。

寒露是一个三进宫,第一次是因为盗窃,第二次是强j,后来越玩越猛。这次玩大发了,绑架了一个小孩,勒索了人家一万块钱,这钱还没等在身上捂热乎就进来了。说起寒露这个名字还有一段小故事呢:这位寒哥本名不叫寒露,好象叫什么山,一个很土的名字,有点儿赵本山的意思。当年他在潍北劳改农场挖黄河的时候,躲在树后撸管儿,渐入佳境的时候队长站在了身后,队长也是个不同情人的主儿,紧要关头照寒哥屁股就是一脚:他妈的,还撸啊!山东人“还”和“寒”发音分不大清楚,所以此事传出来以后就成了“寒露”,一个优雅的名字。

浪花和小鸭好象都是南方人,在铁路上专干“滚大个”的活计,也是进进出出好几次了。这俩家伙贼精,知道文的武的都不足以安身,所以瞅准了拳头大的就下力地给人家洗衣服,为此得了两个洗衣机品牌的名字,当然,质量肯定不如现在的名牌产品洗出来的好。

还有以性格形象命名的,比如:臭迷汉、老黏糊、小邋遢、大鼻子、苍蝇屎、野猪、大膘子。
以地区命名的:小临沂、老东北、小湖南等。
以典故命名的:小雨衣、烂木头、大地瓜等……最有趣的要算小雨衣的故事。讲这位老兄票了个暗娼,完事儿后走的急促,保险套忘了摘下来就直接回家了。半夜,他老婆想跟他热闹热闹,伸手一摸他的裤裆,竟拽下一个湿漉漉的东西来。老婆也很幽默,提溜着那东西就回了婆家,婆婆不明就里刚要发问,她把保险套往桌子上一摔:“你儿子好小的个子,穿这么秀气的雨衣回家!”

一来二去,我也算溶入这个大家庭了。我觉得呆在大号不赖,起码我现在是“三把手”了,兴许明天我就可以“滚”别人点儿肥肉补补身子了。看着旁边呼呼大睡的两位“上级”,我又动开了脑子。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凡是动手打过我的都出去“美容”了,寒露被吊在门框上示众,老鹞子睡在马桶边上……嘿嘿,真他妈的过瘾。

黎明时分,我被手上戴的捧子折腾醒了。迷迷糊糊活动了两下发麻的胳膊,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烟味儿,睁开眼一看,乖乖,臭迷汉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往肚里咽着烟。青白的烟雾罩在头顶,就象屎壳郎顶着的一团白屎球。我刚要过去蹭两口,旁边小雨衣拽着大鼻子悄悄爬了过去,三人围成一堆,边瞅着老鹞子边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敬烟,那意思颇有相敬如宾的味道。我想,这几个家伙是让老鹞子给欺负怕了,抽口烟都有如临大敌的恐惧,我得想办法联合他们打翻老鹞子,来他个一统天下!毛住席的统一战线不就是讲究的这个吗?我被这个想法逗笑了……你算什么个玩意儿?还敢跟人家毛爷爷比?不管那么多,先挑起战争来再说……我暗地里推了推身边的寒露,寒露猛地翻了一下身子,转着脑袋吸了两下鼻子,忽地坐了起来:“他妈的,谁在吸烟?”

臭迷汉连忙把半支烟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应道:“寒哥……醒了?没人吸烟呀。”

寒露赤条条地扑上前去:“张开嘴!”胯下晃晃悠悠荡着一根像黑茄子一样的物件,嘿,敢情这家伙没穿裤头呢!这根物件要是舞弄起来,那还了得?幸亏我姐姐没嫁给这种人。小雨衣和大鼻子早钻进了被窝,眯缝着眼睛看着臭迷汉,那神情有点儿象《动物世界》里的羚羊在看同类被狮子扑倒时的无奈与惊恐。

“张开嘴!”寒露一只手卡住臭迷汉的脖子,一只手紧紧捏住臭迷汉紧闭的嘴巴,“你妈个逼的,没抽哪来的烟味?”

臭迷汉终于被捏得张开了嘴巴,半截烟在嘴里已经被泡得散开来,烟丝粘在舌头上就像一只小型的汉堡包:“寒哥,我错了!我偷了你一棵烟……”

“啪!”嘴巴上先挨了寒露一鞋底:“飞燕子去!”

臭迷汉可怜巴巴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把头伸到了马桶里头,双臂向后翘起……你别说,还真有点儿雏燕展翅欲飞的感觉。这帮家伙真能发明!因地制宜到连马桶都利用上了。这时候,老鹞子支起半截身子盯着臭迷汉在看,我连忙说:“姚哥,没事儿,他们在闹着玩儿呢。你看,让臭哥歇歇?”

“滚一边去!”寒露瞪了我一眼,“你他妈装什么大尾巴狼?你想替他飞?”
“我没这意思,我是想……人钻那里边去,是不是太难受了点儿……”话还没说完,先看见一只当空飞来的鞋子。
老鹞子驴鸣般地叫了一声:“滚马桶边睡去!”

得,好人没做成,先被撤了“职”。
小雨衣和大鼻子偷偷看了看我,眼中充满感激与敬佩之情。
唉,这也算是达到一半目的了,先挨着马桶睡一宿,明天再说吧。
刚要收拾铺盖,门口就蓦然响起了一声炸雷:“谁在抽烟?!”

门打开了,烟袋锅气哼哼地站在门口。
满屋人鸦雀无声,老鹞子呼噜打得山响。


“又是你?”烟袋锅一把掀开了我的被窝,“你他妈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梁所,我……”
“就是他!我看见了,”寒露指指我,又指指撅着屁股练燕子飞的臭迷汉,“这俩鸡巴玩意儿半夜里偷着抽烟,被我发现了,我正在处罚他们呢。”

烟袋锅倒头一看臭迷汉,照屁股就是一烟袋:出来!臭迷汉拔出脑袋,带着一股强烈的臊臭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当地:“亲大爷!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了呀!俺没抽烟,是寒露抽的……我制止他,他就打我!不信你问问大伙儿。”说着,用手指了指我和小雨衣。

小雨衣鼾声如雷,我骂了一声王八蛋,忽然就来了勇气:“没错!就是他!”
寒露刚要解释,脑袋上就挨了梁所一烟袋,当即凸起了一个大包,灯光下别别扭扭地闪着幽暗的紫光。
瓢把儿班长抢上一步,一枪托把他抡了出去。

“老四,过来一下!”老鹞子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抬起头斜眼看了看他,这家伙脸色铁青得吓人,我不由得心下一凛,看来这是要收拾我了,那就先挨着吧。
我硬着头皮靠过去:“姚哥,有什么吩咐?”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老寒你也敢戳弄?”老鹞子用下巴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你知道我俩什么关系?”

“姚哥,”我决定豁出去了,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不信你还能杀了我?我大声说,“姚哥,咱俩好歹一个区里住着,你大小得帮我说句话不是?寒哥打我下手那么狠,你又不是没看见……”
“好了,”老鹞子打断我,“我这是就事论事!他没抽烟,你为什么说他……”
“姚哥,那……昨天他怎么说得我?”

旁边的伙计全支起了眼珠,我估计是要帮我搭个腔儿。

“好好,你厉害你厉害……咱们不说这些了,”老鹞子瞟了一眼旁边的人,语气忽然柔和起来,“其实,寒露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四儿,你估计你这事儿能判几年?”

“咳,还几年?”我迅速地转了几下眼珠,“就这么点破事儿,三两个月兴许就出去了呢!姚哥,等我出去以后,我天天回来看你……不,我想办法托人给你送烟送吃的!”

老鹞子盯着我看了足有三分钟,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他的眼神里好象在说,拿话骗谁呢?哪个出去以后还惦记这里的破事儿?我正准备挨耳光,老鹞子发话了:“兄弟,我相信你!哥哥我这事儿怕是要判个十年八年的……”

“姚哥,你放心好了!老四我忘不了你的。”说完这话我心里直想笑,哥哥,我忘不了你踹在我脸上的那几脚的,我正在找机会报仇呢。

臭迷汉一旁开了腔:“姚哥,寒露这个逼养的真不是个玩意儿!仗着你给他撑腰……”
老鹞子声嘶力竭地嚷了一嗓子:“都给我睡觉!”

寒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放茅的时候了。看来这小子这顿“美容”做得不赖,脸上肉呼啦胖得吓人,手上也多了一件长辈--爷爷(捧子在看守所的称谓)!看到我占了他的位置刚要发怒,老鹞子大喝一声:“飞燕子去!”

“光明,咱这是?”话音未落,臭迷汉和小雨衣就猛地扑了上去。

吃完了早饭,我躺在暖洋洋的阳光底下享受着来自小鸭的推拿服务。寒露倚在马桶边上,歪着脑袋斜眼看着我,目光凶悍,他的心里肯定在想:小子,我好不容易熬了个“副经理”,你就给我抢走了,你等着……操!不是为了这每天多出的两块肥肉,谁他妈稀罕当这么个破官儿?慢慢来,有我收拾你的那一天……兄弟我记仇着呐!

墙上的小喇叭又响起来了,这次刘所又给我们“汇报”了这么一条信息:东北两条好汉持枪专杀警察,从东北一路杀到海南,现在不知在哪里出没……嘿!真他妈的过瘾!这才是好汉们的终极目标……听着听着,我热血沸腾!我要做一条好汉!我憋足了一口浓痰,照准寒露光光的脑袋“啪”地一口啐了过去,你不得不佩服我射痰的本领!这比我以后射精要强百倍呢……这口黄中带绿的脏物正好挂在他红肿的眼皮上,随着他脑袋的晃动,钟摆一样地荡来荡去。寒露闭紧了眼睛,用袖口慢慢擦去这口浓痰,哀叹一声仰面躺在了马桶边上。这家伙更精!他知道如果反抗,平日受他欺负的哥们儿会象老鼠操病猫一样的操死他。这时候,浪花去撒尿了,抖动了两下鸡巴,甩出几滴黄乎乎的水滴溅在寒露的青脑壳上……臭迷汉去撒尿了……小雨衣去了……大地瓜去了……烂木头去了……

吃中午饭了,我如愿以偿地混了一个肚儿圆。他娘的,“当官儿”就是好!
下午,我正在迷糊,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告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七十五天,
想起了爹娘不知在何方啊,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亲爱的妈妈,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哦,是老羊肉转到大号里来了。
寒露开始骑“摩托车”了,他的嘴里轰轰地加着油,赤裸的上身如同一只脱好毛的鸡。

晚上,隔壁大六号炸了窝!只听一个杀猪般的声音透过后窗传了过来:当兵的打人啦!随即听见“扑通扑通”的踹门声,我连忙凑到小窗口眯眼看去。只见五六个武警围在六号门口,大饼子班长拿一根树枝从递饭的窗口往里面胡乱桶着,里面不时有水泼出来,吓得班长们直跳斗牛舞。我幸灾乐祸地叫了一声:“嘿!饼子哥,回去拿开水汤鸡巴操的!”

班长们此刻哪里还能顾得上我?只管咋咋呼呼如同消防队员救火又够不着火苗一样,来回出溜个不停。那边的屋里也是乱作一团,有人高声叫道:“都别闹了!死人啦!所长--”

烟袋锅摇着钥匙来了:“咋呼什么?咋呼什么?谁在这里闹事儿?!”
我趴在窗口上大声说:“梁所,我看见了!大饼子拿棍子戳死人啦!”

烟袋锅看了看我,一钥匙抡了过来:“小逼养的!呆会儿我再收拾你!”一把推开面色发黄的大饼子,“哗啦”一声打开了号子……不一会儿,两个犯人抬着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抢出门去。烟袋锅急匆匆地跟在后面,回头狠狠地剜了大饼子一眼:“你跟我来!”

“梁所!我还没摘捧子呐!”我把嘴伸出去吆喝道。
梁所返了回来:“几天了?”
“三天!”我故意多说了一天,“你看,胳膊都不会动了。”

烟袋锅一惊,皱着眉头打开了门。我连忙伸出胳膊,烟袋锅捏了捏我的小臂:“有感觉吗?”

“没有。”说完这话,我心想,要是没有感觉我早赖上你啦!徒儿们的按摩手艺好着呐!烟袋锅慌忙找来钳子替我卸下捧子,临走时叮嘱了一句:“没事儿多活动活动!”

“梁所慢走,”寒露猥猥琐琐地爬了起来,“我要求换号!这几天我想好了……我要彻底坦白交代犯罪情节!我请求到小号思考问题。”

烟袋锅看看寒露,稍一迟疑,推着他就往外走。
老鹞子抱起他的铺盖塞在他的怀里:“兄弟,别记恨我!后会有期。”
寒露头也没抬:“光明,我会记住你的!”说完,回头狠狠盯了我一眼,这目光像两把锥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整个走廊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老羊肉的声音从后窗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老强j!你在大七号吗?羊哥来也!”

他奶奶的谁是老强j?别败坏了我的名声!我装做没有听见,反身躺在被子上。
老鹞子伸腿碰了碰我:“老四,胳膊还好吗?”
“有点儿麻。”
“浪花,过来给你四哥揉揉!”

“同犯们!演唱会开始啦!第一个节目--男高音独唱《半夜三更》,演唱者--老羊肉!请大家鼓掌!”隔壁一个公鸭嗓子吆喝起来,我忽然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很像我们院里的宫小雷,莫非他也进来了?早听说这厮“作”得不轻……

“公鸡精!老鹞子给羊肉哥加油了嘿!”老鹞子趴在后窗大声呼喊。

果然是宫小雷!这厮的外号就叫公鸡精。我连忙爬起来凑近后窗,大声喊道:“小雷!我是胡四!你好吗?”
“呦!四哥,你怎么来了?!”
“操!打了个架……等判了我告诉你!”

“光明,四哥是我哥们儿,照顾照顾啊……”
“咳!他照顾我还差不多!你哥们儿好大的脑子,我真他妈的服了!”
“嘿嘿,你们是俩逼炒菜一个逼味!集中号见!”

我缩回头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娘的,这俩鸡巴早就认识呢!我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好象一个角斗士突然发现对手竟是他兄弟一样,心里很是不爽……老羊肉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
来到了窗前我了望着家乡。
眼泪在腮边滚滚地流淌,
我脸上映满了暗淡地月光。
天空的雄鹰展翅飞翔,
飞到了青岛我可爱的家乡。
向这座城市亲切地问候,
祝福我爹娘身体健康。

歌声婉转凄凉,听得人心里直发慌,我感觉胸口堵得厉害,慢慢踱到窗口前,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他妈的走廊上鸟人没有一个!估计都吓到值班室里去了,这正是唱歌的大好时机,我扭头对臭迷汉说:“老臭,给他们来一段河南豫剧听听!打响咱大七号的牌子!”

“好嘞!”臭迷汉眼前没了寒露,心情很爽,应声站了起来,“六号的伙计们听好啦!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来坐监,女子在家开妓院……”

六号又接上了:“面对大青山光棍发了言,打一辈子光棍我乐和了几十年,光棍要喝酒,光棍要抽烟,光棍的好处我说也说不完!”
“手里拿着窝窝头,碗里没有一滴油,白天呀围着牢房里转呀,晚上啊晚上啊又灯下缝补衣衫……”

这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分钟。
正唱得热火朝天时,走廊头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脚镣声,我连忙把耳朵贴近窗口,一阵对话穿过我的耳膜。

“告诉你,无论谁的错,都不准你大声喧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管怎么地,班长也不能打人吧?”
“打人?打人还是轻的!你再哄监闹狱,我砸你小号!”
“你讲不讲理?”
“操!讲理的不到这里来!”

耳听得脚镣声在我们门口停下来,我赶紧蹩回原位。

“姚光明,把老妖给你送来,这家伙刚才装死呢!再不听话就给我使劲帮助!”
门一摔关上了,留下了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的干瘪老头。
被称为老妖的老头瞥了老鹞子一眼,无力地倚在了门上。
老鹞子站起来扶老妖坐在对面:“妖大爷,刚才这顿闹腾不善啊,你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

“攒啥粪?他们这么闹,我就是不想攒了!兄弟,你说大饼子这吊操的算个什么玩意儿?”老妖摆弄着粗大的脚镣,忿忿地说,“我一大把年纪了,跟个把小青年热闹热闹怎么了?这吊操的拿棍子就戳……操他娘的,差点儿要了我的老命!”

老鹞子拍着老妖的后背,嘿嘿笑了两声:“小青年就该白玩儿?好歹那也是个道场儿啊!您老这是又靠不住啦?”

“光明,说什么呐……”老妖翻了翻淤血的眼皮,“那个小家伙痔疮犯了,我老人家给他瞧瞧病……”
“嘿嘿……用蛋子头上的那只眼睛给人家瞧的吧?”老鹞子滚在地上大笑不止,引得臭迷汉他们也跟着窃笑起来。

我很诧异,这是搞得什么名堂?倒头问臭迷汉:“臭哥,你们笑什么呐?”
臭迷汉凑到我的耳边:“老四,连这个你都不懂?鸡奸!鸡奸你懂吗?”

哦,明白了!以前听别人说起过这事儿,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在这儿还真遇到了这种事情……真他妈的晦气!看着老妖干瘪的裤裆,刚才的一丝怜悯荡然无存。干这事儿太他妈的恶心!不行,我得“帮助帮助”他。咱大老爷们的宝贝哪能吃屎?刚想发话,老妖开了腔:“我还真没干这事儿!我就是觉得小家伙长得挺逗人的,就想逗他玩玩……都笑什么?不跟你们说了!三扁不如一圆!知道吗?大惊小怪……”

“三扁不如一圆?还有三圆不如一含呢,妖大爷,没试试这一招儿?!”老鹞子止住了笑声,坐起来正色道,“老妖,我本来不想弄你,可你这事儿办得忒操淡!来,大鼻子,你鸡刨豆腐做得好,让妖大爷尝尝你的手艺。”

老妖瞟了门口一眼,很懂规矩地趴在了地下:“鼻子,轻点儿啊,老头我落了脏可找你啊。”

大鼻子乐颠颠地搬来被子垫在屁股底下:“妖大爷,你就情好吧!鼻子俺有数--接招吧你!”伸出腿来亮出脚后跟,照准老妖的脊梁“扑通扑通”凿了起来。嘿!敢情“鸡刨豆腐”是这么回事儿呀?不错!这招够厨师们学一阵子的……刚才我还纳闷,怎么这里还让做菜的?原来如此!哈哈!好玩儿。刨了三两分钟,老妖已是大汗淋漓,汗水与绷带上的血渍浸银在一处,使人看了非常不快!我拉拉老鹞子:“姚哥,算了吧。老家伙这把年纪了……”

“看守所里无老少,连这个你都不懂?”
“这个我知道,他不是破了头?还戴着脚镣……”
“好了!妖大爷,看在老四的面子上先放你一马,起来吧。”

嘿……这好人装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老妖并没有立刻起来,直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仰面朝天长吁了一口气:“老鹞子啊老鹞子,我算是服了你啦,他娘的!我连所长和班长都不怕,就怕你!其实,我还真没把那个小东西怎么着呢,我这物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妖大爷,我怎么能不知道?软得像滩鼻涕,顶多给人家擦了两下屁股!嘿嘿……你要是真给人家弄进去了,还能这么便宜了你?”
“我知道,这事儿跟强j一样论处。”

“去你妈的!强j能跟操腚眼儿一样?”我猛啐了老妖一口。

我正要过去再“刨”他两下,老妖又蔫儿吧几地开了腔:“兄弟说得对,逼是尿尿的……腚眼是拉屎的,不一样。”
我当场瘪了气,敢情老家伙说得还真有点儿道理。
毫无疑问,老妖接替了寒露的位置,睡到了马桶边上。

半夜里,窗外淅沥淅沥地下起了小雨。不知是谁放了一个节奏悠扬的屁,这屁声在沙沙的雨声中,显得很有些不伦不类,类似雄伟的交响乐里突然插进了一声二胡。老羊肉的歌声不失时机地又冒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透过冰冷的铁窗,
映照在我的脸上,
亲爱的妈妈是否也在家乡了望着月亮,
妈妈呀妈妈,
小雨一直下到了天亮,靠窗睡的伙计们不知什么时候全挤到了门这边。窗下的地板上亮汪汪地积着好长的一溜水,我推了推身边的臭迷汉:去!领着哥儿几个擦地板去!臭迷汉伸了一个懒腰,好不情愿地爬起来招呼睡眼朦胧的小雨衣他们:日那娘!起来干活儿!自己又躺回了被窝。嘿……打从寒露走了,这家伙倒支楞起鸡巴来了。一阵风顺着铁窗掠过,带进一片细雨,雨中夹着一个灰乎乎的东西扑拉拉掉在窗下。小雨衣扑上去,双手把那东西捧在掌中:“嘿!伙计们快来看呐,又来了一位新朋友!”

我支起身子抬眼来看,不由得一阵惊喜,原来是一只麻雀!这可是个解闷的好东西。
伙计们全都围了上去,伸手来抢。老鹞子猛地咋呼了一声:“都别动!捣鼓死了算谁的?给我拿过来!”

小雨衣小心奕奕地捧着麻雀,晃开众人,过来蹲在老鹞子身边:“姚哥,小家伙让鱼淋湿了,看来是飞不动了呢。”

老鹞子从小雨衣手上拿过麻雀,轻轻地抚摸着麻雀小小的脑袋。小雨衣一脸谗相,伸手来摸,老鹞子火了:去去去!赶紧给新伙计做个窝儿,别冻死它!然后坐起来,双手捧着麻雀,轻轻往麻雀身上哈着热气,举止轻盈目光柔和,那神态就像产妇呵护初生儿一样……这和你平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差大了!我很不理解,这也太不协调了嘛!按说象我这种白面书生玩这一套还说得过去,你他妈装得什么纯情?这事儿忒不抗分析……呵呵。老鹞子摸着摸着眼眶就湿润了,盘着腿嘟嘟囔囔地说:“伙计,你来这种地方干嘛?这他妈是人呆的地方?唉……你长着翅膀,就不会飞到别处去?别怕,陪哥哥玩儿两天……等天气好了我就送你上路……”

旁边这帮家伙看到老鹞子这番景象,好象都受到了感染,一齐红着兔子眼来摸这只可怜的小鸟,其状犹如一帮穷鬼看到大户人家死了爹,都来帮哭一样,看了直叫人反胃。还是小雨衣手快,把自己吃饭的家伙贡献出来,填了厚墩墩的半缸子棉花,扒开众人伸过来:“姚哥,窝儿做好了,放进去试试管用不?”

老鹞子瞥了小雨衣一眼,轻轻把麻雀放了进去,然后用一条手绢盖在了上面……估计他亲爹死了都享受不了这种待遇。

早饭时,老鹞子赏了小雨衣好大的一块咸菜。小雨衣乐不可支,端来一大茶缸水,就着咸菜美美地喝了下去,眨眼之间这厮的脸就肿了起来--这跟我在小号时的遭遇差不多,有一次,我把棉猴用被子撑起来冒充多了一个人,多糊弄了几块咸菜,就着凉白开一顿猛吃!结果,脸肿得一塌糊涂,人也差点儿挂了……三天后脸上还一按一个窝儿。

匆匆冲洗了碗筷,大家又围在老鹞子身边来看“新伙计”。新伙计可能是恢复了体力,一个劲儿往上蹦高儿,不时顶得手绢一窜一窜,就象我想姑娘时裤头的状态。老妖童心大发,眉飞色舞地提议:“光明兄弟,咱不好找根线栓着它出来遛遛?老这么憋着它也不是个事儿呀,这不成了咱蹲大监它蹲小监了吗?”

“这主意不错!”老鹞子吩咐臭迷汉,“老臭,从妖大爷被子上抽根线栓上咱兄弟!”

“小犯人”被拿了出来,腿上栓上了线,蹦蹦达达地在地上遛弯儿。
“大犯人”跟在老鹞子身后,一起陪着转圈儿。

瓢把儿班长躲在小窗后“嘿嘿”地笑了,看来这家伙也寂寞得不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浑浑噩噩地过着,其间我又被提出去审了几次,无非是再落实落实犯罪情节。六月八号检察院给发了起诉书,看来离开庭的日子不远了。接到了起诉书,我心中轻松了许多,总算是盼到尽头了……咨询了刚来的几位经济犯,感觉判得不会太多了,象我这种情况也就判个一年半载的。看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槐花,我心里直怀念老母亲包的槐花包子。下午,小号那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女人撕心裂肺般的嚎哭。大家一阵兴奋,好嘛!总算是听到异性的声音了……这声音惹得隔壁老羊肉又是一阵亮嗓儿,臭迷汉裤裆一翘一翘地,很是惊人!我跟瓢把儿班长好一顿套近乎,总算打听到了:这女人是个漂亮少妇,不知何故下药把丈夫给毒死了……我心里阵阵发紧,得想办法转到小号去!兴许放茅时能朝她发射个飞眼儿啥的。晚上,忍不住就想弄两口烟抽,我推了推老鹞子:“姚哥,没烟了吗?”

老鹞子眼皮都懒得抬:“抽烟?抽个蛋子吧你!早他妈的干碗儿啦!上次那个烟把儿不是让你给抽了吗?”

我笑了,操!那个烟把儿也就是三两口的事儿,够谁过瘾的?那烟把儿还是小雨衣提审时,把鞋上挤上牙膏,半道儿上粘来的呢,一股子牙膏味……正在难受,后窗忽忽悠悠地飘来一阵香烟味道。老鹞子“嗖”地爬了起来:“老四,六号!他妈的六号有烟!快招呼招呼公鸡精,支援支援咱们!”

我连忙吩咐臭迷汉:“臭哥,看着人!”一探身扒住后窗,“小雷!有烟吗?”

“怎么,四哥断顿儿啦?”宫小雷答了腔,“四哥,把手从下面的窗口伸出来!当兵的溜达到小号那边去了,快!”

把手伸出去?什么意思?我疑惑地看看老鹞子。老鹞子忽地窜到大窗下,小心奕奕地探头出去打量了一番,快速缩回头来:“操他娘的,瓢把儿在小号那边跟‘杀汉子的’调情呢!老臭,接活儿!”

臭迷汉乐颠颠地跑过去,把手伸出了窗外。

“伸出来了?”宫小雷吆喝道。
“伸出来了!”老鹞子趴在后窗喊,“快点儿!”

不一会儿,臭迷汉把手抽了回来,手腕上立马就多了一根线。老鹞子赶紧拽住线往里猛扯,“吧嗒”——半盒烟掉在了地下!原来如此!我不由得佩服同犯们的聪明才智,这办法真他妈绝了……这边,浪花早下手开始“钻木取火”了。

美滋滋地过了一把烟瘾,大家又开始了“精神会餐”。各人讲起了在外面吃过的各种美食,就数刚来的老田讲得最谗人,他说,天下美食莫过于他老婆做的锅贴,里面包上六分精肉三分虾仁一分葱花,上口一咬!鲜汤溅出三米远……用手托住下巴,防止鲜汤流到脖子上,闭着眼睛细品慢咽,嘿!那叫一个享受……胃也咕噜了,哈喇子也流了,又听老妖讲“古”--他说,当年他在北墅劳改队,想老婆想得不行,就想越狱回家会老婆去。找来一条手表链子戴在手上,又借了一套中山服穿上,再把头发抹上大黄油,冒充劳改就业的,竟然接连过了三道岗!最后那道岗的武警还“啪”地给他打了一个立正。要不是年老体弱紧张得歪在地下,还真让他混出去了呢……大家听了,佩服不已,直叫:妖大爷真是个老妖精啊!

正在笑着,小号那边“杀汉子的”又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
臭迷汉把头从大窗伸出去,吆喝道:“姊妹!别哭了,老臭呆会儿过去操你!”
瓢把儿“咕咚咕咚”跑过来:“咋呼什么?再咋呼关你小号!”
臭迷汉连忙缩回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坐了回来:“日那娘瓢把儿!准你调戏妇女,就不准爷爷我给嘴巴过过年?关小号?关小号正好我去找那个姐们儿卸把火。”

“老臭,来来来,爷们儿跟你唠一个关小号卸火的故事。”老妖又来了精神,“这事儿还是妖大爷我的亲身经历呢。”

大伙一听,纷纷围到老妖的身边。老妖拿开了把儿:“哪位兄弟给妖大爷捶捶背?不然我老人家讲起来没情绪。”

这活计自然落到了浪花和小鸭的头上,老妖眯着乌蒙蒙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开了腔:“话说五十年代末期,大爷我偷了生产队里的两袋地瓜干,被判了三年刑。当时劳改队刚刚成立,晚上我趁那个混乱劲儿就想‘窜道儿’……谁知道让同监舍的一个伙计‘点了眼药’,还没趴上墙呢,就被大兵抓了个正着!你说巧不巧?那晚值班队长他妈的喝大了……嘿嘿,把我关到了女禁闭室!我正发着蒙呢,上来一位大姐,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掀翻了……嘿!直‘糟’了我一宿!真他娘的爽……”

“吹什么牛逼?!”老鹞子照老妖腿上踹了一脚,“你他娘的让逼给想疯了吧?”

老妖呵呵笑了两声:“这好事儿反正摊到我身上了……你爱信不信。”
大家见老鹞子上了火,怏怏然各自躺回被窝。

我把老妖的经历想象在了自己身上,正美滋滋地驰骋在那位人形模糊的大姐身上,忽然听见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这声音急促得令人发慌!正在纳闷,见臭迷汉从大窗口嗖地抽回了脑袋:“哥儿几个!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小号那边有个伙计自杀了,我看见烟袋锅正指挥班长们用担架抬着出去呢。”

老鹞子抬眼看了看臭迷汉:“老臭,他自杀关你屁事?都死净了才好呢……睡觉!”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深邃的夜空,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听说每个人在天上都与一颗星星相对应,自杀的这位朋友会是哪颗星星呢?隔壁老羊肉大声吆喝道:“伙计们!唱首歌给叫驴送行啊!”

叫驴?莫非是跟我一起住过小号的那个爆炸犯老杨?我趴到后窗喊道:“羊肉!谁死了?”

“老强j!是叫驴!刚才刷锅的发现的……他娘的,人都凉了……”老羊肉嗓音颤颤的,“老实人不长寿啊!”
“老实你妈了个逼!老实还炸人家全家?唱歌!”是宫小雷的声音。

长河流着岁月,
秋风扫落叶,
听大雁悲鸣,
又是一年过。
我思念远方的亲人,
不知何时才能回家里?
妈妈在盼儿回家……

伴着老羊肉悠悠的歌声,我沉沉睡去。梦里,我成了一只飞翔的大雁,忽忽悠悠飞到了家中……

上午,阳光刚刚照射到我这边,大门就开了。大地瓜和小湖南被提出去开庭了。过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几乎同时回来,接着便搬着铺盖转到集中号去了……号子里突然少了两个人,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人心也跟着空虚了许多……毕竟在一起两个多月,还真有点儿恋恋不舍的味道。吃罢了午饭,老鹞子又犯病了,非逼着大鼻子练竞走不可,大家立马来了精神!齐刷刷坐起来当起了啦啦队……大鼻子犹如驾上了风车,围着牢房直转得晕成了一滩鼻涕方才作罢。老鹞子倚在墙角眯眼瞅着“啦啦队员”们,心里又在盘算着由谁来表演下一个比赛项目。大家正在人人自危心怀忐忑时,门又开了,刘所站在门口朝后面招呼着:“邱美香!快走!”

邱美香……莫不是刷锅的来了?话音未落,刷锅的一个趔趄跌了进来,果然是老朋友来啦!这家伙很懂行事,没等门关严实,先抱拳向老鹞子一拱:“姚哥,兄弟来晚了,来晚了。”

老鹞子抬眼看了看了刷锅的,点头示意他把铺盖放在地下。
我连忙爬起来接过铺盖,问老鹞子:“姚哥,老邱睡哪儿?”

“你们俩认识?”老鹞子问。
刷锅的急忙抢过话头:“认识,认识!我跟老胡在小号住了将近一个月呢。”

老鹞子拿眼看着我,意思是这人怎么样?我拍了拍老鹞子的后背:“这就是我常说起的那个刷锅的,这兄弟不错。”
“再不错也得睡马桶!”老鹞子“咕咚”一声又倚回了墙角,“告诉你刷锅的,不看老四面子上……”
“姚哥,我懂。”刷锅的从我手上接过铺盖,轻轻放在了马桶边上。

臭迷汉本来眼放精光跃跃欲试,见状,满面沮丧地扫了我一眼,懒洋洋歪倒一旁,那景况不压于一个票客脱好了裤子突然被他老婆拉下床来。刷锅的坐下以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胡哥,你知道叫驴的事儿了?”

“听说了,”我说,“怎么搞的?活得挺好的,干嘛想不开呢?”

“操!真是个小蛋子货!”刷锅的往我这边挪了挪,“就因为提审时预审员吓唬他,说要判他的死刑,这鸡巴玩意儿就不想活了……半夜里把床单撕成条儿,做了根绳子,吊后窗棂上见他爷爷去了!操他妈的,吓了我一大跳!”

“你给我闭嘴!我操你妈的!听说人家活着的时候你折腾得人家不轻!赶紧闭嘴,听见没有?再叨叨我他妈让你骑自行车!”老鹞子一枕头摔了过去,刷锅的吐了一下舌头,慢慢低下头来。

眩目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枝直射进来,照得人直犯困。也不知“杀汉子”的那位姐姐在做什么?如果在这种场合下与她“热闹”一番定然终生难忘!此念一起,困意愈重……忽觉腿边一动,迷迷糊糊睁眼一看,隐约地见一双媚眼神秘兮兮地朝我乱丢……杀汉子的姐姐来了!我使劲揉搓了两下眼睛,操!是刷锅的那两只肿眼泡子!失望之余,我闷声问道:“打什么飞眼儿?搅了我的好梦!”

刷锅的慌乱地看了看老鹞子,急急地朝我勾了勾手。
我估计是有什么好事儿,赶紧爬过去,低声问:“刷锅的,什么事儿?”

刷锅的拉我蔽到门南面的墙角。这儿正好是个盲区,当兵的看不见--当然,眼睛会拐弯儿的另当别论。刷锅的从怀里掏出一只紫色的小药瓶来:“老胡,好营生来了!你看这是什么家伙?”

“酒精棉球!”我的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上,这可是个好东西!据说从小棉球里挤出酒精来,兑上白糖加水稀释,劲头与正宗白酒倒有得一拼呢。刷锅的见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狠劲照我胳膊上拧了一把:“老胡!这是我出去看病时偷的,一直没舍得喝。有福大家享……”

“享你妈了个逼!”身后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

我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老鹞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药瓶子在看。
刷锅的把药瓶子“啪”地拍在老鹞子手上:“姚哥,这事儿你看着安排!”

老鹞子把药瓶子揣在怀里,把我俩的头往起一搂,趴在耳边说:“这是个大事儿!‘炸’了的话,就是砸小号戴镣子的口子!哥儿几个,怎么办?”
我横下了一条心:“姚哥,喝个吊操的!炸了的话我顶着,反正我快要判了,戴镣子能戴几天?”

“别说丧气话!”刷锅的捏了我一把,“喝完了闭上嘴巴睡觉,哪个敢扒开嘴闻闻?姚哥,别废话了,咱们开始吧?”

老鹞子猛力点了点头,回过身来,朝还在睁着眼的几个人吆喝道:“都他妈的睡觉!刷锅的要给我治胃疼,别偷学人家的祖传秘方!哎哟……疼……”

“姚哥,最好弄点儿白糖。”我说。
“老四懂得还不少呐,”老鹞子笑了笑,“这事儿看我的。”转身走到小窗口,冲外面喊道,“班长,你来一下!”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班长走过来:“啥事儿?”
“胃病又犯了。”老鹞子满面痛苦之相,“哎哟……麻烦你给弄一勺白糖。”
“就你毛病多!”娃娃脸边走边嘟囔了一句,“告诉你,就这一次了啊!”

刷锅的看了看老鹞子,很是羡慕的说:“姚哥,真有办法嘿!班长是你什么人呀?”
老鹞子搡他一把:“少废话!”

看来,老犯就是不简单!不一会儿,娃娃脸拿着一个小包从窗口递了进来:“吃了糖可得记着给我办事儿啊。”
老鹞子嗖地把纸包接了进来:“情好吧你,我这就快要出去了!谢谢了啊。”

老鹞子掏出药瓶子,刷锅的赶紧拿过茶缸。三人战抖着手拼命地从小棉球往外挤酒精……一个棉球能挤出很小的一滴,半瓶棉球挤了盖过缸底的一点儿酒精。倒上白糖,兑了整整一茶缸子白水,用筷子搅了搅……嘿!真他妈的香!那味道不压于以前喝过的各大名酒,我估摸着市长到了这种地方也未必能享受到这种待遇。臭迷汉可能是闻到了香味,眯缝着双眼大力地吸着鼻子。我用肩膀扛了扛老鹞子,朝臭迷汉呶了呶嘴,老鹞子哪里还顾得了回头看?乜了我一眼,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刷锅的谗兮兮地咽着唾沫,跷着脚,手颤颤地把着老鹞子的小臂,生怕没得喝。老鹞子灌了一气,抹抹嘴把茶缸递给我:“老四,快喝……呃……真他妈爽!”

看着剩下的小半缸子“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刷锅的一看我这阵势,紧着嗓子叫了一声:“给我留点儿!”
看着空空的茶缸子,刷锅的眼泪直流:“操他妈,你们真好意思啊……”扬起缸子,仰面朝天接了几滴“雨点儿”。

老鹞子涨红着脸,舒服地摸着肚子,歪在被子上晒起了太阳。
刷锅的使劲控了控茶缸子--没了!

“胡哥,我算是认识你了!”刷锅的忿忿地说。老鹞子抬了抬眼皮:“傻逼说什么呐,这个世道谁管谁?!”

我正在内疚,刷锅的火了,大声说:“姚哥,你这话我听着别扭!啥叫谁管谁?这酒好歹是我弄来的吧?”
坏了!全号子的人都支起了身子!这不是要咱的命吗?我也火了,照准刷锅的裤裆就是一脚:“他妈的,找死你?”
刷锅的没想到我能打他,把缸子猛力往地下一摔:“娘的!咱都不过啦!”忽地扑到窗口上,“报告所长!喝酒的!”

完了!我知道上去拉他已经晚了,连忙过去推老鹞子:“姚哥,怎么办?”
老鹞子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说:“什么怎么办?老四,我可告诉你,我啥都没干啊!”

“姚哥没喝酒!”刷锅的回头指着我,大声喊道,“就是你喝的!你忘了你告诉我,你看病的时候偷酒精的事儿了?”

好嘛,这事儿怨我身上来了!我眼珠一转……刷锅的,你失算了!这期间谁去看过病?等着我怎么收拾你吧……我回过身来,冲老鹞子说:“对!我作证--姚哥没喝酒!姚哥,我说了--出了事儿我顶着!”

刷锅的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手,怔怔地看着我。
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邱,没事儿,接着吆喝。”

“别别,胡哥……我,”刷锅的迟疑了一下,猛然贴到了窗口上,“报告所长,没人喝酒!”
晚了,刘所已经站在了门口。
“谁喝酒了?”刘所笑眯眯地用钥匙敲着窗口。
刷锅的“啪”地打了一个立正:“报告所长,没人喝酒!刚才我闹着玩儿呢。”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我的脑子一阵混乱,老天保佑!千万别找我……刘所嘴上叼着半只苹果,进来打量着齐刷刷躺在地下的人,猛地把苹果揣进了裤兜里:“谁看见哪位喝酒了?!这酒味我可是闻到了,主动揭发我奖励他!”

“刘所,我……”刷锅的期期艾艾凑上前来,刘所一把推开他,用手指指我:“你?”
“不是……”刷锅的刚开口,刘所一钥匙就抡在了他的脸上:“闭嘴,滚出去等着!”

“刘所,我没喝酒,”我轻轻往肚子里吸着气,“我也没看见谁喝酒了……你想想,这儿哪来的酒?”
“把嘴张开!”

我偷偷瞄了瞄老鹞子,这厮呼呼地打着呼噜……得,还是人家精神!认了吧。我慢慢把嘴吧伸了过去……刘所,你可千万别以为我要亲你啊,我还没变态到太监那一步呢。刘所可不管那一套,上鼻子就闻!我想,还闻什么闻?死人也知道那是酒味啊。

“好了,这下子你‘作’大了!”刘所还是笑容可掬,“胡四,到厕所陪蛆去吧。”

我被推着往外走的时侯,看见刷锅的蹲在走廊头上,正在享受班长皮带的按摩呢。考虑到他刚才的表现,我突然软下心来,本着“改了就是好同志”以及“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原则,我决定放他一马:“刘所,是这么回事儿……前天我出去提审,趁医务室没人就进去偷了一瓶酒精棉……”

“回去!”刘所指指刷锅的,“勇于检举揭发违规行为还是不错的,以后少那么大嗓门吆喝!我还以为又死了人呢。”

往北走了不几步,来到了厕所--就是放茅的地方。可能是天热的原因,厕所里臭气熏天。刘所从后腰上解下一副黄澄澄的手铐,扳回我的双臂,“吧嗒”一声把我拷在了水池边的一根管子上:“胡四,老实在这里呆上一宿,看看蛆们是怎么钻大粪的。渴了水池里有水,饿了……”

“饿了我吃屎。”
“这可是你说的啊。”刘所从裤兜里掏出那块泛出了紫色的苹果,轻轻放在小便池上,“想吃苹果就自己过去拿。”

蚊子“嗡嗡”叫着在我脸上来回盘旋,手被拷在背后打不着它,我只得拼命地摇晃脑袋,蚊子们不依不饶,非得吻我!它可不管我有没有与它调情的兴致……水池里存着半池子黄乎乎的汤,看不出来是尿还是涮墩布的水,为了避免蚊子的过度亲近,我顺着管子出溜下来,把脑袋扎了进去--舒服!水凉凉的,有一股青草的味道……头上沾了水,蚊子们怕弄脏了翅膀,忽忽悠悠地飞远了--小家伙很讲卫生呢。

在水里泡了一阵子,就有一点儿凉快大了的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抬眼瞅了瞅搁在小便池上的苹果,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这东西得有四个多月没吃了……我伸腿去够,就差那么一点儿……够不着!加把劲--抻得胳膊连同后背生疼。我暗自骂了一声娘,谁叫你小时候不正经吃饭的?吃得多,个子自然长得高,个子高,腿自然就长……还怕够不着个鸡巴苹果?不信你让人家穆铁柱来试试……咦?蛆!一只白白胖胖的蛆爬了上去……嗨!那是我的苹果!我不由得叫出声来:“走开!走开!这是所长赏给我的苹果!”

叫完了我就又后悔起来:喊什么喊?它能听得懂吗?你连句外语都不会说,还想跟人家虫子对话?这样,就又悔恨起上学时的逃课……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啊。看着白胖的蛆,我一阵羡慕,看看人家!一样的蹲监,人家怎么生命力就如此的顽强?狱蛆啊狱蛆!是我的偶像,我叫你大爷……想着想着,我倚在管子上迷糊了过去。睡梦中蚊子就变成了轰炸机,在耳边绕来绕去,巨大的轰鸣声着实令人恐怖。摇晃脑袋成了一种不自觉行为……蚊子们在我的脸上加满了养料,“嗡嗡”地找地方消化去了,下一批又来了……不行,不能睡了,再睡真成冤大头了!学雷锋也不能学到喂蚊子的地步吧?我贴着管子蹲了下来,把头再一次扎到水里,这一次我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在七月初的天气里,常人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我这是太虚弱了啊。唱首歌赶走困意吧,我不能再睡了……别的不会,咱来首看守所的《八条歌》吧!

“一要热爱祖国拥护档,积极改造旧思想;二要服从管教和武装,警戒区域不可闯;三要学习政治学文化……”这支歌太他妈棒了!铿锵有力催人上进,大有进行曲的味道。唱着唱着,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脚下迈起了正步。

“谁允许你唱歌的?!”刘所一脚踹开了厕所门,“你这叫哄监闹狱!懂不懂?”
“刘所,我响应所里的号召,唱改造歌怎么能算是闹狱?”我豁出去了,大不了再挨你一顿电棍,那样也比呆在这里喂蚊子强。刘所眯着眼端详了我好大一会儿:“好,你行!你他妈快成油子了。”转身离去。

我不由得佩服起我自己来,好小子!锻炼出来了,你看,连所长都拿我没有办法了……正在沾沾自喜,刘所又回来了。他慢悠悠地摇晃着那盘钥匙,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面目和蔼语声慈祥:胡四,怕你一个人孤单,我给你找了个人来陪你唱歌。话音未落,寒露一闪身挤了进来:“老四,又见面了啊!哥哥我奉命来照顾照顾你!”

看着寒露狼一般的目光,我大惊失色:“刘所,你这不是公报私仇吗!寒哥,咱俩没什么冤仇吧,寒哥……”

这声寒哥还没有叫完,脑袋上就先吃了一脚!好臭!估计俺寒露哥哥打从进来就没洗过脚……先忍着吧。我决定不再求他了,我知道求也没用,这里面都很记仇--包括我。寒露把我当成了练散打用的沙包,哼哧哼哧下力猛练!我估计这厮如果现在健在的话,散打王中王肯定没有杨晓靖之流什么事儿……

“四哥,谁在打你?”是宫小雷的声音,我不能说话!我怕更猛烈的拳脚。
寒露停了停,回头吆喝道:“公鸡精!没你什么事儿!老四皮紧了,哥哥我帮他松松!”
“我操你妈的……”宫小雷刚要开骂,刘所跑了过去:“宫小雷,你也想陪他尝尝味道?”

走廊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沙包松了,拳头也累了……
外面似乎在下雨,沙沙的雨声仿佛天籁。我隐约看见一道探照灯光闪过,映出一片缤纷的雨线。
寒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倚在管子上又迷糊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稀里哗啦的放茅声惊醒。抬头看了看,黄乎乎的看不清人影……忽听有人惊叫了一声:报告所长,有人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床上,四周白晃晃的刺人眼目,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莫非到了医院?我吃力地抬了抬身子,想坐起来看个究竟,怎奈腰上用不上力气。搞得就象游泳运动员在练习仰泳,很是狼狈……哗啦哗啦的手铐声提醒我,我是被铐在了床上。

“水,水……”我大声嚷着,“水,我要喝水!”
“好小子,力气还不小呢!”烟袋锅站在身后,“看来没多大事儿……昨天怎么了?谁打你了?”

谁打我了?我敢说吗我?反正不是所长打的,犯人打犯人?这个道理似乎讲不太清楚……不行,我还得装!我捂着青肿的脸,轻声嘟囔道:“刘所关我禁闭,我不服气自己在墙上碰的……哎哟,疼死了……眼睛里好象有个大包……”

我狠劲揉搓着左眼皮--左眼皮原来就有一个囊肿,捕前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告诉我说那是一个粉瘤,做个小手术就可以了。那时候,光顾着挖社会主义墙角了,没来得及管它,此时倒派上了用场!烟袋锅似乎是吃惊不小,连忙招呼护士过来看,护士扒开我的眼皮端详了一番,一会儿把医生叫来了。医生草草看了两眼,对烟袋锅说:“不大要紧,回去注意休息……唉,可不能再打架了。”

烟袋锅好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朝医生点头哈腰:“是,是。你看需不需要再观察观察?”
医生摇了摇头:“不必了。”

喝饱了水,烟袋锅拿衣服包住了我戴手铐的双手,吩咐等在门口的武警:“押他回去!回去告诉刘所长,让他换号!去小五号!他妈的这小子脑子可能出毛病了……”挥手用烟袋敲了我脑袋一下,“告诉你,不看你眼睛的份上,接着关你!”

我顾不上疼痛,啪地来了个立正:“多谢梁所关照!”
烟袋锅皱着眉头用烟袋戳了我一下:“胡四,我告诉你,犯了法并不代表你就不是个人了,不要破罐子破摔!只要你认真的反省自己所犯的罪行,政府还是拿你当人待的。如果你自己不把你自己当人看,你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连声说好。我知道梁所这个人心地其实很善良,前一阵子还发动全所干警给老羊肉他爹捐款来着,他们说不定也没有多少工资……好了,只要你让我上小号就好,我盼望着去小号呢。其实,谁真正喜欢上小号?简直能憋死人!嘿嘿……小五号不就是“杀汉子”那姐姐的对门?咱的飞眼必杀技有了用武之地了。我回头瞄了护士姐姐一眼:怎么样姐姐,我这飞眼儿电人吧?

回到看守所,刘所站在值班室门口,看来是在等我:“胡四,你来一下。”

你不是交班了吗?原来你也害怕啊……我跟在武警后面进入了值班室,这次我没怎么怕他,他不可能再折腾我了。刘所又恢复了慈祥的面容,很温柔地打开了我的手铐,示意我坐下。我哪里敢坐?蹲下吧……刚一弯膝盖,“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原来这两条腿让寒哥踹得失去了灵敏度。刘所鄙夷地扫了我一眼,从桌上端过了一屉小笼包:“给,吃吧。”

嘿!真他妈的香……将近四个月没吃这么香的饭啦!
大口地吞着包子的时候,我不由得感激起刘所来,当时我真想跟他拜个把子--为了这顿包子!我是太容易满足了。

“刘所,梁所让他上小五号。”班长推开门对刘所说。
“我知道了,”刘所看着我吃完了,把我从地上拽起来,“胡四,昨天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没有,绝对没有!是我不小心碰墙上了……”

甩着有些麻木的手臂,跟在刘所身后回大号取铺盖。
还没等走到门口,就听见号子里传来刷锅的一声紧似一声的号哭:“臭迷汉!你还是人吗?让俺怎么睡觉啊……”

“怎么回事儿?”刘所打开门指着刷锅的问。刷锅的提溜着湿漉漉的棉被,放声大哭:“所长,你快来看看,臭迷汉这个逼养的往我的被子上撒尿!你不给他上铐子我就不活了……”

刘所皱着眉头扫了臭迷汉一眼,悻悻地说:“别闹了,你跟他换换被子!再闹我把你们全关厕所里去。”
老鹞子抬抬身子朝我笑了笑:“老四,回来了?”

笑什么笑?大爷不跟你玩了,咱会姐姐去了!我看都没看老鹞子一眼,弯下腰来收拾被褥。刷锅的一看这个阵势,估计我要走了,匆匆擦了一把眼泪,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老四,你要上哪?不会是又关小号吧?兄弟我错了……”

“老邱,别胡思乱想,”我推开他捏住我胳膊的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别难受,这事儿不怪你……我过两天就判了,咱们集中号见。”

伙计们全坐了起来,浪花和小鸭恋恋不舍地上来帮我卷起了单薄的铺盖。
刘所站在门口催促:“快点!他妈的像上刑场一样,早知道这样就少折腾点儿。”

看来咱这人缘还不错!也是,这帮伙计开始的时候“帮助”过我,没成想,我还真没怎么报复过他们呢……四哥肚量大!嘿嘿,大个鸟?我是不屑于记这点儿小仇的,真正玩我的我记得清楚着呢……路过大六号的时候,我瞥了窗口一眼,见宫小雷和老羊肉瞪着眼睛看我,那神情好象在说:兄弟,坚持住!小五号到了。刘所开门时,我偷偷瞟了对门一眼,操*他妈,啥都没有!杀汉子的姐姐呢?刘所见我看着对门目光呆滞,伸手摸了摸我光秃秃的脑袋,轻轻咧了咧嘴,神情暧昧。我慌忙低下头来,轻飘飘地跨入火柴盒一般的小号。刘所关好门,打开小窗向我勾了勾手:“胡四,听说你快要判了,别在这儿给我找事儿!记住了,别的所长来了别胡叨叨!”

“刘所,您放心!”我顺手丢下铺盖,靠近窗口,献媚道,“其实我一个小犯人还能叨叨出个什么来?我这条小命还不是在您的手里攥着?刘所,咱就是想再吃顿包子……”
“你吃我吃什么?”刘所“吧嗒”拉上了窗口,“你吃你妈了个逼!”

这话我听着受用!怎么听怎么像是哥们儿的口气……妈的,你爹才会吃你妈的生殖器呢!

“呜呜……呜呜……”隔壁传来一阵抽泣,嘿嘿,原来姐姐在隔壁呢!我欣喜若狂,一个箭步窜到后窗:“姐姐别哭了,老四陪你来啦!”

“什么老四……呜呜,我不想活了……”咦?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大惑不解,不是听说杀汉子的姐姐是个美女吗?难道美女还有这么粗的嗓音?

“姐姐别哭……”
“什么姐姐?你连公母都不分?呜呜……他们说我是个强j犯……呜呜!”
操!真他妈晦气,盼来盼去盼来一个打洞的。 昨夜的一番折腾把我累得够戗,无心跟打洞的斗嘴,铺开被卧蜷缩成一团昏睡过去。

“哎!把碗伸出来!”送饭的老头用饭勺猛力地敲打窗口,我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茶缸子扑到窗口上。
真香……我盯着茶缸里五六只拇指大小的炸鱼,不由得流出了口水,这玩意儿有些日子没见了!

“大爷,今儿是什么节日啊?”我探出头去问老头。
站岗的班长腾腾几步跑了过来:“把头缩回去!奶奶的,什么节日都不知道?八一!八一!八一建军节你知道吗?”

看他自豪的神态我很是不满,操!不就是你们过个破节吗?老子就没有节日了?老子……哦,还真的没有……没听说过有个八一犯人节什么的。唉,别胡心思了……得,跟解方军叔叔沾点儿光吧……这顿饭吃得爽!馒头换成了白面的--还一人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馒头,把另一个小心奕奕地放在窗台上……好日子不能一天都过了,把它留着慢慢享用!接下来,我端起茶缸轻轻捏起了小鱼儿……不瞒您说,这味道好极了--包括鱼刺。吃光了鱼,拿开水涮了涮缸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的水。象怀孕的猴子一样抱着肚子,躲在阴凉处打了一串饱嗝,闻着鼻孔下面淡淡的鱼香,我很满足。

俗话说温饱思银欲,这话也包括咱这些蹲监的。
肚儿一饱,我便开始惦记上了对门的女邻居,我承认,那一刻我的眼前银液飞舞,大腿乳房在天上往来穿梭。

撒了一泡尿,顺便打了几个尿颤,敞着裤口偷偷拨开了小窗口,定定神准备练习练习飞眼儿。刚抛出眼神,眼睛就受了伤--瓢把儿哥哥背着大枪,脑袋紧紧地贴在对门的窗口上呐!哥哥哎,你这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儿吗?本来打算抛完了媚眼,顺便从大窗口亮亮家伙什么的,你这么一来,我还有法儿亮?我一亮,你拿枪刺就那么一戳……下半辈子我不就完了?操!档是怎么教育你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学过吗?上面说过革命军人必须偷看青春吗?

“班长!”我拍拍窗口,小声问他,“班长,美人儿好看吗?”

瓢把儿吓得一哆嗦,刷地转过头来,身上的大枪碰在墙上蹭起一溜火花—呵呵,这个说法有点儿过,蹭没蹭起火花我还真没看清楚,反正班长的眼睛象是要喷火来的样子,很吓人。

“什么好看?我是在看她跑了没有!”
“跑不了,兄弟我在这里勾着她的魂儿呢……”
“你妈的,不准你往外乱看!”
“班长,我是在看你呢。我怕你照着美女撸管儿,溅到墙上浪费下一代……”
“俺不用你心事。”走了,班长红着脸走了。

“嘿嘿……就是!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是隔壁强j犯的声音。
原来,这小子也在惦记着杀汉子的姐姐呢,这家伙有点儿学问!连阿Q的话都会说。

“打洞的,不哭了?”趁班长不在,赶紧找机会说话,没准儿能免费听点黄段子什么的。
“呜呜……呜呜!”

打洞的这家伙忒没劲!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看来指望这家伙是听不到什么好段子了,我怏怏地退回墙角,倚在被子上想心事儿……是得找点乐子解解闷了……得,唱首歌伺候伺候自己吧。唱什么呢?老羊肉的歌太悲,容易想家,跟臭迷汉学的河南小调又太缠绵,容易伤肾……想来想去只有唱《新生歌》了,开唱!

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
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档的阳光把心头照亮
我们的明天充满希望
嘿!充满希望!

唱完了我就想笑,这他妈唱了些屎这是?这么健康向上的歌曲到了我这鸟人的嘴上,就象是上坟号丧一般!尤其是最后这声“嘿”,简直象萝卜吃多了放的巨大响屁,不臭,但窝囊人。放弃吧,咱不是唱歌的料!我摇摇头,爬起来靠到小窗口,绿着眼睛朝对门望去……小窗口就象一条处女的裤头,绷得紧紧的……乓乓乓……乓乓乓……哪里来的声音?我转回头来四下打量,乓乓乓……乓乓乓!敢情是隔壁在敲墙呢。我坐下来仔细倾听,慢慢地我听出门道来了,原来打洞的家伙敲的是《新生歌》的节拍呐!乖乖,这厮有趣的紧啦!看这意思他进来也有些日子了,连这个都会。这首傻*逼曲子被他敲得是铿锵有力朝气蓬勃性感无比!听着听着,我就听出了发神经的意思,这歌词加上这混蛋节奏本来就是糊弄傻*逼的嘛!俺在外面享受自由就叫黑暗彷徨?在里面搅脑浆陪蛆虫还得纵情歌唱?

“打洞的!”我发出了狼嚎一样的声音,“你给我打住!我操你老婆的!”
敲墙声戛然停住,随即隔壁响起了一声闷雷:“那屋的!我没有老婆!”

嘿嘿……亏得你没有老婆,要是有,我这不是预谋要给你戴上顶绿帽子?虽说这顶帽子名声不太好听,但颜色环保着呐……一谈到老婆,我不由得就想听听打洞的强j的事儿。

“老哥,”我趴在后窗上叫他,“说说你奸了几个?”
“呜呜……”一听这个,打洞的又哭了起来,“都怪我喝醉了酒……呜呜,我把楼下的大嫂给办了哇……呜呜!”

“别哭,怎么办的?”隔壁没了动静,我估计是到门口看班长来了没有去了。我连忙出溜下来凑到窗口,咳!班长倚在墙上,两眼朝天装熊呢……这家伙弄不好早在那儿听着呢,见有人观察他,故意装样子,其实这才是变相鼓励呢。我知道咱瓢把儿班长好这口儿!

“那屋的,你听着啊!”嘿嘿,打洞的果然去看过了。我大声吆喝道:“说吧,我在听!”
“听完了帮我拿拿主意啊,我心里真是没有底儿了……”
“别怕兄弟,我也是个强j的!我快判了,心里有数!你说你的。”

“是这,这不我在木器厂上班吗?那天楼下家装修房子,他男人就叫我去帮他照看照看,晚上留我喝了点儿酒,结果喝大发了!迷迷糊糊就……”
“操!你真是朋友妻不客气呀!”
“不是!是他老婆不好!她趁他男人喝多了,把我推到厕所……就撅了屁股……”
“哈哈,叫人家男人抓了现行?”
“可不!呜呜……”

瓢把儿班长发话了:“都给我下来!不准互通案情!”
操!你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没听到什么猛料?

“班长,看你的美女去!”我跳下窗来,“杀汉子的美女张着腿等你去欣赏呢。”
“去你奶奶的!”看来班长是不大愿意搭理我了。

晚上,放茅的时候到了。我蹲在蹲坑上装做大便的样子,磨磨蹭蹭。
我知道男号放完了就该对面女号放了,说是女号,其实整个对面就一个女人。

“哗啦哗啦”--是开女号门的声音,我莫名地有些紧张,姐姐快来吧!我这超级媚眼儿早给你留着呐。一阵脚步声传来,嘿,女人走路就是轻盈!听得人心里痒痒的……一条蛆慢慢悠悠爬到了我的脚下,滚开!别吓着我姐姐!我扳过脚用力碾去,哧--一股白白的脓水溅出去老远。管它呐,别恶心着我姐姐就行。

“胡四,快出来!”烟袋锅摇着钥匙站在门口,“磨蹭什么呐?!女号要放茅了!”
“梁所,我还没拉完呐!不行叫她放得了,反正我又不看。”
“没想到你脸皮这么厚!滚出去,没拉完就给我掰断!”

得,还是走吧……好在出去的路上还能滑溜滑溜眼珠子。我装做“掰”得很难受的样子,憋得脖子上青筋暴凸,慢慢腾腾提上裤子,从墙角摸起马桶,嘟囔道:梁所,我这都‘掰’了好几次了,万一掰出个什么毛病来……梁所一烟袋敲在门上:“滚蛋!”

好家伙!这姐姐果然漂亮!大约四十岁上下,乌不拉叽的往前蹭着。形象颇似搁在案板上吹足了气,等待剥皮的老母猪……唉!刚刚支起的裤裆立马就遭受了打击,扑哧一声瘪了下去。看来这位姐姐不是我家二弟欣赏的类型……我不由得佩服起瓢把儿班长来,这哥们儿长了俩什么眼?抗击打能力真强!

“大姐你好!”好歹也得跟姐姐打个招呼……样子有点儿嬉皮笑脸。
姐姐象是谁欠了她四两挂面似的,哼地一声别转脸去:“讨厌!”
好嘛,这才有点女性的意思,我喜欢!

回到号子,我赶紧趴到后窗上跟打洞的报喜:“打洞的!你猜我看见谁了?”
“还能有谁?看见对门婶婶了。”
“你觉得她美吗?”
“兄弟,别没有数了!在这种地方,有个母的看看就不错啦!难道你还想看刘晓庆?”

这哥们儿说得有道理!老妖说,坐上三年监,操老母猪的心都有,这话不假。

“哥哥哎,你懂的真不少!再讲个操逼故事好不好?”
“不讲啦,没了……唱支带色儿的歌你听吧!相公,小奴家来了--听到了相公敲门声,奴家我开开了门两扇,一手我掀开了红褥子被,一手我拉开了裤腰带,我的郎哟,你快快上来,来亲亲奴的小奶奶……”

“大流氓!”是姐姐的声音。我连忙跑到门口拉开小窗向外看去,坏了,美人发怒了!
只见姐姐柳眉倒竖,肿眼泡儿圆睁,端着一脸盆水“哗”地向打洞的门上泼去!

“泼妇!他是唱的你吗?”烟袋锅猛扑上来,照姐姐蓬乱的脑袋上就是一烟袋,“你撒泼还撒到看守所里来了?”
姐姐抱着脑袋,象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嗖地窜回了号子。

“梁所,你不怜香惜玉!”我替姐姐难受,趴在窗上大声说。
烟袋锅看都不看我一眼,哗啦一声打开了隔壁号子:“滚出来!不治治你看来是不行了!”

好了,打洞的朋友被押出来了……原来,这家伙长得仪表堂堂,颇有点儿唐国强的味道。偌大的身躯,弓成一团,就象一只巨大的虾米。战战兢兢缩着脖子,嘤嘤哭着被推到了厕所。多大点事儿,也关厕所?看来新犯就是欠“帮助”。

在小号陪着蚊子干靠了七八天,终于熬到了开庭的日子。上午九点出去的,不到十点就回到了号子,手里多了一张纸--《刑事判决书》。我像杨白劳看黄世仁的地契一样,傻忽忽地盯着这张纸看了半晌,终于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着,被告胡四因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放下《判决书》,我心里那个高兴啊,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想想我还不到二十岁,发到劳改队呆上两年,刚刚二十出头,啥都不耽误!比那些动辄十几年的强多了,再说在这里学到了外面不可能学到的东西,没准儿出去以后能成大气候呢……没听人家说,没进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吗?想着想着就想唱支歌庆祝庆祝,刚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运气呢,就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开门声,刘所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胡四,判了?”

“判了,”我知道这是让我换号呢,弯腰卷起了铺盖,“刘所,上集中号?”
“是,上集中号!”刘所说,“判了几年?”
“两年,在这儿呆了半年了,应该说还有一年半就回家了。”
“恭喜你呀……出去以后别记我的仇啊,都挺不容易的。”
“哪能呢?您不是还给我包子吃来着吗?”
“得,别乱说啊!听说寒露也快判了,到时候你们俩别给我找事儿啊。”

一听这话,我的脑袋“咯噔”一下,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要跟他打交道呢?
我得趁寒露还没到,赶紧打好基础,省得让这家伙长足了羽毛……

集中号在南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号子。刘所把我推进去的时候,里面四五个汉子正在打扑克,几位老兄赤裸的身上用墨汁画满了各种图案。这些图案被身上的汗水一湿,显得如同非洲黑奴的鸡巴,荒唐得有些可笑。真不错!看来集中号就是自由,敢情还有这么解闷的娱乐方式!刘所用脚踢了踢临门的一个大体格:“老傻,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往身上画什么鸡巴和逼的!怎么就是不听?”

那位被称做老傻的汉子抬了抬屁股,冲刘所憨笑道:“嘿嘿,刘所,哥儿几个除了这个,别的都不会画……”

“哗啦!”门关上了。老傻停住了手,傻笑着问我:“兄弟,刚判的?”
看他笑得很亲切,我心里暖洋洋的,顺手丢下铺盖朝他笑了笑:“大哥,刚判的,两年。”
“很好啊,我判了八年!”老傻一把胡噜了扑克,“坐,说说怎么个情况?”

这位老傻长着一张馒头一样的脸,鼻梁骨很夸张地凹陷进去,像被人用勺子挖了一下,眼睛分得很开,不过比胖头鱼的景况似乎好一些,这让他看起来很憨厚。我觉得这些人都挺面善的,便不再胡说,一屁股坐在地下说:“诈骗。”

“呵呵!看你白白净净的,我还以为是个强j的呐!没劲!哎,你是不是就是那天晚上在厕所里被寒露好一顿收拾的伙计?”老傻往被子上一躺,蹬了我一脚。

“大哥好眼力,就是我。”闹不清他跟寒露什么关系,我不敢大意,“其实也没什么,寒哥是跟我闹着玩儿呢。”
“有那么玩儿的吗?”老傻抬眼瞄了瞄我,沉着嗓子说,“象这种玩意儿会跟你闹玩儿?他是在拿你泄火呐!”
嘿,有门!看来老傻跟寒露不是一条道儿上跑的车,我试探着问:“大哥认识寒哥?”

“岂止是认识!我跟他势不两立!”老傻忽地坐了起来,“都听好了!寒露来了都给我使劲‘造’!不叫爷爷……”
“叫爷爷也不行!”旁边的一位瘦猴边给老傻推拿着肩膀边说,“傻哥,你忘了他是怎么欺负咱哥儿俩的?”

好!我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寒露啊寒露……你快来吧!

“哥哥,”我这声哥哥叫得很肉麻,“哥哥,啥也别说了,我听你的!”
“不用你,到时候你帮着叫声好就得!”

说了没有几句话就开饭了。原来傻哥人很不错呢!分饭的时候自己挑了个小点儿的窝头,端着茶缸子躲在阴凉处慢慢吃起来……我凑过去,掰了一半窝头递上去:“大哥,你这么大的体格吃那么点儿饭能够吗?来,拿着……”

老傻推开我的手:“兄弟别这样,谁都不容易,滚别人饭吃的那是杂碎!你也不用跟我玩这个,哥哥我饿不死的,想当年我在青海建设兵团,三天没吃饭照样干活儿……那时候,我整天抡着镐头垦荒,忙起来根本就顾不上吃饭。”

呵呵,傻哥还挺健谈的呢,我不再推让,坐在他旁边狼吞虎咽起来。

“四哥,是你吗?”是宫小雷的声音,我连忙趴到小窗口:“小雷,是我!”
“判了几年?”
“两年!”
“好,明天我开庭,明天见!”

好家伙!真正有战斗力的武将就要来了……

“宫小雷你认识?”老傻吃完了,摸着嘴巴问我。我干脆不再撒谎了,管你什么关系呢,我笑道:“小雷是我邻居。”
老傻也笑了:“那更好了,我俩在一个号子蹲过,这伙计话少,挺实在。”
集中号就象部队里的新兵连,在这儿呆足了十天的上诉期,就可以发往劳改队了。大家在这里普遍显得很轻松,脸上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冀。我发现在集中号里呆着不太象是在坐监,大声说话和唱歌基本没人来管,偶尔有班长踱过来轻轻敲一下窗户,还惹得这帮大爷老大不高兴,好象人家是警卫,咱是首长……不时听到其他号子传来嘤嘤的哭声以及班长的厉声呵斥,此时觉得恍如隔梦。老羊肉嘶哑的歌声在夜空里显得异常凄凉。

半夜里,老傻爬起来拉开小窗口往外看了看,招呼大家起来,从屁股下抽出一张旧报纸,然后朝瘦猴呶呶嘴。瘦猴便搬开马桶,从下面拎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来,我上眼一看,嘿!半袋子旱烟!大家的眼睛犹如点上了两只绿色的灯泡,盯着袋子不肯挪动一丝。老傻慢悠悠把报纸撕成二指宽的长条儿,每人发了手指长短的一条,大家便忙不迭的伸手去袋子里捏旱烟,然后各自躺回坐位细心地卷了起来。不一会儿,号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道。

瓢把儿班长拉开小窗朝老傻勾了勾手,老傻凑过去:“班长,来两口?”
“没意思,就知道抽烟,来个节目看看!”
“班长,这都成好朋友了还怎么来?想看节目过两天,保准让你一次看个够!”
“……真没劲!”

我心想,老傻这是卯足了劲等着寒露呢!刚靠上来想要跟瓢把儿班长调侃两句,忽然听到小号那边杀汉子的姐姐又放了声:“耍流氓啦!对门的掏出鸡巴来啦!”班长双目精光一闪,大步朝小号奔去。

过足了烟瘾,有睡不着的就开始天南地北的胡吹,瘦猴说了他的一段经历把大家笑得够戗。他说,有一次他到茶叶店买茶叶,听见里屋传出一阵男女的调情声,他好奇地站在门口听,那女的说:大哥,你真有风度,比那些电影明星可强多了。男的说:一般一般,全国第三,凑合着也就比高仓健强点儿吧。女的说:哥,咱来来吧?男的说;那快点儿,别让我老婆撞见。接着,里面就哼哼唧唧地干上了……瘦猴就有点儿受不了啦,轻轻推门一看,操他娘!那茶叶店老板自己一个人,手里握着阳具呼哧呼哧地梭个不住,嘴里时男时女哼哼得热火朝天!瘦猴觉得很丧门,敲了敲门框说:老板,歇歇再撸!买茶叶的来了!老板羞得不轻,提上裤子跑出来,也不问人家买什么茶叶,打手就抓了一把茶叶放称上称了起来……说来也巧,这时进来一个买茶叶的妇女,正好要这种牌子的茶叶,交了钱就走,瘦猴说:大姐,茶叶上有精子。大姐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呸!臭流氓!瘦猴讲的绘声绘色,大伙笑得人仰马翻,末了,我问:“猴哥,那你还敢去买他的茶叶?”

“可不是嘛!”瘦猴说,“打那以后,我再去买茶叶,立逼着他戴上手套!不冲他的茶叶好,谁买带精子的货色!”

“看来猴哥对茶叶是很有研究的了。”我由衷地赞叹道。我认为凡是能专心品茶的人,性格肯定温和,不象那些狠劲拼酒的粗鲁汉子,动辄下拳头。猴哥听了这话,很是受用,接下来猛吹起他曾经品过的各色名茶,比如铁观音、碧螺春、西湖龙井、天山春毫、天山银毫……

“猴子,照这么说‘明察秋毫’你也喝过吧?”老傻不耐烦了。
“傻哥,这明察秋毫不就是三百块一两吗?兄弟我还真没觉得这茶有什么好处!”

“那么,高瞻远瞩这茶呢?”我实在憋不住笑声了,“哈哈!猴哥,高瞻远瞩比明察秋毫可好喝多了……”
“高瞻远瞩?能超过四百一两吗?嘁!”
热闹到半宿,直熬得两眼发涩大家才各自睡去。

“我躺在大铺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丽的家乡……”老羊肉的歌声又飘在空荡荡的夜空。
走廊上响起了乒乓的放茅声。天亮了,伙计们纷纷睁开了眼睛。眼里刚聚了一点光,便齐刷刷地射向了窗口,那里才有顶事儿的家伙--饭。集中号就是不一样!除了馒头还是硬邦邦的屎橛子外,咸菜每人多了一块,老虎熊多得溢出了茶缸子。先慢悠悠地就着咸菜喝完了老虎熊,大伙儿便各自掂着馒头躺回坐位,掐着馒头慢慢往嘴里填着,那样子就象吃惯了屎的饿狗在品尝一块肥肉,极度满足……最令人佩服的当属瘦猴了,这家伙有一手独门绝技!但见他,慢吞吞搁嘴里一口馒头,象牛一样的用舌头来回卷着,喉头一上一下咕噜着,忽忽悠悠落到了咽喉地带,就在馒头似落非落之时,只听“吼”地一声,那馒头又回到了嘴里!恰似老牛反刍,这种资源再利用的技术真他妈绝了!如果美国海军陆战队在越南战场那种恶劣的条件下,能掌握这门手艺,还用吃什么树根、虫子之类的恶心东西?退一步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人人能有这手绝活儿,还用死那么多革命将士?再退一步讲……不好再退了,再退我就成傻*逼了。

吃罢了饭,大伙又玩起了扑克。我很佩服伙计们的发明创造,在外面的时候,如果玩扑克,除了耍点钱,顶多就是往脸上贴点纸或者钻个桌子什么的。这儿可就了不得啦!一般谁输了先伸出脑袋,让赢了的在眉心间打一个响亮的“琵琶”--就是拿你最有力的那只手,贴在对方的鼻梁上部,再用另一只手扳住这只手的中指,象古代战将拉弓一样,死死地往后拉,然后突然发力,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挨琵琶的伙计一般会象久病的人吃了泰森一拳一样,昏昏沉沉地躺上老半天。这还不算完,等你爬起来,胜利者臭烘烘的毛笔早在那儿等着呐!哪儿也不画,就在你凸起的眉心之间画上一个黑糊糊的鸡*巴,鸡*巴头翘在脑门上,就象杨二郎的第三只眼,两个睾丸就是你发着懵的眼睛。这真是太好玩儿了!起先我很害怕,生怕被老傻脚脖子粗的中指伤了脑浆,耽误我以后做大买卖……后来我发觉,敢情这帮鸟人,牌技还不如我五岁大的侄子!这样,只有我琵琶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琵琶我的份儿了……好在咱瘦骨伶仃的,手上也没什么力气,不然,嘿嘿……当时我很怀念我一个叫朱大指头的朋友,我这朋友的中指比一条驴绳差不了哪儿去!一家伙下去,那还了得?即使这样,挨我琵琶的伙计也躺倒了不少。

屋里哼哼唧唧的声音伴着墨汁散发出来的阵阵恶臭,令人苦笑不得。正在玩的不可开交,刘所打开了小窗:“嗨!你们这帮该死的!不是说不让画那玩意儿了吗?再画都给我站走廊上亮家伙去!”

几个脸上顶着不雅之物的家伙,嘿嘿笑着找脸盆洗脸去了。
大门一开,宫小雷抱着铺盖站在了门口:“兄弟们好啊!”

看着他,我有点儿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家伙虚肿得象个泡坏了的阳具,巨大的龟头惨白惨白的歪在臃肿的冠状沟上,稀稀拉拉的胡须搭拉在下巴上,颇似阴毛长错了地方,搞得冠状沟那块脏呼啦的,令人十分不爽。看我瞪着他木呆呆的样子,宫小雷冲我笑了笑:“四哥,看什么呐!我看你都快要变成我了,整个他妈的一个公鸡精!”

我回过神来,上前接过了他的铺盖:“小雷,真没想到你胖成了这个样子!”

“我的哥哎……”宫小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他妈能叫胖吗?这叫肿!操他妈的,在这里没几个养胖了的……爷们儿进来七个多月了,这阵子才掰扯干净!”

“公鸡,判了几年?”老傻过来捅了宫小雷肚子一拳。
宫小雷转头一看,啪地扇了老傻胳膊一掌:“嘿!老鸡巴傻,你也判了?我判了六年,你呢?”

两人互相交流了一下案情,我们三人便坐下说话。原来宫小雷的案子并不复杂,同案三人酒后拦住了一位下夜班的大叔要烟钱,谁知道大叔怀里揣着当月刚发的工资,硬是不给,这样一来二去就与三个人扭成了一团,结果宫小雷掏出刀子就把大叔给捅了,钱当然给摸走了,结果弄了个抢劫罪。那两个伙计因不满十八岁,判完后直接送少管所去了。

“四哥,你一个老实青年怎么也到这种地方来了?”宫小雷看着我大惑不解。
我叹了一口气,讪笑着说:“兄弟啊,这年头谁老实谁不老实呢?哥哥我不是管着点儿公家的银子吗,就顺便弄了点儿钱装修了个门面,冒充做买卖的糊弄了人家几个。”

“嘿!俺四哥脑子大!”宫小雷姿态夸张地竖起了大拇指,“等兄弟出去了,专门跟四哥玩儿,当个跟班的也行!”
“兄弟,别笑话哥哥了,我跟你的班儿还差不多。”

吃罢了午饭,老傻拿出了旱烟,我们三人一人卷了一支,躺在被子上聊天。
想起了寒露,我问:“小雷,你跟寒露有点儿交情?”

“交情个屁!这个大傻逼,我呸!不是看他年纪比我大几岁上,我早就弄死他了!”宫小雷恨恨地说,“妈了个逼的!我刚来的时候,人家老鹞子还给我点儿面子,这鸡巴滚了我好几次窝头呢!四哥,我知道那天夜里他玩你来着,不要紧!听说他也快要判了,但愿咱哥儿俩在这儿能碰上他!”

“还有我!”老傻插话道,“这家伙还让我钻过马桶呢!”
宫小雷看了看老傻:“傻哥,就你这体格他也敢玩儿你?”

“公鸡哥,别膘了,这事儿还论体格?”瘦猴凑上来,从老傻手里夺过烟蒂叼在自己的嘴上,“公鸡哥,这老畜生仗着老鹞子撑腰,下手狠着呐!老鹞子在旁边站着谁敢放声?”
“老鹞子跟我关系不错,咱不说他了,”宫小雷打断了瘦猴,“咱就朝寒露下家伙!”

瘦猴连忙接上话茬:“对!连孔夫子都说……”
“操你妈,连孔夫子你都知道?”宫小雷扫了瘦猴一眼。
瘦猴抢着说:“孔夫子说,世上唯寒露气人也!”

满屋人哄堂大笑,大饼子班长贴在小窗上点点头:“这话孔夫子说过。”
看来,连班长也想“帮助”寒同志呢。寒同志,你快来!大家都喜欢你!
哥儿几个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了寒露四天,眼见得离十天的上诉期还剩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我很是沮丧……万一在集中号碰不到寒露,等到了劳改队可就晚了!到时候还不知道大家都分到哪里去呢,就算能跟寒露分到一起,最终谁“帮助”谁还是个事儿呢。这几天又走了三个兄弟,搞得大家心里恍恍惚惚的。第五天上午,大伙儿正在闲聊,门开了。寒露来了!我一个箭步跳到门口,准备先给他来个下马威,谁知还没等站稳,一个硬梆梆的脑袋就撞在了我的下巴上,我定睛一看,呵呵!原来是老羊肉来了。号门一关,老羊肉直了直身子,冲我一抱拳:“老强j,你还好吗?”

我连忙拉过他对大家说:“弟兄们,这位就是号称‘看守所三绝’之一的羊肉哥!”

“还用你介绍?”老傻推开我,接过老羊肉的铺盖,“老肉,判了几年?”
老羊肉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别提了,才判了半年拘役!在这儿呆了五个多月,还有四天就滚蛋了……没劲。”

“听你这意思,你还真的没呆够?”宫小雷过来拍了拍老羊肉的后脑勺,老羊肉嘿嘿笑了两声:“公鸡,谁愿意呆在这种地方?我爹死了,哥哥我就没地方去了!实指望能多判几年,到劳改队混口饱饭吃……唉!别说啦!我光棍一条。”

“别说了还说?”宫小雷朝屁股踹了他一脚,“唱歌!肉哥的歌那才叫一个绝呢。老肉,来首黄点儿的行不?让咱这鸡巴杆儿也动弹动弹,爷们儿快把它挂墙上了。”

“那就赶紧上烟啊,”老羊肉鼓着两只金鱼眼说,“我在六号整天闻这儿的烟味……先让咱过过瘾再唱。”
老傻示意瘦猴拿烟。

老羊肉叼着报纸卷的纸烟,兰色的烟雾在他眼前转着圈儿悠悠地飘着,令他看起来就象一个鬼魂。

“十来个月,飘清雪,新褥子新被盖着我,不提个老婆还好受哇,提起个老婆,想死我呀想死我……”老羊肉没唱几句,“哗啦!”大门又开了。寒露!寒露哥哥来啦!刘所在后面推着寒露,用手指着我和老傻说:“都给我听好了,我可告诉你们,寒露在这里要是出一点儿问题,我拿你们试问!”

老傻接过寒露的铺盖,冲刘所点了点头:“刘所,您就情好吧!寒哥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此时,我已热血沸腾。
刘所盯着老傻看了一会儿,吧嗒一声把门关上了。

“寒哥,判了几年?”我凑上来,大大咧咧地拍着寒露的肩膀问。
寒露猛地打开我的手:“把手拿开!看见你,我他妈的就憋气!”上前搂了搂宫小雷的后背,“公鸡,你早来了?哥哥我判了个无期!我操他妈的!这辈子算是交给供产档了……”

“交给你大爷我吧!”老傻从背后猛地跳起来,一脚踹在寒露的后腰上。
寒露往前扑了几步,倒回头来很吃惊地看着老傻:“老傻,你打我?”
“操你妈!打你的还有我!”宫小雷抬起膝盖噗地一下顶在寒露的裤裆上。

这下子乱套了……这样说吧,我都插不上空儿伸腿!我不得不佩服寒露的勇敢精神,这厮抱着脑袋楞是一声没吭!直到大伙打累了,把头给他插在马桶里,他才在里面嗡嗡了一声:“我死不了咱就走着瞧!”

瓢把儿班长从小窗口向里晃了晃大拇指,慢慢拉上窗口,走了。
我疲惫地倚在被子上,眯眼欣赏着寒哥不停晃动着的硕大屁股。

吃中午饭的时候,寒露还在跟马桶较着劲,老傻端着茶缸子走过去,抬脚踢了踢他的屁股:“大兄弟好雅兴啊!爷们儿吃饭你吃屎?”

寒露双手扳着马桶沿儿,一声不吭。马桶在他肩膀的作用下,瑟瑟地抖着圆滚滚的身子,那样子就象一位妙龄少女受不了大阳物的侵犯,想推开又怕得罪情人,只得默默承受一样,很滑稽……痛并快乐着?这个比喻好象不太恰当。瘦猴早早地吃完了缸子里的菜,嘴里反刍着窝头,踱到寒露的屁股后面,用手搔搔寒露的屁股沟,笑着说:“寒哥,味道好受吗?你可是让兄弟我钻了好几次呐……”好家伙!反刍当中还可以说话,我估计牛们可玩不了这一招。我拽拽瘦猴的裤子,把手上的一根笤帚苗递到他的手上:“拿着,给咱寒哥搔搔痒儿。”

瘦猴咕咚咽下了窝头,拿过笤帚苗就在寒露腋窝处来回划拉起来……寒露的身子扭动得更欢了,很快马桶里就传出了飞机一样的轰鸣声,完了!寒哥装不成好汉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听“哗啦”一声,马桶夹着寒露的脑袋连同身子轰然倒在了地下。活该!谁让你长了那么大的脑袋?早知道这样,你就该找个大逼夹一夹!寒露使劲一蹬腿,正好蹬在墙上,借着这一蹬的力道,寒露呼哧就站了起来--马桶稳稳当当立在了肩膀上。嘿!这才叫绝活儿呐!以后每当我看施瓦辛格的动作大片,就忍不住想起了寒哥的这个造型……如果老施能聘请到寒哥担纲上面的机器猛兽,那才是世界影迷的福气呐!不说别的,但看俺哥的这付头盔,你还不得羡慕个一塌糊涂?寒露双手把着马桶,围着号子滴溜溜的转圈儿,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闪避。寒露的气势在我看来犹如常山赵子龙单骑救主,其状雄伟异常,堪称蔚为壮观!然而,事主就不一定如别人想的那么潇洒了,估计寒露此时就象套上了磨的驴,眼前一片漆黑,再加上尿淋屎臭,那滋味跟掉进大粪池的老鼠没什么两样……寒露这旁转着,老羊肉那旁就皱起了眉头。

“公鸡,”老羊肉边躲闪着赵子龙边拉着宫小雷说,“公鸡,见好就收吧……这事儿忒难看……”
“滚一边去!”宫小雷厉声骂道,“妈的,他玩别人的时候考虑到难看的事儿吗?再叨叨连你老鸡巴一起收拾!”

老羊肉退到墙角蒙上了毯子,不再言语……那毯子就是我刚来时老羊肉给我盖过的。
我看了看老羊肉,走上前去,抱紧寒露头上的马桶,猛力拽了下来。
寒露大喘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跌在了地板上。
老傻走过来,用脚踢了踢寒露:伙计,是你把屋子搞得这么脏的,你看谁来收拾好呢?寒露紧闭着双眼,厚敦敦的胸脯一起一伏并不言语,宫小雷跳起来,一脚跺在他的头上:“叫你呐!跟大爷们装孙子是不是?起来干活!”

寒露慢腾腾站了起来,轻轻扫了大伙儿一眼,走到墙角拿起了笤帚。
我忽然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杀气,这家伙想干什么?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操你妈!屎你可以扫,尿也能扫干净吗?拿抹布去!”宫小雷扑上去又是一脚,寒露顿了顿,走到自己被子边,撕开被面,掏出一团棉花,跪在地上擦起尿来。

下午,大家正在欣赏寒露蹲马步,刘所哗啦哗啦地在开门。
寒露趁机站了起来,坐回坐位。刘所进来打量了一下寒露:“寒露,他们没怎么着你吧?”

“报告所长,没有!”寒露腾地站了起来,“刘所,我还有点问题没交代清楚,能不能给我换个号,我去考虑问题?”
“早干啥去了?有问题到劳改队考虑去吧!”刘所瞪了他一眼,转头对老傻说,“安排几个人,到二楼粉刷会议室。”

“好嘞!”老傻兴奋地跳起来,拉过我和宫小雷,“刘所,三个人够吗?”
“六个吧。”刘所说着就退到了门口,“刑期长的不准去,我还怕他跑了呢。寒露就不要去了,小子净给我惹事儿!”

老傻又拽过瘦猴、老羊肉和小河南,我们六个人跟在刘所后面,步伐整齐地走出了大门。是啊,将近半年没尝过劳动的滋味了,在这儿连干活都成了一种享受!后来听刚犯事出来的伙计说,现在的看守所整天剥大蒜糊纸盒什么的,心里还好一番感叹:有活儿干总归是不太寂寞啊!上了二楼会议室,一位满身沾满白色涂料的师傅正在独自忙碌着,见刘所领着帮手来了,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搓着手说:“刘所,您先回去吧,我领着伙计们干就得了。”

原来这位师傅也是个犯人,是刑期很少的那种,判完了就直接留在这里服刑了。刘所临走前对师傅叮嘱了一句:“看好了这帮家伙,别让他们捅漏子!我一会儿就领他们回去。”说完用手指了指站在楼梯口的武警,“你到院子里盯着就行。”

干了一气,趁歇息的间隙,宫小雷拉着师傅的手央求给发棵烟抽,师傅倒也大方,从裤兜里掏出一整盒香烟递给宫小雷:“伙计,到楼下抽,别说是我给的!”

我和宫小雷扯着老傻奔了楼下,班长远远的站在树阴下双目紧盯着这边。
老傻点上烟,呼呼地抽了几口,满足地躺在阴凉下慢慢享受。
宫小雷吐着烟圈悄声说:“四哥,要是想越狱的话,这可真是个好机会……”
我连忙堵住他的嘴:“你疯了!你一跑,班长‘啪!’……”

这声啪字刚出口,就真的听到“啪”地一声闷响!我顺着响声抬眼一看,坏了!老羊肉象一滩鼻涕一样的躺在地下,头上汩汩地冒着鲜血,间或还有白色的块状物随着鲜血一起淌出来,我的眼前一花,突然觉得那里盛开着一朵美丽的鲜花。

“救人呐!有人跳楼啦!” 我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

回到号子,满屋人都沉闷不语。刘所轮流提着下午出去干活的人问话,大家大都没有看清楚,真正的目击者大概就是我了,刘所问得很仔细,我照实说了一遍,刘所大睁着空洞的眼睛喃喃地说道:“难道就该着我倒霉?为什么……为什么?”

晚上,驻所检察院又来人把大家轮番提了一遍。
老羊肉这到底是怎么了?明天他可是就走出这阴森的大门了啊……难道他真的死了吗?
刘所噤若寒蝉的眼睛不时在小窗口闪现。我盯着老羊肉留下的薄薄的毯子,凄然泪下。
上午刚刚吃过了早饭,小喇叭里就响起了烟袋锅的声音,大意是老羊肉畏罪自杀,通知家人了,家人都不愿意来收尸,纯属自绝于人民……听得人心里惶惶的。我就有点纳闷,畏什么罪?人都快要出去了还畏他娘的鸡巴罪?人家压根就没有家人,怎么来收尸?看守所的捐款不是给你当安家费了吗?你为什么还要想不开?我茫然……纳闷归纳闷,日子还得照样过。寒露倒是很自觉,匆忙吃罢了饭,不用吩咐,自己就跑到墙根蹲起了马步。我回想起在厕所那难熬的一夜,气就不打一处来,看着寒露那张丑陋的脸,不由得一阵恶心。我站起来朝他的脸上猛抽了一鞋底:“大傻逼,帮助我的时候想没想过你也有今天?”

寒露看着我,嘴唇抽搐了一下:“老四,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你想想,当时刘所就站在边上……我敢不下手吗?再说,你不也掂对过我吗?”

“还敢嘴硬!”老傻一枕头摔了过来,“猴子!给你寒哥表演表演你的鞭子功!”

瘦猴应声而起,拿着毛巾去脸盆里蘸湿了,提在手里转成一条粗粗的鞭子模样,冲寒露吆喝了一声:“嗨嗨,转过身去!把脊梁给你大爷伸过来!操你妈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该我收拾你这个吊操的了!”

瘦猴的鞭子功确实厉害!几鞭子下去,寒露的背上就多了几条泛着血色的大蚯蚓,寒露冬瓜一样的大脸顿时扭成了老太太的裤裆,难看得不成样子。可怜寒哥挨一下,嘟囔一声:“打得好。”等这声打得好变成了类似被一百个票客上完了的支女的叫*床声时,瘦猴才停止了练功。

“怎么样?寒哥当年没用这招伺候别人吧?”我过去踢了踢歪在地板上的寒露。
寒露有气无力地哼哼道:“打得好……打得好……”

“我怎么听你这声‘打得好’那么别扭呢?”宫小雷踹了寒露屁股一脚,“真打得好还是假打得好?”
“真打得好。”
“真打得好就高兴点儿说!别他妈跟死了爹似的!唱,唱《打劳改》我听!你不是经常逼着我唱给你听吗?你他妈的唱不出动情来我还抽你!”瘦猴当头又给了他一鞭子。

寒露低头咽了一口干唾沫,闭着眼睛开口唱了起来:“打得好呀打得好!劳改打得好!三天两头吃干饭呀还有大肉丸!咳呀么咿呀咳!老婆孩子咱不管,去他娘了个蛋!打得好呀打得好!劳改打得好!档的阳光当头照呀照你个大光蛋!咳呀么咿呀咳!左手右手当老婆,撸这个鸡巴蛋!”

“好……唱得好!”宫小雷四爪朝天笑成了一只翻了盖的王八,寒露趁机喘了一口气,爬到老傻身边,哭丧着脸央求道:“傻哥,伙计们都高兴了,我喘口气再练?”
“哈哈哈,奖励奖励你!去,滚墙根练金鸡独立去!”

有寒哥调节着气氛,时间过得飞快!
老羊肉的歌声破天荒地没有在夜里响起,多少让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半夜,我正在梦里搂着一位不知名的姐姐温存,忽觉耳畔嗡地一声!我以为是外面打雷呢,一骨碌爬起来,灯影下见寒露双手举着厚厚的马桶盖正向我猛力砸来!我本能的往旁边一滚,正好滚在了老傻的身上,老傻大叫了一声:“集合啦?!”操!他还以为这是在建设兵团呢……老傻正懵着,马桶盖就抡在了他的头上!我摸着头上的一个大包,扑上去和他滚成了一团。老傻这才反应过来,嗓子象野猪一样咕噜着冲向寒露。这下子,整个号子乱成了一锅粥……

“小子,这次你可‘作’大了!”我蹲在值班室里听烟袋锅训话,“你知道吗?寒露一到医院就休克了,你号子里的人一口咬定全是你打的。”

呵呵,大爷你别吓唬我……就我这身板儿,谁信?寒露不把我打休克就算我是他爹了……我晃动着戴了捧子的手,没搭理他。真假休克谁知道呢……反正我快要走了,谁还在乎什么休不休克的?果不其然,寒露在门口叫了一声:“报告!”

烟袋锅拿烟袋敲了我的脑袋一下:把头低下!奶奶的,早晚有你好看的!说着开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烟袋锅回来解开了我的捧子:“本来要好好收拾收拾你,他没事儿了也就算了……告诉你,判刑了并不证明你就没有事了,你还需要好好的劳动改造,彻底洗刷你的灵魂!回去给我老实呆着,再出事儿我留你在这里服刑!”

回号子的路上,看见寒露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这绷带被一抹圆圆的血迹一衬,恰似女人用过的卫生巾,荒唐得有些恐怖。他正抱着铺盖从集中号里出来,二人打照面时,他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儿像狼。

老傻见我回来,连忙上来检查我的手腕:“刚才烟袋锅也给你上捧子了?你怎么跟烟袋锅说全都是我打的?”

我当胸推了他一把:“傻哥,你可真是傻得好玩儿啊!人家烟袋锅还说你们一口咬定是我打的呢!听这个,咱还不都得窝里斗个半死?别叨叨!把手拿过来,我看看你戴没戴过捧子?”

挨个儿检查了一遍,我看到凡是动过手的人的手腕都有点儿发红,我放下心来:“哥儿几个,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万一翻动起来,该咋地咋地,别光顾着摘巴自己。”

“能有什么事儿?”宫小雷躺在被子上哼了一声,“寒露这个鸡巴玩意儿皮糙肉厚抗‘造’着呐!他打别人比这个狠得多,也没见过谁还怎么的他了……睡吧睡吧,外面的警车叫了一宿,还不知道又要出啥事儿呢……”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支起了耳朵。
果然!外面呜呜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叫得那叫一个凄厉。

天蒙蒙亮时,就听见走廊里人声鼎沸,哗啦哗啦的镣铐声响得令人心悸。我爬起来拉开小窗一看,不得了啦!走廊里密密麻麻地蹲满了人,有的三五成群用手铐连在一起,有的就直接蹲在各号子的门口等待所长开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难道一夜之间青年们都成了歹徒?等大部分人都进了号子,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为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刑事犯罪分子,经全国仁大委员长彭真同志提议,决定开展严打斗争……”

敢情严打开始了?管他呐!反正哥们儿过两天就走了!满屋子的仁大眼瞪小眼的正慌乱着,大窗就打开了。
送饭的老头用勺子敲了两下门,老傻连忙蹲过去:“大爷,今天怎么进来这么多人呢?”

老头并不接茬,直接往里面扔着馒头。好家伙!敢情是跟新来的沾光了呐,今儿这馒头比以前的大了两倍还多!一看这个壮实劲儿,就知道这是从外面买来的,白白软软的透着一股麦香。估计是看今天人多,来不及做,干脆出去买的现成的。稀饭倒还是没变,一人一碗老虎熊,就是比原来的稀了一点儿,看着让人想到这是病老虎的玩意儿。美美地吃完了早饭,大家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分析起形势来……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烟袋锅瞪着血红的眼睛开门进来,看样子老人家一宿没睡,摇摇晃晃地倚在门边说:“同志们收拾收拾铺盖,换号!”

同志们?大叔这是糊涂了呐,谁跟你是同志们?咱是堂堂正正的国家罪犯!咦?刘所呢?

“刘所呢?”老傻边卷铺盖边傻了吧几地问了一句。没等说完,脑袋上就鼓起了鸡蛋大的一个蘑菇……嘿嘿,活该!还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刘所还不得先找个地方考虑两天?我们这头刚刚出门,走廊上栓猪一样用铐子串着的三十几个人,就被班长推着往集中号里塞去……平时最多挤二十几个人的号子,能盛下三十多个人嘛!看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们一行八个人惶惶地跟在烟袋锅后面,穿过过道来到北头小号的走廊。走廊头上蹲着七八个人,正在被班长按着脑袋剃头,间或有几个大胆的偷偷瞄着我们,那样子就象不识字的老农在看一本天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好奇。走到走廊尽头,烟袋锅打开一间原来充作仓库的门,催促道:“都别磨蹭!赶快进去打扫打扫,你们几个这几天就住这儿!”

“梁所,你不会是开玩笑吧?”我看着烟袋锅,先把手挡在眼前,小声说,“这么个小鸡巴屋子,住三个人还嫌挤,八个人那还不得挂墙上几个?”

啪!这下子实落,手还没来得及招架,脑袋上就起了一个大包,比老傻那个鸡蛋还要大--是个鹅蛋!这个实惠。等烟袋锅关上门走了,我们才回过神来,敢情梁所不是开玩笑!八个人把铺盖堆到墙角,那空间就显得更小了。还是宫小雷机灵,看着老傻嘿嘿笑了两声:“嘿嘿,傻哥,我就先吃点儿亏垫巴着,在被子上面卧着吧。”话还没说完,先一个箭步跳了上去,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老傻往边上扒拉了扒拉众人,就势躺在了地板上。他这一躺,空间就更小了,剩下的六个人只好背靠着墙站在地上。
瘦猴用脚推了推老傻,央求道:“傻哥,你能不能把身子侧一下,让咱也躺躺?”

老傻抬了抬眼皮:“猴子,还说我傻呢,马桶上不是还能坐一个人?”
不等瘦猴反应过来,我早窜过去坐在了上面!呵呵,坐着就是比站着舒服。

众人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就那么垂头丧气的各自想着心事。
窗外槐树上的知了,伴着沉重的叹息声没命地叫着,听得我心里直想学老羊肉。

阴天了,窗外的树梢纹丝不动,知了们叫得更欢了。不行,这屋里太闷人!得想想办法,哪怕蹲到走廊上也比在这儿热死强。我侧了侧身子,把嘴巴凑到小窗口上大声喊道:“来人呐,热出人命来啦!”

班长跑过来,一枪托捣在门上:“操你娘的!严打了,你还敢在这里瞎叽歪?再吆喝拖出去揍你个王八日的!所长可是说了,这阵子,当兵的也有这个权利!”

话音未落,外面又响起一阵凄厉的警笛声。得,还是老实点儿吧……这阵子还不知道政府又上得哪门子火呢,弄不好拖出去给毙了呢。以后证实,我这估计还真是八九不离十。身上哗哗地淌着臭汗,心里烦躁得难受,火气就陡然增了不少。我瞪着老傻骂道:“老傻,你真好意思啊!就这么大点儿破地方,你一个人就占了一大半,你是大伙的爹咋的?”

老傻疑惑地看着我:“老四,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公鸡精还占更大的地方呢,再叨叨我……”
宫小雷忽地坐起来,顺手一枕头摔到老傻脑袋上:“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是不?别给你点儿好脸色,你就踩鼻子上脸!不看以前的交情份上,我他妈弄死你!”

老傻大睁着双眼,一脸不解:“这都怎么了?寒露不在,咱哥几个就窝里斗啊……公鸡,咱哥儿俩关系可是不错啊。”

“算了算了,”我过去推了推老傻,心想,你这个家伙原来鬼心眼儿也不少!装什么憨呐?联手整治了寒露,这么快就显露原形啦?我隐约觉得寒露的事情还没完……不能就这么先散了架子,“傻哥,我知道你人很仗义,刚才是我不好。这么着,你把身子横过来,咱们并排躺着,不就宽敞多了?”

老傻坐起来瞪了瘦猴一眼:“看什么看?听老四吩咐!”懒洋洋掉过身子,蹭着墙皮倚在了墙上。如此一来,大家都喘了一口气,各顾各的躺在了地板上……两墙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一米半多一点儿的样子,躺不顺溜,无奈,大家只好把头脚搭在墙壁上凑合躺着,老傻嘟囔了一句:“我那娘哎,这真成了他妈的沙锅煮驴鸡巴--‘两担’了。”

我斜眼看着老傻,心想,这家伙果然面憨心细,也不是个善茬子。
宫小雷朝我拍了拍巴掌:“四哥,上来躺会儿?”
“算了吧,跟傻哥学学,煮驴鸡巴玩儿吧。”

闷闷地躺了一会儿就开饭了。中午没菜,一人两个大馒头,三块“呱唧头”(萝卜腌成的咸菜),大伙吃得嘴巴山响。吃罢了饭,宫小雷就从被子上跳下来,指着小木偶说:“木偶儿,咱这号子就属你年轻,来给哥哥们扇扇风怎么样?”

瘦猴一听,反刍功也不练了,咕咚咽下嘴里的馒头:“公鸡哥,木偶给你扇,大膘子给我扇,小东北给四哥扇……”
“一人一个!”老傻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沓子报纸,给小木偶他们分发着“扇子”,“来,李子,给哥哥扇呼扇呼!”

有人在面前扇着风,感觉凉快多了,那滋味跟皇上享受太监的服务差不到哪儿去。天阴到看人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忽然就沙沙地落下雨来。雨点斜斜地从铁窗外刷进来,凉丝丝的。大家连忙把铺盖挪到靠门的位置,一齐挤在窗下淋雨。恰在此时,窗外就传来了杀汉子的姐姐凄婉的歌声……嘿,这个好!大家纷纷支起了耳朵。

小奴家今年一十九哎
相中个书生在村南头
哥哥他二十刚出头哎
为讨生活他走了西口
原来,杀汉子的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男号这边来了,里面好象还有几个女犯。南走廊那头还是乱哄哄的,不时有武警的厉声呵斥传来。间或还有镣铐哗啦哗啦的声音夹杂其中,听得人傻乎乎的。杀汉子的姐姐唱到第七八支歌的时候,瘦猴就趴在后窗上吆喝起来:“姐妹们听好了!著名歌星大膘子个人演唱会现在开始--第一支歌〈妹妹找哥泪花流〉,请大家鼓掌!”

有意思!趁乱乎劲儿撒个欢吧。我们这边还没伸出手来,那边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呵!人还真不少呐。
大膘子站在窗下,朝窗外使了一个飞眼儿,捏着嗓子唱了起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滚,滚滚!什么破鸡巴歌?还著名歌星呢,换人!”那边一个颇似男性的嗓音叫了起来。
大膘子很是委屈,眼巴巴地看着瘦猴说:“猴哥,咱也不会唱别的呀……”

“去去去,我来!”瘦猴一把扒拉开大膘子,把手做成喇叭状,冲窗外吆喝道,“姐妹们,下面有著名监狱歌手瘦猴子大爷,为大家献上一首世界名曲——〈操你妈了个蛋〉……”
“操你妈了个蛋!还准骂人咋的?”

瘦猴也不管那一套,咧开嗓子就唱开了:“妹妹的奶子滴溜溜的圆,就象两个大肉丸,伸出俺的舌头舔一舔--吼咸!加把劲来含一含,咕唧咕唧地淌稀饭,哎嘿咿呀嘿--操蛋!操你妈了个蛋!”

女号里顿时炸了窝儿,一通乱骂过后,唧唧喳喳商量了一气,杀汉子的姐姐又开了腔:“那边的‘老饥困’们都给我听好了!下面有来自东北那旮瘩的美女刘秀花,为大家演唱一首〈小拜年〉!”

“正月里来是新年呐,少的给老的来拜年呐……”

这真是太开心了!在这种场合下能举行这样别开生面的大型演唱会,简直荒唐得象鸡巴毛坐上了火箭,要前往火星当树种。八个人红光满面,就象是被禁欲了八年的种猪突然被拉回了配种站,眼睛里都能射出精子来……估计隔壁的景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歌声笑声里透着一股“呕……哥哥快来”那样的邪气。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锁在我牢中受折磨……”不知是谁唱起了这首凄婉的歌,大家顿时鸦雀无声。这歌声从女人嘴里唱出来,越发的让人不知所措,眼见得满屋人的眼睛变成了兔子……

没人管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在小号又呆了三四天。这三四天真的很愉快,爱唱歌唱歌,爱说话说话。尤其跟隔壁的女犯打得火热,除了没见过那几个姐妹的模样,其他方面熟悉的不得了。我大致知道了她们都是些“卖什么果木”的了。还最属杀汉子的姐姐罪过大,其余的无非是卖个银,掏个包什么的。最有趣的当属那个男人嗓子,这姐姐趁丈夫不在家跟人偷情。婆婆来家串门,那男的吓得不得了,“出溜”一声钻衣橱里了。婆婆也是个不解人情的主儿,看着儿媳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慌不忙就来开橱门。姐姐一看不好,拖出男人就往阳台上跑,那男的也是个傻*逼,一猛子就扎出了窗外--人,挂了。这样,姐姐稀里糊涂就来到了看守所……

日子过得快归过得快,脑子还是挺沉重的。尤其是到了晚上,听着时隐时现的镣铐声,心里总觉得不塌实,老是盼望着早一天发到劳改队……外面的警笛声也一天紧似一天,好象催命一样。号子里的小喇叭也不甘寂寞,不是说谁订立攻守同盟被关了禁闭,就是说某某因为抗拒改造被加了刑期,搞得人象一个有精子没处射的鸡巴,没着没落的。

晚上,突然听到对面响起一声惨叫:“操你妈的!我不想活啦!”
寒露!是寒露的声音!我拿脚蹬了蹬老傻:“傻哥,你大爷叫你呐。”
老傻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我大爷早死啦。”

“你大爷死了,老寒还活着呐,”宫小雷也没睡着,忽地坐了起来,“老傻,看寒露这个劲头儿,怕是不想活了呢。”
“他奶奶的……”老傻也坐了起来,“公鸡,我估摸着,咱这事儿还没完。我怎么听着他这一嗓子好象是冲咱们吆喝的?你说,到了劳改队他能不能报复咱们?”

宫小雷笑了一声:“老傻,别咱们咱们的好不好?他要报复也报复不到我公鸡的头上是不是?我才打了他几下子?”
“小雷!你这话我就不爱听!”我打断他,“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能跑了谁?难道出了事儿都让傻哥一个人顶着?”我这话里有话,意思是没我什么事儿。

老傻半天没吭声,瞅瞅宫小雷乜乜我,估计是在想用什么话对付两句……正在僵持着,寒露阴森森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对门的!都给我听好了,血债要用血来偿!我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老傻!胡四!公鸡精!我想你们啦!哈哈哈……”

老傻青筋暴凸,一猛子扎到窗口上:“寒露!别他妈废话,明天咱们劳改队见!”
那面的不吭声了……隔壁的男人嗓子发了话:“老傻,‘造’这个逼养的!姐姐明天就开庭了,十天后我去帮你!”

“膘子!男女能同监吗?你他妈的送干巴人情也不能这样送吧?”瘦猴跳到后窗骂道。

冷场了……走廊里半天没有声响,只有班长沙沙的脚步声,象撒尿一样钻入耳鼓,听得人心烦。除了等待上诉的小木偶,剩下的七个人明天就要发往劳改队了……寒露明天去不去呢?说是不怕他,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恐惧。我站在窗前,顺着铁窗向布满星星的天上看去……月亮在星星的映照下,稀里糊涂地乱放着屎色的黄光,看了让我有一种彻骨的悲凉。槐树在水银一样的月光下,麻麻扎扎伸着枝桠,颇似我裤裆里的鸡巴毛,乱得一塌糊涂。

“嗷--呕--”哪位哥们儿大发感慨,半夜里来了一声很抒情的狼叫唤,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人也跟着傻了半截……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路。

天亮了。就要走了,这顿早饭吃得火急火燎。瘦猴的反刍功也不练了,扔了碗筷就贴在窗口上听动静。
伙计们早早地卷起了被褥,挤在一起单等门响。
隔壁杀汉子的姐姐恋恋不舍地吆喝道:“那屋的兄弟们,多保重啊……”

“姐姐,不要难过,姊妹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我挤在众人中间回头大喊,“姐妹们记着啊,我还有一年半就出去了,哪位出去的早跟我联系啊,我好好的请你们喝一顿!”

老傻撇了撇嘴,对宫小雷说:“我看把你这个外号让给老四得了,转让费一碗老虎熊!这小子想母鸡想成神经病了。”
宫小雷看了看我:“四哥,隔壁都他妈是些什么鸡巴玩意儿?一群没人操的老妖精!等出去了我给你找个好的……”

“别别,杀汉子的姐姐就挺好,老四等着人家割他的蛋子呐。”老傻笑嘻嘻地伸手来摸我的裤裆。
正闹着,烟袋锅领着一位警察打开了门。

“就这八个?”警察歪头问烟袋锅,烟袋锅说:“这屋七个,对面还有一个。收拾好了就跟郑队长走!”
大家鱼贯而出,我贴紧宫小雷的耳朵说:“小雷,看来寒露要跟咱们一起去呢。”
“不许说话!”郑队长厉声喝道。
烟袋锅把我们一一推到墙角站好,摇晃着钥匙打开了对门的号子:“寒露,出来!”

寒露腋下夹着铺盖低头走了出来,我一看差点儿没认出他来!整张脸象是抹了一层黄屎,干巴巴地闪着污光,赤裸的上身背着一条条蚯蚓一样的鞭痕……这难道是我们的杰作?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没那么严重吧?我用肩膀扛了扛宫小雷:“小雷,老寒身上这是怎么了?”

宫小雷也好象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寒露:“四哥,莫非是别人又收拾他了……不能吧?我看他那号子里就他一个人啊……”

“膘子!”老傻把头伸过来,“等着瞧吧,他这是想玩儿咱们呢!身上的杠子是他自己抠出来的!糊弄谁呐……”
“啪!”--老傻还没说完,脑袋上先挨了郑队长一巴掌:“臭小子!不准交头接耳!懂吗?”转过头来看着寒露的身上,“你怎么回事儿?身上是让谁打的?”

寒露头不抬眼不睁,抱着铺盖径自往前走去。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绑上了一个秤砣,一点一点地沉到了小腹。

“跟上!”郑队长吆喝了一声,回头握了握烟袋锅的手,“梁所,我先走了。回头把这几个人的材料找人给我送去。”

最后这句话听得我头皮一紧!什么材料?按说判决书等材料早应该转到劳改队了……难道他说的是我们在看守所打架的材料?我隐隐地觉得要出什么事情……恰在此时,一声尖利的警笛声蓦然穿过我的耳膜。走到大铁门的时候,我看见墙角堆着一堆杂物,一床薄薄的毯子静静地躺在地下。这毯子好眼熟啊……老羊肉!是老羊肉的毯子……看这这条薄薄的毯子,我想起刚来看守所时候的那些岁月,这些曾经存在过的岁月,此刻却恍如隔世。

老羊肉凄婉的歌声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边:
长河流着岁月,秋风扫落叶,听大雁悲鸣又是一年过……
我思念远方的亲人……妈妈在盼儿回家……

是啊,到了劳改队妈妈就会来看我了。走出两道大铁门,一辆囚车早在那儿等着了。三个荷枪的武警面无表情地用枪对着我们,郑队长从车后掀起了乌龟盖子一样的车门,示意大家上去。老傻在前,先把铺盖扔进车里,猴子一样的窜上车去。好家伙!够灵敏的,硕大的体型采取这种上车的方式,着实有些滑稽……傻哥看来是等不及啦。我估计他脑子里肯定闪烁着结实的白面馒头和油汪汪的红烧肉--宫小雷糊弄他说,第一天入监,队上会改善生活,一人一碗红烧肉,三个雪白的大馒头。等大家都上完了,寒露还在下面磨磨蹭蹭。宫小雷用胳臂肘碰碰我,悄声说:“四哥,这小子心眼儿玩得不小啊……看样子还真想‘造事儿’呢。”

我心里也揣揣的,转过头来乜了老傻一眼,老傻把头靠在座位后面,皱着眉头闭目养神,好嘛!又是一个演员。
“你怎么回事儿?上车!”郑队长从寒露后面搡了他一把,“有什么事情到了入监队再说!别在这儿跟我装熊……”

寒露哼哼唧唧的蹲在了地下:“队长,我这腿麻得要命,身上也疼得难受……”说着,偷偷瞄了车上一眼,目光象是害怕的不得了。郑队长顺着他的眼光往车上看了看,这目光就象两把锥子,直刺人的心窝:“下来两个人,架他上去。”

“操他妈,寒大傻逼真会装!”宫小雷低声骂了一句,拉着我跳下车来……三个武警站在车后,见大家都上了车,把枪“刷”地背在身后,拉着把手也上来了。我靠近门边,见状,连忙往里挤了挤宫小雷:“靠里点儿,让班长坐下。”

“都给我滚下来!日你奶奶的,座位是给你们这帮人渣坐的吗?!”一位高个子武警一把将我和对面的瘦猴扯到了地下,一车人还在不知所措,早被武警们一个一个拖到脚底,拿脚踩上了。脑后阵阵脚臭味直钻鼻孔……感觉中,路程不算太远。估计走了不到十分钟,刺耳的警笛声戛然止住,车便停了下来。
武警打开车门跳下车,肩上的枪又回到了手上:“下来!”

郑队长绕到车后,指着还趴在车过道里的寒露骂道:“还赖在车想找死?你这种劳改油子我见得多啦!赶紧滚下来!”
寒露此时好象连抬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管哼哧哼哧地蹬腿儿。
旁边一个武警想上去拖他,郑队长把他推到一边,冲大家喊道:“谁也不准管他!我倒要看看,还能死人咋的?”

寒露挣扎着往车下爬,“扑通”一声就跌在了地下,其状宛如一滩晒干了的狗屎。我看着他这做派,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心,这他妈算个什么鸡巴玩意儿?这还是人干的嘛!老傻拿脚踢了踢寒露:“老寒,别装了。郑队长都看出来了……”

“你也别他妈跟我玩儿这些片汤汆丸子!”郑队长照老傻屁股上踹了一脚,“整事儿的一个跑不了!材料都在我手里攥着呐,没看看现在是个什么形势?!”

“弟兄们!哪来的?”对面一座楼上探出了几个脑袋,宫小雷朝楼上吆喝了一句:“哥们儿,‘二看’的!”
“呦!这不是公鸡精嘛!我操,又回来啦这是?”

宫小雷刚要回话,脖颈上就挨了武警一皮带,宫小雷哎哟一声,借势一屁股敦在寒露的肚子上。
寒露顿时嚎了丧:“呜呜……不让人活了啊……”

原来宫小雷在这里还有朋友呐!我的心里一阵轻松……郑队长在前面走着,我们一行人稀稀拉拉的跟在后面。穿过一个光秃秃的操场,来到了一处院落。武警们一个一个按着脑袋把我们按在院里的墙根下,跟郑队长打了一个招呼就走了。郑队长径自走进了一个门里,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位长得有点儿像大猩猩的队长。

“喂!派个人来拿冰糕!”猩猩队长冲我们吆喝了一声。

寒露应声而起,老傻笑了:“老寒,身上不疼了?”
寒露蓦地抖动了一下身子,立马佝偻起腰,怏怏然蹩回墙角。
郑队长眯着眼睛透过玻璃窗,看了个正着……宫小雷拉起我,二人快步走到门口:“报告!”

郑队长打开了立在地上的一个冰柜,指着冒着白雾的一堆冰糕说:“拿八支。”

一人捧着四支冰糕刚要出门,郑队长叫住宫小雷问:“你叫公鸡精?”
“嘿嘿……大伙儿闹着玩儿,瞎叫呢,”宫小雷舔着舌头笑了两声,“郑队,您千万别这么叫我,这外号我有点儿担待不起……我叫宫小雷。”

郑队长点了点头,挥挥手说:“去吧,记着啊,入监队不许随便跟别的队上的人打招呼,再发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蹲在阴凉里吃完了冰糕,感觉凉快了不少。郑队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跟猩猩队长耳语了几句,猩猩队长走过来说:“你们几个听好了,今天就算是踏上劳动改造之路的第一步了,首先要对你们实行入监教育……” 猩猩队长罗里罗嗦地讲着,我基本上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意思就是,新犯人先在入监队学习监规纪律,大约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接下来,根据你的表现和特长,该发到哪儿发到哪儿。这个“哪儿”包括机械加工车间、煅打铸造车间、基建队、事务队、教育科、老残队、木工房等等,最后在你即将出监时,再到出监队修炼一下,就可以吻别这再生之地,到社会上为四化添砖加瓦了。大猩猩讲得口干舌燥,我们也听得晕晕忽忽,直到寒露又哼地一声挺在了地下,这顿演讲才算告一段落。见寒露又放了“躺儿”,郑队长慢慢踱过来,蹲在地上看着寒露,细声细语地说:“朋友,你觉得这样好玩儿吗?要知道,表演得太过了就没啥意思了。”

“郑队长,我不是装……”寒露看起来像是死了没埋的样子。
“别叨叨啦,我都看见了!刚才一听说吃冰糕,你不是反应挺快的吗?告诉你,你反映的材料都在我这儿,如果真是那么回事,我会照章办事的。该严管送严管,该砸小号砸小号,该法办咱就法办!可你要是在这儿故意装熊,恐怕得……”

“恐怕--得砸小号!”我被刚才郑队长的这串惯口传染了,冷不丁接口说道。
郑队长被我逗乐了,忽地站起来:“对!砸小号!”

寒露不再吭气儿了,蹲在地下“刷”地剜了我一眼,就象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一样。我知道这厮是跟我算不了完了……不过,经过这一顿捣腾,我反而静下心来。其实,打架我还真的没怎么害怕,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何况我还有这么多帮手,我害怕的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大祸即将临头。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穿劳改背心的半大老头,他一进院子便大大咧咧地朝郑队长扔了一棵烟:“郑队,就这八个伙计?咳,我还以为要来多少人呢,警车整天哇呜哇呜的乱叫唤,敢情是吓唬人的……伙计们,站起来跟我走!”

郑队长点上烟,对我们说:“大家都听魏组长的,他就是你们组的组长。好了,老魏,带他们走吧,看着点儿!这帮家伙喜欢打个架什么的,别再出什么乱子。”

“情好吧郑队,”魏组长回头朝郑队打了一个残废拉叽的敬礼,哼着小曲前头带路。

一行人拐过了一个楼梯上了三楼。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响起,越发显得寂静。魏组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象一位国家干部那样,把手叉在腰上:“停下停下,你们这帮兔崽子,走路都没个人样儿!排好队,在门口站好了。”

宫小雷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当个破组长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了,我操!”

“你说什么?”魏组长指着宫小雷问。
我连忙插话:“魏组,他说你气质好,象个大军官儿……”
“知道就好!老子连当兵带劳改,加起来比你爸爸年龄还大呢。”魏组长随手打开了一扇门,对里面喊,“同犯们,欢迎新学员!”

里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这声音就象是哪个要拉肚子的人放的连环屁,听起来扑哧扑哧的。这是一间教室一样的房间,后面是一排大通铺,铺上码着豆腐块一样整齐的被褥。前面放着几张破烂的课桌,课桌后坐着十几个灰头土脸的犯人。看样子也是刚来的,目光呆滞如圈在笼子里待宰的兔子。魏组长站在用木板垫高的讲台上,郑重宣布:“这几位同犯是刚从‘二看’转过来的,以后,大家就是一个集体了!”抻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啊……规矩我就不再重复了,总之,大家要万众一心……啊,同心同德……啊啊,就是要听我的话!当然,先听政府和郑队的……啊,听说刚来的这几位有打架的毛病,这不好嘛,啊啊……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魏同法!还他妈说呀,”猩猩队长推开了门,“大家听好了,为了加强你们组的人员素质,经郑队长批准,三组的董启祥调到你们组来担任纪律检查员。”稍一停顿,拿惺忪的猩猩眼扫了我们一下,“都别他妈的找事儿!以后谁要是‘发熊’,由董启祥全权处理!好了,老魏你也结束训话吧,大家开始学习。”

“伙计们好啊!”猩猩队长旁边的一个满脸凶相的大个子,朝大家拱了拱手,“伙计们多多照应啊。”说完,围着房间打量起来。

等猩猩队长一走,魏组长指挥大家在大铺上放好被褥,便屁颠屁颠的跟在董启祥身后转起圈儿来。
宫小雷拽拽我的胳膊,悄声说:“这个董启祥我认识,在外面是个人物!去年我在海运广场‘拉杠儿’时被他敲过一杠,也是个‘不论糊’的主儿。”

“二位,嘀咕什么呐?”董启祥背着手伸过脑袋,笑眯眯地问,“哪位叫胡四?”

“祥哥,没嘀咕什么,”宫小雷仰脸看着比他高了半截的董启祥,拉着我说,“他就是胡四,我哥们儿……祥哥,你不认识我了?”
“滚一边去!我认识的人多了去啦,”董启祥收起笑容,眯起眼睛端详着我,“哦,你就是胡四,我操!就你这个鸡巴玩意儿还弄事儿呀?哪区的?”

看来寒露真的给我“造”了不少名声呢,我连忙回答:“祥哥,我河西的。”

“强强你认识吗?”董启祥盯着我问,看样子董启祥跟那个叫强强的关系不错,我赶紧说:“你说的是强哥嘛!认识认识,他跟我三哥是同学啊。”

“唔,他也进来了,在事务队呢。你犯啥事儿进来的?”
“诈骗,我在银行糊弄了俩钱……”
“糊弄供产档的钱那不叫诈骗!原来你还是个玩脑子的呢……”董启祥转身问后面的人,“喂,哪个傻逼叫寒露?”

寒露倚在被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哎哟……大哥,动弹不了啦……不然我早就给您老作揖了……哎哟……”
“操你妈的!叫谁大哥呐你?你这一脸褶子我叫你大爷还差不多!我就见不得你这种傻逼,还跑这儿来告状!真他妈不是玩意儿……”董启祥把手里的一沓报纸扔到寒露的脸上,“你他妈的不戳弄事儿,能那么多人揍你?他们怎么不揍我?”

“董纪检,”寒露立马改了口,“谁不知道你龙祥的大号?揍你?他们还得敢呐……”这小子真会巴结人!看着他那张因为献媚而扭曲了的冬瓜脸,我的胸口一阵犯堵。

“傻逼你还别跟我来这一套!我看这几个哥们儿挺好的,就你他妈的不顺眼!你他妈什么级别还躺在床上?给我下来!”董启祥骂完了,朝魏组笑了笑,“老油条,咱们开始学习?”

“开始!”魏组清了清嗓子,“大家各自找个座位坐好了,每人先写一份思想汇报,呆会儿一起交给郑队。这位寒露不舒服就躺那儿歇会儿吧,启祥,你看?”
董启祥不再言语,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点上了一棵烟。
不大一会儿,走廊里飘来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一组的!打饭啦——外面响起一阵啪啪的敲打饭桶的声音,就象是养猪场唤猪一样。董启祥指了指我:“你,提着饭桶跟我走。”

我过去提起放在门后的一只用来打饭的水桶,跟在董启祥后面走出门去。走廊上等待打饭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董启祥端着饭笸箩,朝正在忙着分饭的一个瘦高个扬了扬手:“嘿!强强,今天吃什么?”

“哦,是龙祥啊。操*他妈的,今儿这菜不怎么地,全是豆腐!”分饭的抬头看了董启祥一眼,继续往伸到前面的桶里舀着菜。原来这就是董启祥说过的强强啊,我偷眼看了看董启祥,凑过去说:“强哥,原来你在事务队啊,我是老四呀。”

强强瞄了我一眼:“老四?不认识。我管你是老几,都他妈别跟我套近乎,爷们儿分饭公平着呢……”说着提溜过我放在地下的饭桶,“你跟龙祥一个组的?”
董启祥接过话头:“我们一个组,有几位兄弟今天第一次吃劳改饭,这不算插号吧?”

强强不再说话,呱唧呱唧地往桶里舀着菜。敢情分饭也有后门可走呐!只见那只饭勺子一直在往大桶深处扎猛子。几个猛子下来,我们这只饭桶里就盛满了厚实的白菜炖豆腐,几乎没有什么汤儿。旁边的那几只就不行了,稀溜溜的比看守所里的老虎熊好不到哪儿去。

回到屋里,大家就像一群苍蝇一样“嗡”地围了上来。魏组用力往后推着众人:闪开闪开,都他妈往后排队去!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你爹死了你都不能这样。这跟死了爹有什么关系?看来老油条逻辑有点儿问题……我刚要过去排队,董启祥拉住了我的胳膊:“你不用去,跟我一起分饭。”

嘿!这可是个好差事!怎么地自己也能多捞一点儿吧?果然,给大家舀完了一圈,桶里还剩足有三四个人的菜呢。董启祥拿过两个马扎,顺手递给我一个:“老四,不用往饭碗里盛了,咱俩就在桶里吃。”

老傻看着碗里的豆腐,一脸沮丧。看来他还在想着油汪汪的红烧肉呢。我俩这边吃着,就看见别人不时往这里抛飞眼,目光那叫一个嫉妒!我心里美滋滋的,奶奶的我胡四何德何能?得人家祥哥如此照应……看来打个架也不赖,祥哥以为我是个中好手呢……嘿嘿,咱也得靠拢靠拢“领导”,我把大块的豆腐推给董启祥:“祥哥,多吃点儿。”

董启祥瞥了我一眼:“怎么,你吃饱了啊?吃饱了滚一边去。”得,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人真他妈的怪,赶紧自己吃吧……一只饭碗伸了过来:“祥哥,再给兄弟来点儿。”

董启祥看了看腆着笑脸的宫小雷:“一块儿过来吃吧,你小子还不坏。”
还没等宫小雷靠过来,老傻先端着饭碗凑过来:“祥哥,咱也过来吧?”

“滚蛋!操*你妈的,你算个什么鸡*巴玩意儿?”董启祥打落了他的饭碗,“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就数你他妈的坏!”
一听这话,寒露仿佛是受到了鼓舞,扑通跳下大铺:“就是就是,董纪检……”
“滚!”

舒舒服服吃完了饭,大家各自倚到铺盖上休息起来。
董启祥过来拉了拉我:“老四,你出来一下。”

跟着董启祥来到走廊头上,董启祥递给我一棵烟,问:“听说你们在看守所把寒露折腾的不轻啊……怎么回事儿?”
我把收拾寒露的经过简单叙说了一遍,末了说:“祥哥,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挨揍?”

董启祥没有正面回答,贴近我的耳朵说:“兄弟,告诉你个事儿,你这事儿可能还没完呢。我觉得你这人还算实在才来告诉你,你注意点儿……郑队正跑‘二看’调查这事儿呐。”

一听这话,我吃惊不小,一把抓住董启祥的手说:祥哥,你看我应该怎么办?董启祥回头看了看,小声说:你们办这事儿参与的人太多,口子根本正不起来,还是各顾各的吧。我端相着……那个老傻很鬼,是个粗中有细的主儿……正说着,寒露从屋里探出头来往这边观望,董启祥一个烟蒂弹过去:“看什么看?滚回去!谁让你随便出来的?大傻逼!”

心揣揣地回到屋子,见老傻皱着眉头斜眼看着寒露在想心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操你妈!看你吓得那个熊样儿!这还没怎么着呢。

下午,大伙儿都趴在桌子上各自写思想汇报,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无从下笔。汇报什么呀?一共弄了千儿八百的,汇报个鸟啊!我偷偷瞄了寒露一眼,这家伙正在卖力地写着什么,莫非是写在看守所怎么受的“帮助”?我探过身子去,用胳膊肘捅捅他:“寒哥,写什么呐?是不是要上书表扬表扬哥儿几个?”

寒露“啪”地把纸扣在桌子上,摸着下巴一言不发。
宫小雷一旁笑了:“寒哥是在给寒嫂写情书呐……”

“啪”宫小雷脖颈上挨了魏组一巴掌,老傻倒头嘿嘿笑了两声。
“笑什么笑?谁都跑不了!”寒露低下头嘟囔了一句。
“好了好了,都他妈别吆喝了!”董启祥拍了拍桌子,“我告诉你们,你们几个再给我找事儿,我让你们面壁!”

魏组连忙接口道:“对对,面壁!启祥,先让那个瘦猴子来来?”
瘦猴慌忙摆手:“别别,董纪检……不关我的事儿啊。”

正说着,猩猩队长开门进来,用手指了指寒露:“你,出来一下。”
寒露立马佝偻起了身子,战抖着肩膀往门口挪去。
老傻轻声骂道:“装吧,装吧!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大家一块死得了。”

等寒露一出去,董启祥敲了敲桌子:“大家都给我听好了,队长调查问题期间,谁都不许给我乱叨叨!尤其是刚来的这几位伙计,叨叨出事儿来,别怪我没有提前给伙计们打招呼。”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董启祥探进头来,朝我勾了勾手,我急忙跟了出去。董启祥搂着我的肩膀走到一个窗口,指着下面大院里说:“兄弟,你们这个事儿麻烦大了!你看看寒露身边的是不是检察院的人?”

我顺着他的手指往下一看,顿时傻了眼!可不是嘛,寒露身边的那个锅腰子正是住“二看”检察院的杨大鸭子!我的头脑一阵眩晕,难道这一关还真的过不去了吗?不能啊,看守所里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情啊……就该着我倒霉?那寒露打别人更狠,难道别人打他几下就不行了吗?门吱呀响了一声,我回头一看,见老傻正往这边探头探脑,董启祥咋呼了一声:“滚回去!再看‘搁’你个臭逼养的!”

老傻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匆忙缩回头去。

“老四,回去别乱说,”董启祥拍了拍我的肩膀,“操他妈的都不容易,等熬过这一关去,咱哥儿俩好好庆祝庆祝!我喜欢字儿写得漂亮的人,有机会咱们交流交流。”

好嘛,原来是因为这个!刚开始我就纳闷,我一个啥也不是的鸟人,你凭什么另眼相看?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呐。我暗自庆幸我的这点业余爱好没有白玩儿,幸亏上午在黑板上亮了一手……祥哥文明人!呵呵。

“兄弟,哥哥给你点个步儿,”董启祥贴近我的耳朵,“抽空跟宫小雷联系联系,稍微正正‘口子’。听哥哥一句,千万别跟老傻叨叨,我看出来了,这鸡巴是个小蛋子货,妈的貌似忠厚其实奸诈!别他妈乱了口子……其余的那几个甭去管他,各顾各吧。他娘的什么世道!”

回到屋里,宫小雷拿眼紧紧盯着我看,意思是出了什么事?我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祥哥给我发了根烟抽。”
瘦猴不明就里,咧着大嘴笑道:“四哥,寒露是不是让队长叫出去挨‘忙活’去了?”
“差不多,”我说,“我看见这小子被队长踹了一个跟头呢。”

外面又响起了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大伙儿都皱起了眉头,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

寒露回来的时候,天都有些擦黑了,大家都蹲在地下忙着吃饭。看得出来,这家伙心情不错,脸上愉快的表情就象一个饥渴了八年的老光棍刚刚票完了娼,极度满足。老傻看了看他,吃饭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嘴里的窝头渣子掉了一地,腿也在“簌簌”地抖着。

“董纪检,我的饭呢?”寒露大大咧咧坐在桌子上问。

董启祥乜了他一眼:“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呐?在这儿赶不上趟儿就没啦!他妈的你还别跟我来劲!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董启祥就是大爷!想吃饭?想吃饭趴地下给我学两声狗叫!给我下来!操你妈的,跟我装什么大个儿的?”

寒露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慢慢腾腾地蹭下桌子来,没趣地躺回了铺位。
吃罢了晚饭,简单休息了一下,晚学习又开始了。魏组照着烂狗肉一样的一本《入监守则》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大家便开始讨论,论题自然还是深挖犯罪根源……深挖个鸡巴?对自己那点事儿哪个不清楚?大家说着说着,话题就直奔女人的裤裆而去。我瞅个空挡,用手指戳了戳宫小雷的屁股,朝他使了个眼色,起身装做上厕所的样子走了出去。来到走廊头上,宫小雷撵上来问道:“四哥,怕是真要出事儿吧?”

“小雷,真要出事儿!”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下午,我亲眼看见杨大鸭子提走了寒露!”

宫小雷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就觉得这事儿没完,果不其然!四哥,你看这事儿咋办?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我听你的。”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半盒烟来,递给我一支。
“你小子不赖啊,哪来的烟?”
“嘿嘿,咱是干什么的?老油子枕头下面的呗。”宫小雷傻笑了两声,“四哥,赶紧拿个主意!”

“你不是进来过两把吗?你比我油,你看咱们应该咋办?”我猛吸了一口烟,透过青烟看着他。宫小雷把脚一跺:“谁他妈的油?再油能油过寒露去?四哥,你也不用跟我装熊,董启祥就没帮你出个点子什么的?”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别他妈瞎说!人家董哥管咱们这点破事儿?不过,我琢磨着咱哥儿俩得先正正口子……”

“嘿嘿,董启祥肯定教了你几招……”宫小雷笑了,“哥哎,我知道你怕连累人家。得,我也不说别的了……咱们这事儿,口子不好正,人太多!这样吧,打人咱是打了,但是抽鞭子--没有的事儿!叫老傻和猴子扛起来。”

“这不就结了?”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打死就这一句--老傻和猴子抽的鞭子!”
“咳!”一声咳嗽从身后响起来,我倒头一看,老傻笑眯眯地踱了过来:“二位,抽烟也不叫上哥哥呀?”

宫小雷笑着摸出烟来,抽出一根扔给他:“接着哎哥哥!一起过来凉快凉快,我跟四哥正在研究怎么越狱呐……嘿。”
老傻接过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吗?我胡兄弟可没你那么傻哦,人家还差一年半就走了,能跟你干那‘膘’事儿?是不是,老四?”

“别听公鸡瞎说,”我过来给老傻点上烟,“傻哥,你说这外面整天呜哇的乱叫唤,‘老共’到底又整什么事儿呀?”

老傻倚在墙上,慢吞吞地抽了两口烟,探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唉!管他呐,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老四,我问你,寒露这一整天的忙活啥呢?是不是忙咱们这事儿……”

“你比我精神,这个你还用问我?能有啥事儿?”我斜眼看了他一下,“大不了哥几个再回看守所蹲小号,能死人?”
“你有种!”老傻拍了我胸口一掌,“得了,有兄弟你这句话,哥哥我再陪寒露过上几招!”

我在心里笑了,哥哥哎装你娘的臭裤裆吧你!就数你胆子小!偷着尿了几把裤子了?我操,还过几招?这还没等人家寒露亮个架势呢,你就先吓趴下了……

“你们三个干什么呐?都给我回来!”董启祥站在门口吆喝道。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提着裤裆就往外跑。

“小子,你等着吧,”是谁在说话?我回头一看,见寒露坐在铺上晃着手上的一沓纸,阴森森地朝我笑,“咱哥俩有得玩儿啦,哈哈。”

我转回头来,急急地奔了厕所……看来寒大傻逼这是不打谱饶我了……回来的时候,寒露已经躺下了。我歪头看了看老傻,老傻睡得呼呼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就看出门道来了,敢情这伙计没睡着呐,眼珠子在眼皮里头推磨一样的转圈儿……好嘛,傻哥思想斗争很激烈呢。这一宿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迷迷糊糊当中就听见了起床的吆喝声。
跟着董启祥打完了饭,我的心情沉重的不得了。寒露到底要把我整治到什么地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我真没怎么打他呀……比起他打我来,我这算什么?充其量就算《动物世界》里角马挨了狮子一口,角马甩了狮子一尾巴的事儿……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瘦猴一声咋呼:傻哥!你干什么呀!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来看,了不得啦!老傻仰面朝天躺在地下,头上冒着白气,嘴里咦里哇啦地乱叫唤:“嘿!妖怪来啦……妖怪来啦!快跑吧,亲娘来!大妖怪呀……”倒在头上的稀饭甩了个满天飞。

“老傻,怎么回事儿?”我慌忙扑到他的身上,“傻哥,你别吓唬我!你怎么啦?”

老傻忽地坐了起来,紧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又倒在了地下:“兄弟,快跑吧!大妖怪来啦,要吃人呐!亲娘来,大妖怪专门吃小孩呀……”
见实在拉不起他来,我奔到董启祥身边:“祥哥,老傻怎么了?你快去看看呀!”

“操他娘!都给我装吧!”董启祥推开我,“都别管他!这种膘子我见得多了,让他继续!大爷我正想看光景呐!老傻,大妖怪他老婆也来了……”
“在哪里?在哪里?嫂子,我的亲嫂子啊!”老傻就地里爬起来,迷瞪着双眼当空打量,“嫂子,你在哪里?嫂子!”

“哈哈!操你妈的!我佩服!哈哈……呕呕!大妖怪他闺女也来啦!”董启祥又叫了一声。老傻忙得更欢了,一把捞起了身边的饭桶,把半盆滚烫的稀饭倒在了脑袋上:“大妹子!孙悟空来也!哈哈……孙悟空来也……大妹子别跑!”一边叫着,一边满屋子乱窜。眼见得脸上脖子里就凸起了一个个铮亮的燎泡,晨曦辉映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其壮观程度跟一只驴睾丸不相上下。大伙纷纷闪避,就象在看守所里躲寒露的尿汤子一样。寒露躲得远远的,眼睛里放着夺目的光芒。

“启祥,别笑了,”魏组上来拉了拉董启祥,“这小子烫得不轻啊,你看……”
“滚一边去!哈哈,好玩好玩!老傻,大妖怪他闺女抱你去啦!哈哈,”董启祥看来也进入了状态,两手拍打着大腿哈哈地笑个不停,“哈哈,老傻快去追!”

老傻跑着跑着就窜到了门口:“大妹子,我来了啊……”
扑通!老傻一个趔趄跌回了屋里,猩猩队长进来了:“闹什么闹?董启祥,怎么回事儿?!”

魏组慌忙跑到猩猩队长跟前:“报告政府!老傻犯神经病了!拿稀饭往自己头上倒呢。”
猩猩队长这才发现老傻此时的状态,伸出手来刚要去拉他,“出溜”一声,老傻从猩猩队长的腋窝下钻了出去!

“拦住他!”猩猩队长大吼一声拔腿就撵,大家嗡地一声抢出门去。追到了厕所门口,老傻手里挥舞着两手黄澄澄的屎,大叫:大妖怪!我来啦!说着先把自己的脑袋涂成了京剧脸谱……呵呵,傻哥啊傻哥,我看出来了,你真是装的啊,你怎么不朝猩猩队长的脑袋上糊?你也害怕?猩猩队长可能也看出来了,从后腰上摸出铐子递给董启祥:“过去铐上他!”

董启祥把铐子递给了瘦猴:“过去铐上他!”

别的组的人呼啦就围到了厕所门口,老傻更来劲了!手上的屎四处乱甩,大家边往后退着边给他叫好:好!老哥猛啊!再给大家唱上一曲就更来劲啦!老傻仿佛受到了鼓励,跑进厕所拿起了一根捅粪便用的棍子,挥舞着奔了出来:“妖怪们都闪开啦!孙悟空来也!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猩猩队长躲在董启祥身后,转过头来大声叫道:“都楞着干什么!快给我上呀!”
瘦猴手里提溜着手铐还在发呆,董启祥上去照屁股就给了他一脚:“看什么看!铐他呀!”

立功的时候到了!我没有细想,迎着臭烘烘的棍子就扑了上去。宫小雷一看,更不迟疑,顺门后抄起一根拖把就朝老傻抡去!我看到老傻眼里闪过一丝沮丧,拿棍子一架即将抡到头上的拖把,扑通跪在了地下:“大妖怪饶命!大圣不敢了!”

“快去铐上他!”猩猩队长推了瘦猴一把。
瘦猴还在磨蹭,董启祥挥起一拳把他放在地下,夺过铐子走到老傻跟前:“把手放到后面!”

“大妖怪!我没有手……”老傻还要装“膘”,嘴巴上先挨了不知何时挤进来的寒露一鞋底。老傻刚要抬头,魏组上来按住了他的脑袋:“老实!”转身看着董启祥,“启祥,先把他押回组里,大家开他个批判会!”

“开你娘个腚眼?”猩猩队长扇了魏组一巴掌,“先给他找件干净衣服换上,马上送严管队!操你妈那些臭逼的,一个个的都他妈活腻歪了!董启祥,把寒露也给我看好了……”

“政府,关我什么事儿?”寒露瞪着眼睛争辩,我上去踹了他一脚:“就是因为你!”

此时,老傻已经被牢牢铐住了,脑袋拨浪鼓一样乱摇晃,顷刻间脖子上那些巨大的燎泡就被蹭破了几个,露出鲜红的肉来,猩猩队长见了有些吃惊,猛地推了董启祥一把:“下去告诉郑队长,让医务室派个人上来!”

“林队,就这点小景儿还派什么人?”魏组挤上来,边给老傻换衣服边说,“叫几个人抬他去医务室看看不就完了?再说郑队不是出差了吗?”

“闭嘴!”林队瞪了魏组一眼,“你哪那么多废话?政府出差是你管的事儿吗?再叨叨我砸你严管!都不是玩意儿!”

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还在一旁起哄,林队火了:“都给我滚回去!他妈的惟恐天下不乱!听好了都给我!今天上午不学习了,都上操场拔草去!惯你们些穷毛病!”

大家一哄而散。林队押着老傻往楼梯下走,我跟在后面对老傻说:“傻哥,好好看病!伙计们等你回来呢。”
老傻仿佛没有听见,眼睛盯着脚尖低声说:“老四,原谅我不能陪你了,这事你们看着办吧。我是打算装到底了……”
我刚要再安慰他几句,林队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拔草你就不用去了,在上面好好呆着,一会儿我上来找你。”
不大一会工夫,林队上来了。走廊里所有的犯人都排好了队,好家伙!原来这个楼层人还真不少呐,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三百来号人。大家看起来都很兴奋,唧唧喳喳议论着老傻的事儿,有的说这家伙真犯神经病了,有的说这逼纯属装熊,有几个看样子是几进宫的家伙咧着嘴光听不言语……见林队来了,大家立马静了下来。林队简单说了几句关于狱内秩序的问题,便招呼各组的组长带队下了楼。我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报告政府,我去哪儿?”

林队看了看我,边往值班室走边说:“你先到厕所把脸洗干净了,再换件干净衣服到值班室来!”

我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儿?砸严管关小号还带收拾干净的?难道队长要给我介绍对象?不象嘛……莫非队长要非礼洒家?也不对啊,就我这“饥困脸”队长能喜欢?那还不如非礼老傻呢,老傻管怎么身上还有点儿肉啊……嘿嘿,咱又想远了……管他呐!先听政府的再说。匆忙洗完了脸,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我心情忐忑着走到值班室门口:“报告!”

“进来!”这声进来又让我好一阵不爽,操,不进来我还能出去?你能让我出去我叫你一百声爹!做出一副可怜相,我蹩进了值班室,刚要找个墙角蹲下,林队发话了:“胡四呀,不用蹲了。呶,”说着递过一条板凳,“坐下说话。”

我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板凳上:“林队,您找我什么事儿?”

林队也不说话,慢吞吞地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那种感觉就象是新媳妇被未来的婆婆“验货”。我不敢正眼瞧他,低下头来用力地搓手,直到把两只手搓成了猴屁股模样,林队才开了腔:“四儿呀……”

这声昵称我听着别扭!这分明是哥们儿才有的叫法啊……我的心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亲爹,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事儿你就说明嘛!这么暧昧俺可受用不起。

“四儿呀,”林队把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胡国庆是你什么人?”

操!这不是说我大哥吗?看来有景儿!刚进来的时候听说大哥要升六中的校长了,难道是大哥在帮我使劲?来不及细想,我连忙回答:“胡国庆是我家大哥。”

“哈哈,你这小子!怎么不早说?”林队笑了,“国庆人不错呐。是这,他今天看你来了。按规定,入监队任何人不得接见,这不……郑队长不在,我就私下做了个主儿……你妈和你姐姐也来了,一会儿我领你去见他们。”

一听这话,我的双腿立时就有些发软,可算是要见到亲人啦!林队见我发呆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要说这人吧,谁年轻的时候不能犯个错?要不我们这帮人吃啥呢……呵呵,我家你嫂子在六中校办工厂上班,就想干个出纳会计什么的,你看你大哥也来了,不好……”

“林队!没说的,”我抬起头,作豪情万丈状一拍胸脯,“你家嫂子的事儿就是我胡四的事儿!都在我身上!你家嫂子就是我胡四的亲嫂子!”说完了,心里一阵好笑,他娘的!跟人家政府队长他老婆论起小叔子来了。

脑袋空空地跟在林队后面,走下楼去。经过操场的时候,见宫小雷目光发热的盯着我看,那意思好象是他已经看见我大哥了……我朝宫小雷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头脑也顿时清醒了许多……妈妈,我来了。穿过一道大铁门,林队站住了。抬手拍拍我的肩膀,柔声说:“四儿,去了别跟老母亲装熊,坚强一些!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再就是跟你家大哥说说我……”

“情好吧林队,我大哥很办事的……”我顾不得多说,两眼胡乱打量,“在哪儿呢?”
“老四!”武警值班室窗口探出了一个脑袋,“往这看!”

我大哥!我抛开猩猩队长撒腿往值班室跑去。一进值班室的门,大哥就瞪大了眼睛,好象很吃惊的样子。我知道现在我这模样……连我自己轻易都不敢照镜子呢……看什么看,我是你兄弟!总不能是你大哥吧?我没有顾得上他,朝着坐在墙角的老母亲就跪了下来:“妈!你受苦了……”

老母亲半晌没有言语,战抖着双手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脑袋,我分明感到光光的头上落下了几滴凉凉的眼泪……我的心里一片空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顺母亲的指缝看了看大哥和蹲在地下哭泣的姐姐,扑通坐在了地下。

“老四,你也别难受……”大哥伸手拉我起来,紧紧攥着我的双手说,“你这个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咱家缺钱吗?犯得上为了那千儿八百的去犯罪?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来,给咱妈磕个头!别叫妈伤心了。”

我跪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妈,放心吧,还有不到一年半我就出去了……你好好上班,不用惦记我……以后你就不用来了,让哥哥姐姐来看我就行了。”

老母亲一把搂住我的脑袋,泣不成声……姐姐从包里拿出两条烟和一大包火腿肠什么的,往我怀里一推:“弟弟,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你一个月用的,不够的话……”回头看了看窗外,“不够的话,上狱政科找庞队长,让他给我捎信,他是我同学的姐夫。”

大哥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林队问:外边的这个人是你们队长?我探头瞅了瞅林队,他正围着一棵树转圈呐,那样子就像老驴推磨。我用胳膊撞了撞大哥:“老大,你不是跟他很熟吗?他说,你们来看我是他给开的口子呢。”

姐姐朝门外啐了一口:“他算个什么玩意儿?是我找的人家庞队长。”
大哥把她推到一边:“好了好了,人家当队长的也挺不容易的……他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我把林队嘱咐我的话说了一遍,大哥说:“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有数。”

“老爷子还好吗?”我瞄了还在抽泣的母亲一眼,轻声问大哥。
姐姐插话道:“甭问这个了,老爷子让你气病了,给人家做手术没做好,差点让人家给告了……”

正说着,林队推开门笑眯眯的冲我大哥点了点头:“胡校长,你看?”抬手指了指手表,“你看……这时间?”

“这就走,”大哥过去握了握林队的手,“我弟弟的事情还需要麻烦你多照应照应,你家嫂子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这不,我给胡四带了点儿东西,你看能不能让他带进去?”

林队扒拉扒拉我怀里的东西,满面愁容地说:“胡校长,不是我不近人情……按规定入监队……”林队猛力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入监队不让随便带东西的,这样吧,烟可以带一条,别的就让胡四在这里吃了吧。”

看着摊在桌子上的一大堆食物,我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也难怪,没见着这些好东西的时候做梦都想,真正摆在你面前的时候,偏偏吃不下去了。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痴呆呆的目送我跟在林队后面走回去。


回到组里,林队拉我坐在大铺边上,又叮嘱了几遍他家我“嫂子”的事儿,我又重复了一百零一个放心,他才带着满足的神情点上了一棵烟。看他挺满意的样子,我趁机问道:“林队,你说郑队是不是跑看守所调查我的事儿去了?”

“这个事情嘛……我作为干部本不应该告诉你,”林队朝门口瞅了瞅,压低声音说,“你这事儿可能要有些麻烦,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儿,也就是砸个小号的情况……倒是那个老傻……”

“老傻不是犯神经病了吗?”我故意探他的口风。林队顾左右而言他:“郑队快要回来了,回来后肯定要找你……千万别跟他说咱们之间的事情……再者,问起打架那事儿,该承认就承认,不该说的话你得自己酌量着来。”

我撕开香烟递给林队两盒:“林队,谢谢你的关照。我也老大不小了,这些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一年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到时候您有什么事情尽管言语一声。”

“先别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林队收起烟,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找董启祥告诉我……这几天千万不要跟寒露再出点什么事儿!”

送走林队,我倚在门口呆了许久,心里还是很不塌实。眼前总是浮现出寒露那张不阴不阳的脸来,总觉得这厮搞了一个很大的阴谋……老傻装神经病的镜头也不失时机的在我眼前晃悠……傻哥,你现在是在严管队还是在神经病院?午饭时,拔草的回来了。趁大家都在冲凉,我叫出董启祥:“祥哥,我家里人看我来了。”

“知道了,你小子有道行!”董启祥拍了拍我的后背,“听说咱家老大是个校长?”

我吃了一惊:“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都是刚刚才知道的呢。”
董启祥笑了:“兄弟,哥哥我学过〈周易八卦〉!哈哈,啥事儿我算不出来?”
我也笑了:“哥哥哎,我算服了你啦!林队是周公?是他告诉你的吧。”

“别胡说!”董启祥拽了我一把,“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兄弟,这个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寒大傻*逼想弄你,你也得想想办法跟队长多联系联系……不方便的话,找我。”

我从口袋里摸出两盒烟塞进他的裤兜,二人不再言语。

宫小雷急匆匆地擦完了身子,疾步跑过来:“四哥,我看见老大了!带什么给你了?快贡献出来……”
“去*你妈的!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董启祥搂着我俩往屋里走去,宫小雷还想磨蹭,董启祥用力推了宫小雷的后脑勺一把,“小逼崽子,叨叨出事儿来先开你小子的批判会!”

看着还剩下的六盒烟,宫小雷大失所望:“四哥,就这么一点儿东西呀?老大他妈的忒不仗义……”
“兄弟,这就不错了,你看见谁在入监队还让家里的人来接见?”董启祥骂了一声,“操*他妈!我家里的人都他妈的死光啦!不是我长点儿脑子早他妈饿死了……”

正说着,组里的人三三两两的都回来了。一个个谗猫一样的盯着我看,我打开两包烟给大家分着:“弟兄们,我一个亲戚顺路来看我,队长啥都没让带,就带回两盒烟给伙计们尝尝,别见怪。”

寒露很自觉,躺在铺上闭着眼睛,我也懒得搭理他,点上一棵烟不再说话。吃饭时,我故意给寒露舀了稀溜溜的半勺菜汤,眯着眼睛看他的反应。寒露很乖,端着饭碗蹲到一边,把窝头掰在碗里,慢慢地吃了起来。下午,忽然就起了大风。窗外沙土飞扬,狂风刮得树叶漫天飞舞,天色也暗淡下来,浓痰一样的乌云罩在半空,就象一个垂死的病人,张着臭嘴要吻你……魏组起身关上了窗户,顺手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洒在满屋人贼亮的脑袋上,有点象马桶里的黄汤浇在姑娘雪白的乳房上,令人想入非非。学习了,监规纪律监规纪律……还是他妈的监规纪律!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没精打采的过着。其间,寒露又神秘兮兮的出去了几趟,回来时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估计不是检察院找他就是狱政科提审,管他呐!该死该活吊朝天……林队不是说了嘛,大不了关小号!老子正想进去歇歇脑子呢,整天在这儿看寒露鸡巴头一样的脑袋,弄得我提心吊胆的,还不如早点进去躲着他呢。

这天,刚吃罢了早饭,林队来了。先强调了一通监规纪律什么的,接着朝我勾了勾指头。我心怀忐忑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林队在楼梯拐角处停下了脚步:“胡四,郑队回来了。看来你有出头之日了,我端详着郑队脸色很轻松,可能你这案子没啥大事儿了……去了以后态度冷静一些,该说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别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再就是,我找你办的事情不要跟郑队提起。”

“林队,有些事情我还是不放心,”我靠近林队,“你得告诉我,老傻到底关哪儿去了?”
林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脚踩灭了地上的烟头:“四儿,我告诉你你别让别人知道!老傻发回‘二看’去了,看样子是准备给他加刑啊……你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就成。”

我心里有数了,敢情咱这事儿还真的不小呐……严打果然就是严打,是个事儿就逃不过去。老傻也很精明,什么事情他都能扛得起来吗?做梦吧你!我心里很害怕,看来还不是砸小号那么简单的事情呢……我得坚持住,不能先乱了阵脚。走到队部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郑队笑眯眯的站在队部门口打量我。林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记住了,过去先问声好。”

我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呼哧蹲在了地下:“报告队长,犯人胡四前来报到!”
郑队上前几步,拉我起来:“不用蹲了,哈哈,养胖了呐!来来来,进来问个事儿。”
进得门来,找个墙角刚要蹲下,林队拿脚勾了勾我的屁股:“起来吧,郑队不是说了吗?不用蹲,又不是要处罚你。”

郑队从旁边拿过一个马扎,放在我的脚下:“胡四,坐下说话。林队,你去队上看看,别让他们反了天……哦,还有,呆会儿让宫小雷也下来一趟。”

林队一出去,郑队起身关上了门,伸手递给我一棵烟:“胡四,这些天表现得怎么样?”
我连忙掏出自己的烟:“郑队,我有我有……我打从进了入监队就没违犯过监规纪律。”

“哦,很好。”郑队点上烟,徐徐抽了几口,烟雾笼罩在他的面前,看起来有些恐怖,“胡四啊,你知道我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

“报告队长,不知道……”我这话说的很是没有底气,干什么去了?整我的材料去了!郑队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胡四呀胡四,不是我说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打人有你们那么打的吗?脚踹鞭子抽这都没有什么,你们怎么还把人家吃到肚子里的饭都给踩出来了呢?”

一听这话,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什么?踩肚子里的饭?!我怀疑我听错了:“郑队,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饭?”
“小子,人家寒露证明你和老傻把他吃肚子里的饭踩出来,宫小雷又逼他吃了下去呐!”
“天呐!寒露这是不让哥儿几个活了嘿!谁能证明?”我急了。

“你还别跟我嚷嚷!”郑队忽地站了起来,“没人证明,检察院、狱政科,还有我能这么忙活?好好考虑考虑吧!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跟你浪费时间了,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吧,寒露一会儿我带他去别的组,省得你们再给我惹事儿。”

我的脑袋如同被灌进了一盆泥浆,任你怎么想都理不清个头绪……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胡四,清醒清醒。”郑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自己回去慢慢考虑考虑,不许跟宫小雷和那个叫李展业的瘦猴子串供!一经发现,立即砸严管!”

懵懵懂懂地走出队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宫小雷。宫小雷傻乎乎地问我:“四哥,是不是要下队了?”
“下你妈了个逼队,队长要把他闺女让你操操呐!”
“你神经啦?”宫小雷刚要过来打我一下,郑队开门吆喝上了:“宫小雷,滚进来!操*你妈的,你这个混蛋!”

得,这家伙待遇还不如我呢……混混沌沌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正碰上林队下楼,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林队问:“问完话了?没什么大事儿吧?”

“没什么,”我扶住楼梯,嗫嚅道:“林队,是不是要关我小号?”
林队往外走了两步,回头说:“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好好交代自己的问题,真关小号也不是现在……寒露已经换组了……记着啊,不准再去找他了!有人盯得很紧呐。”

“林队,”我撵了他几步,“林队,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

“好了好了!”林队有些不耐烦了,“看你这些举动,我真不理解,堂堂男子汉就这么小的胆子啊,我不是说了嘛,不可能加刑!也就是关几天小号的事儿。”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好再说什么了,两眼盯着脚尖走上楼去……不可能加刑?不对吧,不加刑何须这么兴师动众的“严厉打击严重扰乱狱内秩序的反改造分子!”--看着墙上黑糊糊的标语,听着高墙外忽隐忽现的警笛声,我心乱如麻。两条腿也有些不听使唤,仿佛成了骡子的鸡巴,有劲也使不出来……眼睛里恍惚挤出了几滴粘稠的眼泪,他妈的,哭什么哭?遭了半年多的罪,这还是第一次从眼睛里往外撒尿呢……心高高的悬在半空,脑浆陀螺一般的乱转。我无力的倚在墙上,摇晃着脑袋接连打了一串冷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监舍的。木呆呆的刚要坐下,董启祥拉我出来:“老四,你没事儿吧?你出去的时候寒大傻*逼被狱政科的刘大胡子叫到值班室老长时间,我估计这是要开始了呐。”见我不放声,董启祥压低了声音接着说,“这鸡小子一回来就他妈的抖起来了,收拾了铺盖就搬去了四组。”

“祥哥,寒露换组的事儿我知道了。”我掏出烟,两支做一块点了,递给董启祥一支,“祥哥,我跟他势不两立!四组你有没有要好的伙计?”

董启祥抽了两口烟,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兄弟,就这种傻逼能逃出我的手心?本来我不想跟他过意不去,这小子忒他妈操蛋!刚才走的时候还摔了我的门!他妈的,跟我叫板?他死定啦!”说着,把我往身边拉了拉,“老四,你知道四组的组长小迪是谁?操他妈那是我铁哥们儿!我俩打小就从少管所滚出来的!也巧得很,寒露在潍北挖黄河的时候当了个小组长,‘诈厉’的不得了,得罪过小迪!嘿嘿,刚才我跟小迪打过招呼了,这小子还蒙在鼓里呢。”

“祥哥,多谢你的照应!我怕是够不着他了……”

“兄弟!有我呢,”董启祥用力攥了攥我的手,“我琢磨着这几天你就要蹲小号了,哥哥我都给你打算好了。我兄弟药瓶子在小号里管事儿,有什么事情你找他好了!关键是哥哥我这阵子要收拾寒傻逼……”看他很兴奋的样子,我拽了拽他是手腕:“祥哥,兄弟知道了!你不用说了……这样,你把迪哥叫出来,我跟他见个面儿……”

话音未落,四组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启祥,借你香皂用一用!”

“好嘞!正好我要去冲个凉,到厕所等我。”董启祥朝那个人丢了一个眼色,低声对我说,“这个人就是小迪,一块儿去厕所,装做拉屎,别让人看出来!”

我的心里一阵狂跳,真他妈的棒!别的不说,光看迪哥那张刀疤脸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重量级杀手!我飞快的跑回屋里,顺枕头下摸出仅剩的一盒香烟,窜出门去。瘦猴在身后吆喝:“四哥,给哥们儿留两棵!”

快步赶到厕所里的时候,董启祥正跟小迪低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小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扔掉手里的烟蒂说:“你就是胡四呀?操你奶奶的干个小小的寒露还整出这么大个屁声音来?过来!”

有董启祥在旁边站着,我心里很敞亮,迎着他走过去:“迪哥,祥哥都跟你说了吧?寒露这个人太缺德!迪哥……”我还要罗嗦,小迪一把从脖子把我搂到身边:“兄弟,你别怕我!启祥说了,咱们现在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说吧,你走了以后哥哥怎么‘喂’他?你他妈倒是说话呀!”

没等我开口,董启祥推了小迪一把:“别他妈吓着孩子!”转身看着我,“迪哥办事讲究的就是一个痛快,啥也别说了,等你出来跟着迪哥玩儿!可以吗?迪哥会照应你的。”

“祥哥,”我边说边把那包烟塞进小迪的裤兜里,“明白了,听你的,我什么都不是,就是家里还有点儿门路……”
董启祥拍了我脖颈一下:“再大的门路还能把咱迪哥赎出去?别说废话了,接见的时候经常上来看看迪哥就成。”

小迪瞪了董启祥一眼:“启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合着我就图个这个?老四,出来以后见着哥哥的面儿,能喊一声哥哥我就满足啦!哈哈,你不是还剩一年半刑期吗?回家后常来看看哥哥们,哥哥我就给你作揖了。”

我退后两步,仔细打量着这俩黑铁塔似的家伙,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自豪感:我胡四有这俩哥哥罩着,我他妈还怕谁?猛然咽了一口唾沫:“二位哥哥,弟弟我死不了就永远想着你们!寒露害我,二位就看着办吧……我没说的。”

董启祥伸出头去看了看走廊,回头说:“这么办,小迪你想法儿弄个口子让寒露钻,折腾出事儿来,咱们几个人联名报告郑队,开他的批判会!到时候再发动大伙上家伙招呼!”

小迪嘿嘿笑了两声:“启祥,玩这种没脑子的主儿还用使这么大的劲?刚才我已经调正了口子啦!哈哈,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有办法掂对他,”趴在董启祥耳边说,“我安排他分饭……”

董启祥捣了他胸口一下:哈哈,真有你的!惹了民愤就‘汆粪’呗……呵呵。我也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原来哥儿俩把寒露的肠子都给分析透了!寒露分饭能公道得了吗?公道不了就得出事儿!呵呵,寒先生这把又完了。

“四哥!四哥!”走廊上响起宫小雷的吆喝。
小迪伸出头去看了看,对我说:“这不是公鸡精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迪哥,宫小雷是我的邻居,我们在看守所一块收拾过寒露。”

“哦,这小子也有点儿能耐。以前在三大队开过电瓶车,给我们车间送过材料,我认识他……行,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不要随便告诉别人,道理我就不用多说了,”小迪摸着我的肩头说,“记着,劳改队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你是个聪明人,自己去想去吧。这几天少说话,别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

“谢迪哥提醒,我明白。”我倒头看着董启祥,“祥哥,那……我先回去?”

董启祥从小迪裤兜里摸出我的烟来,用力拍在了我的手上:“拿回去!迪哥不缺你这点儿东西。记住了,这几天少说话,公鸡精也跟他少说……真要去小号了,我会打点好你用的东西的……你先回去吧,我跟迪哥再聊一会儿。”

“咋呼什么呐!”我走出厕所冲宫小雷嚷道。
“四哥,你可千万不能不管我呀……”宫小雷带着哭腔跑过来,“寒大傻逼开始吃人啦!”

“吃什么人?”我拽着他往屋里走,“没事儿!好消息,老寒明天蹲小号!”
“真的?凭什么?”
“凭你是他爸爸。”
雄赳赳地回到屋子,大家正在学习,我看了看魏组,阴阳怪气地说:“魏大叔,整天学他妈的监规纪律监规纪律,腻不腻呀?咱不会学点儿别的?来吧,给大伙儿讲讲你强j小女的故事,咱也学几招儿。”

魏组抬头看着我:“别觉得有董启祥给你撑腰你就跟我没大没小的!告诉你,大爷我在这里玩儿的时候还没你呐!”

“我操,这他妈说的什么话?老魏,你在这儿充得什么大鸭子?瞪你妈什么眼?还他妈瞪!”宫小雷可能是在郑队那里受了点儿委屈,念叨了几句就支撑不住了,抄起一条板凳朝魏组冲过去,“爷爷不过啦!都他妈的来吧!”

魏组一下子就显了原形,闪身躲到了我的身后:“小雷,把凳子放下……我不是冲你来的,有话好好说嘛……”
瘦猴跳起来起哄:“你他妈冲谁来都不行!呕呕,公鸡哥,弄他!”
我忽然就来了一股无名之火,一把从身后拽出魏组:“伙计们,‘造’老逼养的!”

这一下子乱了营了!跟我们一起来的伙计一齐上来抓魏组,魏组此刻就象一只被狼群围追的兔子,在屋里上窜下跳左冲右突,忙得不亦乐乎。估计要是没有铁窗挡着,老人家能一个箭步跳下楼去!还是瘦猴手快,一把扯住了魏组的裤子。魏组也是个力大无比的主儿,双手抓住窗棂往前一使劲,哗啦一声!裤子被拽到了脚跟,露出了两片干瘪的屁股,这两片家伙窝窝囊囊,碎纸一样的粘在半腰上,看了令人好不心酸……这他妈叫什么屁股?整个两片鸡巴皮!我刚要拿笤帚照屁股抡上两下,董启祥站在门口吆喝上了:“都给我住手,反了天了!大叔那么大把年纪,抗你们这么开玩笑的吗?”

瘦猴意犹未尽:祥哥,你不是常说‘劳改无老少’吗?爷们儿逗他玩一玩……没等说完,脸上先挨了宫小雷一个大嘴巴子:“少罗嗦!祥哥你都敢犟嘴?”回头看看董启祥,“祥哥,咱们开李展业的批判会怎么样?”

“你说开就开?”董启祥顺手抄起了放在门口的地板擦,“都给我下来!谁捣蛋我灭了他!公鸡精,到前面来面壁。”

宫小雷一脸疑惑:“祥哥,咱哥儿俩这是?”
我过去拽了拽他:“小雷,叫你面壁你就面!少跟祥哥叨叨。”

宫小雷满腹牢骚地面朝墙站在了墙角。大家扫兴地各就各位,重新拿起了桌子上的学习材料。
不大一会工夫,走廊上传来强强的吆喝声:“开饭喽!”
我连忙跑到门口拿起饭桶,跟在董启祥后面走出门去。

走廊上立刻挤满了等待打饭的人,董启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老四,看看你战友。”
我顺着董启祥的目光一看,嚯!我寒哥哥趾高气扬地提溜着饭桶往这边走来。
小迪站在寒露背后,朝董启祥咧了咧嘴,二人会心地笑了。

“强强,照顾照顾寒露啊,”董启祥过去从背后往前推了寒露一把,冲强强点了点头,神态暧昧地说,“咱寒哥可是个大肚子汉,喜欢喝汤呐!”

强强头不抬眼不睁:“龙祥,你别他妈给我整这事儿!咱是一视同仁,今儿都吃点稀的。”说着把寒露的桶往前一扒拉,呱唧呱唧舀了半桶菜汤,“这位寒哥,下次记着早点儿出来打饭,这他妈全剩汤了。”

我轻轻碰了董启祥一下,低声说:“祥哥,这么个舀法,迪哥吃什么?”
“少废话!”董启祥轻叱了一声,转头对寒露说,“老寒,不够的话上我屋里来吃啊。”
寒露抬头扫了董启祥一眼,悻悻地提着饭桶挤出了人群。

“呵呵,这个傻*逼!”董启祥看这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匆匆吃罢了午饭,大家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围成几堆战开了扑克。“级别”不到的朋友就抻长脖子一旁观战,不时为谁该出什么牌争得面红耳赤。魏组傻乎乎的蹲在门口生闷气,大家也懒得理他,就当他是一条看门狗。一直挤在墙角睡的一位龅牙兄弟,一时插不上嘴,躺回铺位蔫儿吧唧地嘟囔了一句:“哎哎哎,想‘撸管儿’的朋友都过来了啊。”

大伙儿一听,呼啦一下子涌了过去。
“哪位伙计给支烟抽?”龅牙懒洋洋地抬手摸着下巴,“没烟抽哥们儿讲不出来。”
瘦猴伸手来摸我的裤兜:“四哥,快拿烟!听这位老哥开个荤段子。”

呵呵,龅牙兄弟还挺会“拿把儿”的呐……其实我早就想开开荤了,打从来了入监队就没开心过。
我掏出烟递给龅牙一根:“来吧哥哥,讲的不好你可得给我吐出来啊。”

“四兄弟,不是哥哥我跟你吹,听完了你不撸管儿我管你叫爹!”龅牙慢腾腾地把烟叼在嘴上,来回晃荡着煞白的大脸,“哪位兄弟勤快勤快,帮哥哥点上?”

瘦猴忙不迭地划着了火柴:“老哥,我来了,开始开始。”
龅牙不慌不忙地抽了两口,迷瞪着眼睛开了腔:“要说这女人吧,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情况……常言不是说啦?逼是一样的逼,脸上分高低。那位要问啦,怎么个脸上分高低?我这里就说啦,他是这么个脸上分……”

“分你大爷那个蛋子!操你妈的!你是卖老鼠药的?”宫小雷凑上来急道,“快他妈讲!别跟老太太拉屎似的,还捎带放屁的。快说,怎么个脸上分高低法儿?”

龅牙不愿意了,慢慢睁开了昏黄的眼睛:“这位兄弟,在下研究的是个欢喜道场,很文明的事情!容不得粗俗下作之人讲些粗话……请您喝口水,一边儿歇着去。”

嘿嘿……这位哥哥有趣得紧啦!研究女人的裤裆还成了个文明活儿了?哈哈,还是个欢喜道场!这人好玩儿……宫小雷抄起马扎又要招呼,董启祥溜达过来,用手一指宫小雷,厉声说:“放下!又想面壁去?老刁,讲下去!哈哈,没想到你这么个‘木逼’也能整出个带彩的事儿来,”回头看了看魏组,“老油子,过来复习复习功课啦。”

魏组鼻孔里哼了一声,好不情愿地起身踱了过来。

“刚才讲到哪儿了?”龅牙斜了宫小雷一眼,“我就见不得那些粗人!啥事不懂,就知道玩野的。哦,咱们刚才说到逼那一块儿了……这东西吧,是个好东西。那位说啦,怎么个好东西法儿?听俺来跟你唠唠,这东西也分三六九等,归纳起来有这么几种,荷包、莲花、门帘、馒头、鸦雀窝、乱坟岗、瞎牛眼、伊拉克枣,等等等等……最好看的当属荷包,乃文人骚客吟咏赞颂之首选,但是它好看不中用。中用的还属瞎牛眼,此物最是伎俩!稍一粘身,那汤儿那水儿即如喷泉一般滔滔不绝,最是能够以柔克刚,指东打西松紧有度,一张一弛炼我男性力量……嘿嘿,我操他亲娘的!”

瞧人家这知识!趁他抽空喝水的当空儿,我看了看身边的光棍们。一个个屏声静气,大气不敢出一声,口里的哈喇子流出了三尺长短。尤其是魏组,这爷们儿把身边本来就有些腐朽的铺板抠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洞……嘿!龅牙哥哥果然出手不凡!

“哥们儿,接着讲!”董启祥也来了情绪,瞪着血红的眼睛催促道,“他妈的讲慢了又要到学习时间了!快快!那些莲花、鸦雀窝什么的有什么好处?”
“阿祥啊,”龅牙又伸出了手,“烟呢?哥哥润润嗓子呗。”

董启祥摸出半包烟,急急忙忙地从里面抽出三根,一根插在龅牙嘴里,两根给他夹在耳朵上:“他妈的,支不起裤裆来我让你面壁!”
“嘿嘿……阿祥仗义得很。”龅牙自己点上烟,又开始了。
“要说这女人吧,真是一种好物件,”龅牙接着开场,“裆下那物儿踢蹬了多少英雄豪杰!远的吕布什么的咱不必说,就说近的吧,你像咱们的魏组和大膘子兄弟等等……”

“老刁,你这是什么意思?”魏组停止了挖洞,不满地问道。
龅牙抬抬眼皮,乜了他一眼:“魏大叔,我是在同情你呐,我还没说完你知道我要阐述的是个什么道理……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说你闲着没个正经事儿,去戳弄个小姑娘干嘛?”

“操*你奶奶的,敢情你在这儿等我呐!”魏组气哼哼的一甩手走了,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瘦猴还沉浸在那些花花名堂之中,绿着眼珠催促道:“大牙哥,讲讲鸦雀窝……”
龅牙嘿嘿笑了两声,正要开口,郑队站在门口了。大家连忙各就各位,等待训话。

郑队神色凛然的环顾了一圈,皱着眉头说:“刚才我在外面听见你们说什么了,我希望大家不要老是把那个东西挂在嘴上,那是个什么欢喜道场?那是个咸菜缸!能有什么好处?再就是……不许互通案情,魏同法兼银小女自有法律来处罚他,你刁建国有什么资格侮辱人家?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他妈的是个强迫妇女卖银犯……哦,不说这些了,”郑队清了清嗓子,“队上又发来了几个新‘学员’,临时给你们组分配了八个人,大家将就着挤挤吧,出不了几天你们就下队了,都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整事儿!”说着打开了门,“你们八个,进来!”

门一开,先探进来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嘿!这不是刷锅的吗?

“刷锅的!你也来啦?”我情不自禁地吆喝了一声。
“咋呼什么咋呼?”郑队用手指着我,厉声呵斥,“告诉你小子!你的事儿还没完呢,再这么‘慌慌’,今天就砸你小号!董启祥,给他们安排安排铺位。今天晚上开胡四和宫小雷的批判会!”说完倒背着手走出门去。

我顾不上多想,上前一步,拖着刷锅的走到墙角:“刷锅的,见着老傻了吗?”
刷锅的看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老胡,你没什么事儿吧?这地方怎么这么森人?”
我安慰他:“你别怕,都是咱哥们儿!我问你,看见老傻了吗?”

刷锅的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问:“寒露没在这里?”
“寒露调别的组去了!”我摇晃着他的肩膀,催促道,“快说,见没见着老傻?”

刷锅的期期艾艾地说:“老胡,大事不好了!老傻可能不行了,在看守所装了几天神经病……被烟袋锅折腾的不轻,这家伙接着就玩开了自残,把裤子上的挂钩磨尖了,自己给自己开了膛……咳,真他妈吓人!那血流了一地……前天去了医院……这阵子怕是不行了……唉,一鸡*巴晃两蛋,他玩的还就是真的哟……”

我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心也跳得厉害,黄着脸安慰他说:“没事没事,死不了人的……看守所里还发生了什么事儿?”

“嚯!了不得啦!看守所里人多得比蚂蚁还多,判刑也加快了,这阵子十几天就判一批人呢。梁所也受了处分……”刷锅的喋喋不休,“你还记得小木偶吗?他被拉回去重审了,结果又审出了别的事情,前天给枪毙了……”

“枪毙了?为什么?”我一下子呆住了,头皮阵阵发紧,如果不是剃了光头,我估计头发会扎煞成一堆枯草。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好象是他还犯了强j罪……还有,八号那个整天哭的小孩被人鸡奸了……”
“别说废话啦!”我打断他,“检察院去没去调查我们打寒露的事情?”

“去了,”刷锅的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老胡,你可得挺得住啊……检察院挨个调查我们,问我们,老傻、你还有宫小雷他们还打过谁?怎么打的?听没听见寒露的惨叫声……”
“你们是怎么说的?”我几乎要站不住了。

“老胡,我倒没说什么,再说打寒露的事儿我也没看见……”刷锅的又低下了脑袋,“有些伙计……这你也知道,有些伙计为了立点儿功好早点回家……就他妈的胡说八道……”
“都怎么说的?”
“有的说,你称王称霸……滚别人的饭吃,有的说你滚别人的衣服穿……还有的说……”

我突然感到自己正在一个深谷中坠落,身体急速下沉,却始终无法到底……这真是树倒众人推啊,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扶住墙角用力地晃荡了几下脑袋,脑子还是混混沌沌麻木得厉害。董启祥走过来,推开了刷锅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四,坚强一点儿。晚上的批判会有我呐,谁也不敢怎么地你……”

“祥哥,我想好了!”我忽然清醒了许多,“今天晚上我就‘造’他一把,我要提前去小号清理清理脑子……祥哥,麻烦你跟迪哥说说,弟弟我就不陪他了……寒露的事儿让他看着办吧!”

董启祥沉吟了半晌,猛力击了我的后背一下:“也好,反正是早晚的事儿!这样吧,批判会你不要给搅了,那样会得罪政府,麻烦更大了!开完了批判会,咱俩再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我决心已下,“祥哥,我不想拖累你,这事儿我会办好的。”
“行,烟我已经给你‘搓’被子里了……到了小号你就吆喝吆喝药瓶子,他会照应你的。”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紧紧握住了董启祥的手:“祥哥,下队见!问迪哥好!”
木着脑袋回到坐位坐好,我四下一看,敢情“二看”来的人还真不少呐!小木偶、小河南、野猪、烂木头他们都来了。我倒回头,朝他们一一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一声招呼。几个家伙可能是见我脸色铁青,估计是为寒露的事情在生闷气,都哭丧着脸咧了咧毫无血色的嘴巴,样子很是同情……我操你们那些二大爷的!谁知道检察院调查的时候,你们都咧咧了些什么玩意儿?魏组见来了新人,又抖了起来。不是敲敲这个的桌子,让人家抬起头来,就是指着那个的鼻子,问候人家母亲大人的下半身……我的心里想着心事,感觉这一下午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开饭的时间。等待打饭的时候又看见寒露那双邪恶的眼睛,我的心里一阵犯堵……我操你奶奶的,今晚我就收拾你个鸡巴操的!吃罢了晚饭,宫小雷凑到我的面前,焦急地问:“四哥,你说一会儿开批判会,不会挨‘忙活’吧?”

我听了这话感觉有点儿好笑,亏你还来过几次呢,他娘的加刑都差不多了,还在乎几下子“忙活”?看来我得给他鼓鼓劲了,我咧开嘴笑了笑:“小雷,你害怕挨打吗?不要紧,打不死人的。哈哈,哥哥我还就希望谁来打我两下呐,他打完了我,我就成了半身不遂了。”

“嘿!真他妈的爽哎你!俺哥有前途!”宫小雷也笑了起来,当胸擂了我一拳,“四哥,原先我还以为你是个小蛋子货,弄一大顿你是个油子!哈哈,我操!得了哥哥哎,今晚我跟着你玩儿!谁他妈动我一根毫毛,我下半辈子躺他家里了。来吧,老少爷们上法场!”

我盯着他看了一阵,心里好不感动。到底是一个院儿里长大的弟兄啊,好!就冲这,今晚哥哥我豁出去了。饭后稍事休息,枯燥的学习又开始了。魏组不时地抬头看看门口,我估计他是在盼望郑队,他心里肯定在想,政府啊政府,快来吧,快来开胡四这个鸡巴操的批判会!我要借此机会好好的散散心……果然,不大一会工夫,郑队和林队就来了。郑队拍了几下巴掌,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说:“可能大家已经知道了,咱们这个组里出了一点儿事情。胡四同犯伙同宫小雷同犯还有那个叫老傻的神经病,在看守所把人打了,这个事情属于严重扰乱狱内秩序的犯罪行为!现在检察院已经介入了此事,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今晚开这两个人的批判会,让他们提高思想认识。希望大家踊跃发言,彻底检举揭发胡四、宫小雷的犯罪行为!有了解这两个人历史的同犯,立即站出来揭发!胡四、宫小雷,到前面来!”

我早有准备,闻言连忙站起来,走到台前低下头来,眼睛的余光看见宫小雷也站在了我的旁边。魏组首先发言了:“胡四和宫小雷这两个坏蛋,从我一接触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尤其是胡四,整天阴阳怪气……拉帮结伙,他妈的不干正事……啊,不干正事……啊啊……”

“我说两句,”董启祥站起来,“这两个家伙坏透了!整天朗诵〈监规纪律〉,自己倒是遵守纪律了,也不检举别人的违规行为。我建议,让这两个家伙天天清理厕所!大家看怎么样?”

瘦猴和刷锅的带头鼓起掌来,郑队拿电棍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静!董启祥同犯说的有道理……但是!你们就没有看见他俩其他的犯罪行为?不要有什么顾虑,大胆揭发,我们要彻底屏除邪气,树立正气!李展业,你先说说。”

瘦猴忽地站起来:“我揭发!胡四多吃多占,昨天他吃了两个窝头……”
“这些就不要说了,”郑队感觉场面不太热烈,吩咐林队说:“去四组把寒露叫过来!”

我的心“当”地揪紧了一下,叫他来干什么?侧眼看看宫小雷,这家伙的眉头皱成了一座山,嘴巴也扭成了龅牙说的那个瞎牛眼。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寒露弓着身子挪了进来。郑队一把将寒露拖到了我的前面:“说!胡四和宫小雷是怎么打的你?”

“政府啊,我害怕!”寒露“扑通”跪在了我的脚下,“胡四哥,求求你,饶我一条活路吧!我不敢啦……四哥!四哥……我家里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呐!四哥呀我求求你……”

“寒露!你个老棺材瓤子凭什么叫人家哥哥?”旁边响起了董启祥的声音,“寒露,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哪个不知道?你先说说来,到底是谁先打的谁?你害怕?胡四他更害怕!你他妈装逼装得都快要赶上老傻了,真他妈恶心……”

“董启祥!这又不是开寒露的批判会,你转移什么矛头?寒露有什么过错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这是开胡四的批判会,你弄明白了再说!”郑队大声制止了董启祥,厉声对寒露说,“你也别他妈装逼装过了头!就说他们是怎么打你的。”

寒哥哥此时已是泣不成声,双手哆嗦成了小鸟的翅膀。这双翅膀飞着飞着就飞到了郑队的脖子上:“我不敢说呀!”
“不敢说你就别他妈的说!”林队发话了,“一边呆着去!来来,大家接着发言。”

冷了一会儿场,我刚要喘一口气,忽然觉得膝盖一麻,“扑通”一声就来了一个大马趴!趴在地下扭头一看,寒露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根棍子!正在发蒙,董启祥一个箭步跳过去,劈胸跺了他一脚,这一脚那叫一个过瘾!寒哥哥一声没吭,身子就先飞出了门外。我还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董启祥大喊一声:“快来保护队长!别让他伤了政府队长,寒露发疯啦!”只见董启祥把郑队往林队怀里一推,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追去!哎哟,哎哟……门外传来寒露一声紧似一声的惨叫。这还没等我动手寒露就挨上了?祥哥,我佩服你!哈哈,打人先找理由!高人呐。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随着人流挤出门去。此时,走廊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我不顾一切地扒拉开围观的人群,挤上前去。哈哈,不得了啦!只见寒哥哥满脸是血,双手紧紧地箍住董启祥的大腿,嘴里还在不住地叫着:“打得好……打得好……”

我刚要冲上去趁乱来上两脚,小迪分开人群进来了:“老寒,老寒,你怎么啦?”
董启祥武松打虎一样地抡着碾盘般的拳头,边招呼着寒露的脑袋边说:“这小子不想活了,连政府队长都敢打!”

“真给我们组丢脸!”小迪脸上的刀疤一下子就变成了蚰蜒那样的颜色,一把提溜起寒露,扑哧一拳打了个满脸开花!还没等寒露倒下,小迪另一拳又上去了:“操你妈的!怎么刚才你说打翻政府?!你这个不正的革命份子!”接着又是一脚。我还没看清寒露是怎么滚下楼梯的,人群就嗡地一下冲下楼去。走廊上留下寒露的两颗门牙,不知被谁踩了几下,在地下滴溜溜的打转儿。此刻我的脑子转得飞快,疾步窜回了监舍。监舍里,郑队还在摸着脑瓜嘟囔:“人呢?刚才这是怎么了?”

“郑队,不好啦!”我扑上去拉着郑队越发地往里退,“郑队,刚才寒露拿棍子要向你行凶,被董启祥拉住了。在走廊上他还高呼口号‘打翻政府’,大家都听见了!郑队,象这种反改造分子应不应该砸他严管?郑队,我来保护你……”

“滚蛋!你们这帮人渣!”郑队一把甩开我拉住他是手,一指门口,“赶快出去,把董启祥给我拖回来!渣滓!”
我还要罗嗦,董启祥满手是血的跑回来了:“报告队长!寒露高呼反动口号……”

“好了,好了,”郑队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就饶了我吧……我要走了,回头你跟林队说说,今晚关胡四的小号。”说完,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董启祥嘿嘿笑了两声,心情似乎还沉浸在打人的快感中:“他妈的,跟我玩儿?他还嫩了点!”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老四,放心的走吧!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寒露这个吊操的再敢叨叨我他妈还收拾他!”

“祥哥,迪哥那面请你替我说声谢谢!”
“没事儿,是寒大傻*逼他自己找的,你不欠谁的人情。”

说着话,林队赶羊一样地赶着我们组里的人回来了。
董启祥上前把郑队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林队一言不发,看了看我扭头走了。
要去小号了,我的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小号多好啊,一个人多清净啊!加刑?加吧加吧,不信这点逼事儿还能搬了我的脑袋去?只要留我一口气,我就不担心我出不去……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浮现出老母亲佝偻的身影昏黄的眼睛……我蓦然一阵心酸,慢慢踱到窗前,抬头眺望着满天星斗,心头不禁沉重起来。此刻,老羊肉的歌声犹如来自天上,乘着轻风忽忽悠悠钻进了我的耳膜:

半夜三更悄悄的起床
来到了窗前我了望着家乡
眼泪在腮边滚滚的流淌
我脸上映满了暗淡的月光

我从家中来到了牢房
劳改队的生活是又苦又长
有多少痛苦悲伤陪伴我
何时我才能重归故乡

天空的雄鹰展翅飞翔
飞到了青岛我可爱的家乡
向这座城市亲切的问候
祝福我爹娘身体健康

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已泪流满面。宫小雷从后面用力搂了搂我:“四哥,别难过!你今天走,可能我明天也去了……”

“你知道关我进去是什么意思吗?”我把眼泪挤了回去,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让我进去就是怕咱俩继续串供呢……听我的,你老实在这里呆着!咱们以前定的口子还算数,千万咬住牙!打人咱打过,其他的吊毛没有。”
宫小雷推开我,猛力一甩脑袋,大声喊道:“吊毛没有!我操寒露他奶奶!”

“咋呼什么?!”林队站在门口大喝一声,“还反了你了不成!你们两个赶紧收拾铺盖,胡四小号!宫小雷严管队!”
嘿嘿,这厮运气比我还差!严管的伺候。宫小雷好象是吓傻了,迷瞪着双眼问:“林队,我上严管队?”

你以为你上哪?住高级宾馆去?赶快收拾!林队提着电棍当头就给了宫小雷一家伙,宫小雷“哎哟”一声,鼠窜般跳上大铺收拾起了铺盖。我的铺盖瘦猴早就给我捆绑好了,见林队催促,瘦猴抱着铺盖颠过来:“林队,我去送送胡四?”

林队看了看瘦猴:“用得着你送?早晚我收拾你,把铺盖打开。”
董启祥过来拉了林队一下:“林队,是这样……胡四的铺盖我已经给他检查过了,里面没有什么违禁物品。”

“那好,你给我看着宫小雷。我一会上来提他走,”林队转过身来推了我一把,“胡四,抱着铺盖,走!”

我的心里很塌实,你送我走肯定跟小号里的队长打了招呼,杀威棒我就免了吧先……嘿嘿,俺胡四到处都有贵人相帮啊。我抱起铺盖回头盯着宫小雷看了一阵,眼睛里放着这样的信息:兄弟,坚持!严管队也有亮丽的天空。跟在林队后面,不几步来到了楼下,林队站住了:“胡四,我还是那句话,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到哪儿也要靠你自己……暂时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等你出来以后再说吧。寒露这把让董启祥他们‘造’的不轻啊……这阵子在医务里正发着疯呢……再就是,我估摸着你很有可能会加几年刑。”

“我知道了。林队,您对我的照顾我牢记在心,你家我嫂子的事儿……”
“胡四啊,难得你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我的事儿,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昨天我跟国庆联系过了。你的事儿我没敢告诉你大哥,谁敢肯定你到底是咋回事儿呢?”林队边走边说,“胡校长已经答应我了……嘿嘿,你大哥好酒量啊。”

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又拐过了两个宽大的厂房,我跟着林队走到了一处黑洞洞的大门口。
林队停住了脚步,把我从身后拽到前面:“快走!你这个混蛋!高队长,给你送人来啦!”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歪戴着警帽,满脸胡子茬的队长朝我大吼一声:“他妈的给老子蹲下!林队,进来喝两盅儿?呃……这东北烧刀子真他妈冲!”

我慌忙蹲在门口,偷偷嗅着从大门里飘出来的酒香,心里一阵发慌: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跟寒露结下的梁子……
林队趴在胡子队长的耳边嘿嘿笑了两声:“老林我不好喝东北酒,忒辣!这样吧,改天去我家咱们喝二锅头怎么样?”

胡子队长满脸不高兴:“就你家的酒好喝呀?不喝拉倒!行了,呃……这个吊操的就叫胡四吧?你他妈给我滚进来!”
我怎么听着这声音不太友好呢?回头来找林队,林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战战兢兢地抱着铺盖进了值班室,还没来得及蹲下,脸上先觉得一麻!
我知道那是一个电力不太足的电棍在吻我的脸。

“高队,我知道我错了。”我连忙躲闪。要知道电力不足的电棍戳在脸上,虽然不如充足电的感受强烈,但那种难受的滋味正如毒蛇的牙齿死命的咬住你一样,似麻似疼……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叫你再欺负人!叫你再欺负人!”高队的面目扭曲着,用手猛力扳着我的脑袋,把我死死地抵在墙角,低声吼道,“小逼崽子,给我把嘴张开!”

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没来得及反应,电棍直接就捅了进去!我觉得满口的牙齿刹那间全部掉干净了,我用力的摇晃着脑袋想要避开,而毒蛇一样的电棍紧紧地咬住了我的舌头,拼命往里放送毒液……此时,我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休克,牙齿不由自主地咬住了毒蛇的头部。我觉得,电棍在我的嘴里肯定“哧哧”地冒着火花,而我的唾液包住了它。我拼命挣扎,越挣扎蛇头钻得越往里,好象已经到达了喉咙深处!巨大的窒息感顷刻笼罩了我,悲愤、屈辱、无奈、绝望……种种复杂的感觉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我猛地摔开了脑袋,一头撞向了桌角!顿时血流如注,鲜血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当中,听到高队高声骂道:操你妈的,还敢跟我玩二八毛!值班的!来人!恍惚中看见一只穿着劳改鞋的脚抡在了我的头上,我抱紧脑袋蜷缩成了一团……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脚,我没有睁开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跟任何人结仇了……此刻,我的脑子出奇的清醒。在这里我只是一只可怜的苍蝇,命运完全掌握在苍蝇拍的下面,报仇与结仇在这里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偷生吧偷生吧……练习无影脚的大侠收住招势的时候,我已经被练得成了一滩鼻涕。

“去,拿绷带给他把头包扎一下!”高队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来,这在我听来仿佛来自五彩的云端……我得谢谢你--我的亲爹,你还没忘了给我疗伤,你就是我的亲爹。

“胡四,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高队点上一棵烟,抽了几口递给我,“你的材料我都看见了,下手有你们那么狠的吗?鞭子抽!踩肚子!钻马桶!你们还是人吗?”

我已无力辩驳了……寒露啊寒露,你是一个蛇蝎心肠的人!哥们儿是那么整治的你吗?你这是往死里玩我啊……我忽然又原谅起高队来……现在,我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包扎完了脑袋,我坐在地下抽着高队给我的烟,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在他的手下少受点折磨。我得先装点儿可怜相!不是说人人都同情弱者嘛,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难道在监狱里还行不通了吗?我作出李鸿章在洋鬼子面前摇尾乞怜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开了口:“高队,我自己做错了事情我自己承担。可我身上有病啊……我打小就患先天性心脏病,还有气管炎,肺气肿什么的……”

“你他妈的会有心脏病?”高队对站在旁边的无影脚大侠说,“照他心脏部位再来一脚!”
大侠嘿嘿笑了两声:“高队真能开玩笑,打死人你偿命啊?”
高队也笑了:“就你聪明?俺老高是个膘子?”
大侠过来拉了拉我:“杂种,今天就饶了你!再他妈的惹事儿我药瓶子弄死你!”

药瓶子?这位大侠不正是董启祥说过的那位好朋友?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嚯!原来这位哥哥长得象个《西游记》里混山洞的妖喽罗!我的脑袋急速地转了两圈,看来这位哥哥不认识我,我可不能在队长面前暴露身份!以后还得靠药哥照顾呢。

“大哥,你放心……”
“监狱里不许称兄道弟!”药哥又火了,“还他妈大哥,我是你大爷!”

我不再说话了……高队用脚踢了踢我的铺盖,对药瓶子说:“帮他拿着被褥,去三号!顺便告诉孟广义,让他少他妈的唱戏!声音再那么象野狼叫唤,我送他去严管队!”

哆哆嗦嗦地跟着药瓶子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我很纳闷,怎么也不见有个号门?踢踏的脚步声在幽深的走廊里显得是如此的寂寞与孤单……走到走廊头上的时候,药瓶子掏出了钥匙在开一个厚实的铁门。哦,原来机关在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小号呐……趁他开门的间隙,我凑上去说:“药哥,我是董启祥的朋友。”

药瓶子停住了手倒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简单把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药瓶子笑了:“好嘛,龙祥真他妈附庸风雅!你哪区的?”
“河西的,药哥。”
“我说呐!龙祥跟你一个区住着呐!”
“祥哥不是南市的吗?”
“刚搬河西不长时间……不说啦,以后有事儿言语一声。我抽空去入监队看看龙祥,别他妈骗我啊……”
“情好吧药哥,我是个老实人。”

“哗啦”--小号铁门打开了。一股腥臊霉烂之气扑面而来。

“瓶子哥,又来新朋友啦?”一个尖尖的象女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阴森森地冒了出来。

药瓶子从后面推着我,边开三号的门边说:“孟姐,来了一个小白脸!有机会‘鼓’他一‘火’啊……哈哈,臭逼*养的,刚才老高说了,你要是再胡咧咧着唱戏,他要‘鼓’你的腚眼儿啊。”

“嘿嘿,孟姐腚眼儿又痒痒了,巴不得让老高操他呐!”旁边门下面的窗口伸出一个海蛰皮一样的脑袋,“嘿!还他妈小白脸呢,整个一某某档俘虏!头上还戴着个避孕套呐。”

这话我听得稀里糊涂……你爹头上才戴避孕套呢。我低头朝他咧了咧嘴:“大哥,不是避孕套是个钢盔……”
“哈哈,这小子还挺逗的呐!”海蛰皮朝我勾了勾手,“过来,让哥哥亲一个。”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乖乖,这里怎么住了一群性变态呀?
我刚要跟他对付两句,对门被称做孟姐的也伸出了尖尖的脑袋:“弟弟,过来呀!姐姐跟你来来……”
药瓶子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牙签般尖细的脑袋上:“别恶心人了!人家童男子稀得‘鼓’你的臭腚眼儿?玩儿去吧你!”

不等孟姐回话,海蛰皮嘿嘿笑了两声:“老孟啊,又受打击了不是?也就是我还能照顾照顾你的买卖……”
左侧的窗口又探出了一个秃脑壳,蔫不拉几地说:“哦哦,大旱三年我也不让鸡巴吃屎。”

“呸!呸!留着腚眼儿攒粪也不让你老鸡巴吃!”孟姐不愿意了,啪地朝我甩了一个媚眼,“弟弟,明早放茅的时候大姐给你好东西吃啊……”

这顿胡言乱语,听得我大脑晕胀胀的,趁铁门一开,我连忙窜进门来,关上了铁门。药瓶子锁上门,低头从窗口叮嘱我说:“兄弟,没事儿别跟这帮老鸡*巴玩意儿搭腔!明天我去找龙祥,看看能不能给你弄点儿吃的来,别在这里乱说话!”

“药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放下铺盖应道。

外面的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放下铺盖,仔细打量着这间小号……敢情这号子跟看守所的差不多大小,就是房顶矮了许多,灯光也比看守所的暗了不少。后面堵的死死的,没有窗口,看不见看守所那样繁星密布的天空。门是一样的门,但是门上方少了那个小窗口,可能是因为这里戒备森严,小窗口派不上什么用场……探出头去看了看,外面的灯光倒是亮堂得很,就是少了荷枪的武警,显得不是那么压抑……我侧耳听了听还在互相斗嘴的变态们的声音,大约估计这里关了最多五六个人……得了,抽根烟歇歇脑子吧。我打开了被褥,找了十几分钟也没找出一支烟来……烟哪儿去了?祥哥不是说好了都给我预备好了吗?拎起被子用力抖了抖,除了抖出几根鸡巴毛来任嘛没有!我坐在地下摸着脑袋好一顿寻思……对了!“搓”--祥哥不是说烟已经给我“搓”被子里了吗?我三两下撕开了被面,好了!被角处满满当当堆着一摊烟丝,敢情是祥哥把烟卷整成了烟丝呐!火柴杆也不少呢,足有三四十根,两块火柴皮就躺在烟丝堆里……舒舒服服倚在被子上,慢悠悠捞起身边的报纸,撕了一块长条儿,添上烟丝仔仔细细卷成了喇叭状,拿起火柴--嚓!

“谁他妈的吃独食呐?!”隔壁的海蛰皮吆喝了一声。
走廊里顿时乱了营!随即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估计大伙儿一下子涌到了门口。

“小白脸,是不是你呀?”是孟姐的声音,“弟弟,不是姐姐我说你,你是真不懂规矩还是假不懂规矩?”这声音越来越粗了,最后彻底变成了男声,“你妈了个逼的,有你这样做人的吗,我操你奶奶的……”

“对不起啊哥哥们!”我连忙趴到窗口上,“刚才我让高队‘忙活’晕头了,忘了这茬儿了……怎么给你们分呢?”
“这就对了嘛,”孟姐又变回了女声,“弟弟,咱俩对门儿,你给姐姐扔过来就是了。”

我赶紧用报纸包了一小包烟丝给对门扔了过去,孟姐飞快地伸出手来拣了回去。

“兄弟,把胳膊伸出来!”隔壁海蛰皮嚷道。嘿嘿,敢情这种传烟方法各地小号通用啊!我连忙伸出胳膊,手腕上马上就多了一条细线,我包了一大包烟丝拴上去,给他悠了回去:“哥哥!您给大家分分吧,我头疼的厉害,得歇会儿……”

乱哄哄地闹嚷了一阵,海蛰皮大声提议:“伙计们呱唧呱唧,欢迎孟姐来一段吕剧〈李二嫂改嫁〉怎么样?”
“操他妈,老是改嫁改嫁!这都他妈改一百遍啦,来个痛快的孟姐!”左邻居接上了茬。

我头痛得厉害,管你改不改嫁呢,老子睡觉啦。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郎个里个楞……嘿!敢情孟姐嘴巴里还带着胡琴呢。原来,孟姐唱得一口好吕剧,在我听来比郎咸芬差不到哪儿去。不过在这里咿咿呀呀的嚷着改嫁,就显得多少有些荒唐……孟姐唱到第一百零八遍的时候,我就变成了张小六,搂着李二嫂干上了……干得二嫂哭爹喊娘,大喊爽呀爽。

“老四,开饭啦!”药瓶子咚咚地踢着铁门咋呼。
我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全身上下疼得厉害……药瓶子,我操你二大爷!你把你爹练得不轻啊。
“药哥,我来啦,”我吃力地挣扎起身子,往门口挪去,“药哥,这么早就开饭啊?”

“这还早?十点多啦!”药瓶子边递着窝头边说,“我去找龙祥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正为打寒露的事情写检查呢……呶,多给你两个窝头……他现在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先给你一包烟吧……甭谢!寒露他妈的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呢?”

我实在懒得再去回忆寒露的事情,含含糊糊地应道:“还行,还行……药哥,敢情蹲小号就吃两顿饭啊?”

“两顿?前几天还吃一顿呢。”药瓶子换了个话题,“兄弟,你不会记我的仇吧?我可不知道你跟董启祥的关系啊。”
“药哥说什么呐,”我连忙打断他,“我这人太差,就该挨忙活……再说,昨天我脑子也不跟趟儿……这不怨你。”

“好了,别说没用的了,”药瓶子顿了顿,索性蹲在了门口,“兄弟,你真的踩人家肚子了?我怎么听着怪残忍的?”

“哥哥,我相信干屎抹不到人身上!”我不想说了。药瓶子盯着我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老四,不是哥哥吓唬你。现在严打,听说枪毙了不少人呐……都他妈的不够碟子不够碗的事儿!我估摸着你们这事儿恐怕加刑加的不能少了,那个老傻据传……要‘打眼’啊。”

我的脑袋麻木得很,他说的事情在我听来仿佛天书,一团乱鸡*巴毛……药瓶子见我不放声,怏怏地提着饭桶走了。

“药瓶子,今天几号啦?”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九月六号!”

乖乖,我进来半年多啦!这半年多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从一个吊毛不懂的毛孩子猛然长成了一个预备役劳改油子,我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劳改果然改造人啊。

“对门的!”孟姐把头伸了出来,“接着,我的好弟弟!姐姐给你糖吃。”

糖?这玩意儿是什么滋味我都快要忘了……我连忙伸出手去,“啪!”一块花纸包着的糖块掉在了我的手上,姐姐好准头!急匆匆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噶蹦噶蹦嚼了吞下肚去……啥滋味没有品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糖纸,才发觉腮帮子生疼,我在心里又骂开了药瓶子,打你亲爹……这他妈的叫什么生活?暗无天日!如果把灯关上,这里肯定漆黑一团!如果漆黑一团,把一头叫驴牵来,叫驴闻到这股臊味肯定到处找草驴……妹妹呀,你在哪里?相公看你来啦……那时候孟姐扮成草驴:哎哟,相公想煞我了,奴家来也……哈哈,我成神经病啦!

“胡四!出来。”高队在打开我的号门。
“高队,什么事儿?”我担心高队又要拿我开练,心怀忐忑的问。
“狱政科提审!”

从昏暗的走廊里出来,迎着刺目的阳光,我的眼睛很不适用,甚至有点儿疼的感觉。低着头眯着眼,跟在高队后面轻飘飘地走着……我感觉两条腿好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老是往斜里晃悠,就象是鸡场里的公鸡转着圈儿撵母鸡的样子,这在别人看来肯定是滑稽得很。走到操场的时候,我看见寒露跟在郑队后面正往入监队的楼上走去。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心也揪得紧紧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说是怕他?还真有点儿……恨他?我想杀了他!我不止一次的幻想着等我出去以后,花上几千块钱雇人弄死他,这情形甚至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这时候寒露也看见了我,这厮神情暧昧地朝我咧了咧少了两颗门牙的大嘴,估计他是在说:小子,寒哥厉害吧?去死吧你!我顿时气血上涌,猛地向他扑去!第二步还没迈出去,我自己的身子先飘在了半空,好象坐上了飞机的样子,忽忽悠悠很舒服……正在舒服着,脸上就挨了几巴掌:“小子,又跟我装二八毛是吧?晕啦?还是死了?来来来,接着装,装好了我送你去看守所找老傻做伴儿去。”

我的脑子糊涂得厉害,刚才这是怎么了?飞机呢?我爬起来,迷瞪着眼睛打量着蓝绸缎一样的天空,除了明晃晃的太阳绚目的挂在天上,向我抛着恶毒的飞眼儿以外,哪有什么飞机?寒露呢?刚才我分明看见他跟着郑队上楼了呐!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莫非是我想寒哥想糊涂了?

“快点儿走!他妈的象你这种人渣死一个少一个!”高队提溜着我牙签一样细的脖颈,猛力往前搡了我一把,随即我像一只交配的蚂蚱一样,蹦跳出三十个高队他爹的鸡巴那么远……这一把搡得我清醒了不少,胡四!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乱了脑子!关键时刻到了。
进到队部大院的时候,见门口站着郑队,接着我就开始怀疑起我自己的脑子来……看来我是让寒哥哥想疯了呐,人家郑队不是在这儿站着吗?

“报告队长!”我先抱住脑袋蹲在地下,“犯人胡四前来报到!”
郑队没有搭理我,走过来对高队说:“高队,你先回去吧,呆会儿我给你送回去。胡四没在里面惹什么事儿吧?”

“郑队,这小子表现的还行,”高队说,“就是前天晚上玩了一下自残,其他的倒没什么。”
前天晚上?我怎么记得是昨天晚上呢……看来,我的脑子还真是出了毛病啊。
郑队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立时,一种的异样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很温暖。

“胡四,你还好吧?”郑队拉我起来,“老大不小的人了,玩什么自残?”边拉着我往队部走边说,“告诉你,自残那是没脑子的人干的事儿,你没看见老傻……”郑队突然打住了,“总之,没他妈好下场!”

我操!谁玩自残了?这不是糟蹋人吗!好好好,自残就自残,我斩钉截铁地说:“对!郑队您说的没错!没好下场!”

“小伙子,你就是胡四呀?”郑队办公桌前一个穿便衣的人用钢笔敲着桌子问。

“报告政府,犯人名叫胡四。”我慌忙蹲在地下。嘿!狱政科的人就是文明!还小伙子呢,这话我听着舒坦!有日子没人这么称呼我啦……这人我喜欢。脑子里又有了想把我姐姐介绍给他的念头……偷偷抬眼一看,不禁后悔不迭,半大老头!

“胡四呀,不用蹲啦,”半大老头说,“郑队,麻烦你给胡四拿条板凳。”

嘿嘿,政府给我服务啦!郑队把脚下的一条板凳往我身边踢了踢:“坐下吧,胡四,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狱政科的段科长。今天是专门来调查你伤害他人的案子的……”

“郑队,请你说话掌握点儿分寸!”段科长打断了郑队,“这案子还没有定性,你怎么知道他犯的就是伤害罪?你这不是搞诱供吗?麻烦你出去一下,我要讯问胡四。”

呵呵,这番话真过瘾!看来段科长是个好人!郑队很听话,轻轻关上门走了。临走时放了一个曲调悠扬而又余音袅袅的屁,他妈的一股子馊萝卜味儿。段科长皱着眉头剜了郑队的后背一眼,慢悠悠地打开了文件包。从里面抽出一沓子厚厚的材料,伸到我的面前,轻轻抖了抖说:“胡四,你看看你看看,这都多少啊。这还不算检察院那边的……啧啧,你说你做了多大的‘业’啊……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听了这些话,我的心里暖阳阳的,眼泪也差点儿流下来,这真是个好叔叔啊。
我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他:“大叔,其实我真的没象寒露说的那样……”

“好了,”段科长摆摆手制止了我,“你也不用跟我绕弯子了。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支队领导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现在是什么形势?严打!严打你知道吗?就是严厉打击各种各样的犯罪行为,其中包括严重扰乱狱内秩序的反改造份子。”段科长顿了顿,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往我眼前一伸,“来,吃苹果吧。”

我受宠若惊,这他妈的什么待遇?这简直就是……那什么嘛!我慌忙摆手:“大叔,谢谢你……我……”

“拿着!”段科长用力把苹果塞进了我的手里,“可怜的孩子哟。”眼见得眼睛里就滚下了两滴透明的泪珠,“吃吧吃吧,大叔知道你们生活很苦哇。”

“大叔,我……我带回去吃可以吗?”我不是不想吃,我心里感动得实在是没了胃口。

段科长笑了:“行啊,随便你。”说着,把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本劳改支队的名牌侦察员!为什么支队领导让我亲自来提审你?因为你这事情不是一般的事情!但是,大叔我心软……你只要老老实实交代你的犯罪情节,我会上报支队,减轻对你的处罚,甚至免于处罚的。”

这段话我听出毛病来了,敢情大叔跟我玩怀柔战术呐!上报支队减轻处罚还带“免于”的?真要是犯了罪,支队说了能算?管事儿的那还是检察院、法院!我立刻警觉起来,叔叔,别玩这个!大侄儿我这半年也练成了半个律师呢。你这才是真正的诱供呢……我心里哼了一声,他奶奶的,谁不知道你“侦破”了一个所谓的大案,好立功受奖啊!

“段科长,”我索性大叔也不叫了,拿眼紧紧盯着他,“我跟你说实话吧!打人我确实是打了,可是寒露说我踩他的肚子踩出饭来,那是没影的事儿!更不用说逼他吃下去了……”

“哈哈,又着急了不是?”段科长往后仰了仰身子,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我说胡四呀,说你年轻了你还不服,”把桌子上的材料轻轻往前一推,“有没有兴趣看看旁证?”

“给我看看!”我伸手来拿桌子上的材料。

段科长一把捂住了我的手,厉声说道:“大胆!你还真来劲了是不是?这些材料是你应该看的吗?”转瞬,语声又轻柔下来,“胡四呀,不是大叔我说你,你咋那么不懂事儿呢?你非得让别人把主动权全抓在手里你才放心吗?档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难道你不知道郭鲁明、宫小雷、李展业他们都是怎么交代的吗?人家可是把这事儿交代啦!然后人家推得干干净净!说这事儿大部分都是你干的……其实,打个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你们踩人家的肚子就变了性质啦,这叫手段残忍你知道吗?”

他说的那个郭鲁明就是老傻,我根本就不相信!就凭老傻那个精明劲儿能楞往自己身上抹屎吗?想到这里,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操他妈,他还真往自己身上抹过屎呐!不过那种屎可以洗掉,但这种屎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宫小雷?我相信他,他更不会傻到那种地步!瘦猴?我不敢往下想了……我抬起头装做很诚恳的样子说:“段科长,我知道了,您问吧。”

“鞭子你参加抽了吗?”
“鞭子是李展业抽的,”我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去,我不想背这个黑锅,“别人没抽。”
“好,马桶是谁让钻的?”
“郭鲁明。”
“踩肚子呢?”
“没有的事儿!”一听这个我就来气,寒露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好了,你不要跟我在这儿玩游戏了,”段科长翘起了二郎腿,“我可告诉你,法律上有规定,只要旁证清楚,当事人即便是没有口供,一样定罪。你不要以为就这几个人能证明此事,看守所里只有你们几个人吗?呵呵,不是还有同监的吗?不是还有武警战士吗?”

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呆了好几分钟,我喃喃地说:“不管怎么样,我没踩他肚子。”
“好啦好啦……来,签个字儿。”段科长把几张纸递到我的面前。
我凑上去一看,操!那是谁的口供?早他妈的写好了呐!踩肚子!踩肚子!还是踩肚子!玩儿谁呐!
我闷声说:“段科长,这不是我说的话,我不能签。”

段科长收起了笑容,慢慢合上皮包:“看来你是不想合作了。你走吧,明天我会另外派人来审问你的。”说着,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胡四啊,到时候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啊。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自己慢慢考虑这句话吧……”

“段科长!我早就考虑好了,”我涨得满脸通红,忽地站起来,“打死我我也没踩肚子!”
段科长不再看我,径自走到门口:“郑队,好了!带他回去吧。”
郑队正蹲在大门口抽烟,听见段科长招呼他,连忙跑了过来:“段科,这就完了?”
“完了!”段科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头也不回,“郑队,这句话你来告诉他吧,不出十天就判他的刑!娘的。”

晕晕胀胀的回到小号门口,我反倒轻松了许多,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很亲切!

“报告!”这一声喊得声若驴鸣,雄壮无比。嗡嗡的回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听起来是如此的回肠荡气,与孟姐的吕剧倒有一拼。高队看样子又喝上酒了,这一次好象比上次喝得还大,瞪着血红的眼睛问我:“妈的,这是哪个吊毛灰在爷爷这一亩三分地上乱叫唤?!”

郑队一看高队那副样子,鼻孔里闷闷地哼了一声,猛力把我往前一推,转身走了。

“高队,是我--胡四。”我趁他乱晃悠身子的空挡,拿眼往值班室里瞅了瞅,嚯!药瓶子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在床上,那张妖喽罗脸此刻已经变成了猴子屁股,精光四射。见我抻着头往里看,连忙朝我挤了挤糊满眼屎的眼睛,伸手指了指高队……我看出来了,敢情药哥想“鼓弄”高队让我也来两口呢……我心领神会,啪地给高队打了一个立正:“报告政府!犯人胡四给您敬礼!”

高队倚住门框定了定身子:“哈哈,是你小子呀!说,判了几年?”
我作出太监扶皇上的样子过去扶住了他的胳膊,悄声道:“报告政府,还没判刑呢,我还得在这儿多伺候您几天。”

看来高队是真的喝大了,叽里咕噜地打了一串声震天外的酒嗝,指着我的鼻子含含混混地说:“你……你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冤枉的?寒他妈什么露?应该揍……揍那个鸡巴操的!他明明是欺负你嘛!”

我吃了一惊,乖乖,酒鬼怎么倒明白事理?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药瓶子,药哥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明白了……好样的药哥!看来药哥在高队面前把我描绘成了行侠仗义的武二郎了呐!我更来了情绪,点头哈腰地说:“高队英明!高队实在……高队……”

高队好象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一把将我推进了值班室:“姚平光!给胡四倒上酒……我敬好汉一杯!”

一听他叫我好汉,我差点儿拉了裤子。药瓶子忙不迭地跳下床来,伸手拿过放在桌子上的一瓶白酒,哗啦哗啦给我倒了半茶缸子酒:“来吧兄弟!今儿高队高兴,咱爷儿仨喝他一家伙!”

高队趔趔趄趄地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喷着满嘴酒气说:“小伙子!使劲给我‘造’,老子有得是酒!”

这声小伙子我听着受用!这才是真的!我顾不上回头看他,双手端起茶缸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嗓子眼立马像着了火一样,辣得生疼,肚子里也像是突然塞进了一把乱草,刺痒得厉害……我拿起酒瓶子一看,嘿!果然是上次高队说过的东北烧刀子,这酒真冲!要不说人家林队不敢接招呢……高队见我难受的样子,哈哈大笑:“怎么样?这个痛快吧……想当年我老高在北大荒干兵团营长的时候,天天喝这玩意儿!呃……不提这事儿啦。来来,吃烧鸡。”说着从桌子上抄起半只烧鸡,撕下一只大腿塞到我的手上,“吃!过了今天……这个村,就没有明天那个店儿啦……以后,就他妈的没有这个事儿了。”

这话有理!兴许明天你消了酒,还接着“忙活”我呢。我也不再客气,用电影上日本鬼子的方法,三两下把半只烧鸡吞下肚去,软和的骨头我也没客气,一遭推进了我的肚子。高队有点儿吃惊的看着我,我估计他在想:这他妈的是只狼吧,人有这么吃东西的吗?

“高队,”我咽了一口酒,开始蹬鼻子上脸了,“这火腿我也来来?”

高队回过神来:“吃吃,都你的。”
眨眼工夫,那根杯口粗细的火腿也装进了我的肚子。
药瓶子很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肚子:“兄弟,是不是半年没吃这么顿好饭了?”

我的嗓子逐渐适用了烧刀子的劲头,一边大口灌着酒一边回答:“咳咳,哥哥,谁说的不是?”转过头来,冲高队一笑,“高队,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甭谢!我老高没看走眼,”高队好象是有点儿消酒了,“从你那天来我就觉得你是条汉子,起码不‘逼咧’!那天光顾着生气去了……谁知道你不是那么回事儿呢?我老高还从来没错打过人呢……唉!不说啦……赶紧把酒喝了,滚回去吧……回去要是乱叨叨,我……”

“我就‘造’死他了,还用你?”药瓶子连忙接过话题。

回去的路上,我的双腿飘得更加厉害了,就象是走在软绵绵的云彩上,脑子也糊里糊涂的……我感觉我这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大哥正在旁边数落我,你这个鸡巴玩意儿,你想把咱妈气死?你整天不回家,在外面“作”什么呐!我三哥和我二哥劈面就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老胡家早晚死在你的手上!姐姐也奔我来了,她手里拿着擀面杖……

“老四!趴墙上干什么?”药瓶子扳着我的脑袋摇晃着,“我操,哭他妈的什么哭?喝大了?早知道你就这么点儿酒量,我就不让你喝了……快走两步,到了!”

我哭了吗?我抬手摸了摸腮帮子,唉!湿漉漉的摸了一把尿。走到铁门的时候,药瓶子边开门边嘱咐我:“老四,回去就睡觉,千万别让别人看出你喝酒来,这事儿牵扯到高队的饭碗问题!”

我脑子里还在想着老母亲老泪纵横的脸,木呆呆地没有说话。
回到号子,我头晕得厉害,点上药瓶子给我的烟,还没抽完就迷糊了过去……外面走廊上“咚咚”的踹门声夹杂着孟姐似唱似哭的骂娘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烦闷地坐了起来。咦?妈妈怎么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猛地爬起来向她扑过去,老母亲转身就走,我跟在后面没命地追:妈!妈!好儿子,快跟我回家!母亲头也不回,迈步朝大门跑去……回来!郑队手持一根黑糊糊的电棍撵了上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撒腿向妈妈追去,郑队把手里的电棍猛地向我扔来,“梆!”--打在我的头上。妈妈也不见了……我摸着涨得生疼的脑袋,侧了侧身子,枕头上已经湿了一大片……我想家了,我想外面灿烂的天空,我想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我想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真挚的朋友们……

“咣当!”我听到走廊头上的大铁门打开了。
高队的粗门大嗓传了进来:“一个个的都给我排好队!你们这群畜生!姚平光,给他们分号子!”

哈哈,又来新朋友啦!我连忙爬起来,把头从窗口伸了出去……嚯!来的人还真不少呐!只见药瓶子象一只刚踩完了母鸡的公鸡那样,趾高气扬地甩着钥匙环前面带路,黑压压的一群青脑壳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高队不时用脚挨个的踢着他们的屁股,赶牲口一样的往里踹着这群“畜生”。

“药哥,怎么这么多人呐?”我吆喝了一声。

“操!楼上面的人‘鼓’啦,盛不下啦!刑期长的先搁这里暂时一放,”药瓶子开始挨个门的往里塞人,“他妈的不知道咋回事儿,郑队不会把他们往队里发吗?呦,错啦!你,那个戴脚镣的!你判了多少年?”

一个三十多岁凶巴巴的汉子回头看了药瓶子一眼:“我说瓶子,不认识你大有哥哥啦?”

“大有?”药瓶子把他拽到跟前,“呦!哥哥,您怎么不早说?都他妈一个样儿,谁能看得出来?有哥,判了几年?”
“先别跟我这扯逼拉吊的!这儿你说了算啊?”汉子退了出来,抬手捣了药瓶子的胸脯一下。

药瓶子嘿嘿笑了两声,摩挲着胸口说:“有哥还这么有劲啊……兄弟我也就算是个值班的罢了,不过队长不在,咱就充充大头呗。有哥,你到底判了几年?兄弟也好给你安排个住处不是?别太难为弟弟了……”

“这把哥哥算是出不去啦!弄了个‘缓杀’!”有哥大大咧咧地往上提了提脚镣,“怎么?快死的人你们照顾?”
“哪里哪里,有哥,你上最里头那间,那边还宽敞一些。”药瓶子抬腿一脚把旁边伸着脑袋听说话的一个瘦猴子蹬进了号子,“有哥,你先跟我来。”

大有哥挺胸抬头,跟在药瓶子后面往里走去,“哗啦哗啦”的脚镣声给他伴着奏--很是壮观,颇有李玉和上刑场视死如归的派头……我发自内心地高声赞叹了一声:“好汉子!”

大有哥侧目看了看我:“兄弟你好!”
“有哥好!”我慌忙回话,“有哥,我是胡四,有机会咱哥儿俩聊聊!”

“会有机会的。”大有哥一甩头作骑马状往里面晃去……嘿!这哥哥有气势!怎么跟祥哥和迪哥一个态度?这人我得交!我打定了主意……寒露,只要我不死,我就要利用这帮哥们儿玩死你!“缓杀”?缓杀不就是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吗?没听说还真有两年以后“打眼儿”的!哥哥,等着我!我要跟你交朋友!哈哈。

不一会儿,药瓶子打开了我的号门:“老四,再给你塞进来三个人!”

三个?哥哥哎,你是不打谱让我活了啊!再加两个勉强还能凑合,三个那真得挂墙上一个啦!心里尽管不愿意,嘴上咱可不能说,惹火了药哥……嘿嘿--无影脚!

“来吧,弟弟我正寂寞着呢,让哥儿几个给弟弟讲讲笑话……”
“进去吧你!”药瓶子一手一个从后脖颈把三个小矬子给掐了进来。

还不错!药哥照顾我,给了三个占用空间少的伙计。

外面忙活了一阵,高队挨个门踢了一脚,每个门都是这句话:“都给我老实点儿,哪个找事儿我就把他‘挂’起来!”

这个“挂”字让我听得脚后跟凉飕飕的,不由得回想起在看守所时,一个跟刘所顶嘴的小子。这家伙双臂被倒绑在背后,用铁链子挂在门框上。两只脚尖象跳芭蕾舞那样顶在地下,身子勾成了当地特产--“金钩海米”……放下来的时候,其状基本与747空中客车一个模样。这小子气性又大,放下来以后索性把一日三餐给戒了……听说那不管用!人家所长有办法让他吃饭,拿一根塑料管子捅鼻孔里灌开了老虎熊--很守时,也是一天三餐。灌了不到三天。这小子就扛不住啦,拿起屎橛子馒头当成了俄罗斯火腿,吃了个天昏地暗,747当场变成了航天飞机!估计比现在的神州五号还要神气。在场的哪个不知道“挂”的好处?除了孟姐还在咿咿呀呀地歌颂着他的李二嫂以外,其他人鸦雀无声。

我号里的三个矬子,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了一阵,就不知所措地挤在一起,不再言语。我听出来了,这三个家伙好象都是南方人,不然我不会一句话都听不懂。我在这三个人面前就象是羊圈里站了一头骡子,无比高大。这三个家伙傻忽忽地瞪眼看着我,仿佛我是哪个山头的山大王,这让我看起来很是不爽!研究什么呐!想收拾我吗?你们还嫩着点儿。我斜眼乜了他们一下,独自摸出药瓶子给我的香烟,用嘴巴叼出一根,“嚓”地划着了火柴……经过半年多的改造,我明白了不少道理: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你是条龙得盘起来,你是条虎也得卧起来。如果你是一只羊,那就有点儿麻烦啦!你首先得披上一张狼皮,尽管你压根不想去吃人,但是你得时刻威胁着别人,不然你就会被真正的狼吃掉!如果你根本就是一条蛆呢?那你绝对得装成一条蛇!在保护自己的同时,还得时不时地探出脑袋来恶心别人一下,让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你随时可以打击任何敢于侵犯你的人,不然的话--嗤!呵呵,这蛆的本领不小吧,从黄东西里出来,自身竟然是白颜色的……呃!我想呕吐!什么他妈的玩意儿。

“哥,”旁边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矬子,用蹩脚的普通话怯生生地问我,“哥,能不能给我嘬上两口?”

好嘛,刚才我正琢磨着怎么装成狼吓唬吓唬你们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奶奶的,不树立我自己的威信,我等着你们来夺我的权呐!老子半年劳改不是白“打”的!

“你想抽啊?”我用拿烟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想抽就过来叫我一声爷爷!”

那矬子犹豫了一下。我以为他要发作呢,正准备给他来个下马威,他忽地就扑到了我的脚下:“爷爷!”叫完了就伸手过来抢我的烟。我吓傻了……乖乖,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我下意识地把烟递给了他。三个家伙立马抢成了一团!他奶奶的,这帮鸟人比我还下作!哥们义气上哪儿去啦?看着他们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把刚穿上的狼皮脱了下来:“哥儿几个,别抢了。来来来,一人一根。”

给三个孙子分完了一圈,烟盒里也就所剩无几了。
看着矬子们猴急猴急地抽着烟,我随口问刚才叫我爷爷的那位:“朋友,你是哪里人?”
我孙子回答:“你是问我的老家是吧?我两个老家,第一个是我妈那个逼,第二个是江西。”

哈哈,什么玩意儿!我不再愿意跟他说话了。
听着对门孟姐一声高似一声的叫骂,我索性打开了窗口:“孟姐,别骂了!都给你,接着!”

人多了,走廊里自然就热闹了许多。嗡嗡的声音就象赶集一样,嘈杂得令人心烦。我眯眼看着心急火燎地忙着抽烟的矬子们,心里安慰了不少:看来这三个傻*逼暂时还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我还是考虑考虑怎么对付狱政科提审吧……下次谁会来呢?庞队?对,庞队。不是我姐姐上次来说过,就是通过庞队才能够见到我的吗?但愿是庞队来提审我……我姐姐不会跟庞队有一手吧……想到这里,我在心里偷偷笑了,那样才好呢!我就是政府的亲戚了,政府怎么地也得拉我这假小舅子一把吧?嘿嘿……怎么能把自己的姐姐想成那样的人呢?这跟为了一口烟抽就叫我爷爷的矬子有什么两样?!人啊人……我在心里把自己好一顿臭骂……老胡家怎么就出了我这样一个膘子呢?

“开饭啦!”药瓶子的公鸭嗓子又在走廊上响了起来。
“你,”我用脚勾了勾叫我爷爷的矬子一下,“把饭碗伸出去,打饭!”
“得令嘞!”我孙子连忙收拾饭碗,朝窗口凑了过去。
“告诉送饭的,就说四哥让他照顾照顾我三个新来的朋友!”这话我说得很是气势。
刚才吃了一顿“酒席”,吃饭的时候我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劲头。我把自己的馒头匀给了三个矬子,把菜吃了,然后靠在窗口前开始跟孟姐调情:“孟姐,你说张小六好端端的一个青年,怎么能看上李二嫂这个‘二锅头’呢?”

“弟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孟姐蹲在对门的窗口,边嚼着馒头边说,“没听说过吃鸡吃鸡脖,操逼操老婆这一说吗?你个吊毛孩子懂个屁!再说人家李二嫂长得又水灵,还孝顺公婆,哪个男人娶了这样的老婆不是得了大便宜了?”

“孟姐,你不是不喜欢男人的吗?”看他着急的样子,我故意逗他,“她李二嫂再水灵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还不如唱张小六那一段给我听听呢。”

这下子把孟姐给惹火了,他猛地往后拉了拉胳膊,那意思是要拿馒头扔我。想了想又没舍得,气哼哼地把馒头别在衣服领子里,声音立马变粗了:“你他妈的少跟我来这一套!谁喜欢男的?在这种地方哪来的女的?我他妈的这不是憋得吗?你打上五年劳改试试?给你个老母猪你都不带嫌弃的!”说着说着,他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妈*逼的劳改队啊……呜呜,不让人活了哎……”哭着哭着声音又细了起来,“亲娘呀……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嘿嘿,敢情俺孟姐就会唱这一段呐!右邻居海蛰皮嚷嚷上了:“咳!咳!二亦子!别唱啦,我这屋来了一个真正的小白脸!”停了一会儿,我估计他是去拖那个小白脸去了,“孟姐哎,上眼吧你!”

孟姐两眼一亮,直接把头伸了出来:“嘿!弟弟,长的真他妈俊……哪儿的?”
“林县的……”听声音小白脸很年轻,嗓门象个小学生的样子,不男不女的。

孟姐把脸转向了我:“对门那个鸡巴操的,看看人家怎么长的?林黛玉一样!那象你?整个一刁德一!得了,等我给他破了处儿,让给你玩玩吧。”

刁德一?那不是成了个干猴儿了吗?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自信了,回头问我孙子:“你看我象刁德一吗?”
我孙子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我:“什么刁……那个一?我不晓得……”
我蹬了他一脚:“去你妈的,你晓得什么?你就晓得操逼!”

嘿!这个他还真晓得,他迷瞪着眼睛傻忽忽地摸着脑门说:“大哥说的是不是……”左手圈成一个圈儿,右手伸出中指往里套了套,“这个?”
我被他逗乐了:“哈哈,这是什么意思?”

“你长得绝对不象这个东西!”我孙子摇晃着中指,斩钉截铁地说。
哈哈!你在这儿等着我呐!我哭笑不得,好嘛……都说南方人猴精猴精的,果不其然!这小子变着花样骂我呐。

“嘿嘿……”孟姐一直在看着,“小鸡巴操的,这回知道你像个什么啦?”

我火不打一处来,扑到窗口上骂开了:“孟广义你这个老不死的!我他妈的白给你烟抽啦!”回头对我孙子说,“给我点上烟!我要气死这个老逼养的……”

“别,别,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呢?”孟姐慌了神,“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抗开玩笑呢?你是我的好弟弟……姐姐不敢了还不行吗?弟弟,你长得象胡传愧!”

这还差不多,总归是咱老胡家的人嘛……不对!我有人家胡传愧那么富态吗?这老家伙又耍我:“姐姐,我不跟你斗嘴了……”我接过已经点上了的烟,“从今往后没你的烟抽了。”

“对,对!没他的烟抽啦!”我孙子蹩脚的普通话让我听起来更是不爽,一时又跟他生不得气,只得踹了他一脚:“混蛋!给老子拿个腰。”

嘿嘿……我也变成老鹞子了……孟姐不再搭理我,又跟小白脸搭上话了:“弟弟,你说你那么大老远的跑我们这儿来打的什么劳改?舒舒服服在家里吃你娘做的多好?跑这儿来遭这份洋罪……”

“叔叔,”小白脸说话带了哭腔,“我吧……我就是在你们这里偷了两个轮胎……”
“别他妈胡说八道!”海蛰皮恼了,“偷两个轮胎能抓你到这里来吃闲饭?你不是刚才说戳了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吗?”

“叔叔,那还不是让他们给打出来的吗?”小白脸越发伤心了,“俺那个时候也不懂事儿,把俺街坊婶子她闺女给那个了……本来两家商量好了,等她长大了我娶她,为偷轮胎的事儿又吃不住劲,把这事说出来了,呜呜……判了俺十八年。”

操*他妈的!这不就结了?人家未成年少女能让你白玩儿吗?!我伸出脑袋,歪着头说:“兄弟,你哭你妈了个逼哭?操逼不花钱呀?再哭让孟姐‘鼓’你个吊操的!”

“叔叔,俺不敢了……” 我操!我也成叔叔啦?我对自己的形象彻底打了一个问号。
跟三个矬子聊了一会儿,大体知道了他们都是些“卖什么果木”的。那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矬子姓陈。年初,领着七八个老乡流窜到这里,专门干“串户”的勾当--就是在深夜扒窗进入住户家里行窃。遇到家境殷实的口子,也能弄个百儿八十的,碰到穷茬子就“顺”点儿衣服电器啥的。本来日子还过得去,谁知这帮家伙分赃不均--“里鼓了”。有几个人就出来放单,结果抓住一个就全都提溜出来了。这帮孙子又不太仗义,互相咬起来了,结果自然是“狗咬狗两嘴毛”,一个不剩都进来了。这种把戏自然吸引不起我倾听的欲望,胡乱地应付了几句就横着身子躺下了。这种睡觉的方式让我想起了在看守所时候的“沙锅煮驴驴鸡*巴”,心里又是一阵惶惶然。

真他妈难受……在这里白天黑夜你根本搞不清楚,只能根据开饭的时间来判断中午还是晚上。几月几号那更是糊涂的不得了,只有通过在墙上划道道来记日期,一旦忘记划了那肯定就过糊涂了……经常为今天是几号,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多亏药瓶子来送饭,问问他才能够结束这场争执。有时候药瓶子不耐烦,故意多说了几天,引得大家还老高兴:嘿!谁说劳改难打?这不是过得挺快的嘛……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浓烈的香烟味道呛醒了,睁眼一看,好嘛!三个矬子挤在一处,一人手上夹着一管鸡*巴粗细的卷烟,“舔盘子”一样地猛吸!

我急忙翻身来摸我的枕头下面,烟丝没啦!我火冒三丈,抄起枕头朝他们摔去:“你们这些混蛋!哪来的烟?”

“陈大郎”好象一点也不怕我,嬉皮笑脸地回答:“大哥,反正你也抽不了那么多烟……匀给大伙儿抽抽还不行吗?”

不行!那我不就成冤大头了嘛!我猛地坐了起来:“我操你妈的,”看着陈大郎刀子一样的眼睛,我心里猛然一凛,来不及多想,口气就软了下来,“兄弟……给我留点儿。”

说完这话,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沮丧:我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答案是确定的--不是!为什么?不知道……我连加刑都不怕,我到底怕什么呢?还是不知道……潜意识当中就是一句话,我不能再找任何麻烦了,我谁都惹不起了……我只是一只可怜的狱蛆,这种情况下谁都可以一脚踩死我……兄弟们,下队再说吧。这三个小子见我软和下来,都很大度的往我手上递烟:大哥,有福同享嘛!来来来,抽两口。看来他们早商量好了,这是要拿我当死鸡巴玩儿呢。唉!我倒成了要饭的啦。得,我不跟你们计较了。我战战兢兢地蒙上了毯子,躺下生闷气去了……龙游浅滩遭虾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想。

又开饭的时候,陈大郎凑到了窗口。
药瓶子扒拉开他的脑袋,低下头来往里看着:“老四,不舒服吗?”

“药哥,麻烦你跟高队说说,能不能给我调个号子?我脑子乱得很……”
“好吧,呆会来一个越狱加了死刑的,我跟高队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你和大有哥去看着他。”药瓶子说完拎着饭桶走了。

我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好嘛,一箭双雕!不但逃离了狼窝,又可以结识大有哥了……我伸手拍了拍陈大郎的肩膀:兄弟,好好呆着,等我下了队,咱哥儿俩好好玩玩。不知大郎是真没听出我这话的意思呢,还是故意跟我“装熊”,他点头哈腰地说:大哥你放心吧,下队以后我们互相照应着……都是好弟兄啊。好兄弟?我操—你妈的!等着我怎么收拾你吧!
蹲在墙角吃完了饭,心里就盼着早点儿换号。矬子们也不理我,用我听不懂的鸟语唧唧喳喳地在说话,不时嘿嘿地笑两声,就象几只老鼠在调情。听得我脑袋如同灌进了八个醉汉的呕吐物,晕得一塌糊涂。对门的李二嫂也不失时机地跑出来嚷着要改嫁,搞得我越发象一根即将射精又被闪了一下的阳具,没着没落的……看守所烟袋锅所长和老妖的那段对话飘飘渺渺的又回荡在我的耳边:“你怎么不讲理?”

“操!讲理的不到这里来!”

是啊,哪个是因为讲理到这里来的?既然你是因为不讲理来的,你就不要指望哪个跟你讲理,包括犯人,包括“政府”,还包括这里所有脸上的嘴巴和裤裆里的鸡*巴……咣当--大门剧烈地响了一下,换号喽!我一个鲤鱼打挺窜了起来,快速地扒拉开还在调情的“老鼠”,把头伸出了窗外。走廊头上站着一个手铐脚镣齐全,面容憔悴的汉子,正在不知所措地往里探头探脑,看来这就是药瓶子说的越狱犯了。高队站在那汉子的身后,猛地推了他一把:“进去老实呆着,兴许上诉下来还有希望,别再找事儿啦!姚平光,让他去储藏室!”

药瓶子弯腰给他提溜起脚镣,回头对高队说:“您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呢。走吧老哥,发愣也没用。”顺手打开了隔壁的门,“孟广义,出来帮我收拾收拾储藏室!”

接着,孟姐弓着腰出来了。我一看差点儿没笑断了腰,这他妈的哪叫个人呐!整个儿一澳洲蜥蜴!以前光看见他的脸,还觉得虽然长得抱歉一点儿,也还马马乎乎看得过去,今天一看这姐姐那身架,我是大跌眼镜!姐姐的脑袋跟脖子连在一块就象是一个“7”,这“7”再跟身子连在一块,就跟“~”差不多了……那身子与地面的关系基本是“=”的关系,令人苦笑不得。见我伸着脑袋看他,孟姐朝我歪了歪脑袋:“弟弟,跟我到储藏室里热闹热闹?”

“行啊,一会儿我去‘鼓’你一‘火’……”我连跟他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了,就这体格还整天惦记着“鼓”人啊,“姐姐……把你‘鼓’死了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哈哈!老孟,几天不见,怎么脑袋快要长裤裆里去了?”左隔壁的老哥也打他的哈哈。

孟姐朝左隔壁抛了一个媚眼:“哼!长裤裆里去那不是还能经常看见你吗?”

开着玩笑,药瓶子拉着越狱犯就走到了我的门口:“老四,一会儿跟我换号去!”接着蹲下身子悄声说,“兄弟,刚才我看见检察院的杨大鸭子去入监队队部了,可能是找你呢。”

不会吧?狱政科还没正式提审我呢,检察院提前来干什么?难道严打了审案子也同步了?隐隐地我觉得大事不好,千万别是不等审问就起诉啊……我不敢多想,对药瓶子猛力点了点头:“药哥,你放心。这事儿我挺得住!谢谢你啊。”

药瓶子盯了我一眼不再说话,拉着越狱犯往里走去。刚刚清晰了一点儿的脑子,这阵子又晕了……检察院?踩肚子!寒露……老傻,瘦猴?宫小雷……踩肚子!踩肚子!还是他妈的踩肚子!检察院,寒露……这些乱鸡*巴毛一样的东西一股脑地往我脑子里硬塞,我的心吊在嗓子眼那里硬是不肯下来……我害怕了吗?说不上来。我只觉得我快要死了,快要去见我在天上的爷爷了。

“大哥,累了就躺下歇歇,”陈大郎在后面摸着我的后背说,“走了不要紧,大家不是还能见面吗?别难过……”
“滚蛋!我是因为这个吗?我操你奶奶的。”
“好好,我错了。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真是个傻佬。”陈大郎拦住正要发怒的二郎和三郎,怏怏地倚回了被卧。
“跟我走。”药瓶子回来了,“大有哥还不愿意陪死刑犯呢,不知好歹!过去别乱说话,大有哥脾气不好,乱打人!”

“老四,还有烟抽吗?”走在过道里,药瓶子问我。我哪里敢说没有了?那还不得让药哥笑话死?你一个驴大小的人让武大郎的三个兄弟欺负成了这样!可不说还真没啥东西给大有哥做见面礼呢,我嗫嚅道:“药哥,烟倒是还有一点儿……潮湿了,味道不咋地。”

药瓶子回头看了看我:“哈哈,不看龙祥的面子谁他妈管你?还嫌烟不好,你问问这里的伙计,哪个有你这种待遇?”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两盒没开封的烟来,“呶,龙祥干上值班的了,‘滚’了他们几包烟,给你一盒……记住喽,那盒大前门可是哥哥我给的啊!下队以后,别他妈忘了你药哥!”

我连忙接过烟揣在裤兜里:“多谢药哥!哥哥,您对我的好处我是没齿难忘。”

“你还别跟我玩这些文言文,我听不懂。”说是听不懂,可脸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啦,药哥哥脸上的褶子顿时成了部队上的“紧急集合”,扭得跟龅牙哥说的那个“鸦雀窝”不相上下,“哈哈……兄弟哎,你没记恨我那天打你的事情吧?”

哪天打我?俺早记不得啦!哥哥你跟寒露不是一路人,我记恨寒露哪能记恨你?一想到寒露,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恶心……寒露啊寒露,我要跟你母亲发生两性关系!最里头的那间储藏室的大门大开着,就象一个巨大的女阴,张着大口要吞吃我这个巨型的阳具……呵呵,大有哥正站在阴道口那儿,宛如那物件上面的红豆豆儿。

“大有哥,你好啊!我是胡四,”我迎着他过去想要握他戴着手铐的手,大有哥笑了笑:“小子,别跟我握手!快要死的人了别他妈沾了晦气身上,进来吧,哥哥跟你好好聊聊。”

“好嘞!”我闪身刚要进去,高队站在大门口吆喝上了:“胡四,提审!”
好嘛,这就来了?!我把手里的被褥往药瓶子手上一塞:“大有哥,我去去就来!”

“我操!这儿还有个没完事的?”大有哥歪头问药瓶子,“咱这兄弟遭难了?”
“没事儿,这弟弟在看守所跟人打了一架,让人家给赖上了……”药瓶子还没说完,大有哥就用膀子扛了我一下:“打个鸡*巴人能有啥事儿?去吧,我等着你回来说话!”

跟着高队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天上灰屎一样的太阳半死不活的吊在半空,就像一只捏紧了的睾丸,那屎一样的灰光就是一堆隐晦的鸡巴毛,看了令人心酸。

“胡四,这几天过得还好吗?”高队蔫儿吧唧地问。
“还好,”我实在是过糊涂了,几天?昨天不是咱们还来了一个“警匪同席”吗?
“高队,我来几天了?在里面整天不见个阳光的,我都过糊涂了。”
“六天了。”

乖乖,我怎么老是觉得是四天呢?看来不是我脑子接近老傻了,就是那天让“烧刀子”割断了我管记忆的那根神经了。穿过光秃秃的操场时,突然就起了一阵风。风儿卷起地上的尘土,飕飕地打着旋儿,从我的脚下掠过……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风儿向远处走去,这阵风卷着卷着就形成了一股屎棍子那样的旋风。此时正好有一位“政府”从风那里经过,风儿当场不客气--嗖地将他的帽子卷到了半空。恰在此时,一只老鹰从空中经过,当场也来了个不客气--啪地一声给叼走了……我估计,老鹰叼着帽子回家后肯定对它老婆说:孩儿他娘!快来拔毛,洒家给你娘们儿弄了一只乌鸦来家!吃完了“乌鸦”,老两口舒舒服服地上了炕……男老鹰说:娘子,今天咱们耍他个什么花样呐?来个‘张飞犏马’如何?女老鹰说:相公哟,张飞犏马忒难受,咱来他个‘老汉推车’怎么样呀?呼哧……呼哧……呵呵,这个好玩儿!我正这里展开丰富的联想,大过其“银”时,郑队当胸推了我一把:“胡四!站这里傻笑什么傻笑!给我滚进来!”

抬头一看,我已经站在了入监队队部的门口,我慌忙蹲下。
郑队跺了一下脚:“还蹲他妈什么蹲?进来!”
检察院的杨大鸭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郑队的办公桌前。

“你叫胡四吗?”杨大鸭子正气凛然地问道。
这一嗓子吓了我一大跳,听起来象杨子荣审问栾平的味道,我连忙作栾平状回答:“是是,犯人名叫胡四。”
“胡四,站起来听我宣读本院对你的起诉书!”

糊里糊涂地听完了《起诉书》,我大体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了--伤害罪!哈哈,我麻木着脑子在心里笑了一声……打人几拳头就是伤害罪呀?那么寒露这一生得犯多少伤害罪啊,照这种说法寒露够得上枪毙的啦!

“杨叔,我还是弄不明白,”我用力咽了一口干唾沫,红着眼睛问,“你们调查过吗?我怎么就犯了伤害罪了……”
“你不必跟我强词夺理!没调查,执法单位能随便起诉你吗?!过来签字。”
“不签!”我也豁出去了,到了这般时候了我还怕谁?“签了字,我冤枉死了哪个负责?你先说说谁来调查过我?”

杨大鸭子看来是见我这种人见得多了,不屑一顾地扫了我一眼:“胡四,我告诉你,对你我们可是仁至义尽了……你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吗?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们有权利减少提审次数!内部文件我还需要拿给你看吗?告诉你,现在十天就可以判处一个大案要案!从重从快你懂吗?”啊?这也算大案要案?看着我发蒙的眼睛,他缓缓地喝了一口水,“胡四呀,别那么‘膘’啦……你不知道你别的同案早已经把自己抖搂的干干净净了吗?你,还在执迷不悟!那个郭鲁明比你能折腾吧?一样!一样从医院里抬出来审讯!我劝你老老实实签了字,争取一个好的态度,我们可以在法官面前说你认罪态度较好,这样的话……”

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巴,我真想脱下鞋来抽他两鞋底!你他妈的都说了些什么玩意儿?我他妈干什么了我?我冤枉!我双手无力地扒在桌子上:“别说了……别说了……你说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没干……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杨大鸭子换了一种比较缓和的语气,“胡四呀,政策方面我就不再跟你罗嗦了……这样,我就问你一句话--这字儿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我不签!”我想摔门出去,刚一转身又灰溜溜地折了回来,我知道我要是出去的话,这腚眼门子就真的攒不成粪了……杨大鸭子看着我一脸沮丧的样子,哈哈笑了两声:“说你笨吧你还真笨!你想想,事情是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吗?你以为你不签字档和人民政府就拿你没办法啦?实话告诉你吧,全市上万个案子拒不签字的不下两千!结果怎么样?一个字--判!而且判得更重!因为他认罪态度不好嘛……”说着打开皮包抽出来一份文件,“这个我可以给你看看,拿着。”

我连忙双手接过来……原来这是一份内部文件,好象说的是严厉打击监狱内部的反改造分子,尤其是在狱内称王称霸的罪犯……难道我就是这上面说的“狱霸”?有我这种身架儿的狱霸吗?我不再去想它了,管你说我什么呐……这字儿我签还是不签呢?爷爷,我叫你亲爷爷!你饶了我吧……我蹲在地下双手扶地,陷入了沉思……签?还是不签?这是个问题!签--就等于我承认了所犯罪行,不签?你能与执法机关相抗衡吗?答案是肯定的:自己找个粪坑扎进去!《起诉书》是什么?不是还没认定你就是犯了伤害罪嘛……最后定罪那还得是法院说了算!退一步又能如何?俺爹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在理……听俺爹的吧。

从队部出来的时候,高队看着我手里的《起诉书》,呵呵地笑了两声:“胡四啊胡四,你真好玩儿啊你……”
我不知道高队说的是什么意思……杨大鸭子他奶奶的裤裆才好玩儿呢。

回到禁闭室大门的时候,药瓶子老远就问:“老四,怎么样?有点儿结果了吗?”

我是真不想回答,有什么结果呢?我把杨大鸭子他奶奶操了才会有结果呐,一枪完事儿。药瓶子见我木呆呆的不说话,一把将我拖了进去:“你这个大膘子啊,早点儿判了还省心!跟他妈政府较的什么劲?快别‘抻’了,再‘抻’麻烦就更大啦……快走吧,大有哥还等着你拿烟抽呢。”

“药哥,你真能整事儿,”我边往里走着边说,“你就不会先给他两支抽吗?”

“操*你奶奶的!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点憨儿’?”药瓶子从高队手里接过钥匙,推了我的脑袋一把,“还他妈文化人儿呢,‘人心不古’你知道吗?我吃这种亏还少吗?有些人我前脚给他烟抽,他后脚就点我‘眼药’……当然了,大有哥不是那样的人。好了,不说这些了……刚才我去入监队看了看,嚯!人‘海海’的,比蚂蚁还多!赶紧抖搂吧,看这形势要吃人呢……对了,小迪又把寒露‘干’了一把,哈哈,这小子我真佩服!满脸是血还吆喝‘打得好’……嘿嘿,不善不善!我记得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时候,那卖肉的老是说打得好打得好的,嘿嘿,敢情是在寒露跟人学呢。”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寒哥哥,你这又咋啦?我估计肯定是因为分饭不均的事,这套子下的真他妈准!迪哥,你厉害!

“哈哈,药哥,”我立马来了精神,“药哥,你说寒露他怎么就这么扛‘造’呢?人家祥哥和迪哥出手那么重,他怎么就还活得那么精神呢?嘿嘿……档教儿做一个刚强铁汉!当离格楞……”我兴奋异常,脑海里想象着寒露趴在小迪脚下的样子,不禁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操*你亲娘的!打得好!”

药瓶子看着我,一脸惊愕:“老四,你他妈神经啦?”

“你别管我!”我一把推开他,学着《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上刑场的样子唱上了,“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这声“出监”调门太高,我唱得是声嘶力竭,如同杀猪。正要调整嗓子再来一遍,高队一声断喝打消了我的念头:“找死啊你!”

找不找死先另当别论,高兴还得高兴!寒哥哥挨“帮助”,我胡四也快要判刑了。我巴不得快点儿判了,好早早地分到队上与寒哥哥大战上几百个回合呢……单挑我是他孙子,但是我坚信谁趴地下“草鸡”,那个让他草鸡的人就是祖宗!走在昏沉沉的小号走廊里,我感觉一身轻松,抬手敲了孟姐的门一下:“老姐姐,来一段李二嫂!唱好了兄弟有赏!”

还没等我走到大有哥的号门呢,李二嫂又溜达出来找张小六了……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郎个离格郎……

“大有哥,我回来了!”我“咚咚”地踢着铁门嚷道。药瓶子动手打开了铁门:“大有哥,刚才我跟高队反应了你的情况,高队答应一会儿来给你摘铐子。哎,老张你别流泪呀,这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呐!别哭了别哭了,你看咱胡兄弟都没咋地呐,人家……哦,人家也没咋地。”

我操!药哥你真能咒我呐……呵呵,我怎么能跟人家死刑犯一个档次?大有哥举了举戴手铐的双手算是跟我打了一个招呼,看着药瓶子说:“平光,你对我的照顾我会牢牢记住的!以后有用的着大有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哥哥别的不行,身上这把力气还是有的!我信奉这句话‘知恩图报’!”

瞧瞧,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药瓶子靠近大有哥的耳边说:“老四兜儿里有烟,再缺什么跟老四说就得,他是我表弟。”

嘿嘿,真有你的表哥,玩得俏!不但交往了朋友,出了什么事儿也找不到你的头上……我心想,油子就是油子,看人家怎么打的劳改?光这一招就够你学一阵子的,咱也慢慢来吧……说不定在这劳改队还得长期作战呢。大有哥看着我,跟药瓶子点了个头:“我也没什么大事儿,就好两口烟……”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抠着腮帮子说,“你看,刚说了没事儿,接着就要麻烦你……我身上戴的这付家伙吧,是在入监队出了一点小事儿给戴上的,可能高队还不知道为什么呢。你看……能不能跟高队说说给咱卸喽?这东西在身上忒他妈不利索,你别误会,我是说连脚镣一块儿摘。”

药瓶子边关门边说:“有哥,不是兄弟瞎猜测,脚镣够戗!我去汇报汇报看看吧。”
药瓶子一走,大有哥就跟我抱怨起来:“兄弟,幸亏你来了,”用手指着全副武装的越狱犯说,“这位老张大哥打从一进门就不闲着的哭,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嗨!老张,怎么又开始啦?你行行好让哥们儿消停消停不行吗?唉……老张啊老张,你就敢说你一定得‘打眼儿’?不是上诉还没下来吗?”

“大有兄弟,呜呜……你别拿我开心了,”烂泥一样瘫在地下的老张哭得越发厉害了,“呜呜……前天刚枪毙了十多个人……你不知道吗?我死了,我老母亲可怎么活呀……”

我蹲在地下推了推老张:“张大哥,如果真要那样你哭又有啥用?来来来,咱抽根烟歇歇。”我拿出烟来给他点上放在他的嘴里,“不瞒老哥说,兄弟我也差不多‘打眼儿’呢。”

老张抽着烟,扫了我两眼,抬头看着房顶不再言语了。
大有拉我躺到铺盖上,笑眯眯地说:“你就是那个跟老傻一起干挺了寒露的伙计吧?嘿!在看守所我就听说了……”
“怎么说的?”我很纳闷,这事儿这么有名气呀?我怎么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大有哥猛抽了两口烟,眯着眼睛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不禁低下头来。大有哥见我不说话,轻轻叹了一口气:“唉……兄弟,你这事儿不小呐。看守所小喇叭上说了好几次,说你们是狱霸!专门‘滚’别人的饭吃,‘滚’别人的衣服穿,还打伤了那个叫寒露的家伙……有人可能要‘打眼儿’呐。”

我的脑子又是一阵眩晕,难道我真的要跟这位张哥做伴儿去了吗?我就是这样的命运吗?老张见我发呆的样子,反倒安慰起我来了:“兄弟,常言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就死了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还他妈玩诗词呐!就咱这小蟊贼能跟人家古人比?我让他这两句诗词逗乐了:“嘿嘿,还‘照汗青’呢……哥哥哎,你过糊涂了?你以为你是谁?咱不过是一群触犯了法律的罪犯……”

“这话我不爱听!”老张立起了身子,“谁是罪犯?我犯了哪条王法?我是清白的……”

老张喋喋不休地讲述了他的遭遇……我和大有哥权算是公安预审员,津津有味地听他坦白交代犯罪事实。据张犯交代,张犯捕前系本市某大型国有企业团总支书记,本人长相属潘安、宋玉级,政治前途属飞机、火箭级,个人生活作风属孔子、柳下惠级。其犯罪事实如下:1983年5月某日深夜,本厂女工宋某某潜至张犯宿舍,哀求张犯与之建立恋爱关系,张犯不允。宋女失望之余欲行跳楼,张犯奋力阻拦,致使宋女乳罩带子扯断。宋女即以强j相要挟,张犯正气凛然断然拒绝。宋女恼羞成怒,自裂处女膜并大呼“强j!”,张犯无奈以棍棒猛击其头部,致使宋女短暂休克,后被同厂职工送往医院救治……张犯犯罪事实清楚,手段极其残忍,且证据确凿,于1983年8月某日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张犯不服判决,服刑期间越狱逃跑后,窜至宋女家中理论,又致宋女鼻梁粉碎性骨折,结果被我革命群众扭送公安机关。

哈哈,听了他的“供述”我大笑不止……哥哥哎,照这么说你是一个好人啦!我操,无产阶级专政专门抓好人进来坐监啊?你这不是开玩笑嘛!大有哥制止了我的大笑:“老四!你还别不相信,这种事情多啦!操*他妈的,一会儿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判的缓杀!来来来,老张大哥喝口水歇歇,听我跟你唠唠。”

难道大有哥也是冤枉的?去他妈的!糊弄谁呐。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郎个离格郎……走廊里李二嫂又出来溜达着出来找张小六了。老张此时也含上了眼泪:“苦哇!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啊--”
大有哥拍了老张的脑袋一下:“别他妈唱了!消停会儿,听我给你讲讲我的遭遇……我他妈判了个故意杀人罪!”

我一听险些叫了起来,嗬!我跟杀人犯关一个号子里来了!这哥们儿实惠,“造”死人啦!平时我老跟一些盗窃犯和抢劫犯什么的关在一起,还真没见过杀人犯呢,我说:“大有哥,说说你是怎么杀的人?我估计杀人这么大的事情,法院不敢冤枉你吧?”

“怨不冤枉咱先别去管他,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判得太重了!”大有哥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开了,“是这么回事儿……我是前年开春才出的监狱,本来想老老实实干点儿小买卖,谁知道象咱们这种人压根就做不成啥事儿!起初弄了点儿袜子在市场上摆了个小摊儿,挣的那点儿钱不够我一顿酒钱。我就琢磨着弄点儿大的来干干……借了朋友几千块钱贩海货,谁知道赔得更惨……得,饥荒还得打,日子还得过,咱重操旧业吧!我就组织了一帮小伙计在市场店铺收点儿保护费什么的,这样一来生活倒是有了保障,家里的人就跟着遭罪了……这黑社会也不是好玩的,不是仇家打上门来就是公安提溜咱。没有办法我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专拣大户吃他!”

“好!哥哥你有种!”我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小弟我最佩服玩黑道的人……”
“操!你懂个蛋子?这刀口上舔血的勾当是那么好玩儿的吗?”大有哥又要拿烟的样子,我连忙把整盒烟塞到他的手里,大有哥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两口,顺手插在了老张的嘴里,“老张大哥,你还别瞪眼,象你这种老实人是没听过这个的……咱接着讲……”

“大有兄弟,我就纳了闷了,凭着小买卖你不正经作,当的什么坏人呐!”老张颇不依为然地插话说。我恼了,冲他挥了挥手:“一边呆着去!你他妈除了戳个尿窝窝你还懂个蛋子?这个世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是好人吗?”

打完了这串连珠炮,我后悔不迭,听听,我这都是说了些什么呐!人家一个快要死的人了……大有哥没有接茬儿,伸了个懒腰接着说:“这不,就这么三弄两弄,在道儿上的名气咱也就有了一点儿……”

“嘿嘿,”老张蔫不拉几地笑了两声,“嘿嘿,就你大有?还‘有点名气’呢。连我这老实人都知道你心狠手辣,连焦胖子都管你叫了爷爷不是?”

嚯!这是真的吗?焦胖子可是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啊,听说当年用一把菜刀从南市一直杀到北郊,“老共”们大眼瞪小眼,只有往医院抬人的份儿……哥哥,了不起!

“老张你又替我吹上了不是?人家焦胖子那是跟我逗着玩呢。我俩打赌喝啤酒,谁赢了谁当爷爷……哈哈,这小子输了呗。”大有哥仿佛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脸上放出洋洋自得的光芒,“不过,这鸡巴见了我还真有点儿害怕呐!说实话,并不是我这两年‘造’得猛,兄弟我有底子!咱打小就在街上晃荡,哪个不知道咱大有哥这身胆量?”

老张似乎也进入了状态,摇得身上的装备哗啦哗啦直响:“大有兄弟,快说说你杀了哪个?这血呼啦的挺森人的……”

“森什么人?又没死人……死人了还好呢,就是没死人我才这么冤枉!”大有哥“扑通”一声倚在墙上,“老张我可告诉你,听完了帮我拿个主意!管怎么地你也是个文化人不是?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太他妈没脸见人!”

“大有哥你放心,兄弟我这文化水儿也算交代得过去,你说!说完了让老张出点子,我执笔给你写申诉!”我两眼放光,巴不得他快点儿讲杀人故事。斜眼看看老张,呵呵,这个老实人比我还急呢,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圆溜溜的猪睾丸,熠熠地放着紫光。

“今年六月,我一哥们儿找到我,”大有哥开始了,“我正跟几个弟兄在家里喝着酒呢,他就把我拉到里间说,在南山市场一个卖服装的跟他过不去,想请我‘搁’这小子一把。咱是干什么的?我也没跟弟兄们打招呼,就跟着他去了市场……”

“大有哥,你这是何苦呢?派几个兄弟去不就结了?”

“你这话现在想想也有道理,可那时候我光想着这是小事儿一桩,别他妈兴师动众的,谁知道我干在一个‘茬子’上……”大有哥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兄弟,你知道那个卖服装的是谁吗?周瘸子!我操他妈的……”

周瘸子?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人呢,我正要反问一句,老张开了腔:“兄弟,你把周瘸子给杀了?这不麻烦大了嘛!”

“真杀了还好呐!”大有哥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你听我说,跟着我哥们儿到了市场,哥们儿指给我看,我一看这不是周瘸子嘛--南市分局李局长他小舅子!当时我就想,咱撤了吧?又怕哥们儿笑话,再加上咱又喝了点小酒儿,就他妈上去给了他一刀!这小子捂着肚子就跑,我能让他跑了吗?撵上去给他挑断了脚筋……”

“人死了吗?”我急忙问。

“你是个膘子吗?不是我刚才跟你说了吗?没死!没他妈死!”大有哥有点儿不耐烦了,“我还真不想让他死,为这么一点小事儿就杀人,那我得杀多少人啊?”大有哥往上举了举手铐,“药瓶子怎么还不来呢?戴这玩意儿真他妈不得劲……这不,他躺在地下就吆喝上了--杀人啦!我就照大腿又捅了他一刀--爷们儿走啦!”

“完事了?”我大失所望,“这也太不够刺激了嘛!根据我的推算,这顶多算个伤害罪,离杀人罪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有哥看着老张说:“张哥,你给发表一下言论?”

老张好象没有听见大有哥叫他,象一只刺猬那样蜷缩成一团自言自语:“娘啊……儿不能在你跟前尽孝了,你可得记着按时吃药啊……娘啊,多去给俺爹上上坟,坟上的草儿也好拔拔了……煤气罐别忘了关……陌生人不要给他开门……”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人可怜得很啊……不知道他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可就太冤枉了,至少比我还冤枉!我用脚推了推大有哥:“大有哥,你就别问他了……老张这时候顾不上你啦。这样吧,反正你也死不了,等下到队上我帮你找个明白人问问,不行的话我帮你写申诉,先把杀人这个帽子摘了再说。只要构不成杀人罪,改判那是早晚的事儿!我在看守所遇到过这种事情,一个通奸的被人‘咬’了,法院判了他一个强j罪,人家一上诉立马给改判了--走道儿!常言不是说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熬过这一阵子去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大有哥不再提这码事儿了,靠到老张身边说:“张哥别难受,振作起来!我有个预感,你绝对死不了!来来来,听我唱段京剧你听--锵锵锵,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锵锵,档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

“大有,求求你别唱了……”老张昏昏然抬起了脑袋,“实话告诉你吧,我就剩下两天的时间啦,两天以后弄不好哥哥我就上路了……刚才我琢磨着,你说这人真的有来世吗?这来世是个什么样子呢?”

呵呵,还他妈的来世呢!来世你也是一个强j犯!档和人民政府会冤枉你?嘿嘿……冤枉我还差不多……我他妈的更冤枉!寒露啊寒露,我要是死了,来世就变成一个强j犯,专门朝你们家的女性下家伙!对了,咱变成一头驴,那物件还大!把你们家女人都给奸了,让你家女人生下些驴崽子来……嘿嘿,全他妈叫我爹!我当个驴祖宗也愿意。

“老张,那么你自己觉得有没有把握活下去?”大有哥问。

老张仿佛没有听见,兀自闭着眼睛嘟囔:“要说这来世吧,肯定有!要不都烧的什么香?拜的什么佛?要是没有来世,那坏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坏,好人还不得都得被他们欺负死?看来,这来世应该是有的……毛住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是什么呢?泰山?还是鸿毛?”

“鸡*巴毛!”大有哥笑了,“老张啊,你要是死了也就算是供产档掉了一根鸡巴毛罢了,弄不好人家还不待见你这根鸡巴毛呐!巴不得你掉了人家好讲讲卫生什么的。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了……老四,我觉得你还有点文化水儿,来,给哥哥讲一个古代好汉的故事听听,哥哥我长点儿见识,也好跟那些鸡巴操的玩命!”

我也不愿意再搭理老张了,凑到大有哥跟前聊起了张飞、李逵、鲁智深、武松他们来了……听得大有哥直竖大拇指。

开饭时,药瓶子很抱歉地跟大有哥说:“大有哥,我跟高队说了你的情况,高队说让你再等等……连铐子也免了,那什么,他说你在入监队打的那个人有门子……嘿嘿,你无论如何得理解我……我是出到力了。”

“我操!怎么我处理的鸡*巴都他妈的是茬子?”大有哥笑了,“得,忙你的去吧,算我倒霉。另外,麻烦你去木工房找找‘撸子’,让他给我弄点儿奶粉来,我要开始练体格啦!”

药瓶子也笑了:“大有哥,你真能闹我!这点小事儿还用找人家撸子?在这儿除了喝酒抽烟还算违反纪律,喝点奶粉才到哪儿?兄弟我有的是那玩意儿,一会儿我给你拿去。”

“你瞧瞧,又麻烦俺瓶子兄弟了不是?”大有哥眯起了眼睛,“瓶子,我会记住你的。”

药瓶子规矩得象一只躺在主人怀里的小猫,嘿嘿地笑着说:“大有哥,你真能开玩笑,这叫点什么事儿?应该的应该的,谁叫你是我哥哥呢?哎,有哥,老张这家伙没找什么事儿吧?高队可是很担心他呐,为什么让你来看着他?就怕他想不开玩野的……”

“高队真有意思嘿,他妈的让我看着他还不给我摘手铐脚镣,万一老张不想活了捎带着我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他妈的连个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就是嘛!”老张也替大有哥打抱不平,“今晚我就想掐死大有这个王八羔子。”
“那你就掐吧,最好连胡四一遭捎着。”

药瓶子一走,老张又放了哭声:“呜呜……娘啊!我对不起你呀……娘啊,我的亲娘啊。”

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我被他哭得难受,索性咧开嗓子唱上了,档的阳光把心头照亮,我们的明天充满希望!嘿--充满希望!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郎个离格郎……孟姐也跟上了。
饭后,老张把头抵在墙上跟墙较着劲,我和大有哥就又唠上了。大有哥的历史真够复杂的,十四岁那年邻居两口子吵架。那家男主人动手打老婆,他看不惯,上人家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就把那男的给剁了,弄了个故意伤害去了少管所。三年以后出来也成了青年,老实了没有半年,又在一次街头斗殴中伤了人,还是伤害罪,这次实惠--直接送了劳改队。这一呆又是三年,出来过了不到一年的正经日子,接着把犯罪行为升级了--抢劫!在这个劳改队打了整整五年的劳改,回家也就两年的工夫就出了这事儿--故意杀人……活了将近三十年,光劳改就打了十一年,幸好这次没判死刑,不然的话死了岂不冤枉成了窦娥的脚后跟?

“大有哥,你这不是累犯吗?听说这要加重处罚的。”我说,“你想想,现在这个形势,判你个缓杀行啊,你赚了。”

大有哥笑了笑:“说是冤枉,可比起那些真正冤枉的人来,我还算占了便宜了呢……哈哈,我这十几年劳改是白打的?咱是什么?咱是他妈劳改油子!这事儿搁别人身上,十个脑袋也搬家啦!要不是那么多人作证,我他妈还说咱没捅他呐!就这样我的口供也是零分……”

听了这话,我打了一个激灵,上次我为什么就不能也给他个零分的口供?脑海里又浮想起高队那意味深长的微笑来“嘿嘿,胡四呀,你可真好玩……”我他妈的可不是好玩咋地?想到这里,我的脑子又开始恍惚起来……到底能给我加几年呢?千万别真把我给“巴勾”了,那我真冤枉成窦娥他爹的鸡巴皮了……那么,传说中有人要打眼儿会是谁呢?老傻?对!老傻。一切都是他引起的……不对,是我引起的……也不对……脑子又乱套了。

大有哥倒是想得开,不停地跟我讲当年他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他说,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仇家,那帮人见就他自己一个人,“哗”地就围了上来,大有哥一看不好,从裤兜里掏出给女朋友刚买的雪花膏就来了个先发制人:都他妈的别动! 那帮人一看,纷纷捂住了脑袋:有哥,有话好商量,千万别玩镪水!结果,反倒让大有哥照屁股一人来了好几脚……我很佩服他,这才是真正玩社会的呐!如果让我碰到这事儿,不死也得去层皮……不过,后来听着听着我就有点觉得他多少有点过了的意思……哦,合着全市你是第一名啊?市长也得叫你爷爷?

“大有哥,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董启祥?”我故意提提祥哥,祥哥跟你应该有得一拼吧?大有哥刹住了:“你认识龙祥?”看看吧?这个你该重视了吧?我说:“谈不上认识,在入监队他对我挺照顾的。”

“那是一条好汉!”大有哥竖起了大拇指,“可惜没有见过他!听说龙祥当年在潍北农场,一个人干趴下了六条汉子,其中一个还号称练了八年的散打……兄弟,有机会领我认识认识!我就佩服真正的好汉……在少管所的时候,有人说咱老家来了一个叫董启祥的朋友,我还没怎么在乎呢,结果也没认识一下,就那么错过了……”

“大有哥,那么小迪你认不认识?”我打断他,“小迪跟祥哥关系很好呢。”

“你说的是不是脸上有一块刀疤的那个付志迪?操!他比人家龙祥那可是差大了!”大有哥不屑一顾,“那是个‘喊山’的,是个群胆--人多的时候他玩起来比谁都猛,单挑他不是个儿!去年我跟他干过一架,这小子吃亏后就扔下这一句话--‘你等着’。我他妈等了他大半年,也没见他来找过我,嘿嘿……他也进来了?有机会我得去会会他。”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光听他天南地北的胡侃。也不知道天到了什么时候,大有哥讲累了的时候,我俩就靠在一起睡了过去。半夜,我起来撒尿,见老张大睁着两眼还在嘟囔:“娘啊……娘啊……”

开饭了,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估计下午饭要吃的时候,高队来提走了老张。我的心里惶惶的……这是差不多了,很可能是叫老张出去问问家里还有什么事情要打理的,明天就送他上路了呢。老张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张纸--《行事裁定书》,我拿过来一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我大气不敢出一声,麻木着脑袋跟墙角温存起来……大有哥也不敢再看老张,呆呆地用布条缠起脚镣来了。不多一会儿,药瓶子进来说让我去值班室一下,我不禁心下一凛!难道我也要上路了?心揣揣的来到值班室,高队示意我坐在马扎上,很柔和地说:“胡四呀,这两天过得还行吗?”

“还行。”我心想,你这不是废话吗?膘子也知道这种滋味行还是不行啊。

“行就好,不要着急,”高队递给我一根烟,“是这,老张上诉下来了,是那个什么……死刑。你今晚无论如何不要睡觉了,就陪他聊天儿……我让姚平光今晚也不睡了,就在门口呆着。你们千万给我把他看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高队,我们三个大男人还看不住个老张?你就情好吧。”我放下心来,原来就这么点破事儿呀,“高队,你说大有戴着手铐脚镣的……”
“姚平光,去给杜传有把家伙卸了!”高队沉声说。

回号子的路上我问药瓶子:药哥,有没有寒露的消息?药瓶子笑了:咳!你不问我还差点儿忘了,这个鸡*巴操的现在是生不如死。上到政府下到犯人没一个拿他当人待的,这吊操的整天嚷嚷着要自杀。我估计你们判了以后他就好进来呆着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
回到号子的时候,里面的景象把我吓了一大跳,老张戴着手铐的双臂绕过大有哥的脖子紧紧贴在大有哥的胸前,战抖得象一只被雨淋过的野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娘,娘……大有哥眼圈红红的,用手拍打着老张的大腿:张哥别难过,你家大姨的事儿不是还有我嘛!你放心地走吧,有我大有的一口饭吃,大姨她饿不着……我听了就想笑,好嘛!你一个死刑缓期犯,自己哪天上天见佛祖还不知道呐,竟然还要照顾人家的老母亲?想笑又觉得别扭……老张太可怜了,我哪能笑得出来呢?药瓶子站在门口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巴说:我说二位,还是起来歇歇吧……老张走了这是好事儿呢,这个鸡*巴世道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走了好,早走了早托生,兴许来世咱也弄个法官干干,专杀他妈的……那什么,这话算我没说……关上门走了。我上前把老张的胳膊从大有哥的脖子上拿下来,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说:“老张哥,大有哥说的有道理,你走了不是还有一起蹲过号子的弟兄们吗?大有哥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我先帮你照顾着大姨……”

老张“扑通”一声给我俩跪下了:“两位好兄弟,受我老张一拜!这我就放心了……我也想通了,这人生在世哪个没有死的那一天?无非是个早晚的事儿……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两位兄弟能经常去看看她老人家,帮忙换个煤气啥的,再就是按时给我死去的老爷子上上坟……如果有可能的话,给老母亲找个医院住住……老母亲患胃癌有些日子了。”

“张哥你放心,”我听得鼻子酸酸的,面对墙角猛力地甩了一下头,定了定神,看着老张的眼睛说,“我父亲就在中心医院当大夫,正好是外科的,下次他来的话我跟他先说说……张哥,无论如何你得挺过这一关去,人常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太拿这个当回事儿。”说完这番话,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呸!你这都说了些什么逼话?膘子才拿死不当回事儿呐!换了你,早他妈尿裤子啦。

老张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心情好象轻松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容:“谢谢二位兄弟了,哎,大有兄弟,你经验多……这事儿我得问问你,不是听说人在上路前,监狱里管一顿好饭的吗?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大有哥正色道:“这事儿有!几年前我在看守所看过一位伙计,晚上所里给炒了四个菜,还给了一瓶白酒。这伙计醉了个一塌糊涂,第二天上路昂着头唱了一路歌!跟没事儿一样。”

我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把手里已经有些发凉的馒头往地下一扔:“嘿!这是个好事儿!得,我去吆喝吆喝药瓶子,让他汇报给高队,怎么地也得给咱张哥改善改善生活不是?”接着我就把头伸了出去,“值班的!值班的!”

吆喝了半晌,走廊上除了回响着嗡嗡的声音以外,哪有个什么别的动静?

“咋呼什么?你隔那么老远谁能听得见?”孟姐尖尖的嗓子在空空的走廊里响了起来,“什么事?我给你招呼去!”
“孟姐,我屋里有一个伙计晕过去啦!赶紧招呼药瓶子让他过来看看!”
“哎哟!这可是个大事儿,你等着!”

接着,我看见孟姐手里拿着一个脸盆猛地往铁门扔了过去--“咣当!”
不多一会儿,药瓶子打开了大门:“哪个臭逼*养的闹事儿?活得不耐烦啦?”

孟姐伸出脑袋说:“瓶子,南头那屋有个伙计晕过去了!你快去看看,别死了人招来晦气!快快!”
药瓶子一听,吃惊不小,飞也似地往里面跑来。
我连忙把头缩了回来:“哈哈,哥哥们,看我的吧!”

药瓶子蹲下身来,往里看着问:“有哥,是谁晕过去了?老张吗?”

“药哥,嘿嘿……”我先递给药瓶子一支点上了火的烟,“药哥是这么回事儿……你看老张哥明天就走了,不是听说上路以前管顿酒喝的吗?”

“就这点事儿还值得一惊一乍的?”药瓶子把头伸了进来,“张哥,按说吧,这个规矩是没有的……可能以前有过,这咱不知道。您甭急,兄弟我正在给你炒着菜呢……我还不瞒你说,这事儿也就是摊在高队手上……好了,慢慢等着吧。”

我和大有哥围在老张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唠着,不多一会儿药瓶子就回来了,随即一股炒菜的香味飘了进来……我连忙爬起来:药哥,酒来了?药瓶子也不答话,哗啦打开了门:“老张哥,起来垫把垫把来。”放下手里的几只饭盒,把食指横在嘴巴上嘘了一声,“弟兄们千万别出声儿,让人家点了‘眼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张哥,来吧。”

我蹲下身来打开了饭盒,嚯!还真丰盛呢,一盒炒鸡蛋,一盒青椒炒鸡块,一盒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盒切成块状的圆火腿,还没放好呢,我这哈喇子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老张抬眼看了看地下的饭盒,嘟囔了一句:“瓶子,就这四个菜呀?”

药瓶子听了这话,脸“呱嗒”一下子放下来,不高兴了:“老张,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去问问,谁他妈……哦,好了好了,张哥对不起啊……来来,有哥你领着吃呀!”

“酒呢?”大有哥按住了正要发火的老张,“瓶子,反正人家老张也没什么大的要求……你看这酒?”

药瓶子此时脸色很难看,搓着两手说:“张哥你别怪我,我也是一个小小的犯人啊……有哥,兄弟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啦!高队刚才说了,他也没这个权利呀……”
“不吃了!”老张把地下的饭盒往边上一推,顺势躺在了铺盖上。

我顿时有点儿反感老张了,你说你这是使的什么小性子?人家药瓶子容易吗?这事儿搁别人身上管不管你还是个事儿呐……看着老张气鼓鼓的样子,我又没有发作出来,唉!张哥这是难受的不讲道理了呢……平常谁会这么不知好歹呢?还是药瓶子有“抻头”,站起来嘿嘿笑了两声:“这样吧张哥,我回去跟高队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你整点儿酒来……老四,劝劝老张,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大有哥站起来拍了药瓶子胸脯一巴掌:“你也别跟个真事儿似的啦,去说说去吧,这可是喝酒的好时机啊!哈哈。”
药瓶子也笑了:“有哥,合着我还算是跟老张哥沾光了呐?嘿嘿,你们等着,我去试试。”

药瓶子刚带上门,走廊上就有人咋呼上了:“瓶子!你这不是玩野的吗?你这是给哪个送夜宵呐?你这不是耍弄爷们儿吗?爷们儿来了好几天了……”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我操你些二大爷的!你不知道南号儿里有人要上路了吗?再他妈叨叨,我揪出你来一个一个练你个吊操的!”呵呵,敢情药哥有火发不出来在这儿发了呐……走廊里顿时鸦雀无声。

“老张,消消火!”大有哥推了推老张,“人家药瓶子也不容易,咱不能太那什么了。”
“我火了吗?”老张应声坐了起来,“你看看我这脾气……瓶子干什么去了?”

看来老张真是有点儿神智不清了呢,我俩再也没有说话。药瓶子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只酒瓶子。大有哥一把夺了过来,看也没看上牙就咬瓶盖。药瓶子回身带上了铁门:弟兄们,这瓶酒可是人家高队自己掏腰包买的啊,慢点儿喝,喝完了可就没有了。话音未落,一大半酒先落入了大有哥的肚子里。大有哥抹了抹嘴巴,咳了两声道:“好酒啊好酒!”顺手把瓶子往老张怀里一捅,“喝!老张哥,酒壮英雄胆!喝完了兄弟给你唱上一曲,为哥哥送行!”

老张接过酒瓶子一仰脖灌了一大口,接着把瓶子递给了我,蹲在一旁大声地咳嗽起来。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一瓶酒见了底儿,药瓶子楞是一口没喝上!大有哥把饭盒搁在腿上,用筷子没命地往嘴里扒拉着菜。药瓶子坐在地上,不停地苦笑着:“嘿嘿,看这架势倒不是老张哥上路……嘿嘿,老四和有哥象是要走了的样子啊。”

老张依在墙上,双目朝天魂儿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两行清泪幽幽地挂在了双颊。
药瓶子看了一会儿,侧身轻声问大有哥:“哥哥,你觉得老张哥今晚没什么大事儿吧?”

大有哥推了药瓶子一把:“回去吧你,跟高队说说,就说老张谢谢他的照顾,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的。”转头问老张,“张哥,你说是不是?”

老张答非所问:“明天起风了……我的魂儿不能给刮跑了吧?”

“哥哥哎,情好吧,风儿不会刮好人的魂儿的!你的魂儿会上天堂的。”药瓶子收拾了饭盒朝老张猛力点了一下头,“哥哥,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你。”

也许是酒力上涌,我盯着老张看了一会便迷糊了过去……梦里我看见老张插上了一副洁白的翅膀,忽闪忽闪地向昏黄的天空飞去……大有哥悲凉的歌声陪伴着他。

千万次的梦回故乡
那里住着我的爹娘
林立的高楼没有我藏身的地方
只有这深深的牢房
记载着我的忧郁和悲伤
等着我啊我亲爱的爹娘
儿每天夜里走进您的心房
也走进我的故乡

这一夜,恶梦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梦见我的四肢被人砍伤,我不停地在雪地里奔跑、逃窜,回首是雪地上斑斑的血迹。寒风穿越我的心脏,太阳像万柄利刃扎在我淋漓的伤口上。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拼命地呼喊,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我渐渐绝望……恐惧让我大汗淋漓。

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揉搓着眼皮抬头一看,门口站着高队:“老张,把衣服穿利索点儿,走!”
我和大有偷眼看着老张,有些呆了。
老张看起来平静了许多,起身伸出了手去:“队长,把我的手铐解一下,我好整理整理衣服。”

高队命令我:“胡四,起来给你张大哥整整衣服!”
我慌忙爬起来给老张拽着衣角:“张哥,别紧张,慢慢走……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会给你办妥的……”

“兄弟,谢谢你……嘿嘿,哥儿几个还没‘轧伙’够呢,你看看,我这就走了……唉!啥也不说了……”
“老张,走好啊!”大有哥也站了起来,眼圈红红的。这红眼圈在大有哥粗犷的脸上,看起来很不协调。
“走吧走吧,”高队催促道,“没什么可怕的,老张你是条汉子!胡四,你也跟我一起走。”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怎么?我也要上路啦?!
“高队,我去干什么?”
“你今天也要宣判了,在支队礼堂--公判大会!”

什么?为什么没有开庭就宣判?我彻底的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呀?难道这就是严打的判决方式?审判程序呢?怎么着也得容我分辨两句吧?我的脑袋乱成了一盆糨糊……这怎么可能呢?打眼儿?我他妈的够资格吗?心里想着,两腿就移出门去。大有哥好象也没有反应过来,拖着我的胳膊就往后拉:“老四!别去别去!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呀?高队,你没弄错吧?怎么地也得提审几次再判吧?”

高队把大有哥推回了屋里:“告诉你杜传有,别以为你就没事儿啦!你这判决检察院提起抗诉了……妈的,弄些什么鸡*巴吊事儿呢?老实在里面呆着吧……唉!”

灰溜溜地跟在老张身后走出了走廊,一抬头,看见大门外站着两位荷枪的武警,高队用手指了指老张,对武警说:他,今天走!一位武警上来用绳索绑上了老张,我在一边看着,放下大半心来:看这架势我打不了眼儿!要是打眼儿,连我也得绑上……嘿嘿,我偷偷地笑了一声,死不了就好啊!留我一口气我不是还可以申诉吗?我就不信我的大好青春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儿就抛洒在这里面!跟在高队后面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礼堂。里面黑压压的坐满了犯人,墙根下三五米就站了一个背枪的武警。台上摆了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几位满脸煞气的人,估计是法院的法官(那时候的法官没有制服),看的人心里惶惶的……我机械地往前走了几步,高队喝住了我:胡四!还走呐?到墙根下蹲着去,台上念到你的名字你再上台!我挪到墙根抬眼一看,墙根下早已蹲了十几个人。

“四哥!我可见到你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人堆里传了过来,我寻声望去,见宫小雷泪汪汪地扭头看着我,不停地朝我眨巴他绿豆一样的小眼睛。嘿嘿,这家伙几天不见越发出脱的标致了……胡子老长,一边的头发变成了火红色,就象是现在的时髦女子锔了油,令人啼笑皆非,我知道那是由于缺乏营养造成的……那张黄脸更像一根勃起的阳具了,只是这勃起看不出一丝的兴奋。我蹩过去蹲在他的旁边,轻声问:“小雷,你还好吗?”

“好个大蛋子啊好?四哥,先别废话,你估计咱们能加几年刑?”
“我又不是法官,我怎么知道加几年?”
“哥哥,我问过懂门儿的啦……老傻死刑,咱俩无期!”

无期就无期呗,死不了就好啊……我懒得再去理会他,定定地看着地下的一窝蚂蚁在忙忙碌碌的搬家。
“四哥!你倒是说话呀,”宫小雷拿一块小石子扔了过来,“咱们怎么办呐!万一真判了无期咱们上不上诉?”

“别上!”这个我得提醒他,这小子孤陋寡闻!你不知道有很多人本来没事儿,一上诉反而“巴勾”了?

公判大会开始了……我们十几个人鱼贯被押上台来。

“……判决如下:被告人郭鲁明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哈哈,有门儿!老傻不是死刑!那么我就没啥大事儿啦。

“被告人宫小雷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哈哈,好啊!我更有希望啦!

“被告人胡四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与前罪没有执行完毕的刑罚,决定数罪并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一年……被告人上诉不上诉?”
“不上!”我连忙回答。一种死里逃生的欢乐,悄悄在我的心里滋生。

宣判完了我们这些不打眼儿的,审判长停顿了一下。我趁机瞄了瞄四周,大家都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有老傻坐在轮椅里,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嗓子里却没有一点儿声音……我偷偷地笑了,我的傻哥哥哎,你可真能装好汉嘿!你倒是大声吆喝出来啊……老傻也看见了我,拼命的挤出了一丝苦笑,那意思仿佛是说:兄弟,咱们可真够他妈的够倒霉啊。后面的宣判我已无心听下去了,只记得宣判老张死刑的时候,老张大声说:“我要上诉!”

审判长厉声道:“本判决为终审判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散会的时候,狱政科的段科长把我们几个同案犯招集到了一起:你们几个听着,既然都不上诉,集体到禁闭室呆上十天,等待下队!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兄弟们!咱们又要重逢啦!这一刻,我感到如烟一般升腾,掠过往日的一切。
宫小雷他们几个跟在段科长身后回严管队收拾行李,我回头找高队,见高队正站在门口跟一位胖乎乎的警察低头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高队朝我招了招手,我连忙跑过去。高队指着胖警察说:“胡四,这位是狱政科的庞队长,跟你调查一件事情……好了。庞队,呆会儿你送他回去吧,我先回去给他们腾个地方。”

这应该就是我姐姐提起的那个庞队吧,我心里很舒坦,哈哈,咱也有人啦!我装成还不知道的样子问道:“队长,您找我问什么事情?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没什么事儿,我就想问问你,你对判决有什么想法吗?”庞队递给了我一支烟说。
“判得很公正……”
“好了,你心里啥想法我也知道……”庞队顿了顿,小声说,“我是谁你也不必知道,总之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服刑,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下队的事情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到三大队学开车床。好好给我干,争取早日减刑回家!”

我还真不知道三大队是干什么的,但我心里有数,肯定是个不错的活儿,庞队是我半个亲戚嘛!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帮我,又忍下了,我不能乱说,队长忌讳这事儿呢……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庞队,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谢谢您对我的关照。”

“走吧,十天以后郑队会带你们下队的。”
看着宫小雷他们的背影,我问:“庞队,宫小雷和老傻分哪儿去了?”

“老傻去了老残队,宫小雷跟你分在一个车间……”庞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乱打听,记住了,下队以后不准跟宫小雷拉帮结伙!劳改队最忌讳这个。”

走在回禁闭室的路上,我的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这种轻松的感觉怪怪的,有一种飘在半空的味道。温暖的阳光当头照在我青青的头皮上,仿佛有一只大手在轻轻的抚摩我……远处的树木在轻风的吹拂下,象一个醉汉一样懒洋洋的晃着,树枝上的树叶已经有些枯黄了,稀稀拉拉的树叶贴在树枝上,犹如络腮胡子上粘的小米粒儿,令人看了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风儿刮得也不再是蔫呼呼的样子了,而是干燥中透出一丝凉意来了……哦,应该是初秋的季节了……这日子过得可真慢啊。走到禁闭室门口的时候,我吃了一惊!门口墙根下,密匝匝蹲了一溜人,原来小号的伙计们出来晒太阳了呢。耀眼的阳光斜照在这帮人的脸上,显出很滑稽的效果来。惨白的脸被阳光直接撕开了皮肉,露出暗青色的血管,象一根根蚂蝗吸在脸上,不时还在忽闪忽闪的跳动着,而嘴唇无一例外的成了一个个深深的老鼠洞,贪婪地往里吸着新鲜空气。

“老四!判了几年呐?”药瓶子老远跑了过来,“呦!这不是庞队吗?庞队,您亲自送胡四回来呀?好久不见……”

“滚蛋!少他妈跟我套近乎,”庞队把我往药瓶子跟前一推,“姚平光,把胡四给我看好喽,这小子加了十年刑,别想不开挂了‘大油’什么的。”说完,转身走了。

药瓶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哈哈,我的小哥哎!你可真行啊,好好,不错!比老张强多啦……刚才我听见大卡车游街的声音了,那上面一直念叨老张的名字呢……‘强j越狱犯张某某,验明正身’!咳……这他妈的人呐,就跟一条蛆差不了哪儿去……说死也就死了。兄弟,你行!哥哥我还等你回来看我呐……”

“药哥,你快别‘臭’我啦!”我接过药瓶子递给我的香烟,“我这都十一年了,还怎么回来看你?”
“操*他妈,你不知道我吧?哥哥我无期!嘿嘿……我是个强j的……”

我制止了他,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有什么意思呢?现在谁还在乎你是犯什么罪进来的呢?又有谁在乎你判了多少年?全他妈乱套啦……呵呵,我打了人几拳头,竟然是伤害罪!而打我的人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的笑呢……我摇了摇头向墙根看去,嗳?大有哥呢?

“药哥,大有哥呢?老家伙没出来晒晒?”
“操!人家‘下队’啦!”
“好!下队了好,去哪里了?”我真替他高兴,终于可以歇会儿了。

“去看守所啦!”药瓶子也好象很高兴的样子,把手里的烟头往远处一弹,“你刚走,‘一看’就来人把他给提走了,听说是检察院抗诉,发回去重审了……”

大有哥!我不自觉地就落下了眼泪……大有哥,你得坚持住!我等着你回来帮我收拾寒露呐……罢了,即便是不收拾寒露你也得回来啊,我身边不能没有你这样的大哥。我抬起头来,望着远处围着一棵树忙忙碌碌的麻雀,心里空落落的。刚要找个地儿蹲下晒晒太阳,高队就站在门口吆喝上了:“胡四!你来一下!”
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走到了值班室门口:“报告!”
高队一把将我拉了进去:“还他妈的报告个逼呀?来来来,坐床上我问你个事儿。”

我有些发蒙,你对我这么客气,是不是又要“掂对”我?我可是真让你的那顿电棍出溜怕了……抬眼看了看他,不象啊,这模样倒象是又要请我喝酒的样子……哈哈,高队你要是今天让我喝酒,我就借着酒劲儿越狱!想到这儿,耳边突然就响起了“啪!”的一声枪响,身上接着打了一个哆嗦……张哥,你走远了吗?

“胡四,想什么呐?”高队给自己倒了半茶缸酒,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抬眼问我。
我回过神来,看着高队手上的茶缸子,口水溢满了嘴巴:“没想什么……嘿,又喝上了,这是什么牌子的酒啊?”

“他奶奶的,我还能喝什么样的好酒?还是他妈的烧刀子,一块五一瓶!”高队咕咚灌了一大口酒,从裤兜里摸出一把花生米仰面倒在了嘴里,象兔子吃萝卜那样急速地咀嚼着,“胡四,我来问你,你跟庞队是什么关系?”

“高队,你真能胡联系,”我咽了一口唾沫,“咱一个小小的犯人能跟人家政府有什么关系?高队,也就是你这样的实在人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我还要说他是我姐夫呐。”说完了,我在心里偷偷的笑了一声,嘿嘿……我要是真有这样的姐夫,我还上教育科当文化教员呢,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个比较有文化的人吧?你没看见这儿除了文盲就是流氓的?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在这儿耍他妈‘油壶’了,”高队又抿了一口酒,“你跟他什么关系我也管不着!我就纳了闷儿了……我给你找了个这么好的活儿,他楞是不同意,非要让你去三大队不可,真他妈奇怪!”

“高队,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也很纳闷,你给我找了个什么好活儿?

高队摸了摸油漉漉的下巴,接着说:“本来吧,我觉得你这小子有点儿脑子,想留你在禁闭室值班,可庞队说你早已经被三大队给要走了,你说这不是奇怪是什么?那个三大队有什么好的?干活儿累死人!我这儿不好吗?我这儿……”

看着他一张一合说话的嘴巴,我是欲哭无泪,是啊!这儿多好?活儿不累,大小也算是个“领导”,吃喝不愁,偶尔还能混上两口小酒儿喝喝……咳!这肯定是我姐姐捣的鬼。他肯定以为让我去开车床还能学点技术,将来兴许用得着……你没进来过你怎么会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呢?学他妈什么学?我这脑子能用在那上面吗?如果我真的能留在禁闭室多好。见我傻忽忽的也不说话,高队把剩了一小口的茶缸子递给了我:“小子,你没福气呀!来来,喝了吧……在这儿老实呆上几天就去三大队吧!”看着我哆哆嗦嗦的把酒喝了,高队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下了队好好给我干!十一年不算多,改造的好,有个七年八年的也就出去了……你小子脑筋还行,好好表现吧,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咳,你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我只有一个念头--申诉!趁他不注意,我又从酒瓶里倒了半茶缸酒,刚要伸嘴,高队劈手夺了过去:“还他妈的喝呐!给我滚回去,他奶奶的踩鼻子上脸,”用手拍打着溅在胸前的酒渍,把头伸向了窗外,“姚平光!收工啦!”

呵呵,收工?晒太阳成了干活了……我慢腾腾蹭出门去。晒成烫猪色的蹲小号的,在药瓶子的驱赶声中鱼贯而入。嘿嘿,大有哥走了药瓶子又恢复“第一名”的气概了。我那武大郎孙子走到我的面前,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小声说:“大哥,还有烟吗?”

“高队!”我使劲攥住他的手,回头吆喝高队,“高队,有人想跟你要烟抽!”

我孙子挣脱不开,猛力咬了我的大腿一口!趁我疼得松开手的时候,撒腿往里跑去,从后面看去,这厮活象一只侧立着的乌龟,滴溜溜滚得没影儿了。

“胡四,别他妈的给我找事儿,快回去!”高队有点儿不高兴了。

回到号子,看着老张和大有哥用过的餐具,我又是一阵心酸,一颗心仿佛吊在嗓子眼儿那里,忽上忽下的颤悠个不停。

“老四,高队说了让你到对门号儿里去住,”药瓶子开门进来说,“这里要住几个重刑号……那什么,你同案叫个什么小雷的一会儿也过来。”
我紧紧握了握药瓶子的手,感激地说:“药哥,这些天多亏你的照顾……”

“啥也别说了,”药瓶子边拉着我往外走边说,“就算是哥哥我给你赎罪吧,谁让我那天打你那么狠的呢?好了,等下了队再仔细说吧……对了,”药瓶子从裤兜里摸出一本书来,“这是龙祥让我捎给你的,妈的真好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还给了两盒烟,我先给你存着,没有了就跟我要……龙祥人真不错!”

是啊,真不错!以后我得好好报答他……在这种环境下能有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
这间号子比对门稍微宽敞一点儿,空气也比对门清新了许多,可能是因为后面多了一个通气的小窗口的缘故。微弱的阳光透过小窗口,斑驳地洒在灰乎乎的墙壁上,凭空多了一些生气。靠在窗下站了一会儿,我便摊开被褥躺了下来。凉凉的水泥地隔着单薄的褥子透出阵阵寒意,令我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十一年啊……十一年过后,我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三十多岁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还能适应瞬息万变的社会吗?那时候我的同学和朋友们都该领着孩子上学了吧……我的父母还会活在这个世上吗?长这么大我除了给老人家增添烦恼以外,何尝尽过一天孝?万一……我不敢顺着这条思路再想下去了。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审判长高亢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张哥,你真的上路了吗?与老张在一起渡过的几个不眠之夜此时恍如隔梦,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昨天还在一起生活的人,今天就阴阳隔世……我忽然觉得自己离阴间也就差那么几步远了。这人活在世上到底算得了什么呢?一时间,生命的意义在我的脑海里成了一种非常模糊的概念……那我就算是一条肮脏的蛆虫吧,只要还能继续活下去,我就要等到脱茧而出化作苍蝇自由翱翔的那一天。一阵冷风从小窗口吹了进来,我用力裹了裹身上的毯子……这日子过起来觉得很慢,回想起来还是蛮快的,不知不觉这已经是初秋季节了呢。

凄凉的空气已经潜入我的灵魂,潜入我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我的视野里到处是光秃秃的沙漠和荒凉的天空,大脑也似乎已经结冰,沉沉地进入冬眠状态……嘈杂的脚步声好象往我这边走来,是不是宫小雷他们来了?果然,高队打开了我的号门,接着几个顶着黄表纸一样的脸的人被推了进来。嚯!宫小雷、瘦猴子,竟然还有大膘子!后面还跟着两位没见过面的朋友。高队站在门口指着我说:“胡四,挤一挤将就着住两天。你们几个千万别给我整事儿,要是再出点儿什么差错,我一个个送你们去严管!再就是胡四你少跟孟广义叨叨,那个人忒他妈不是东西!再听你跟他搭话,我让你出去吃‘骨碌梨’!”

“骨碌梨”?这是什么水果……操他妈的,不吃也罢!我接过宫小雷的铺盖,边往地下放着边说:“高队您放心吧,那个姓孟的再跟我搭腔,我一准报告政府!让他吃‘骨碌梨’。”

高队鼻孔里哼了一声,关上门走了。
“四哥,这他妈算个什么事儿啊!”宫小雷一拳捣在墙上,大声骂道,“这不是拿法律闹着玩儿嘛!”

我没接茬儿,一手一个把他们推到靠墙的位置,拉过不知是谁的被褥坐了上去:“先别发牢骚,哥儿几个都不好受!哥哥我先给你们发根烟抽再说。”

众人立马来了精神,泥球儿一样的眼睛立即变成了瓦亮的探照灯。发完了一圈烟,这烟盒又瘪了下去。哥儿几个正在喷烟吐雾,走廊上孟姐又叫唤了起来:“我操你们那些妈的!谁他妈的又吃独食呀……让烟呛死你们得了!李二嫂眼含泪,关……关上--关上他妈的逼门!”

哈哈,姐姐呀,这遭儿你可把李二嫂给得罪啦!
“郎个离格郎……”呵呵,宫小雷也会唱呐。
我过去关上了窗口,回身踢了瘦猴一脚:“小子,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正在跟寒露哥哥‘正口子’玩我吗?”

瘦猴好象很害怕,闻言慌忙站了起来:“四哥,别拿我开玩笑啦……嘿嘿,我跟他正口子还能跑到这小号里来遭罪吗?寒露连我都他妈的一遭儿告啦!”
“去你妈的!”宫小雷侧身蹬了他一脚,“你先说说你加了几年刑再说!”

大膘子凑了过来:“老四,这小子免于起诉!刚才公判的时候你没听见吗?”
我还真没听见呢,可能是我光注意听关于我的那一节去了……我扫了瘦猴一眼:“猴子哥,他说的是这么回事儿吗?你小子还真会玩儿呢。”

“听我说,”瘦猴干笑了两声,“打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我确实动手少嘛,再说,人家寒露也没怎么‘咬’我……”
“好了,这事儿不要再提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听到寒露这个名字,转头问大膘子:“膘子哥,你是怎么回事儿?”

大膘子嘿嘿笑了两声说:“老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咱们是同案呐!”
我猛然拍了自己的脑瓜一下:“你看我这记性!连你也挂拉上了?寒露这小子真够狠毒的……”

“四哥,人家大膘子有福啊,判决书上没他的事儿!”宫小雷推了大膘子的脑袋一把,“情节显著轻微,不予起诉!四哥没看判决书吗?那上面都写着呐,大膘子一点儿也不膘!”

宫小雷不提我还差点儿忘了,我连忙掏出《判决书》来看,果然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被告人李展业参与殴打,但认罪态度较好,且能主动检举揭发他人的犯罪行为,故免于起诉;张崇彪虽然参与殴打,但属起哄行为,情节显著轻微,不予起诉……哈哈,好玩儿!我回想起来了,让寒露钻马桶不是你李展业折腾的最厉害吗?此念一起,我又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再怎么说人家寒露也记恨你呀--我是首先发起者之一!好了,不去想他了吧……点上一根烟,我继续往下看去:被告胡四边踩肚子边恶狠狠地说“这就是你靠拢政府的下场!”看到这一句,我苦笑了一声,法官大人呀,你可真能闹!在看守所谁会说“靠拢政府”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我在入监队才刚听说呐……就这一句话,我的犯罪性质可就变了,由一般的斗殴变成了对抗政府!寒露,你果然会玩儿!看完了《判决书》,我整个人也傻了一半儿……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小雷,傻哥发哪儿去了?”想起老傻,我问。
“咳!老傻其实不傻呢!这家伙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怪招儿,整天干呕!肚子上的伤口也整天往外淌脓水儿……严管队的伙计们说,这是个保外就医的口子呢……听说,这会儿去老残队等着去了。”

保外就医算个鸡巴?傻哥的身体也完了呐!人暂时获得了自由,但是你能多活几年呢?我不想再去考虑这些窝心的事情了……随手把《判决书》撕成了碎条儿,用力往马桶里扔去。这些碎纸片好象很不听话,纷纷扬扬飘在了半空,忽忽悠悠地落在了一堆黑乎乎的被褥上,就象过年上坟祭祖后放完了鞭炮的坟地。

估计是下午三点左右,药瓶子送饭来了。趁他弯腰往里扔馒头的时候,我把头靠到窗前,比划了一个抽烟的动作。药瓶子哭丧着脸往里呶了呶嘴巴,那意思是别让屋里的人看出来,接着一语双关地说:“今晚放茅的时候,想拉屎的人都上厕所拉去,别他妈整天拉屋里,臭烘烘的。”

我明白了,看样子药哥是想在厕所里给我烟呢,看来这形势连药哥也要挺不住了呐。吃饭的时候,瘦猴又练上了他的反刍功,这可是有日子没见啦,我停下咀嚼问他:“猴子,这吃饭的功夫你还没忘呐?”

“嘿嘿,四哥……”瘦猴停了一下,傻笑了一声道,“我要是能吃得饱,还用去练这个什么蛋子功?这还不是被这口饭逼的?嘿嘿,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关这里那么长时间了楞没饿了膘色儿去!你再看看我,更成了一个瘦鸡巴猴儿啦。”

我被他逗乐了,摸着胸脯下面搓板一样的肋巴条子,自嘲道:“老四我是神仙托生的啊,喝凉水也饿不着我!”说完了,心道:哥哥我能跟你这个缺脑子的比吗?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吗?别看咱多蹲了几天小号,咱这肚子还真没受什么磕打呢。大膘子朝我伸过手来:“嘿嘿,老四,我知道你饭量不大……再者我端详着你跟送饭的关系不错,能不能把你的馒头匀给哥哥一点儿?哥哥打从进了严管队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我把馒头递给了他:“膘子哥,谁再说你膘我跟他拼命!你他妈精得跟猴儿差不多,怎么有这么个傻逼外号……”
“往后再叫他‘精子张’得啦!”宫小雷抢过了我的半碗白菜汤,边喝边说,“这家伙精着呐!在严管队吊亏没吃一点儿!差点儿混成‘大头皇’啦。”

看着这帮瘦骨粼粼的家伙,我不由得一阵怜悯……这严管队到底是个什么场所呢?难道比小号还要森人吗?
“小雷,严管队在什么地方?兄弟们一定挨了不少揉搓吧?”

“就在这个大墙外面。唉!我操他妈的,那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宫小雷激动地放下了饭碗,“我先说一个典故给你听吧,前几天去了一位多吃多占的伙计,在里面还没呆足三天呢,就他妈饿得抢别人的饭吃。值班的看见了,先给拖到厕所里忙活了一顿,接着汇报给了政府,当场‘挂’了起来!挂的这小子象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躺地下好几天……这还没完呢,等这小子会动弹了--戒具的伺候!没几天这小子手腕脚腕让戒具给勒得全烂了……最后趁人不注意偷着给劳改局写举报信,题目叫〈腌罐队使我走上了新生〉,这下子麻烦更大啦!直接弄了一个诽谤罪,不知道关到哪里去了……”

“哈哈,有人说这伙计熬不过去‘挂大油’了呐!”大膘子插话道,“反正这‘腌罐队’的名字大伙是深有体会呀……他妈的还是小号好!你看人家老四,来的时候啥样,这会儿还是啥样!派头没变。”

宫小雷掐着瘦猴的脖子打趣道:“老四的派头哪能跟上咱猴子哥哥?我来给老四讲讲猴子冒充检察官的故事!”

这故事把我笑得不轻。瘦猴第一天被送到严管队的时候,恰巧当班队长没在值班室,郑队也不知道,直接把他往门口一推,径自走了。瘦猴因为刚入监没有劳改服,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昂首踱了进去。两个值班的见来了一个衣装整齐的人,还以为是检察院来提审哪个犯人呢,点头哈腰地把他请进了值班室。一阵递烟敬茶过后,便毕恭毕敬地蹲在了瘦猴的脚下。瘦猴感觉有些不妥,正要解释,一位年轻队长就进来了。队长见瘦猴在桌子后面正襟危坐,也以为是哪个干部下来视察工作呐,领着瘦猴挨个号子巡视起来。瘦猴“得得”的皮鞋声惊醒了正在便门打盹的当班队长,队长一见二话没说,当头便是一顿电棍……诤亮的皮鞋上了房顶,其中一只搭拉在房檐下,悠荡了半天……被风一刮,那叫一个臭哇!

“四哥,李检察长派头比你好吧?”
“好!真他妈的好!”

瘦猴好象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低头不语。
放茅啦!药瓶子的一声吆喝,打断了满屋人的大笑,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在这个号子里我还真是“大头”呢,咱也学学领导的派头吧。等药瓶子打开门,我板着脸朝那两个不认识的人甩了一下头:抬着马桶,跟我走!嘿!这话说得那叫一个气势,跟在看守所时老鹞子指挥我差不了哪儿去。

瘦猴也立马恢复了狗腿子的本性,抬脚踢了后面的一个胖子一脚:“磨蹭什么?快点快点!四哥说话你没听见咋的?”

宫小雷回头看了看瘦猴,嘿嘿笑了一声。五个人稀稀拉拉跟在药瓶子后面出了走廊,经过值班室时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香,呵呵,高队这是又干上了呐……走在月色里,我不知不觉地悲伤起来。一阵凉风吹过,月光下的树影沙沙地抖动了一阵,我也跟着打了一个冷颤,没来由地觉得全身的血管都扎煞了起来。

拐了一个弯,来到厕所。说是厕所,其实无非是一个带棚子的墙角,没有蹲坑,只有一个铁箅子盖在一个下水道口上。
宫小雷扒拉开众人正要蹲下,药瓶子一把把我拉到了前面:“一个个排好队,别他妈抢!”说着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明白了,感情俺哥哥是想让我先检查检查烟放在哪里呢。我装做要大便的样子,脱下裤子慢慢蹲了下来……没有呀?地下除了一堆黄澄澄的大便外,任嘛没有!我满腹狐疑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药瓶子,药瓶子顺手递给我一跟冲水用的皮管子:先冲冲屎再拉!小心粘屎橛子屁股上。我明白了,敢情“真家伙”在屎堆儿里藏着呐!后面的那几个人好象也听出了什么道道儿,纷纷往前挤,药瓶子用力往后推着他们:“都他妈靠后,溅身上屎汤子算谁的?”

我拿着水管子冲那堆大便一嗤,马上就有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塑料袋子露了出来,我蹲下来挡住后面人的视线,匆忙解开袋子,好嘛!四包烟在里面呐!屎咱也不拉了。回号子的路上,我趁大家不注意,凑到药瓶子身边道:“谢谢药哥啊。”

“不用谢!”药瓶子推了往后偷看的瘦猴一把,“看什么看!再他妈看砸你个吊操的!”转过头来继续说,“兄弟,哥哥可能要麻烦了……我给你们传话的事儿不知道被哪个瞎逼点‘眼药’了,高队正上火呢,听说这事儿上面都知道了呢。”

“药哥,有高队罩着你,你还怕什么呢?”
“这你就不懂了,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儿,高队也要跟着受牵连呐,还能顾得上管我?咱这身份不一样啊……好在喝酒的事儿就你我两个人知道,不然又乱口子了。难啊兄弟,在这个鬼地方谁你都不能相信,都他妈瞪着眼睛想吃人呢。”

“那么这烟我回去还敢不敢抽了?”
“尽管抽!只要没人证明是值班的送的就没事儿,这事儿一般人也没有点‘眼药’的,蹲小号的大都忌讳这个……我估计我是得罪人了……兄弟,值班的不光我一个人呐。”

我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个值班的,不过他们轻易不到走廊里来,可能是权限不到吧。我心里愈加感激药瓶子,声音颤抖着说:“药哥,再不用给我弄烟抽了……我节约着点儿,下队前也就够了……哎,刚才你瞅个空儿给我不就得了,怎么还用这么小心奕奕的?”

“我亲手给你万一让人看见可就‘大发’啦……操,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还以为是你一个人住一个号儿的时候啊?记住了,抽烟的时候尽量往外扇乎着点儿……”

操他妈,抽根烟跟搞地下工作似的!
药瓶子猛地往前推了我一把:“跟上!”

回到号子,没等宫小雷开腔,瘦猴倒先发了言:“四哥,有‘景儿’?”
我故意装糊涂:“什么景儿?你看见女人啦?”

“我操!哥哥你可真会装哎,那堆屎橛子里就没啥好东西?”瘦猴不乐意了,用力挤了两下眼睛,“哥们儿吃独食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怎么跟大人说话呐?”宫小雷当胸推了瘦猴一把,“长大了是不是?再他妈胡叨叨我弄死你个鸡巴操的!”

瘦猴往后面一跳,指着宫小雷的鼻尖骂道:“我操你妈的公鸡精!我还真不信你敢动手?寒露怕你我可不怕你!你倒是来呀?你敢戳我一指头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宫小雷当空挥了挥拳头,接着就象一只撒光了尿的猪尿脬一样瘪了气,把拳头变成了扇子,簌簌地摇着说:“好好好,你猛你猛,我操,我怕你了……你是我爷爷。”

真他妈窝囊!我四下看了看大膘子和那两个新朋友,这三个家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三颗脑袋凑在一起没命地翻着药瓶子给我的那本《射雕英雄传》,好象都成了研究九阴白骨爪的郭大侠……我摇了摇头,谁都不傻呀。瘦猴也真会抓机会!这要是在社会上,他舔公鸡精的鸡屁股恐怕都来不及呢!时事造英雄啊!我慢慢拉着宫小雷和瘦猴坐下,装做很大度的样子说:“二位兄弟,咱们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起得什么内讧呢?这不是让人家笑话吗?”转头问大膘子,“你说呢,膘子哥?”

大膘子还是没有听见,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嘿嘿,真好看嘿,抓特务的……”瘦猴见我软了下来,更来劲了:“老四,你刚才是从厕所里拿回一样东西来吧?哈哈,你也甭拿我当外人!我李展业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我不可能吃了人家的再倒回头来害人家!嘿嘿,小雷你说是不是?”

宫小雷也没了脾气,阴阳怪气地应道:“就是,吃了人家的再害人家的那是王八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好再装土鳖了,用腿蹬了蹬大膘子,轻声说:“膘子哥,先别忙着抓特务了,兄弟我犒劳犒劳伙计们。”

这话大膘子倒是听得真真切切,啪地一扔“侦探小说”猛地扑了过来:“嘿嘿,我就估摸着俺兄弟不能空着手回来嘛!老四,是好吃的还是好喝的?”

哈哈,原来你一直在听着呐!大粪坑里哪来什么好吃的?这把露馅了吧?你还真是个大膘子呢……我把身子一歪,从裤兜里掏出那四包烟来,在手上掂量掂量说:“哥儿几个,我可就这么大的本事了……这烟的来历我也不想告诉你们,明白人自会明白这个道理……什么道理?道理就是,凡是敢给我烟抽的人就不是个善茬子!谁要是抽完了烟再给我胡叨叨,被这位大哥知道了……我不说了!谁都想在这里混出个人样儿来不是?”

抽烟的时候,自然又挨了孟姐不少骂。我也懒得理他,安排胖子用衣服往后窗呼扇着烟味儿,美美地过了一把烟瘾。

晚上,瘦猴扯着嗓子唱着黄不拉几的小调儿,大膘子拉着宫小雷他们开起了逼吊研讨会。我倚在墙角捧着《射雕英雄传》急速的进入了辉煌的武侠世界……我打小是第一次看这么精彩的书,看着看着我就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算是白活了,你看看人家江湖好汉们是怎么生活的?那叫一个潇洒……看完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了,估计上午九点多了。匆匆吃罢了饭,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我把书递给了宫小雷:“小雷,看看吧,接受接受教育!看看里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怎么生活?供产档抓某某档特务呗!”瘦猴拍了大膘子脖颈一下,揶揄道,“人家膘子哥早看过了呐!里面有一位英勇的供产档员名叫郭靖,跟某某档美女蛇梅超风在床上大战了三百多个回合呢!”

“真的?那我得看看!”大膘子又上了膘劲了,伸手就从宫小雷手里抢过了书,我对他这种半文盲很是不屑,顺手把书拿了过来。瘦猴更是扬扬自得,翻着眼皮又唱上了。

“猴子哥,这本书你看过?”我对瘦猴肃然起敬,这么个地痞无赖竟然比我看的书还多?

瘦猴很是沾沾自喜,拿过《射雕英雄传》,啪啪地拍着封皮道:“咱什么书没有看过?老四我还不瞒你说,金庸的小说我大部分都看过了!什么〈笑傲江湖〉,什么〈林海雪原〉,什么〈八大锤〉,什么〈七侠五义〉,什么〈小八义〉……”

得,这小子越吹越离谱啦!对他刚刚生起的一丝敬佩,登时烟消云散……这鸡*巴玩意儿可能也就比我先进了那么点点呢……瘦猴兀自喋喋不休,一时间唾沫乱飞,胸前的衣服很快被他的分泌物溅湿了一大半。算了吧哥哥,兄弟我得觉觉啦……睡梦中,我变成了郭大侠!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长啸一声对天引弓--嗖!一只大雕落在了我的脸上,砸得鼻尖生疼。我睁眼一看,瘦猴呲牙咧嘴地趴在我的脸上,象是要吃我的样子。我一骨碌爬了起来:“猴子哥,你干什么呐!”

瘦猴的手臂被宫小雷硬生生地别在背后,脑袋紧紧的抵在我的枕头上。
宫小雷笑眯眯地朝我眨巴眼睛:“四哥,没什么,我跟猴子哥比手劲儿呐。”

瘦猴歪歪着脸,带着哭腔嚷道:“老四,快叫公鸡精撒手!小雷兄弟,我不跟你玩手劲啦……哎哟,你他妈的玩真的啊你?好了好了,哎哟……好兄弟快撒手!”

宫小雷松开了手,倚着墙大口地喘着气:“小子,知道你大爷的厉害了吧?”
瘦猴坐起来,揉着肩膀哭出声来:“嘻嘻哈哈办真事儿啊你!你不得好死啊你……呜呜……有你这么玩儿的吗?”
哈哈,我接着又佩服起宫小雷来了,这小子有种!怎么跟祥哥和迪哥干寒露时用的那一招相似呢?

十天的上诉期就这样没精打采的过去了。其间,小号里的人流水一样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孟姐也走了,临走时扯着嗓子好一顿感激我,弄得我一阵心酸……上午,我们整理好了被褥,早早的起来挤在门口等着来人提我们走。高队还真准时,阳光刚刚照在灰暗的墙上的时候,就站在开门了。我的心跳动得厉害,好啊!我终于可以下队啦!我终于可以跟别的犯人享受一样的待遇了,我终于可以要求家人来接见了……回头看了看宫小雷,这小子眼圈红红的,估计他此刻的心情跟我差不到哪儿去。大膘子和瘦猴倒看不出什么来,嘿嘿笑着往前猛挤。

走出第一道铁门的时候,高队把我拉到了一边:“胡四呀,我还真是舍不得你走呢……去了三大队记着经常回来看看,老高我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三大队我也不熟悉,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总之,下队了就好……”

看着高队惺忪的醉眼,我无言以对。我的亲大叔啊,你那顿电棍忙活得我不轻呢……唉!说你什么好呢?不过,你还真是个好人呐……等我家里来接见,我一定整点儿好吃的来看你。大门口站着一位下巴刮得铁青的队长,见我们走出来连忙跟高队打招呼:“高队,就是这四个人吗?”

“哦,就这四个!杨队,这四个人就是刚加完刑的伙计。”
“哪个叫胡四?”杨队瞥了我一眼,他好象知道我是谁,故意问我。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自尊心早已瓦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但杨队这没有明确意义的一瞥,还是人我痛彻心肺。
我慌忙上前一步:“报告队长,犯人名叫胡四!”

“就你呀?我还以为你长得五大三粗是个人物呢……”杨队向我摆了摆手,“过来!我看看你长了几根鸡巴毛。”

又坏了!我暗叫一声不好,心想,听杨队的口气这是又要拿我出气呢……寒露,你够狠的呀,怎么到了哪里都摆脱不了你的阴影呢?我慢慢蹭过去,蹲在了地下。杨队托起我的下巴,笑眯眯的端相了我一会儿,接着又笑了:“哈哈,还真看不出来你还能下手打人呢。”转头问高队,“哪个叫宫小雷?”

没等高队说话,宫小雷直接就蹲在了我的旁边回答:“报告政府,犯人就是宫小雷。”

“他妈的,我猜的果然不错!这不就是公鸡精嘛!哈哈,又犯事儿了?”
“杨队,上次你不是说了吗?不出半年我就回来了……嘿嘿,杨队英明,我还真回来了……回来我还跟你干!咱俩有缘分呢……杨队,我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在四大队的吗?”

“怎么政府调到哪个大队还得通知你吗?去你妈的!朋友们,都在门口蹲好了,一会儿跟我走!”杨队说完了,推开值班室的门进去了,估计是办手续去了。

我坐在地下四下打量,药瓶子哪去了?怎么没见他出来呢?我推了推宫小雷:“小雷,你没看见药哥?”
“药他妈的鸡巴哥!他死了关我屁事!我怎么又掉杨大胡子手里了?我宫小雷命运怎么这么不济呢?”

看来,杨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听着宫小雷的牢骚话,我也有些害怕……咳!管他呐,该死该活吊朝天!不信他还能吃了我……药哥到底上哪了?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正在胡思乱想着,高队拿着一张白纸出来了:来来来,都在这上面按个手印。这是一张禁闭记录,就是证明你在禁闭期间没有违犯什么纪律,思想大有进步等等,早就写好了呢,无非就是走走过场。趁按手印的空挡,我轻声问高队:“高队,药瓶子大哥呢?”

高队叹了一口气:“上午刚走的,去锅炉房烧锅炉去了……不该问的你少打听!奶奶的,劳改犯没一个好东西……胡四,记着,下队以后瞪起死活眼来!好好干,别乱叨叨事儿,没好处!我还是那句话--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药哥看来还真是出事儿了呐!不然无缘无故的去什么锅炉房?不过,我相信药瓶子的脑子,不是林队说过--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吗?药哥这种劳改油子到哪里也不会吃亏的。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我忽然开朗起来,总算有了盼头了。现在我是一个真正投入改造的犯人了,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到了,没有什么可以逾越不了困难。犯了罪终将面对惩罚,而接受惩罚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问题是应该怎样去通过这种痛苦的洗练来获得永远的新生。怨天尤人之于现在的我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觉得现在的我已经有些成熟的意思了。如爬出粪便的蛆虫,我将面对现实,奋力挣脱包裹在外面的那层硬茧,呼吸另一种空气。


一行四个人俘虏兵一样地跟在杨队后面,往大门外走去。
出了大院的第一道铁门,杨队走进值班室填记录去了。

看着灰乎乎的值班室,我脑海里又回想起上次我母亲和大哥、姐姐来看我时的情景,老母亲昏黄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悠着,挥之不去……妈妈,您受苦了……想起这半年多所经历的一切,我不禁又是一阵恍惚,这是真的吗?如梦的往事像一场无声电影,碎片般地钻入我的脑子,针刺般的疼痛……老羊肉、老鹞子、刘所、烟袋锅、老妖、刷锅的、叫驴……寒露,董启祥、小迪、药瓶子、大有哥、郑队、林队、高队、老张……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来回的转悠……叫驴,老羊肉,老张哥--你们在天上还好吗?大有哥,你的命运到底如何?该不会步三位哥哥的后尘吧……杨队出来的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一阵风刮过来,吹在眼皮低下有一种凉森森的感觉,象软软的刀子在割我。

“哈哈,这个有点意思,胡四还会流眼泪?”杨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难受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进来了你就好好的改造吧,跟个大姑娘似的掉眼泪,没出息。”

我揉着眼睛嘿嘿笑了两声:“杨队,我没流泪啊……刚才被沙子眯了眼睛,我正在往外冲冲它呢……”

杨队嘬了一下牙花子,不再搭理我,转身击了宫小雷脖颈一掌:“小子,你有福啊!跟着老杨干没错的!老杨我调三大队当指导员去了,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宫小雷象汉奸见到鬼子那样点头哈腰地说:“对对,杨队,你说的一点不错,我最喜欢跟着杨队干活了。杨队,我真佩服你!要不都说杨队是一条猛虎呢……嘿嘿,现在犯人那么多干部那么少,不提拔你提拔谁?杨队!我跟着你干定啦。”

杨队冲宫小雷哧了一下鼻子,边往外走边回头对我说:“胡四,听说你写的一手好字儿,把你分到文宣组怎么样?”

文宣组?光听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文化味儿!好,这活儿肯定文明又轻快!
我忙不迭地回答:“杨队,不瞒您说,在单位我是专职的团宣传干事呢……”

“哈哈?”杨队笑了,“宣传干事把自己给宣传进来了?哈哈,宣传人家寒露的屁股了吧?吹牛逼……”
“我作证!”宫小雷插话道,“胡四在单位还真是个搞宣传的,他的书法都让全国总工会给收藏了呐。”

我操,这家伙更能吹!杨队背着手不再言语,大步的往前赶路。
我拽了拽宫小雷的衣袖,轻声问:“小雷,文宣组是干什么的?不会是专职脱产的活儿吧?”

“操!想得倒美,”宫小雷靠近我的耳边说,“该干活还得干活,就是写黑板报的时候能轻快轻快,算是半个文化人吧……哈哈,你还以为你真是个人物儿?”

还得下车间干活!一听这个我又鳖了气,干上十一年床子,等我出去的时候还不真的成了个大膘子了?我一哥们儿在工厂里开车床,整天油脂麻花弄得象个蔫鸡巴……咳!那叫一个“奄奄”……干吧,兴许干好了政府发发善心能给我减两年刑呢。又穿过了一道铁门,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崭新的楼房下面。嘿!这儿好!楼房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篮球场,几个穿劳改服装的犯人唧唧喳喳的在打篮球,不时引得楼上的哥们儿高声喝彩,球场旁边立着几付单杠双杠,还有一个很大的沙坑。两三个干部光着上身在练习跳远,警服就搭在一边的双杠上面……嘿嘿,我去穿上!晃悠到大门冲哨兵——啪,立正!拜拜啦哥们儿。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乐了,不由得咧了咧结痂的嘴唇,疼。

进入楼内,杨队又到边门登记去了。
我看了看发着傻的宫小雷说:“兄弟,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看着象部队的营房呢?”

“营个蛋子房?这就是正宗的劳改队宿舍!犯人们干完了活儿都回到这里来趴窝儿呐。”宫小雷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他奶奶的,我在这里呆了两年多呢……唉,这是个什么鸡巴地方?牛圈……他妈的牛圈哦!”

大膘子凑过来用肩膀抗了抗宫小雷:“公鸡,我看着这里还不错呐!犯人也可以打打篮球锻炼身体什么的……”

“就你?锻炼个鸡巴去吧你!那是人家‘大头皇’的待遇,你能捞着锻炼?锻炼好了身体让你越狱去?再说,就你吃那点儿营养,抗你这么糟践的嘛……好了,反正你是一个大膘子!什么也不懂,下队了好好伺候伺候我,我再指点你。”

瘦猴的一张猴子脸已经变成了京剧里曹操那样的白脸,两条腿哆嗦得不成样子,我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猴子哥,听见了吧?下队以后好好伺候公鸡精,他会照顾你的。”

瘦猴好象没有听见,嘴里嘟囔道:“活不得啦……笼中的鸟,霜打的草,坐监的犯人,出‘熊’的吊……人到了这份儿上连个驴鸡巴都不如了……”

“念咕什么呐?”杨队走了出来,把我往前一推,“胡四在前面,其他人跟上!”

大云给瘦猴安排完了铺位,把我俩叫到一起说:“既然来了,就要好好改造。一定要把以前的恶习改掉,尤其是一起来的不能拉帮结伙!这里的关系很复杂哦……我看你们年龄不大才提醒你们一句,做个老实人在哪儿都不会吃亏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对着窗外。

我这才看仔细了,感情大云队长是个斜眼儿呐!脸朝向窗外,眼睛却瞄着我俩。这话说的有道理……如果在看守所我做了老实人,就不会惹寒露上火了,如果寒露不上火,我也就不用打那么长时间的劳改了……呵呵,大云有理论水平!看着他几近憨厚的面容,我心头一热,猛地一拍大腿:云队长!您说的太有道理啦!话音未落,鼻子突然一麻,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发酸,原来我的鼻子头上已经挨了大云的一指头。我捂着鼻子感觉莫名其妙,为什么戳我的鼻子?难道你说的没有道理?是拿大奶子糊弄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我正在纳着闷,大云一摔门走了出去,嘴里嘟囔了一句听不大清楚的话,好象是说他的屁股很大,什么样的蛆他都见过……再看看瘦猴,他也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猴子,你说大云队长为什么打我?”我心情沮丧地坐在床头,抬眼看着瘦猴问。

“咳!谁知道呢?这人真他妈的怪……”瘦猴摸着脑袋分析,“我琢磨着是不是你叫他云队长不对?难道他不姓云?操*他个亲娘的,我都弄糊涂了……”

“我就是叫错了,他也不该上那么大的火呀!云队长是什么人呢?”我揉搓着鼻子还是搞不清楚,难道云队长是个劳改犯……去*他妈的!等大伙儿都回来了咱再问问。

鼻子好受点儿了,我把被褥扔到上铺,抓着床架爬了上去。床上已经有了一张草垫子,里面的草在我身体的压力下,发出“咔咔”的响声,从垫子里弥漫出来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的光晕,象我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瘦猴站在床下呼扇着眼前的尘土,很是不满:“妈的,什么年代了还铺这种玩意儿?这不是伺候盲流子的路数吗?”

我笑了:“你以为你还比盲流子高级?你现在是阶级敌人,知道吗?无产阶级专政对敌人从来都是不心慈手软的……”

“得!我是阶级敌人,你是革命群众!”瘦猴不愿意搭理我了,径自走到他的床铺,伸手整理起来……哈哈,原来瘦猴比我混得好呢,人家住下铺!这小子嘴里哼哼着令人肾亏的小调,把一张上下床折腾得“吱嘎”乱响。

“老四,是你吗?”门外探进一个尖尖的脑壳,我一楞!这不是老妖嘛!
“哎呀!妖大爷!你怎么也来啦?!”我兴奋地跳下床来,扑上去紧紧拉住他的手用力摇晃起来……真奇怪!在这里见到个多少有点儿熟悉的人都高兴的不得了,象个被绑住了手脚的露阴变态狂,突然挣脱了羁绊要奋力奔到大街上亮家伙一样,激动又塌实。

“哈哈哈哈,亏你还记得你妖大爷!老妖我来了快一个月啦,咱专管送水!我一个人住一间屋,走,去我那里喝茶去!宫小雷也在那儿呢,这真是山不转水转,咱爷们儿又凑到一起来了。”老妖哈哈笑着,搂着我的脖子往外就走。

嘿,这老逼还是半年前的脾气--热情!我回头招呼了瘦猴一声:猴子,去妖大爷那里看看啊!瘦猴连忙跟着跑了出来。走廊头上站着“云队长”,他好象还在生气,指着老妖说:“王冬生,说完了话赶紧拉水去!这都快要收工了,耽误了喝水我拿你试问!不准叫那个姓张的膘子去!我看见他就来气!”

“白队长,您就情好吧!”老妖随手打开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好人坏人我还能看不出来?那个姓张的膘子,外号就叫大膘子,没人理他!”

来到老妖的屋里,宫小雷正坐在床上眯着眼睛想心事,见我进来欠了欠身子道:“四哥,安顿好了?安顿好了就过来歇会儿,老妖给咱们下了一壶好茶叶呢。”

我低头看了看泛着黑色的茶水笑了笑:“呵呵,吃了一肚子糠,再喝茶水我怕把肠子给泡化了呐。”

老妖拽着我的胳膊拉我坐下,笑着说:“这个你还甭害怕,爷们儿中午给你们加加营养!吃不舒服割了大爷我的蛋子去……哈哈,爷们儿现在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啦。”

“就是就是,”宫小雷接口说,“别看咱妖大爷是个小小的水官儿,这也算是个干部呢!人常说‘是个官大过卖水烟’,咱妖大爷管事儿呐。你说是不是,妖大爷?”

“嘿嘿,一般情况,一般情况。”老妖很矜持地拖过一个马扎坐在过道里,转头问瘦猴,“这位兄弟也是‘二看’来的吗?好象没见过你呀。”

瘦猴溜须的毛病又犯了,从裤兜里掏出我给他的香烟,掂出一根双手递给老妖:“妖大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大六号的猴子呀!你怎么连我都忘了?哦,可能是猴子没什么名声……”

“兄弟,不管你是猴子还是老虎,一个看守所出来的就是我兄弟!”老妖打断瘦猴,伸过嘴来迎着宫小雷划着的火柴点上烟,很大度的说,“你还别说,老妖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团结的劲头儿。”

这话我听着别扭,团结你娘的裤裆啊?这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呐!这种事情要是在社会上还不知道打破几个脑袋了呢……看着他正气凛然的样子,我又十分好笑,妖大爷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嘿嘿--腚眼儿!老妖在看守所被大鼻子玩“鸡刨豆腐”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笑出声来……不知底细的还真以为妖大爷是个正人君子呢。

“胡兄弟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老妖看着我一脸不解地问。

不能让他看出来!看出来兴许就得罪他了呢,我连忙转个话题:“呵呵,没什么,没什么,我在想……这么大的一层楼怎么也没看见一个值班的呢?妖大爷莫非兼任值班的?那才好呐,弟兄们就有了依靠啦……所以,我高兴得笑了。”

老妖放下心来,立刻恢复了谦谦君子的做派,耷拉着眼皮说:“咳!人家值班的在操场上打篮球呢……你们来的晚,有些情况不了解,劳改队不比入监队小号什么的。这里的值班的可威风着呐,队长不在的话,全是他们说了就算!晚上耍够了威风睡大觉,白天监舍没人就下去打篮球……啧啧,瞧人家这劳改打的!”

“那么……值班的打篮球,白队长替他们值班啊?”羡慕归羡慕,可我还是整不明白。

“你说的是云队长吧?哈哈!”老妖笑得眼睛眯成了我脚后跟上裂的那条口子,“那整个是一个大膘子!就他那个‘级别’呀?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刚当上队长没三天呐……在这儿,他也就是能吓唬吓唬你们这些刚来的,老犯人没几个买他的帐的,慢慢你就会明白的。”

我还是对云队长感兴趣:“妖大爷,那么人家姓白,你们怎么都叫他云队长呢?”
老妖笑得更厉害了,把屁股下的马扎晃荡的象个性兴奋状态下的荡妇:“胡兄弟你真会问个事儿!哦,这也怨不得你……是这么回事儿……”

接下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几天电视上演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那上面有一位巡捕房警察队长叫云队长!因为这云队长跟咱家的白队长长相颇为相似,都是獐头鼠脸眉目滑稽,而且也长有一对斜眼儿,所以大家干脆图省事把两个云队长混做一个就那么叫了。呵呵,这事儿有趣的紧啊,我立马对这部电视连续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无论如何得看看电视上的云队长跟咱们的云队长有什么相似之处……为了我还隐约发着酸的鼻子。

“妖大爷,怎么这监狱里还让看电视?”瘦猴兴奋地问。
“看是让看,就是机会太少了,星期六和星期天看两晚上。”老妖回答。
“那也不错啦!”瘦猴腾地跳起来,“终于可以看到女人啦!哇哇!”

门“啪”地一声打开了,云队长满脸怒气地吆喝道:“咋呼什么咋呼?都给我滚回去!王冬生--拉水!”
这声拉水唱得很有功底,估计梅兰芳大师听了一定会跪下求他:白老师,收下我这个弟子吧!我要跟你学高音发声哟。

云队长侧了一下身子,让过低着脑袋往外走的老妖:“王冬生,你去操场上找打饭的苟团,让他到伙房再打一次饭--四个人的啊!还有,顺便告诉他去事务队领四套吃饭家伙。”

老妖一走,云队长把我们叫到走廊上站好:“你们三个都给我听好了,这里禁止大声喧哗!再让我听见哪个敢乱叫唤,我让他面壁去。”说着,用指头戳着我的鼻尖问,“刚才是你吆喝的?”我慌忙捂紧了鼻子,生怕他再给我来那么一下子……大哥,你不但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毛病呐……咱这浑厚的男中音能跟瘦猴的公鸭嗓子混为一谈?不等我辩解,宫小雷先发了话:“云,不……白队,不是胡四!是李展业吆喝的。”

瘦猴更精神,装做没事儿一样,贴着墙根蹭出去老远,蹭起的白灰弥漫成一团,笼罩在他的背后,宛如一只老鼠拖着一坨棉花……云队长看着瘦猴的背影愤然叫道:“下次给我注意啦!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真不象话。”

看来这云队长还真没什么杀威,这做派跟一个无奈的教师没什么两样!这事儿要是摊在高队手上,不吃顿电棍也得挨上一顿“骨碌梨”……呵呵,难得。

“你们都收拾好了吗?”云队长问。

“收拾好了。”我递上一根烟,云队长用手挡了一下:“我不抽烟!我也奉劝你少跟政府来拉拉扯扯的这一套,劳改队不兴这个……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跟政府说,不要小恩小惠的。”

我收起烟来,故做痛苦地说:“白队,你看我这都进来七八个月了,能不能叫家里来接见接见?”
云队长边往办公室走边说:“这个都通知你们家里了。一会儿吃饭你们就先在王冬生屋里吃吧,他那里有开水。”
不多一会儿,老妖提着一只饭桶进来了:“兄弟们,开饭喽!”

嚯!猪肉炖粉条!虽然肉没有几块,粉条也烂得象一滩鼻涕,但那股香味还是够吸引人的……扳过饭桶刚要下家伙,老妖拦住我道:“慢来,等等那两个伙计,”把头伸出门外吆喝道,“猴子--膘子,开饭啦!”说完,打开床边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摸出了四根擀面杖粗细的火腿肠:“兄弟们,开始吧!妖大爷就这么点儿本事了……哈哈。”

等瘦猴和大膘子来了,大伙儿呼哨一声,吃得如狼似虎。老妖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满足地笑了……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来--在某种情况下,施舍也是一种享受,不知道这话用在此刻的老妖身上恰不恰当。

吃罢了饭,我们各自捧着滚圆的肚子,在老妖狭窄的小屋里转起圈儿来……这种习惯已经成了一种不自觉行为,在看守所就养成了--直到现在我还把它当成一种很不错的养生之道呢,好的习惯我准备保持到我孙子的儿子能下地跑了的时候……当我驾鹤西游,无论是在地狱或者是在天堂,我都会骄傲地对阴间的鬼们说:看看,爷们儿就是依靠这一招儿多得了几年阳寿呢,档对我好着呐!鬼们异口同声的赞道:供产档象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那里有了供产档,呼儿嗨呀,那里人民得解方!俺要还阳!俺要还阳!

回到监舍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好象是中队的犯人们收工回来了。停了不大一会儿,一个京剧花脸般的嗓子炸雷般吆喝了一声:“各屋回各屋,休息一会儿--学习啦!”


一只苍蝇从我的眼前飞过,我的目光跟着它穿过铁窗棂,在一面瓦亮的玻璃上停住。我想站起来逗它一番,可是它“嗡”地飞走了,我继续用目光跟着它,它似乎急了,“砰砰”地在另一面玻璃上乱撞。我觉得,它的眼里一定看到了一个明亮又广阔的世界,它要去拥抱她,可是它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咳嗽声和不时冒出的一两句毫无韵律感的歌声,乱哄哄地钻入耳膜,听得人心里惶惶的……我抛开苍蝇站在门后,看着蜂拥而至的人流不知所措,机械地推门出去倚在了“车二组”的门框边上。

一个鼓着金鱼眼的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傲慢的瞥了我一眼:“伙计,站这里干什么?”
我连忙闪开让后面的人进屋,讪笑着回答:“我是刚来的,没事儿随便看看。”

“分‘车二’的吗?”那汉子把我往旁边扒拉了扒拉,弹了端着脸盆往外走的一个瘦高个的后脑勺一下说,“老范,帮我打盆水回来。”

老范倒头看了看我:“嘿,这小子长得挺精神的嘿!老辛哥,分我床子上去吧?”
汉子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我的眼睛问:“谁分你来的?”

“大哥,是白队分我到车二的。”他老鹰一样的目光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儿,我心怀忐忑地递上一根烟。
“那好,”汉子接过来随手夹在耳朵上,朝我摆了一下头,“跟我进来把。”

我赶紧跟在他的身后蹩进屋里。这时屋里倒没有几个人,大部分都去厕所冲洗去了。
一个满嘴黄牙的胖老头歪在床上对汉子说:“辛头儿,又来新徒弟了?”

“本田叔,把这个分给你?”叫做辛头儿的汉子朝胖老头咧了咧嘴笑道。胖老头没,慢慢悠悠地把腿搭在床头上,哭丧着脸说:“咱没有那个福气呀……哎,辛头儿,你说楚队到底要把我怎么着?人家所有的床子上都带新徒弟了,凭什么不给我安排一个?爷们儿人手不够呢。”

“慢慢等着吧,我会跟楚队反映的。”辛头儿把脸转向我,“哎,伙计,判了几年啊?”

“十一年,在礼堂公判的。”我回答得很拘谨。
“我操!是你呀?原来我这屋里分了个大侠来呢,”辛头儿把脸往后一仰,哈哈笑了起来,“你小子够狠的啊,这不是欺负人嘛!得,咱也管不了那么多……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我姓辛,叫辛明春,在外面大家都喊我叫大春……”

“青年,辛头儿是咱们车二组的组长,人好着呐,”胖老头插话道,“听他的没错。嘿嘿,俺叫李本堂,是咱组的记录员,他们都叫俺‘本田250’--日本摩托车……”
“滚蛋吧你!”辛组长正色道,“二百五那是骂你呐,傻逼一个!还他妈摩托车呢。”

旁边床上坐着的两三个人嘿嘿地笑了。
好笑吗?我实在觉不出有什么可笑的理由来,这里有几个不是二百五的?
看大家笑得有滋有味,我也跟着干笑了两声。

“嘿!好啊,又他妈的来新朋友啦!”随着一声驴鸣般的吆喝,一个光着水粼粼的上身,两臂刺着青龙的大个子闯了进来。可能是天气渐冷了的原因,他健壮的身体袅袅泛着淡淡的白雾,看起来象是庙里的哪个罗汉身上冒出的青烟。不等我回话,他抬腿照我屁股上蹬了一脚,“傻逼,哪儿的?”

“体格儿!干什么呐你?”辛组长当胸推了他一把,“这位兄弟刚来,你吓唬他干什么?”
“没什么大哥,”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呀……我捂着屁股朝他陪了个笑脸,“哥哥,我二看来的。”

“你真是个他妈的膘子!我是问你家住哪里?”体格儿问完了我,转身用指头点着辛组长的胸口说,“傻逼你少管我,再他妈的叨叨我干挺了你,知不知道?”

我有点吓傻了,倒不是怕他们打架,我是怕他们万一为了我闹将起来将来我说不清楚。来不及回答体格儿的问题,我慌忙上去挡着辛组长:“哥哥们千万别上火……”话音未落,体格儿就捂着裤裆蹲在了地下:“哥哥哎,你还真动手啊你?”

辛组长拍打着双手作弹灰状,笑着说:“小林子,在新人面前充大头是万万要不得地哦……别看你体格比我大,玩技巧你还差了一大截子呐!体格大有什么有?挨揍面积大!起来,咱哥俩好好玩玩,让这位兄弟看看什么才是‘野路子’……”

“辛头儿,你他妈的连这么个机会都不给我呀?”体格儿嘟囔着站起来,把眼朝旁边看热闹的人一横,“都他妈看什么看?我操你们那些祖宗的……哎哟,哥哥哎……蛋子让你给踢化了呦……辛头儿……”

“挨揍了就叫辛头儿啦?”辛组长笑着拍拍床帮,“大伙儿都回来了?本田,招呼学习!”

“辛头儿……”我心有余悸的凑到辛组长面前想要找句话说,辛组长把我往旁边一扒拉:“伙计,刚来就该学着规矩点儿,什么他妈的辛头儿?叫我老辛就得!最他妈不愿听这些鸡巴‘舔摸’话!本田还有你,以后也叫老辛哥!”

“好嘞!老辛哥!”本田甜甜地叫了一声,我听着那个别扭哇……整个儿乱了辈分啦。

刚才出去端水的那位老范哥哥随手递给我一个小板凳:“呶,坐下吧。你他妈一来就整事儿,等着林武收拾你吧……哈哈,是不是体格儿?”
“去去!少他妈凑热闹!”体格儿搬着小板凳坐在我的身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儿人呢,不会是个盲流子吧。”

我很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伸手又要掏烟,哪知道他倒递给我一根烟:“别拿烟!兄弟,我知道你们刚下队的不怎么富裕,等接见了别忘了哥们儿就行……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哪儿的?”

“大哥,我河西的,叫胡四。”我接过烟,掏出火柴想要给他点烟,划了几次竟然没有划着火,他笑了笑,顺手从老范嘴上拽过老范点着的烟,给自己对上了火:“哦……河西的呀,听说过董启详吗?”

我没敢正面回答,我知道在这里是不能随便拉近乎的,万一拉不好容易粘一身臊身上。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嘿嘿,大哥,我一个老实孩子哪能认识那么多社会上的大哥呢?”

“你他妈的老实?老实你怎么知道我问的人是大哥?实话告诉你,你是谁我早知道呐!你不就是玩寒露的胡四吗?哈哈,董启详我没见过,小迪我可是很熟啊……”

一听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热浪……忍不住就想哭,嗓子哽咽了两声,终于又压了回去……这阵子我是怎么了?怎么动不动就玩娘们儿感情呢?我对自己的性别忽然有了一点狐疑,他娘的!在外面我多少也算是半条好汉呢。见我不说话,体格儿顿了顿接着说:“感觉奇怪吧?呵呵,在外面的时候,林武我是跟小迪混出来的呐!咱林武是谁?响当当的‘豹子头’!听说过吧你?”

我还真没听说过,倒不是咱孤陋寡闻,咱跟人家混江湖的人走的不是一条道儿呢。
一阵风吹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烂气息。

经过广大人民罪犯半年多的“帮助教育”,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在这里要想活出个人样儿来,有两条路可走。一就是坚决跟政府一条心,完完全全地靠拢政府,手段有:点眼药,戳步,谍报儿,递黑纸等等等等。二就是冒充大尾巴狼蒙事儿,手段有:贴猛得赫,喊山,放单,挑大个儿,砸迷汉等等等等……这两条运用得当,一般混个面上风光肚儿滚圆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第一种人我不会也不屑去做,我以为那是下三烂的勾当,上不了正桌。第二种我倒是很愿意做的……嘿嘿,正在努力之中。两种之间夹着的那种是万万做不得的,那些手段无非就是:点憨儿,装神经,晕罐儿……呵呵,种类多得你数都数不清……好了,我得使使“贴猛得赫”这一手。这一手讲究的是胆大心细,步步为营,狠劲的往社会大哥身上猛贴!直到贴得听的那个人信以为真,拿你当二哥看待为止。

“林武哥,我能没听说过你吗?当年大有哥刀劈周瘸子那就够轰动的了吧?你整那事儿比他厉害多啦!谁不知道你林武哥的魄力?我这还不是奉承你,你林武哥……”

“哈哈!我他妈的让你笑死啦!我操*你妈的……哈哈,你可真能玩我啊……”林武笑得蜷成了一只刺猬,挥舞着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我操你姥姥哎,胡四你可真好玩儿啊你……哈哈。”眼见得他的眼泪就滚下来了,这小子乐疯了。

完了!我知道我这“贴猛得赫”贴过头了,一时丢得无地自容,傻乎乎地看着他:“林武哥,你笑什么呐……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老辛笑嘻嘻地推了我一把:“兄弟,你捧得有点儿过啦!林武比杜传有早进来一年多呐!咱林子是个抢劫的,你这个傻逼孩子……哈哈,好了,别他妈闹啦,开始学习!”
林武还在倒着气呢:“咳咳……算你小子有种!等他妈的大有来了我让他收拾你。”

学习无非就是记录员本田大叔念了一通报纸,大家装模做样地往本子上胡乱划拉几个字儿,半个小时完事儿。一完事儿,“学员”们大都各自上床睡觉去了。精神头好的就围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间或有一两声嘿嘿的笑声蓦然响起来,象偷情的小媳妇。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追打的蛆,用尽全力往一棵树上爬,可越往高处爬遇到的路就越少,我知道,最终我会在一个枝杈的尽头,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想到这里,我茫然地傻笑了一声。

老辛搂着我的肩膀叮嘱了几句少惹麻烦之类的话,上床睡了。
我很不理解,难道我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好惹麻烦的主儿?

林武笑眯眯的又凑了过来:“兄弟,不睡会儿?”

刚才贴猛得赫贴“炸”了的事又泛上了我的心头,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红得厉害,嗫嚅着回答:“林武哥,你别怪我莽撞啊……其实,我跟大有哥在死刑号里还真的呆过一阵子呢……还有,迪哥是你的朋友啊?他怎么跟你说的我?”

林武又想笑,可能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又憋了回去:“兄弟,大有哥这个人听说是条好汉子,不过我不认识他。小迪是我大哥,发小我就跟着他,我有一起案子还牵扯到他呢……他没说什么,就说你跟董启详关系挺不错的,人还说得过去,让我照顾照顾你……操他妈的,谁照顾谁呢?在这个鸡巴地方也就是互相照应的事儿罢了!小迪也是刚下队,在三中队干打扫铁屑的活儿,有机会碰头的。等你接见了,带点儿东西打打他的人情,迪哥现在穷得尿血了都。”

这个还用你嘱咐吗?我忘不了迪哥的……迪哥拳打寒露的镜头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寒露呢?不会也分在三大队吧?隐隐地我不希望他分在三大队,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不想再看到他,我怕控制不住一刀捅了他……尽管我胆小如鼠。林武脸上换了一副非常和蔼的面容,呵呵笑着说:“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呐,别往心里去,相处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的,我就是这么个鸡巴人,肚子里没货!呵呵。睡会儿吧……”

“别别,林武哥,再唠会儿,你没听说董启详的消息吗?”
“你他妈的事儿就是多!董启详我光听说过这个名字,面都没见过呐……听说是一员猛将。小迪说他留在入监队值班呢,那边过不大去……有什么事情让开电瓶车的捎信就可以啦……睡喽!傻逼,做个好梦。”
晚上,大家吃完了饭简单休息了一会,又开始了枯燥的学习。这儿的学习跟入监队的学习没什么两样,学得人直打瞌睡……好在这里没人拿这个当回事儿,都在低声的谈论其他的事情……一样,话题也是大都跟女人有关。林武看来对我颇感兴趣,不时地跟我唠关于收拾寒露的事情,我硬着头皮吹了一阵我的手段,吹得林武一楞一楞的,眼睛瞪得像两只铃铛,看样子还真拿我当了个武林中人呢……半途直跟我道歉:“兄弟,看你这身板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小蛋子呢……嘿嘿,别生我的气,以后咱哥儿俩好好交往着,谁欺负咱也不行!一门心思的好好混,混好了咱也弄他个减刑释放啥的,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听说挨揍的那个寒露分五大队去了,操*他娘的,那里净关着些半死不活的无期、缓杀!比咱们这里可严多啦,这小子等着遭罪吧。”

管他遭不遭罪!现在我一听他的名字就象吞了一百只苍蝇,难受的不得了,他死了才好呢……我盼望着早点儿见到祥哥和迪哥,我需要一个主心骨……可能俺寒哥哥也需要。

“林武哥,我不想再提那个傻逼了……你还有几年回家呀?”

“兄弟,本来我年底就走了,谁知道他妈的跟人打了一架,三月份加了我半年刑,明年开春兴许有希望出去……唉!不说这些了,难受!以后别再叫我林武哥了,我听着生分得很呢,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岁数,跟他们叫!叫我体格儿就得,这名字我听着受用,以前我比你体格还弱呢,咱是在这里锻炼的!以后我教你练肌肉块儿,将来出去也好糊弄个美女什么的……嘿嘿,听说女人喜欢这个。”林武说着,耸起肩膀鼓了鼓双肩上的腱子肉,“兄弟,这两块肉就够你练上一阵子的。”

老范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脯:“体格儿,最吸引大姑娘的是这两块肉呐!”
林武应声挺起了胸膛,用拳头咚咚的棰了两下:“老范,不是我跟你吹!你他妈的这把年纪,就是练到死也练出不这么个效果来啦!”
老范低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胸脯,干笑着说:“呵呵,俺老婆喜欢……”

“操!你老婆那还叫个女人呀?整个一他妈的肥猪!”林武套上衣服,乜了老范一眼,“告诉你吧,也就是肥猪喜欢瘦猴儿……她自己没办法瘦嘛!哎,老范,嫂子可是有日子没来看你了,不会是跟人家跑了吧?”

“跑了更好……哥哥我以后出去找年轻漂亮的,”老范目光有些发暗,看着脚下喃喃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毛住席都这么说呢……咱也别老拖着人家了……”

老辛拿脚推了推林武:“小鸡巴孩儿,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我操!你他妈的又来了!”林武朝老辛哥瞪起了眼睛,“我他妈不看你比我大了两岁的份儿上,早玩儿死你啦!再跟我叫板,我他妈把你拖出去……”
“小林子,呵呵,”老辛哥把拳头伸到林武的鼻子下面,“来来来,闻闻哥哥的拳头是个什么味儿?”

林武装模做样的低头嗅了嗅:“一股子鸡巴味儿!老辛你撸管儿了吗?哎哟……”鼻子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我的好哥哥哎……不是鸡巴味儿!是生铁味儿……操你妈哎,你就治我有办法……哎哟,有本事你朝卞新生使去呀……怎么见了老卞就他妈的没脾气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卞新生……”

“少他妈废话!”老辛哥突然变了脸,“林武我告诉你,再他妈跟我提姓卞的我真跟你翻脸!”

林武把身子往后一仰,悻悻地嘟囔道:“得,我他妈又错啦……咱谁都惹不起。”
老范把头埋在裤裆里嘿嘿笑了两声:“老卞厉害啊……嘿嘿,连队长都让他三分呢。”
老辛哥瞥了老范一眼,木着脸翻了翻眼皮:“厉害他妈了个逼!杨队来了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不信你就看着吧。”

“老辛,结束了。”从门缝探进一个长着狐狸脸的脑袋来,“刚来的那个胡四跟我来一下。”
老辛哥站起来对狐狸脸说:“知道了老卞。胡四,跟他去吧。”
林武拍了拍我的后背:“哥们儿,卞新生要给你拿拿腰儿呐!”

狐狸脸看也不看林武,推开门瞅着我问:“你就是胡四呀?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个人吗?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凶神恶煞呢,呵呵,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走吧。”

走廊上已经有了嗡嗡的说话声,看来学习完了大家都出来透气了呢。

原来这就是林武说的卞新生啊,看这小子矮小的象个墩子,没什么可怕的呀……我站起来,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他找我干什么呢?路过一处可以看见墙外的窗户,我看到一晃而过的车灯像几只鬼火,被风吹向远方。

“嘿!卞积委!记着给胡四拔拔鸡巴毛儿啊,他说他要操你妈呐!”林武在后面咋呼道。

卞新生倒头扫了林武一眼:“我不会跟你这种下三烂一般见识的,无赖!”
“骂谁呐?!”林武忽地冲了过来,“卞膘子,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这个庄户流球、老巴子!”

“别动手……别别,林武你干什么呐你!”老辛哥扑上去挡住卞新生,一边搂住他的身子一边说,“老卞,林子不懂事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的!林武千万别动手!”

“撒手!”卞新生在老辛身下用力扭着,“辛明春……你甭跟我玩这一套劳改油子!林武,你敢动我一指头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来人呐!闹狱啦!”

林武赶过来转头看了看走廊,接着咋呼上了:这个臭民工骂人呐!车二的伙计们都看清楚了哇!是卞新生先动的手,大伙儿都给我作证啊……话还没说完,这拳头就出去了,卞新生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下。老辛还在搂着他吆喝:老卞别打啦!你看人家林武都不还手了你还打……伙计们帮我劝劝老卞啊……打人是犯法的!我分明看见老辛用坚硬的脑袋撞了卞新生的嘴巴一下……我心里猛然抽了一下,很恐惧……孰是孰非全然没了感觉。这时候林武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正在纳闷,林武在后面推着一屋子人出来了:“大伙儿都来看啊,卞积委打人啦!”

满屋的人除了老范跟着咋呼了一声“打人了”,其余的人都在傻笑着,仿佛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有几位还在喃喃自语:监狱守则第一条,服从管教……拥护中国供产档的领导……勇于跟坏人坏事做斗争……洗心革面,重做新人……档的阳光照亮了我们……走廊上呼啦一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宫小雷不住的跳着高儿:“嘿!耍猴的嘿!”

妈的,热闹的地方总是少不了他……我冲他挤了挤眼睛:“早点儿歇着吧!”
宫小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了一个趔趄,随即一个威严的声音炸雷般地响了起来:“都给我滚回屋去!反天了嘛!都给我滚蛋!”

老辛咋呼得声音更大了:“老卞!稳住架儿!不是还有政府吗?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随着人流散开,杨队铁青着脸过来了:“辛明春,放开卞新生!”

老辛仿佛没有听见,兀自劝着卞新生:“老卞,你可不能动手打人,那成什么了?什么事情也不能冲动!一会儿政府队长就来了……杨队最主持正义了,咱们都应该听他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卞新生嘴角好象还在淌着血,哼哧哼哧地跪在地下奋力反抗。
杨队上前拉开了老辛:“都给我起来!卞新生,说!怎么回事儿?”

“呦!杨队来了?”老辛好象刚刚发现杨队来了,猛然松开手站了起来,“报告杨队,刚才林武跟老卞开玩笑开大发了,两个人差点儿动手了呢……没事儿,老卞是不会跟林武那个缺心眼儿的一般见识的,是不是老卞?开玩笑就是开玩笑嘛,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为这么一点小事儿伤了和气吗。”

林武凑了上来,朝杨队啪地来了一个立正:“报告政府,我错了!刚才我跟卞积委闹玩儿……他小心眼儿,我还没怎么着呢,他恼了。”
杨队扳过卞新生的脸端相了一阵,回头问老辛:“闹玩儿都玩破嘴巴了?辛明春?”

“是吗?怎么会呢……哎呀!”老辛哥连忙用袖口给卞新生擦着嘴巴,“怪我怪我,可能是我刚才拉架用力过猛了一点儿……老卞,你没事儿吧?这事儿怪我怪我。林武,快来给老卞赔礼道歉!”

“好了好了,”卞新生打开辛明春的胳膊,怏怏的站了起来,“谁好谁坏我分的清楚着呢,杨队,没事儿……林武让人给当枪使了……咳……这人呐……”

“卞新生你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的啦!”杨队剜了卞新生一眼,不屑地说,“谁是谁的枪政府更明白!让你叫个鸡巴人,你又闹这么一出!真他妈的废物!人呢?”
“报告政府,犯人胡四在这里!”我慌忙站到了杨队跟前。

杨队看了看我,把头一摆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卞新生扑打着身上的尘土,悻悻地跟在后面。
林武嘿嘿笑了两声,象个沾了邻居寡妇便宜的无赖。
走廊上的人呼啦一下四下散去。
跟在杨队身后,不几步来到了走廊头上的办公室门口。
屏了一下呼吸,我畏畏缩缩地喊了一声:“报告!”
门啪地打开了,一个很年轻的队长站在门口,眯眼看着我:“你就是胡四啊,呵呵,你还很面善呢。来,进来吧。”

一时间我很感动,看看,人家这才叫素质呢!拿咱当人看……我觉得他很象我的一个同学或者同事什么的,很亲近。这位队长的年龄跟我相仿,不会真的是我当年的同学吧?我忽然发觉我的这个想法很奢侈,操!想什么好事儿呐,即便是同学又能怎样呢?就凭你现在这个身份……唉!不去想他了吧。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去,蹭着墙根蹲了下去。屋里已经蹲了一溜人,好象有七八个人的样子,估计都是今天刚下队的伙计,脸上无一例外的带着惶恐的表情。宫小雷,瘦猴和大膘子也在那儿蹲着呢。杨队简单介绍了一下中队的情况,管生产的楚队就接过了话头:“小于,给他们点名,过来领牌牌。”

于队长从背后掏出一沓子名片大小的纸牌,抽出一张念了起来:“张崇彪!”
大膘子连忙站起来:“有!”
“拿着,记住自己的号码,一会儿回监舍交给组长就可以了。”于队接着往下念,“胡四!哦,这个不用喊‘到’了,我见过的……呶,回去把牌牌交给辛明春,他会给你安排的。”

分完了牌牌,小于队长从墙角拎出了一捆灰蓝色的衣服:“大家排好队,按照牌牌上的号码过来取自己的衣服。”

哈哈,我要告别便装,穿国家制服啦!嘿嘿……咱也是国家的人了。是国家的人总要有国家工作人员的派头不是?咱穿上制服大街上一遛--哗!行人那个注目礼哟,啧啧……大姑娘小媳妇那个色咪咪的目光哟……神经病医院的那个大夫哟--领导同志,请您去疗养院视察工作怎样?这个嘛……好吧小鬼,前头带路,走着!上得车来,不等给革命群众下达指示,屁股便疼了一下--镇静剂!呵呵,神经病一个!

等大家争先恐后地领完了衣服,我顺手捞起了我的那一套--1008!好吉利的号码!大家人手一套劳改服,唧唧喳喳很兴奋。杨队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对于队说:“让他们都回去吧。咳,累了一天了,我跟楚队先走了……有些事情你跟胡四交代一下就可以了。胡四,好好听于队长的!”

我有点儿发蒙,单独留下我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是又要找我麻烦吧……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颤着嗓子说:“杨队您走好,放心吧,我会好好改造的……”

“蹲下!谁让你站起来的?他妈的没规矩!”杨队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呵斥道。

我打了一个激灵,慌忙蹲了下去……咳,怎么又忘规矩了,看来我是真需要“帮助”一下了。
等大家都出去了,杨队回头盯了我一眼,猛地一摔门走了。

“胡四,起来坐下吧。”于队过去又顶了一下门,回身用脚推过一条凳子,示意我坐下。
我没敢起来,嗫嚅着说:“于队,不用了……我蹲着挺好的,有什么吩咐您就说吧。”
于队笑了:“胡四,你也不用怕我,杨队走了这屋里我说了算。起来,坐下。”

我站起来还是没敢坐下,我是真的被折腾怕了……心想,我一坐下,你扑通一脚!我跌一跤那倒没什么,可你的脚就要遭罪了,我这瘦骨磷磷的身板儿不把你的脚硌坏了才怪……你捂着脚跳高,我就严管的伺候啦!这倒还没什么,怕的是你练过佛山无影脚什么的,这一脚出去,我--嗖!脑袋插铁窗棂子上,你说这算越狱还是算“挂大油”?万一往后抽时把脖子掰断了,伤及中枢神经,连累到阳具……嘿嘿,俺可是童男子啊。于队见我期期艾艾的不敢动弹,索性不再推让了:“你不坐就算了……听说你以前在单位搞过宣传?”

一听这话我放下心来,哦,原来这样!看来政府还真想让我参加文宣组呐……我决定不再客气,拖过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唉,这一个多小时蹲得我腿都麻木了,咱也歇歇吧。于队见我坐下了,嘿嘿笑了起来:“就是嘛,央求不是买卖,怎么舒服自己怎么来!我也是刚来的,比你大不了几岁……以后还要多支持我的工作呀。说说,你字儿写的怎么样?”

“于队,写个黑板报什么的那是我的强项!”我又吹嘘起来,“当年我在单位还经常被全系统评为年度宣传标兵呢,什么黑板报,宣传栏,写个材料什么的,那都不算什么事儿!于队,明天我就给你露一手,看看我胡四到底有什么把戏。”

“这我就放心啦!”于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一付满意的神情,“是这样,你没来的时候文宣组就三个人。拉水的王冬生负责写,铣床组的刘春山负责组织材料……唉,搞得简直是一塌糊涂!老王还净吹牛皮……也是,咱中队再没有一个写字好一点儿的人了。刘春山文笔还是不错的,可惜不会写粉笔字。好了,你去老王屋里喊他过来,顺便让他招呼招呼刘春山,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怎么把咱中队的宣传工作搞上去。”

不错,政府这么跟我说话,看来我还真是个人物呢……嘿嘿,咱是个文化人。
我推门出去,脚底轻飘飘的像踩在云雾上一般……打从当了犯人,这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还象个人样儿……来到老妖门口,正碰上老妖端着脸盆出来,我拦住他把于队的意思告诉了他。老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原来你也会写字呀!哈哈,了不得了不得……好好好,以后咱爷儿俩联合起来好好干,多挣点‘分’好早点回家。”

“妖大爷,挣分是什么意思?”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挣分就是你干得好政府奖励你分数,累计到一定程度就减刑、记功,评个劳改积极分子啥的,实惠着呐!咱干这个营生儿,挣分高!”

听了这话我很兴奋,到底是文化人沾光啊……嘿嘿,大小咱也算是个文化人了。
跟着老妖去铣床组叫上刘春山,我们三个人一起往办公室走去。

“刘哥你好!”路上我跟刘春山打了一个招呼,刘春山看也不看我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我一下,随即迈着四方步走在我和老妖的前面……我觉得心里很不舒坦,刚才的激昂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不少,感觉很没趣,瞥了老妖一眼,悻悻地跟在他的后面。刘春山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汉子,一看人家就是一个真正的文化人,身材不高,白白净净的,腰板笔挺一脸矜持,一付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傻逼!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声,操*你妈的你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你还不是跟我一样的劳改犯!有机会我修理修理你,让你知道目中无人的好处!老妖脸上也带着讪讪的表情,趴在我的耳边说:“兄弟,这是一个整天就知道装逼的大鸡*巴……嘿嘿。”

文化人待遇就是不一样!办公室里,我们三人坐在凳子上很象工作人员研究工作的样子,刘春山献媚地给于队递上一根烟,于队抬手给他挡了回去:“老刘,我不抽烟你忘了?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新来的名叫胡四,以前在单位搞过宣传,是个高手啊!从明天开始,胡四就负责写字,王冬生给胡四打下手。去各个组里组织稿子的事情还是由刘春山负责……胡四,老刘可是一个作家啊,当然……业余的。下一步要着重表扬各组里出现的改造尖子,对那些反改造分子也要及时发现及时在黑板报上批判!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于队,我怎么成了打下手的了?我的毛笔字还是不错的嘛……”
“哈哈,打住吧你!没听说过黑板报还有用毛笔字写的,打下手也是个好活儿呀,”于队笑着对老妖说,“老王头,你要是不愿意,我可换人啦。”

“别别!于队我听你的,”老妖连忙摆手,转头对我说,“胡兄弟,你也舍不得我走是吧?大小我也是你大叔不是?”

“老王,杨队强调多少次了?不准称兄道弟!再说,你刚才的那番话是不是有毛病?你叫人家兄弟,怎么又是人家大叔了?”于队揶揄道,“难道以后我也应该叫你大叔不成?”

老妖翻了两下眼皮不再言语……我心里蓦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歉疚感,妖大爷,我不是故意抢你饭碗的……得,以后我会给你补偿的。刘春山很阴险地笑了一声:“呵呵,老王啊,不是我说你,你的字写得也忒差了点儿……明天看人家胡四朋友的吧。你说是不是,胡四?”

我可逮着报复他的机会了,鼻孔里也照他的样子哼了一声,慢悠悠别转脸去。刘春山讨了个没趣,讪笑着向于队挪了挪凳子:“于队,还有一件事情我得向您汇报汇报……上午我听二中队文宣组的人说,年底支队组织文艺汇演,人家二中队正要排练一个集体快板……”

“我知道了,不是支队,是全省劳改系统的汇演!”于队打断他说,“我正要给你安排任务呢,你以前写过话剧吗?”

“于队,咱们是不是要来他个大场面?”刘春山很激动,脸涨得红红的,“我以前写过小说,话剧这玩意儿跟小说大同小异,不行我就先写写看!”

“抓紧时间!再就是去各个组里了解了解,看哪个犯人有表演才能,去选几个演员。”
“于队,我行!”老妖喜不自禁,忽地站了起来,“当年我在村里演过革命样板戏呐!不信我唱上几段你听听--供产档员,时刻听从档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一心要砸碎千年铁锁链……”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于队冲老妖一摆手,站起来,顺手披上了衣服,“我交代的事情,大家尽力去做,明天我要见到成效!回去休息吧……哈哈,王冬生你可真是个老妖啊。”

老妖意犹未尽,拉着我说:“胡兄弟,队长走了,我再给你来上一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回到组里,老辛过来拿过我的牌牌看了看,指着躺在床上的一个小胖子说:“李勇,胡四跟你干啊。”说完上床蒙上了被子。小胖子李勇乜了我一眼:“知道了。”

林武从上铺跳下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牌牌:“哈哈!1008!跟我的号码差不多!都是该死的号码!”
该死的号码?不对呀……这号码多吉利呀。
林武说完了,过去推了推小胖子李勇的腿:“疙瘩,往里点儿,让哥哥坐坐。”
李勇嘟囔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往里挪了挪身子:“林武,别把我徒弟教坏了啊,我还等着他孝顺孝顺我呢。”

这话我听着别扭,谁他妈孝顺谁呐,这口气象大人跟孩子说话似的……
我嘿嘿笑了两声道:“师傅你先睡吧,我跟林武哥唠一会儿。”

李勇“唔”了一声,把手垫在脑袋后面,很傲慢的闭上了眼睛。我心里有点儿很不自在,什么鸡*巴玩意儿?当个师傅了不起啊?等我混好了,让你小子给我舔屁股!想归那么想,可眼下还得拿人家当大爷供着,谁让咱来的晚呢……我轻轻拽过一只小板凳坐在林武对面,瞥了瞥李勇,悄声问林武:“林哥,说说看,这号码哪里不吉利?”

林武翻了两下眼皮,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号码说:“你看我这是几号?”
“008号?跟我的号码就差了一个数字……” 我有些不解,“林哥,008这不是挺好的吗?‘动动发’,这意思就是你动一动它就让你就发财。”

林武笑了:“我来给你解释一下,你看这两个零象什么?这不是一付手铐嘛!你再看这个八字,这他妈更形象啦……”
我恍然大悟,把手里的牌牌往裤兜里一装:“你这么一解释,我感觉还真是象那么会事儿呢……两付手铐!第一付两年,第二付十一年!”

“操!我看你这号码还不如我的呐……你的还在前面加了一根电棍!哈哈,这就预示着你在这里面要经常挨揍。尤其是政府要经常揍你,用的还是电棍,我说的有道理吧。”

他说的一点儿不错啊……我黯然低下头来,高队用电棍“帮助”我的情景过电影一样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看守所刘所隐晦的微笑,也不失时机的闪现在了我的眼前--胡四,你是要这根短的呢,还是要那根长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十一年呐!十一年我会挨多少次电棍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摸着板凳正了正身子,轻声念叨说:命运啊……残酷的命运啊,我操*你妈的哟……上铺不知哪位兄弟,梦呓般的唱了一句:“¥!·¥%#……%……”好象是印度电影《流浪者》里面的插曲,这歌词悲伤得令人直想流泪。李勇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过了身子:“小子,你还别不信这命运,命中注定的灾祸你躲都躲不过去!我招惹谁了?一下子就给我弄了八年!他姥姥的……谁他妈强j?供产档强j我还差不多……命啊。”

听了他的一番话,我心里忽然一阵沮丧,咳!搞来搞去我给一个强j犯当了徒弟!林武见我沉默不语,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故弄玄虚道:“兄弟,这事儿老天爷都给咱安排好了呢。你就说我吧,本来判了三年,马上就要出去了,谁知道又给我加了半年!这号码不是个预兆是什么?兄弟,人的命天注定,要死要活没有用……”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我刚要发几句感慨,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接着说:“可这人吧,也不能全信命!你得起来跟它抗争,常言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该死该活吊朝天,天上拉屎狗的命,杀人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反正不能大姑娘劈叉逼咧了……”

我操!你这都说了些什么呀!我的脑袋有点儿发晕,想笑又没笑出声来,呆呆地看着他咧了咧嘴。李勇又翻了一个身,嗡声嗡气地插话道:“林武,你这一套我都快要给你背过啦!后面就该说大沽娘撒尿‘刷刷’的,小姑娘撒尿一根线,老太太撒尿腚沟里转……”

“小疙瘩撒尿扯鸡巴蛋!”刚才唱歌的那位朋友探下了脑袋,咧着蛤蟆一样的大嘴接口道。李勇“啪”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老狗逼,你真会赶个话儿!我刚才在正在拉我的蛋子皮呢,哈哈……这真是他娘的扯鸡巴蛋啦。”

老辛拍了拍床帮嘟囔道:“都睡觉吧,明天还是早班呢……他妈的,哪来那么多精神。”

林武拍了李勇腮帮子一下,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不跟你们斗嘴啦,哥哥睡觉去了,哥们儿,明天见!”说完扳着床帮翻身上了铺……呵,这厮身子够利落的,象个体操运动员。

我过去坐在李勇床上,献媚说:“师傅,你也早点儿睡吧。”
“唔。”李勇这个唔字吐得很轻,透着一股不屑的味道。

看来我这强j犯师傅要跟我拿派头呢。
我怏怏的爬上床去,刚要伸被子睡觉,走廊上响起了一声狼叫唤:“睡觉啦!”
我突然觉得这声音好耳熟啊,是谁呢?

我又做梦了……梦里我掉进了一个爬满毒蛇的大坑里,毒蛇们吐着红红的信子围在我的周围,我扒住一块石头往上拼命的爬呀爬,眼看就要爬出大坑了……突然感觉脚腕子一疼!我被一条巨大的毒蛇咬住了,我奋力想要甩开毒蛇,可是它死死地咬住我不肯撒口,我绝望的翻滚着,翻滚着……“咕咚”--我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我掉在了地下,眼前熠熠闪烁着一片黄金!我发财啦,呵呵,把这些黄金兑换成钞票……嘿嘿。

“起床啦!”门咣当一声打开了,我猛力一甩脑袋--黄金没有了,眼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伙计,怎么在地下睡觉呐!起来,要出工了。”

我坐起来,睡眼朦胧地望了望黑糊糊的窗外,天还没亮呢……隐约地可以看见天上挂着几颗昏黄的星星,象发情的猫眼睛。老辛蹲在我跟前,表情歉疚地说:“兄弟,真对不起,刚才我看见你往下掉呢……可惜没接住你。不要紧吧?别摔出什么毛病来。”转身对老范说,“老范,今天我让人去车间拿电焊机,把组里的上铺都焊上栏杆。我去跟楚队说说,今天你就不用出工了,专干这事儿……新伙计不适用呢,他妈的跌出个毛病来算谁的。”

“好嘞!”老范应声道,“谢谢辛头儿啊,不用出工就好啊,那么我就再睡一会儿啦。”
说着一声不响的爬上床去,不一会儿便鼾声大做。

我很感激……人家想得真周全,大哥就是有大哥的样子!
刚要说几句感谢话,瘦猴在那边咋呼上了:“老四!闹什么妖呐?哈哈,这么大老远的都听见声音了,你没事儿吧?”

咳,能有什么事儿?就咱这排骨身子,再跌还能跌哪去?总不能把鸡巴跌你姐姐裤裆里去吧……你奶奶的,你倒享受……住下铺就是好啊。我爬起来扭了扭还算灵活的腰,冲他咧了一下嘴:“没事儿,我这是特意的!看看咱这身板儿抗折腾不?”

“少耍嘴皮子吧,”李勇站在我旁边嘟囔了一句,“刚来的,少说话为好。”

我猛一激灵,对呀……为这个咱吃亏还少吗?我连忙爬上床整理起被褥来。三两下叠好了被子,扑通跳下床来,正要拿着脸盆去厕所洗脸,旁边一个黄脸瘦子挡住了我:“伙计,把被子重新整理一下!你没看见大伙儿都是怎么叠的被子吗?”

我茫然四顾,乖乖,人家的被子跟码好的豆腐块儿没什么两样!我暗叫一声惭愧,红着脸重新爬上床来……象我这种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怎么能连这点儿事情都干不好呢?当年在部队我还是内务标兵呢……很快做好了豆腐,自己一看,一种自豪感油然升起:咱的豆腐乃是个中精品!角是角棱是棱的,如果此时有阳光照射进来,肯定透着油汪汪的亮光……是个豆腐他爷爷。瘦子看着豆腐他爷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伙计还是个老手呢,以前在哪儿劳改?”

呵呵,他给咱弄拧了……我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老辛过来说:“胡四,这是咱们组管卫生的郭永昌,你叫他郭大姐就行了……”

“去去!别跟咱弟弟开玩笑,”郭永昌扭扭捏捏地搡了老辛一把,“你这样说,咱弟弟还真以为我是一个女人呢,是不是弟弟?”说着上前搂了我一把。

女人?我倒愿意你是个女人呐!可你还得是呀。我心里那个别扭……怎么又冒出一个变态的来?妈的跟孟姐一个味儿!得,我还是离他远点儿吧。我退后一步,冲他笑了笑:“大哥,我不会当真的,谢谢你的夸奖。”转身逃也似奔了厕所。

厕所里人头撺动,洗脸声刷牙声交织在一起,很有集体生活的味道。林武冒着满嘴白沫,扔给我一管牙膏:“老四,接着!好好耍耍你那个臭嘴巴,都他妈的快要变成大粪坑了。”

刷牙时我感到很惬意……半年多没伺候伺候我这可怜的牙齿了。

回到监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门口站好了队,老辛朝我的屁股踢了一脚:“动作迅速一点儿!就等你了。”
我慌忙进屋放好了脸盆,回来挤到了林武后面。

“各组都点好人数啦?”昨晚那个象狼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点好了就往外走啦!”
我好奇地伸出脖子,找寻那个声音的出处--嘿!那不是老鹞子姚光明嘛!敢情这厮当了值班的?
我一时情绪激动,冲他大声嚷道:“姚哥!是你吗?”

老鹞子转头拿眼睛溜了一圈,随即把目光定在了我的脸上:“嘿!胡四!是你小子。”晃荡着身子踱了过来,当胸擂了我一拳,“哈哈!你可把咱寒露哥哥给‘造’挺啦……什么时候来的?”

听这口气老鹞子对我还不赖,我摩挲着胸口说:“昨天刚来的,嘿嘿,姚哥,咱值班了?”
老鹞子没有接茬,转身对老辛说:“辛哥,照顾照顾胡四啊,我们在一个号子里呆过。”

老辛上前搂着老鹞子说:“你的伙计我还能瞪不起眼来?这兄弟还算懂事儿,放心吧。”
老鹞子回头盯了我一眼:“先出工吧,下午我再来找你。”
全中队的人开始出门了,斜眼云队长和管生产的楚队长站在铁门外,卞新生一个一个的数着人头:一,二,三,四,五,六……那神态很象羊倌在认真地数着他所要放的羊。到了楼下时,我听到大门“哗啦”一声关上了,这声音刺耳如玻璃刮铁,令人起罢了鸡皮疙瘩之余毛骨悚然。拐过了一个弯,来到一个灰色的大铁门的门口。云队长走到便门的窗口,递了一张纸条进去,随即铁门自动打开了,大家鱼贯而出。

“一二一!一二一!入监守法第一条--预备唱!”卞新生吆喝了一声。

入监守法第一条,监规纪律要记牢!服从管教听指挥,散漫恶习克服掉,纪律严明作风好!讲文明讲礼貌,讲道德讲卫生!心灵美行为美,语言美环境美!刻苦学习求上进,新生路上快步跑……路上唱了三四支歌,车间也就到了。

晨曦透过云层,在天上画出几道绚丽的光芒,车间外似乎有了阳光明媚的感觉。雾气散去,地上树影班驳,我的影子也被拉成了一根长长的面条,这恼人的景色与内心的躁动极不协调,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自己正走在柔和而温暖的地毯上,轻飘飘地犹如一粒浮尘。车间的大门上挂着一张厚厚的棉门帘,隆隆的机器开动声如雷鸣般透过门帘的缝隙传了出来,听起来有些莫名的寂寥。一队人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听楚队训了几句话,便散开队伍鱼贯而入。

老辛搂着我的脖子叮嘱道:“胡四,下了车间就好好跟着李勇干!你师傅人很老实,只要不跟他耍滑头他会对你好的。记住了,干活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安全,床子这玩意儿可不认的你是干什么的。”

“放心吧辛哥,我有数。”我用力点了点头,大步跟在李勇身后向里面的一张床子走去。

这是一张看起来很秀气的车床,大约有两米长,擦得铮光瓦亮。李勇发动了床子,嗡嗡的空转了起来……我过去好奇的摸了摸床头,嚯,热得有些烫手,感觉很舒服。刚要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缓和暖和,肩膀上就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滚一边去,你不怕床子把你的手搅进去呀?他妈的什么也不懂。”

我倒头一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怒目圆睁的瞪着我看。
看来这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我连忙陪个笑脸:“大哥,我不懂规矩,你原谅点儿。”
李勇抬了一下眼皮:“侯发章,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被称做侯发章的朋友好象满腹委屈,悻悻的嘟囔道:“师傅,我这不是好意吗?”

“好了好了,”李勇说,“胡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么个人,脾气不好心眼儿不坏。”顺手把一团棉纱递给侯发章,“呶,你先教教胡四怎么擦床子。”

我心里也很不满意,尽管你是好意,可你这口气象训三孙子似的,谁听了能好受?想归这么想,脸上还得表现的客客气气:“侯哥,我什么也不懂,你多照应点儿。”

侯发章这才缓和了一点儿语气:“你刚来不了解床子的厉害,多少人在这上面吃过亏?远的不说,就说上个月吧……”
“侯发章,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李勇看上去有点上火了,“去!把那些铸铁件给我码整齐了去!”

擦完了床子,天色已是大亮了。
打饭的苟团站在大门口吆喝上了:“伙计们开饭啦!”

呵呵,原来早饭是在车间里吃呢。吃完了饭,我在李勇的吩咐下站在他的旁边看他操作,侯发章还在哼哧哼哧的搬运铸铁件,嘿嘿,这活儿可够累的……我心不在焉地一会儿看看旋转的床子,一会儿看看忙碌的侯发章,心里一阵发傻,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胡四!接见!”卞新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我不由得一阵心悸,家里终于来人了!
我匆匆的对李勇打了一声招呼,便跟在卞新生后面向门口走去。
于队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我了。

跟我一起去接见室的还有两个犯人,看样子也是刚下队的样子,神情有些萎萎缩缩的。其中一位腰里扎一根麻绳长得象孙悟空的伙计,咧着厚厚的嘴唇朝我笑了笑:“伙计,你也是第一次接见吗?”

听这位朋友的口音跟老羊肉有点儿相似,好象也是即墨那边的人,因为老羊肉的关系,我陡然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也冲他笑了笑:“是啊老哥,来到这里这还是第一次呢,你呢?”

“都一样,俺老婆来了。嘿嘿,可能领我儿子也来呢。”看来这位朋友很健谈,靠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我叫孙德州,家住即墨……你是‘二看’来的吧?”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他又笑了:“谁不知道呢?你叫胡四是吧?我老乡跟你在一个号里呆过呐,他叫邱美香,判了个强j罪……冤枉啊。”

邱美香?他说的这不是刷锅的嘛,敢情刷锅的也是即墨人呐……这小子在看守所还跟我说是郊区的呢,看来药瓶子说的不错,劳改犯没有什么实话可讲……该不会是刷锅的也下队了吧?

接见室在很远的大墙尽头,得经过一道站有武警的大铁门。走到值班室门口的时候,于队把我们推到墙根站好,径自进去登记了。旁边的那个一直蔫怏怏的伙计凑到我面前问道:“我说兄弟,你说这接见的时候让不让带衣服呢?这天眼看要冷了,劳改队就给发这么一点儿单衣……”

“傻*逼了吧?你现在是国家的人了,政府还能让你冻着?听说很快就要发棉衣服了呢。”老孙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吧?听说咱这棉衣服跟部队上发的没什么两样呐,暖和得像躺在炕上。你说对不对,胡兄弟?”

炕的暖和跟衣服的暖和能一个样吗?这话我不信,可又说不出个道道儿来,只得看着他干笑了两声。旁边那伙计好象放下心来,站在一旁嘟囔道:“就是嘛,政府是应该给咱们添点过冬的衣服了。俺在看守所连裤头都被人‘滚’去了……好几个月了俺都光着腚穿裤子,砬得蛋子皮都肿了……要是再没条裤头兜着,怕是要磨没了呐。”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我刚要借机调侃他几句,于队出来了,把头朝我们一摆说:“走吧,你们家里的人都在等着了。”

我连忙把话头憋回去,整理了一下衣服,跟在于队身后向铁门外走去。拐过了一个花坛,一排绿色的平房就在眼前,三三两两的犯人很拘谨的站在门口,好象是在等着接见的样子,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的红晕。

于队走进去,不一会出来冲我吆喝道:“胡四,进来!”

我连忙跑过去,于队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房间:“进去吧,你哥哥来了。注意在里面不许乱说乱动,我在门口看这你呢。”说完转身对外面吆喝,“孙德州,进来!”

这里静悄悄的,有点儿医院病房的感觉。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嗡嗡的低语声,好象还有我姐姐轻轻的啜泣声。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搞不清楚里面有没有别的队长,踌躇了足有半分钟,索性卯足了劲冲墙咋呼了一声:“报告!”

门哗啦一声拉开了,一只大手猛地把我拉了进去:“好嘛,老四!我可见到你了!”

原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黄建军!我笑着跟他点了一个头,便傻笑着站在一边。大哥绷着脸没有放声,二哥和三哥好象有点不太适用,只顾咧着嘴朝我干笑。姐姐嗔怪的瞪了我一眼:“我弟弟本事大呀!又加刑了?”

我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语塞……
黄建军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笑道:“哈哈,俺家老四劳改改得白净了,呵呵,跟他妈电影明星一个造型。”
我慢慢缓过劲来,拿下他的手问道:“建军,你怎么来了?”

“轻点声说话!”黄建军朝我使了个眼色,随手带上了门,“好家伙,来一趟可真不容易!我去派出所开的证明,现在我是你表哥啦……你家大叔和大姨我们没敢让他们来……”

“老四,你先坐下。”大哥过来把我按在椅子上,示意大家都坐下,隔着桌子对我说,“老四,你怎么折腾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见旁边姐姐拿眼瞪着他,大哥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也罢,本来我想说说你的……算了吧,唉!我就纳了闷啦,你说你在家的时候多老实的一个孩子?怎么进来了倒动手打起人来了!就你这体格……”

“好了大哥,”黄建军从桌子底下蹬了蹬大哥,“要说这人吧,都有点脾气啥的……坏人欺负咱,咱还能白受着吗?你说是不是姐姐?”

姐姐用手绢擦着烂杏一样的眼睛,头点的象小鸡啄米……看着姐姐难过得一塌糊涂的脸,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姐,这个事情你也不用太操心了……我就不信供产档的天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等我安顿下来我就开始申诉。”

“这个我都替你打算好了,”大哥打断了我,“说实话,我号称是个知识分子,可对法律这一行我还真是个外行呢。前几天我去了咱四叔那里一趟,四叔对法律还有点研究……他本来想来接见你的,我没让他来……我大体跟他讲了讲你的情况,四叔说问题不大!伤害罪根本够不上,主要是你们摊在了这个形势上……他正在请教他以前在法律顾问处的同事,这几天忙着帮你写申诉书呢……这样,你回去以后马上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写清楚,下次我来带走。”

我紧紧握了握大哥的手,满怀信心地说:“大哥,你放心吧!回去我就写!”

“写的时候一定不要让别人看见,”大哥叮嘱我道,“别的我不太清楚,我只听说在这儿不认罪是不行的,你表面上一定要认罪服法,好好接受改造,其他的你就不必担心了。”

半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很快就到了,我正在谗兮兮的清点着带来的东西,于队推门进来朝大哥指了指腕上的手表:“胡师傅,时间到了,胡四该回去了。”

大哥此刻表现得很老练,笑着对于队说:“队长,刚才胡四说了,您对他很照顾,我们做哥哥的心里很感激……别的我们也没给胡四带什么,就是两条烟和一些吃的东西,您过来检查检查,看看有什么违禁物品没有?”

于队看样子对我大哥的话感觉很受用,脸上挂着微笑过来扒拉了两下东西,末了抬头对大哥说:“还行,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烟好点了……好吧,第一次也就这样了。另外,千万不能给他钱,这可是最大的违禁品。”

大哥笑了:哈哈,这我知道,再说就是给他钱他也花不出去不是?大哥说这话的时候,我双手正好背在身后,忽然感觉手里多了一卷纸一样的东西,黄建军站在我的背后插话道:“队长,胡四是个很遵守纪律的人呢。”

我知道,此刻我的手里多了一份违禁品--钱。
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回到床子的时候,李勇和侯发章正在床子上忙得不可开交。见我回来了,李勇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棉纱擦着手问道:妈妈来了?这声妈妈让人听得怪不舒服的,好象幼儿园阿姨问小朋友的口气。我把袋子放在床子后面的一个大木头箱子上,随口应道:“是啊,妈妈来了。”

李勇过来扒拉了两下袋子:“够结实的,你们城里人就是两样,蹲监了家里人还拿你当大爷给伺候着……咱可比不得你们呀……放橱子里吧,让那帮狼们看见都给你分了。”

李勇刚说完话,侯发章便忙不迭地过来打开了橱子的锁:“咱们师徒三个人的东西都放一块,到时候拿起来也方便。”

我低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橱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好笑,师哥你可真他妈的会弄个景儿,还拿起来方便呢,你有什么东西可拿吗?本来就对他就没有什么好感,这下子对他更是没了兴趣,我悻悻的瞥了他一眼,随手把袋子扔了进去。侯发章讪笑着关上了橱门,刚要直起腰对我说点儿什么,李勇站在一旁就吆喝上了:“侯发章!你他娘的是条狗啊!见到点儿好吃的你就摇起尾巴来了?怪不得人家叫你‘侯勃起’呢,你他娘的就像一根鸡巴!逮机会你就勃起……床子还在这儿开着,你就撇下不管啦?干活!”

看着侯发章涨红的脖子,我不禁笑了,呵呵,这家伙长得还真象一根勃起的小便呢。

好象人一旦有了一点儿资本便成了大爷一样,李勇一改昨天的矜持相,拖过一条油腻腻的板凳示意我坐在上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忽忽的塑料瓶子,从里面往烟纸上倒着旱烟末,卷了一只喇叭型的旱烟递给我:“来,先尝尝我的。”

我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赶紧打开橱门拿出一条烟,拦腰掰断递给他一半:“师傅,我有了就先抽我的,等把我的抽完了咱再抽你的……过一会儿,我再给伙计们都分点儿。”

李勇的脸色蓦然一变,用力把我的手挡了回去:“你自个儿留着抽吧,我可担待不起。”
这下子把我搞得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莫非嫌少?在这种地方,咱这出手还不算不大方吧……
正在不知所措,侯发章转过头来说道:“小胡,还是放橱里吧……”

我猛然警醒,咳!原来如此!师傅是把我接见的东西当成了共有财产呢。既然是共有财产,哪能分你的我的?

不过你刚才的表现似乎也忒急了一点儿……无论如何这东西是我自己的,我总可以支配一点儿吧?我的脑子急速地转了一圈,把烟重新放回了橱子,挪了挪凳子,靠近李勇说:“师傅,有些道理你不用教我也明白……嘿嘿,说多了你别笑话我犯小人,我是这么考虑的……我在入监队和小号的时候,有几个哥们儿对我挺照顾的……”

“想多了不是?老四你别说了,”李勇打断了我的话头,“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谁还没有个三亲六故的?我是说,咱们都一个月接见一次,家里捎点儿东西来得节约着用,不能那么快就‘造’完了不是?再说,我跟侯发章一年家里也来不了一次,你多少得考虑考虑咱师徒一场不是?”

我操!说来说去你还不是那么个意思嘛!这要是在外面谁还会在乎这么点儿东西?兄弟我也不是铁打的呀,我也得在这儿混个人缘啊……你这是叨叨了些屎?我怏怏地点上李勇递给我的旱烟,猛吸了两口说:“师傅,你看我家里一共给我带了两条烟,咱们自己留一条,剩下的一条我想给祥哥和迪哥他们分分。还有一点儿吃的东西,我想让我同案宫小雷带点儿给锅炉房的药瓶子……”

“老四,你这人也太没劲了!”李勇似乎又有些不高兴了,“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安排就是了,唠唠叨叨的跟我分析什么?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不就结了?”

看来我这师傅脑子有点儿毛病,听了他这一套不着边际的话,我嗓子眼里就象掖了一百只苍蝇,恶心得难受,我决定不再拿他当把牌出……我也看出来了,就这素质在劳改队里也混不出个人样儿来。等我他妈的混好了,你给我舔屁眼儿说不定我还嫌你舌头硬呢。我站起来,献媚的笑了两声:“嘿嘿,俺师傅就是明白人……好了,我听师傅的。”

李勇不知是真的不懂我的话呢还是装憨,也站起来笑着说:“老四,你是一个好伙计……得,上午你就不用干活了,你的活儿我替你干!捎上几包烟在车间转悠转悠,跟伙计们联络联络感情……兴许以后我还得靠你罩着呢。”

呵呵,这话说得还有点儿道理。
我敞开橱门拿了几包烟,跟李勇打了一个招呼便向对面走去。
对面林武正在低头忙碌着,这小子看来还不知道我去接见了呢。我绕到他的背后,趴在耳边猛力“嗨”了一声,林武吓得一哆嗦,忽地闪到一边:“操!你不干活,瞎溜达什么呐!”

“林哥,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倚在他床子后面的柜子上说。

林武好象没有听清楚,拉过旁边的一个伙计说:“你来操作,我陪诈骗犯聊一会儿。”
旁边的那伙计好象是他的徒弟,闻言连忙接过林武手里的一件毛坯,顶在了床子上。

林武走过来问我:“刚才你说什么呐?什么告别?”
我点上两根烟,递给他一根,故做神秘的说:“你没看见我刚才出去了一趟?政府给我改判啦,一会儿就放我走,我是过来跟你辞行的。”

林武哈哈笑了起来:“我还没走你就想走?政府那是瞎了眼呐,放你走?那寒露还不得气得上吊?是不是接见了?”

“林哥脑子大!”我拉他蹲下,轻声说,“林哥,我哥哥他们来了……嘿嘿,给我带了点儿东西,不多。一会儿回监舍我犒劳犒劳你……哎,有件事儿我心里没底,你帮忙拿个主意。”说这话的时候,林武“吱”地一声放了一个响屁,我刚躲闪过去,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哈哈,林子还能放这么响的屁呀!不善不善,看来林子的屁眼儿还是‘处’的呐。”

我抬头一看,嘿!这不是一只鳄鱼嘛!这位朋友的长相跟一只凶巴巴的鳄鱼差不到哪儿去,满脸的疙瘩,咧开的大嘴里面参差长着尖尖的牙齿,血红的牙花子露在外面,好象刚刚吃完了死尸的样子。有趣的是,这厮的一部络腮胡须竟然是紫红的颜色,象一块摩擦了一百年的波斯地毯……林武站起来当胸推了他一把:“癞胡子!操你妈的真是哪儿热闹哪儿缺不了你呢,怎么刚出严管就想‘造’事儿呀?我这‘处腚’还真是给你留着的呢,你他妈敢‘鼓’我,我就给你掰断!”

癞胡子退后两步,凶巴巴地盯着我问:“看什么看?不认识大爷是吧?”
我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道:“对不起大哥,我还真不认识您呢。”

“说出来吓死你!”癞胡子靠前一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子,你还别他妈的跟我装大头!你不就是打人加刑的那个傻*逼吗?告诉你,在一中队没你他妈玩的二八毛!”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我敢跟谁玩二八毛?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呀……莫非这位老兄是寒露的伙计?想到这里,我的心越发的不安起来,慢慢往后退着嗫嚅道:“大哥,我一个小屁孩哪敢在这里装什么大头?以前的事儿是我错了……”

林武把我拉到身边,抬腿踹了癞胡子一脚:“你他妈又过了不是?别怕他老四,他就这么个鸡巴人!跟咱们一路。”
可能是林武这一脚踹得狠点儿了,癞胡子忽忽悠悠倒退了几步,咕咚坐在了地下:“林子,真好意思啊你……胡四,把哥哥拉起来!”
我连忙上前把他拽了起来,扑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说:“胡子哥,对不起啊。”

“胡子是你叫的吗?”癞胡子站起来,就势捣了我一拳。嘿嘿,敢情胡子哥拳头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道……看来也是一个“二唬头”,装逼吓唬人的主儿。我扶着他坐在后面的箱子上,给他点上一根烟,乖乖的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慢吞吞喷烟吐雾的样子,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沮丧,我他妈的还算是个人吗?谁都可以欺负我……这更坚定了我要在这里开辟一番天地的信心,我幻想着几个月以后或者一年以后,我骑在癞胡子身上痛扁他的样子,心里蓦然轻松了许多。林武也不再搭理他,揽着我的肩膀问:“老四,刚才咱们说到什么地方了?哦,你说有个事要我帮你拿主意……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转过头来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林武笑了:“怕什么?说吧,癞胡子是咱们这条道上的,有事守着他说也没什么。”

癞胡子朝我翻了翻眼皮,那意思是说,你不把我当兄弟看我还不爱搭理你呢……既然到了这份儿上,我再把话咽回去也不妥,弄不好要得罪癞胡子呢……我拉林武蹲下,躲在床子后面从裤腰里抠出黄建军给我的那卷钱来,递给林武,悄声说:“这是我朋友偷着给我的,你说这钱怎么个花法?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听别人说可以找就业的……”

“嘘!”林武好象有点儿紧张,黄着脸倒头瞅了癞胡子一眼。

癞胡子双眼正像两只探照灯朝这面射着呐,林武苦笑了一声,对癞胡子说:“癞胡子,你他妈的可真有福啊你!得,见面分一半!这事儿就咱们三个人知道,谁他妈的‘戳’了,别怪我林武操他奶奶,”转回头来数了数那卷钱,“嘿嘿,老四的朋友不赖!整整一百块呢。”说完顺手把钱掖在了袜子里,站起来把手当空一劈,“过年喽!”

癞胡子看起来比林武还要兴奋,拦腰抱起我转了三个圈儿。
老辛正从对面溜达过来,用手指着林武呵斥道:“犯你妈的神经病啊!过年还早着呐!”
林武把我往前一推:“胡四说的,明天他要回家过年!”
我一个踉跄扑回了我的床子边,立足未稳时朝老辛咧了咧嘴:“辛哥过年好。”


李勇见我回来了,神情暧昧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小子,你跟林武他们肯定有什么猫腻……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反感,这不整个一个小人吗?装逼装得也忒恶心了点儿,这种人怎么配作我的师傅呢?中午饭我也没吃,直接拿了几包烟和两只鸡腿出去了。上午出门的时候,我知道宫小雷他们这帮开电瓶车的,一般休息的时候都在门口的一个堆杂物的屋子里呆着,我径自走了过去。还没到门口呢,就听见头顶上有人吆喝:“四哥!我在这儿呐!”

我抬头一看,宫小雷坐在吊车上正端着饭碗看我。
我连忙招呼道:“下来!我找你有点事儿!我的袜子和裤衩放你那里了。”

“什么?你脑子有病吧,”宫小雷边往下走边说,“我什么时候看见你的袜子裤衩了?”

操!还他妈二进宫呢,连“演花”都不懂……我也管不了那么许多,甩头就往门口走去。门口三三两两的蹲了不少人,好象是吃完了饭在外面消化食儿。一个瘦得象鱼刺的小孩冲我点了点头:“哥们儿,过来歇歇?妈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我装做没有听见,直接奔一个人少的花坛后面去了。
宫小雷站在门口四下打量:“四哥,你去哪里了?”
鱼刺咋呼道:“那谁,公鸡精哥哥,你找的那个傻逼藏树后去了!”
宫小雷上去,双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小逼孩儿怎么说话呐!那是你四爷爷!”

鱼刺两手往外作防护状,咧着鲤鱼一样的大嘴说:“公鸡哥别动手,我可没别的意思呀……那个哥哥是谁呀?怎么装得象个干部似的?再大的‘谱儿’也不能不理人不是?”

宫小雷边往我这边走边回头说:“你他妈的还配打听四哥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个小鸡巴操的!俺四哥杀人不眨眼,惹火了他,弄死你都不为过。”

呵呵,敢情这里都兴吹牛逼呀?癞胡子说过,他的名字说出来能吓死我,难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也能把鱼刺弟弟吓死?我不禁哑然失笑,都是他妈的装逼犯!没等拐过花坛的弯儿,宫小雷先埋怨上了:四哥,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什么时候见过你的袜子和裤衩?我赶紧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没找着就算了,我又不是要赖上你。”说完一把将他拽到花坛沿上坐下。

宫小雷还是不解,傻忽忽的瞪着我看:“四哥,你不会是有别的事儿吧?”
我转头往后看了看,趴在他的耳边说:“膘子啊你!哥哥我家里来人啦。”

“操,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情呢,”宫小雷撇了撇嘴,摇着脑袋嘟囔道,“来就来吧,又不是要放你出去……上午我家里也来人了呢,任嘛没有!还他妈让老爷子训了我一顿。”

我知道宫小雷他爸爸是个退休老工人,一辈子受苦,脾气暴躁得很,从小宫小雷就没少挨老爷子的棍棒,有几次还给吊在院里的大槐树上晾了一宿呢。听他这么一说,我免不得要安慰他两句:“小雷,你也得体谅体谅老爷子的心情,你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给人家进来了两趟,这事儿摊谁的爹身上也得说叨两句不是?刚才,我大哥还揍了我两巴掌呢……算了,老爷子能来看看你也不容易……”

“得,你也不用跟我玩这些深沉了,”宫小雷打断我,嘿嘿笑了两声,“四哥,大哥给你带什么好‘货’来了?嘿嘿,兄弟这阵子真他妈‘靠’草鸡了……奉献吧你。”

回头看看没人看我们了,我慢慢掏出了鸡腿递给他一只,又把提前准备好的六包烟塞进了他的裤兜:“烟你留两盒,剩下的抽空给迪哥送去……吃吧,我也没什么太多的‘货’,你想想,我大哥那么讨厌我,还能给我带多了东西?就他妈一条烟,几包方便面的事儿。”

我故意留了一点后手……惭愧!我还以为宫小雷看见鸡腿就像狼见到羊那样三两口吞了呢,谁知道他急匆匆地把它揣进了怀里:“哥哥,我谢谢你!这东西我留着有用。”

“吃了吧,我还有呢,”我打开了另一个纸包,“哥哥我也仗义一把,这个也给你。”
“别别,你留着!”宫小雷推开我的手,豪情满怀的说,“古人说有福同享真汉子!我劝你一句,这个鸡腿你也别吃了,给照顾过你的哥们儿送去!”

哈哈!宫小雷比我强!想想我俩在这里还有十几年的混头,我由衷地赞赏宫小雷的想法,无论如何得利用这些不起眼的举动赢得人心!我索性把鸡腿硬塞进宫小雷的怀里:“小雷,你的我不管,抽空把烟和我的这条鸡腿给迪哥送去。跟他说我来了,让他安心呆着,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他吃的一口!方便的时候我会去看他的,让他坚持住,天塌不下来的。”

“行,下午我就去!迪哥长什么样儿?”
“大个子,脸上有一条刀疤,找不着你就找人问问,他叫付志迪!”

走出花坛的时候,鱼刺朝我迎了上来:“呦!原来哥们儿就是砸寒露的四哥呐?幸会幸会!哥哥赏个脸,来根烟抽。”
我刚要给他发根烟,宫小雷炸雷般嚎叫了一声:“滚蛋!”
鱼刺嗖地一声没影儿了,只留下他带起的一溜尘土,纷纷扬扬挡住了我的视线。
这几天过得稀里糊涂……无意中,我得罪了几个朋友--因为接见的事情。也许是由于我的粗心,老妖那边我忘了告诉他我接见过了,只是给了他一包烟,大爷的脸便挂上了讪讪的笑容,这笑容一直保持了将近半个月,弄得我很是莫名其妙。经过林武的一番指点,我终于恍然大悟,敢情在这里面很在乎这点儿东西呀……老范、瘦猴他们看我时的样子也是怪怪的,更令我纳闷的是组里的几位朋友,有几位直接就不跟我说话了……很好笑。好在我没忘了老鹞子,可能是潜意识当中还有点儿怕他的缘故吧……我拿了一些好吃的,跟他在值班室里尽情地享受了一番。李勇和我那位“勃起”师兄,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照旧一个阴阳怪气一个哆里哆嗦。老辛倒是依然大度得很,时不时地说两句关心体己的话,这也许是与我给他的烟比给别人的多一点儿有关系吧……呵呵,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来考虑问题了。有那么几天,我好几次差点流了眼泪。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无精打采的过着,感觉到秋风已经变得有些刺骨了的时候,队上发棉衣了,颜色还是那种灰蓝灰蓝的颜色。车间外面的树木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干巴巴探出的枝桠没有了树叶,象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烧火棍,远处的树木朦胧得像癞胡子哥哥脸上的胡须。天也不再象浓痰一样的黏糊闷人,而是贴上了杨队铁青的胡子茬那样,阴冷得有些森人。

“老四,过年吧。”我独自蹲在车间门口抽烟的时候,林武过来蹲在了我的对面说。
我很纳闷:“林哥,过什么年?过年不是还早着吗?”
“哈哈,你是真忘了还是跟我点憨?”林武笑了,“你难道忘了钱的事儿啦?”

我猛然想起上个月我给他的一百快钱的事情……呵呵,我不是忘了,我是不好意思问你呢。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催过他几次,他总是这句话:急什么?等着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喝上他几口对不住咱这银子!于是,我不再催促……爷们也等着喝上两口呢。看他兴奋的样子,我估计这“好钢”是用在了刀刃上了,我连忙回答:“忘了那才是个膘子呐!说说,弄什么好‘货’来了?”

林武四下打量了一番,往前凑了凑小声说:“哥们儿,别的你先别打听,知道的多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这个道理你比我明白……我问你,你跟老鹞子的关系处得怎么样?”

“操!咱办咱的关他什么事儿?”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反问道。

“膘子了不是?”林武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你想想,‘好货’你敢在车间里‘拱’?这阵子又不上夜班,上夜班的话倒是可以考虑……所以!”林武把手往地下一拍,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本人决定--在值班室里‘拱’!哪怕是拉上老鹞子,让这个鸡*巴沾点儿光也无所谓!”

看他这样子,我估计他肯定弄到酒了,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林哥,别的我也不问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儿,老鹞子不是一个‘抗造’的主儿,当初……”

“这个你不用罗嗦啦!”林武打断了我,“什么鸡巴玩意儿我林武还能看不出来?在这里讲究的是‘牙口’二字!我不管他抗不抗造,我就认这个理--狗咬狗,两嘴毛!咱们一起‘拱’的事儿,‘炸’了的话哪个也跑不了!我林武不象那些小蛋子货,跟谁玩,玩什么咱门儿清!你就说一句话,这事儿你敢不敢跟老鹞子提。”

“说实话吧林哥,”我陡然来了勇气,“你甭提什么敢不敢这个词儿!要论个人关系,我跟老鹞子还真谈不上好坏,我只知道现在我跟他还能说进话去!你说吧,让他干什么?”
“在他值班室里喝酒!”
“喝他妈毒药我也敢跟他提!”
“行!我看你的。今晚十二点以后值班室见!”
“癞胡子呢?”
“操!一提他我就来气……你说当时怎么就让他知道了呢?”林武摸着脑袋懊丧地说。

我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妥:癞胡子在中队臭得象泡狗屎,跟老鹞子一说还有他参与,老鹞子能同意吗?我忐忑道:“林哥,这话怎么跟老鹞子说呢?”

“别说!到时候我带他去就得了,”林武象是很有主见的样子,站起来拍打着屁股说,“你把你该办的事儿办好了就行,剩下的你就别操心了。”
“那行,不过我先声明,出了事儿别往我一个人身上推啊,我可受不了。”

收工的路上,大家齐声高唱: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这种糊弄弱智的歌曲我才不唱呢,卞新生见我象蛤蟆一样嘴巴一张一合的瞎扑腾,跑到我身边说:“胡四,你怎么光张嘴不出声呢?”

“报告卞积委,我在练习喝酒的动作呐!”我大声回答。
云队长一旁听见,摇摇头嘿嘿笑了:“这家伙神经了。”
回到监舍,匆匆冲洗了一下我便去值班室找老鹞子。
老鹞子跟另一个叫大脂的值班的正在屋里喝茶。
见我来了,老鹞子抬抬屁股招呼道:“老四,坐下一起喝茶吧,大脂哥们儿弄了一壶刷肠子的好茶。”

大脂朝我笑了笑:“坐下吧兄弟。我还不是跟你吹,咱这茶叶你在外面都不一定能喝得上!不信喝上三口你试试--不把你的肠子刷干净了我就不叫大脂。”

我搬个凳子坐在旁边接口道:“肯定是好茶叶,刚进门我就闻到香味了呢,来两口。”

老鹞子给我倒了一杯,打趣道:“老四,这两天吃的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可不敢多喝啊……大脂说,这茶叶你就是吃了猪毛它也能给你泡化了。”

“猪毛算什么?就是他妈的猪骨头照样化个逼养的!”大脂看来也是个吹牛不论“糊”的主儿,“当年我在肉联厂上班的时候,剔下的猪骨头放在池子里,我把喝剩的茶叶往里一倒--嘿!你猜怎么着?嗤--冒了他妈的白气!白花花的骨头全成了黑糊糊的渣子!”

这牛吹的!你说的这不是镪水嘛!我笑了:“嘿嘿,看来俺脂哥的肠子是铁打的。”

“那倒不是,”大脂也笑了,“我说兄弟,你那里还有‘存货’吗?弄点儿来当‘茶肴’怎么样?喝这茶叶没茶肴肯定抗不住,我还不是吓唬你。”

呵呵,原来这哥们儿在这儿等着我呐!这般天你让我上哪给你弄什么“茶肴”去?我讪笑着摇了摇头:“脂哥哎,你可真能笑话我。就你这茶叶,什么茶肴能顶得住它?下次吧,下次我让家里给我送点儿结实东西来……”

“就是就是,下次吧,”老鹞子接过话头说,“老四,听说你家里挺有钱的,下次让你家里给带点儿现金多好?哥们儿想吃什么买什么!你说是不是,我的兄弟?”

听他提到钱,我心里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乖乖,莫非老鹞子知道我带钱来了,拿话试验我?我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嘟囔道:“哥哥们就别涮了啦,我家是一窝子穷工人,有个屁钱?不过,钱可是个好东西……可你还得带得进来啊,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就我这么个小胆气……咱不敢。”

老鹞子瞥了我一眼,揶揄道:“老四,不是哥哥我说你,整天装什么老实孩子?告诉你,在这种鸡巴地方,你越老实别人越瞧不起你!就凭你?亏你还加过刑呢……跟我玩什么深沉?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看着身边的大脂,我接受了上次癞胡子的教训,干笑了两声说:“姚哥,你怎么能那么想我呢?哦,合着没事儿当弟弟的就不能来看看哥哥了?我这不就是过来蹭两口茶喝么。”

大脂神情暧昧的看了看我,起身道:“对了,我得去给各个组转转了,别让他们随便串号……老四,你跟光明慢慢聊着,我出去一会儿……唉,人呐。”

等大脂带上门,老鹞子埋怨我说:老四,不是哥哥说你,你就是一个缺脑子的主儿。
我实在想不出我什么地方缺脑子了,反正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痛快,管他呐!慢慢学吧。
我给老鹞子点上一根烟,凑近他说:“缺脑子就先缺着吧,反正咱一时半会儿也长不成个大脑子的。姚哥,嘿嘿……我还真有点事儿想求你呢。”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儿你跑我屋里来干什么?我又不是美女,”老鹞子把身子往后一仰说,“说吧,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办到的你尽管提。”
“姚哥,首先声明这不是我个人的事儿啊,”我绕弯子道,“是别人求我办的。”
“我不管那么多,你就说什么事儿吧。”
“姚哥,林武你认识吧?”
“我操!就是你们组那个大体格啊,谁不认识他?他找我什么事儿?”

我决定再绕他一下:“姚哥,林武喜欢喝酒呢。”

一听酒,老鹞子立马直起了身子:“别他妈跟我绕啦!林武手里有酒?”
“哈哈,你急什么呢?我可没说林武手里有酒啊。”
“胡四我可告诉你,你再这么吞吞吐吐的我立马走人!跟我玩什么劳改油子?笑话嘛!”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好再装了,我站起来推开门往外看了看--走廊上静悄悄的,只有大脂弯着腰在拖那条长长的水泥地板。我关紧了门,悄声说:“哥哥,是这么回事儿……林武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点儿酒,可能还有一点儿下酒菜……在车间里又不敢喝,知道我跟你还有点儿交情,今天下午找到我,想让我跟你说说,晚上在值班室‘拱’点儿。”

老鹞子皱着眉头想了想,啪地一声在桌子上摁灭了烟:“老四,说实话我也来了不长时间,有些事情我心里也没谱……你先说说,这个林武‘牙口’怎么样?”

“没得说!”我拍着胸脯说,“别的我不知道,只听别人说林武在咱们中队算得上是一条汉子!听说去年他加刑的时候--没有口供!至于我,你还不知道吗?”

“我相信你!我不问了,我只知道喝酒!这酒是怎么个来历我一概不知道!你们谁也别告诉我!”老鹞子满怀豪情地站了起来,“好了,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吆喝睡觉以后你们就来!”
“姚哥,那大脂怎么办?”
“都在一个屋里住着你说怎么办?一起喝!对了,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就我跟林武过来。”说完这话,我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癞胡子你这个王八蛋!

心里想着心事,时间就过得很慢……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声--“睡觉啦!”

林武动作很迅速,闻声忽地爬上床去,顷刻打起了呼噜。我躺在床上拿胳膊挡着眼睛,四下看了看……嘿嘿,除了几个用手撑着被子“撸管儿”的朋友还在忙着“干私活”以外,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各种声调的鼾声伴着吱吱呀呀撸管者晃动床的声音此起彼伏。傻逼们睡吧,老子要过年喽!又过了几分钟,我偷眼瞧了瞧林武,突然被两道电焊一样的光芒刺了一下!好嘛,林武哥哥双目如炬,正在朝我抛着飞眼儿呐。不等了……我慢慢腾腾地坐起来,装做要上厕所的样子,揪着裤头蹭下床来。老辛正好翻了个身,迷瞪着眼睛说:“上茅房啊?找件衣服披上……别着凉啊。”

我边披衣服边说:“谢谢老辛哥啊,又闹肚子了……唉,这一蹲又不知道要蹲多长时间呢……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哟。”

来到厕所刚要蹲下“演当演当”,癞胡子进来了,凑近我哑着嗓子说:“兄弟,弄好了吗?”
操!他比我还急……我回答:“弄好了。你晚点儿过去,等我和林武去了你再去。”

“那行,下酒菜在我那儿呢,一会我捎过去。”癞胡子装模做样地撒了一泡尿,临走时放了一个很有力度的响屁。

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林武腋下夹着一床被子,正向值班室走去。呵呵,这小子可真会装啊……我估计“货”都在被子里呢。我警觉地往后看了看--连个苍蝇都没有!哈哈,都死过去啦!我连忙转过头来,嚯!林武早已不见了踪影。

还没等走到门口呢,值班室的门哗地打开了,大脂一把将我拽了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林武正在忙着摊开被子,老鹞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在一边看着。
不一会儿,林武手上就多了两把明晃晃的酒瓶子……老鹞子夺过一把,上口就咬瓶盖。
林武朝我晃了晃手上的瓶子,压低嗓子说:“喝过洋河吗?八大名酒之一!谁说咱劳改犯不是人啦?好酒照喝不误!”

“林子,吹吧你!”大脂抢过酒来,掂在手里来回端相着,“我怎么记得洋河不是八大名酒呢?林子,你说呢?”
“懂个蛋子!洋河不是八大名酒割了我脑袋去!”林武上火了,“你他妈喝没喝过酒?滚一边去,再叨叨不给你喝!”
“别别……”大脂连忙来拧瓶盖。

管你是不是八大名酒呢,总比看守所的酒精棉球好喝吧?我刚要赞扬林武两句,老鹞子举着一瓶红酒过来了:呵呵,老四你酒量大,这瓶红的归你了!白的你就免喝吧。凭什么?这话令我很是不爽,红酒那还叫酒啊,给我四瓶还差不多!林武看我不高兴了,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四是个大功臣--白的,红的给大脂和癞胡子喝!话音未落,门开了,癞胡子脏兮兮的脑袋伸了进来:“哥们儿,来晚了来晚了。”

老鹞子猛地跳过去:“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林武一把将癞胡子拽了进来,随手插上了插销,转身对老鹞子说:“光明,跟你说实话吧,这就是用癞胡子的钱买的,我还忘了告诉你……胡子,你他妈的就不会敲敲门再进来啊?这算什么事儿嘛!”

老鹞子的脸可谓瞬息万变,红了一阵又黄了一阵,最后变成了铁青色:癞胡子,我可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没喝你的酒。癞胡子一时好象还没有适用过来,讪讪的放下手里提溜着的两把暖瓶:“光明,喝谁的都是喝,无所谓……呶,这是散啤酒。”

冷了一会场,林武笑着对老鹞子说:“光明,别想多了,癞胡子人不错呢。来,坐下,哥几个开始‘造’逼养的!”
大脂在一旁打个哈哈:“就是就是,伙计们能凑在一块儿热闹热闹那是缘分……光明,你哪能喝酒呢?咱们谁都没喝!你说是不是,老四?”

“对!傻*逼才喝酒呢,”我也上来打个圆场,“在这个鬼地方,喝酒的那是膘子。”转身问癞胡子,“下酒菜呢?”
“什么下酒菜?茶肴!”老鹞子换了一付笑脸,当胸推了我一把,“说你缺脑子你就是缺脑子,下酒菜那不是用来喝酒的吗?谁他妈喝酒了?膘子才喝酒呢……胡子,上茶肴。”

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癞胡子腰上还绑着个黄书包呢。癞胡子耷拉着脸解开了书包……操!除了几根红塑料皮包裹着的小肠以外,全是糊弄妇女儿童的玩意!花生米,五香豆,牛肉干,核桃仁……竟然还有一包瓜子!林武把这些东西哗地倒在桌子上,摊了摊手说:“好了,弟兄们,咱就这么大本事啦……一百块钱也就能买这么多东西了……不过老四……不不!癞胡子,你也得让人家‘老就’(劳改就业的)割点把子不是?不让人家‘割’,人家下次不伺候了怎么办?老四,倒酒!”

这酒喝得飞快!估计最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一白一红外加两暖瓶散啤酒就没了。
出门的时候,老鹞子已经上床咂摸滋味去了。

大脂醉意阑珊地抱着我的肩膀叮嘱我:“好兄弟,回去千万马上睡觉……别的不打听!”
癞胡子哼哼着小调接口道:“老脂,好酒哇好酒!我还没喝恣呐……朗个离格朗个离格朗,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老脂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呃,觉觉喽。”

在门口跟大脂磨蹭了一会,回到监舍的时候,林武蒙着脑袋鼾声如雷……这次他是真睡着了。
老辛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娘,好吧……明天我就去……”
去哪儿?去你丈母娘家喝酒!带着醉笑,我美孜孜地爬上床去。
第二天出工,我的脑袋还在晕晕忽忽的,看来长时间不沾酒还真的不大适用呢……回味着美酒的滋味,心里难免就有些忐忑,生怕哪个地方出了漏洞被人“戳”了……万一这事儿“炸”了,我该怎么办?不承认?参与的人那么多,你装什么大头!承认?严管的伺候!想着想着心里就慌的厉害,干起活来就格外的卖力。李勇见我一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说话,还以为我真想好好学手艺呢,不时在旁边指点两下。

安稳地过了几天,喝酒的事儿我已经慢慢忘记了……心中难免沾沾自喜起来,再大的事情只要玩正了“口子”就没事!咱这帮兄弟牙口紧着呐……呵,看来有钱就是好啊。

星期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已经是将近开中午饭的时候了。监舍里热闹的很,有三五个人一堆喝茶的,有独自倚着墙角弹吉他的,还有围做一处打扑克的……我穿上衣服正要去厕所洗把脸,对面瘦猴招呼上了:“老四,过来打两把扑克?”

我冲他撇了撇嘴:“打个鸡巴打?你不知道我去你那边算是串号?扣分算谁的?”

“我操!你真膘,”瘦猴拎着一个装着扑克的塑料袋,一屁股坐在了靠我这边的一张床上,“说你膘你还别不服气,我坐我们组这边你坐你们组那边,这怎么能算串号?”

我想了想,感觉他说的挺有道理……是啊,两人都没离开各自的组算什么串号?我索性把脸盆放下,脸也不洗了,一屁股坐在了李勇的床上:“好吧,那四哥就陪你来两把。”

瘦猴顺手拖过一块垫被子用的木粉板,把扑克倒在上面说:“老四,咱怎么个输赢法?”
我估计他也没什么好东西让我赢,随口说道:“随你便,怎么来劲咱怎么玩儿。”

“兄弟,赢鸡巴毛的!”侯发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谁输了拔两根鸡巴毛贴嘴唇上!”
“勃起,你就知道玩儿这些下三路的勾当,”老范也凑了过来,蔫不拉几地扫了侯发章一眼,揶揄道,“要不人家都叫你‘侯勃起’呢,干什么你都要联系上裤裆里的那玩意儿。”

侯发章摸着脑袋笑了:“嘿嘿,老范嫉妒了不是?勃起有什么不好?俺爹给俺起的名字好啊--侯发章,发胀不就是勃起了吗?证明咱有的是力气……老范真是少见多怪。”

“这位哥哥,我鸡巴上没有多少毛儿,我输了你替我赞助两根?”瘦猴很不满意地冲侯发章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他妈什么玩意儿?”侯发章恼了,一拍床帮说,“我还告诉你小鸡巴孩,老子打劳改的时候你还在街上和尿泥玩儿呢!跟我耍嘴皮子?你还嫩了点儿!”

“好了好了,”我劝阻道,“别为这么点事儿伤了和气……师哥,你说这到底算不算串号?”
“这算串什么号?你又没上他们组去!”侯发章余怒未消,红着脸骂道,“小鸡巴孩,拔你鸡巴毛那是瞧得起你!再他妈叨叨,爷爷我跺你的蛋子!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你。”

瘦猴低下头来不再理他,一边分着牌一边嘟囔道:“跺就跺呗,俺怕你还不成吗?咱就是一个和尿泥的,咱谁都惹不起……老四,快说怎么个输赢法?”
“听你的。”
“赢烟的咱!谁输了给一根烟,还得叫声师傅--点上!”
“你输了怎么办?你有烟吗?”

瘦猴慢吞吞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包旱烟:“我要是输了,给你卷三个喇叭……”

“操,留着你自己卷着玩儿吧,”我笑道,“旱烟劲头大,我还没那么大的烟头呢。这样,你输了让我朝你脑袋上砸两拳头,兄弟我想打个人解解闷儿。”

“行啊,就怕你赢不了。”瘦猴满怀信心地环顾四周,“伙计们帮我作证啊,他输烟我输脑袋!咦?那位‘勃起’先生哪去了呢?这伙计不会真去厕所拔鸡巴毛去了吧?”

老范一旁笑了:“哈哈,他哪里有毛可拔?兄弟你不知道吗?人家‘勃起’兄弟自从被判了个强j罪就把鸡巴毛拔光了呐……哈哈,这叫‘拔毛铭志’!意思是从此变成青龙不近女色啦!你没听说吗?经科学研究,哪个女人一沾青龙马上完蛋,比他妈爱滋病还厉害。”

李勇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旁边,闻声插话道:青龙操白虎,十年倒运气啊。这话有趣的紧!我的这一声嘿嘿还没嘿嘿出来呢,门就打开了,卞新生站在门口厉声喝道:“反了反了!胡四,谁让你串号的?!”

我懵了,难道这还真的算串号?我连忙胡噜了扑克朝卞新生笑了笑:“卞积委,我没串号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瘦猴早已闪得没影了。
卞新生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单据,刷刷地往上写着什么,我估计他是在开扣分单子,连忙跳下床来拉他的手:“别急呀!千万别撕单子!卞积委,你听我说……”
“撒手!还想动手咋的?违反监规纪律就得惩罚!”
“如果错了,我认罚,可我这算是串号吗?”我悻悻地松开了手。

“不算串号?不算串号两个组的人怎么凑一块去了?那个瘦猴子哪去了?一个跑不了!都得扣分!一人二分,不叨叨!”卞新生刷地撕了两张单子扔给我,“拿着,有什么意见找政府提去!”说完转身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算怎么回事儿呀?这怎么能算串号呢,我压根就没离开过本组呐……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串号,你也得容我明白了再扣分啊……这扑克大赛还没开始呢,卞新生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呢?难道他是神仙他爹?神仙他爹也得有时间架着云雾或者乘一阵阴风什么的才能过来呀……摇着脑袋正在胡思乱想,侯发章进来了:“胡兄弟,我不是针对你的……那个瘦猴子忒他妈气人了,我就是想治治他。”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愤慨,好象是受了很大的冤屈……操你亲娘哟,这把戏玩的,一箭双雕!你不但报了瘦猴污辱你的仇,连你爹我也玩进去啦!我犹如仰面看天时凭空吞了一泡鸟屎,窝囊又发不出火来,恨恨地摔门奔了厕所--呕吐去!

“老四,怎么回事儿?”我正扒着铁窗漫无目的的朝外看,老辛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刚才看见了嘛……这人都怎么了,我回头冲他笑了笑:“没事儿老辛哥,扣了两分。”

“唉……这算什么事嘛!”老辛叹了口气,“其实这算串什么号?卞新生这不是点灯撸管明‘发熊’吗?那有这么折腾人的?老四,这事儿没完!找杨队告他去!”

“老辛哥,你跟我说实话,刚才我的行为到底算不算串号?”
“这算串什么号?你根本就没离开过车二组嘛!这事儿也就是管不管的事儿,卞新生要治你了你就是串号,不治你了你嘛事没有!他这是明着跟你过不去呐。”
“我跟他无怨无仇的,他跟我过不去干什么?”

“兄弟,你来的晚,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你还弄不清楚……告诉你吧,姓卞的就是政府养的一条狗!逮谁咬谁!看你刚来没什么根基,他拿你练牙口呢。”
“我懂了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别他妈听我的呀,我算什么?我也只能给你支个招罢了……这样,这不是杨队刚调咱中队时间不长吗?劳改积极分子委员会那两个人都是前任队长的人,杨队正想换换人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你懂吧?卞新生早晚会被拿下!你应该趁这个机会弄他一把,到时候不管谁干了积委会成员,还能忘了你胡四?”

“行,弄他!老辛哥,怎么个弄法呢?”
“我不是说了吗?先去杨队那里告他一状,理由就是公报私仇,因为你接见没分给他东西……其余的我就不说了,你比谁都明白!记住喽,一中队将来是我和姚光明的天下。”

“哈哈,老辛哥有种!看我的吧,我不操他娘他是不会叫我爹的……再就是,刚才这事儿是不是侯发章……”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辛猛地朝地下啐了一口,“我呸!不够碟子不够碗的玩意儿我还不愿意尿他呐!找机会我会找人修理他的,我亲自弄他还怕脏了我的手。”

“老辛哥,等你正起口子来,我和林武‘造’他一把!”
“那行,我先回去了……挺起来!爷们儿都是好汉子!”

看着老辛壮硕的背影,我慢慢摇了摇头:哥们儿,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想拿我当枪使呢……这年头谁比谁傻?不过,卞新生这口恶气我还真咽不下去呢,等着吧,我会收拾你的。我雕塑一样地坐在洗手池子上,幻想着在某一天的早晨,把睡意朦胧的卞新生从肮脏的被窝里拎出来,拎到大墙下面,用一枝打狗用的猎枪对准他的脑袋,悠然扣动扳机——轰!他的脑花飞溅,四周的雾气变成了红色。

回到监舍的时候,大家正在吃饭。侯发章鼓着腮帮子朝我咧了咧嘴:“胡兄弟,怎么吃饭都不及时?你看,光剩菜汤了……咳咳,真好吃……菜汤好,幸亏今天吃窝头,没菜也可以……我把窝头给你掰菜汤里了。”

林武老远给我扔过来一块火腿:“接着!刨床组我一哥们儿接见啦!”
接连几天都会在走廊上遇见卞新生,这厮也是一个“木逼”式的人物,好象我还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见了我就板起了猪肚子脸,我怀疑是谁在他面前说了我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了,好象这劳改棉衣用的棉花有问题,一点儿也不暖和。大家都在腰上扎了一根麻绳,这样似乎起到了一点保温的作用。不过,在形象上就有些搞笑了,象蛐蛐里面的傻大个--油葫芦。生活还是象白开水一样的乏味,度日如年这个词语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这些日子,我一刻也没忘了写我的申诉书,家里接见过几次我也偷着把这些材料带出去了几次。每一次都要听到大哥带给我的消息--又发出去了,法院正在研究……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安慰我的话,反正我相信我不会真的在这里呆上十一年的。“兄弟,那天你那分扣得不值当啊。”当老辛再次提醒我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管你卞新生跟政府什么关系呢,找杨队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扣了我两分去,要知道挣这两分不容易呢……我甩开大步向队部走去。

“伙计,慢点儿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寒露!是寒露站在花坛旁边朝我阴森森的笑着。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你终于找上门来了!我站住了,有点气血上涌的感觉,冲他点了点头说:“你还活着?”

“放心吧,哥哥死不了的,”寒露掰得手指咯咯作响,晃荡着身子慢慢踱过来,“我倒是很关心你的死活呢,看样子你活得还挺滋润嘛。”

一股寒意蓦然升上了我的心头,这家伙找我报仇来了!我哪里是他的个儿?就我这身板儿恐怕受不了他那三拳两脚呢……要是再被他忙活一顿,我这面子往哪儿搁?总不能把刚在三大队闯下的这点门面让他扫了去吧?我迅速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本田大叔正蹲在对面的墙根下抽烟,我倒退了两步冲本田喊道:“李师傅,你过来一下!”

本田大叔到底是个勤快人,闻声连忙向我跑了过来:“什么事儿,胡兄弟?”

寒露抱着膀子站住了:“哈哈,我真想笑!你果然是个小蛋子货!你以为我要打你是吧?哥哥我还没膘到那个程度呐,在这里弄出点事儿来算谁的?像你那样再加上他几年?大爷还不至于那么傻吧?小子,我是来警告你一句的,你就要大祸临头啦!”转过身来指着本田大叔说,“老帮子,你过来干什么?想打架吗?”

本田大叔被问懵了,呆呆的站在当地嗫嚅道:“打什么架……我什么都不知道。胡兄弟,找我什么事儿?快点儿说,我还急着回去干活呢。”

“大叔,你赶紧去找林武!让他来一趟,就说他表哥看他来啦!”我过去推了本田一把,故意大声说,“寒露,呆会儿你表弟就来了!”

“小子,没想到你还真学油了呐!”寒露退到花坛那里,一屁股坐在台子上,伸手摸了一棵烟叼在嘴上,“别怕我,我没那么多精神陪你玩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哥哥我这两天就拜拜啦!请你转告你的那群狐朋狗友,都给我好好活着,寒露我等着咱们在社会上‘滚’的那一天!嘿嘿,哥哥我这次出去是不会闲着的,我准备挨家挨户去探望你们的父母呢。”

你要出去了?玩儿去吧你!你他妈的判了个无期,等着我先出去操你妹妹吧……我哼了一声,也点上一根烟:“寒露,别说大话,我胡四到了哪里也不会怕你的。在社会上我也不尿你,你根本就是个傻逼!不信你现在就动我一指头试试……”

“老四!谁表哥来啦?”林武敞着胸口向我跑过来,看他的样子象是知道了一点情况,胸前那只黑糊糊的老虎一乍一乍的,象要扑出来的样子。

寒露倒头看了看,扑哧笑了:“胡四,你厉害……哈哈,我操!还想打群架怎么的?”
我没有搭理他,冲林武笑了笑:“林哥,不是你表哥,是我表哥。呵呵,这不?寒露哥哥找我来了。”

“操!我还以为是哪个傻逼呢?这就是经常挨揍的那个寒鸡巴?来来来,让我见识见识他长了几个蛋子?”
“胡四,你自己好好玩儿吧,哥哥走人啦,”寒露瞥了林武一眼,把烟摁在花坛里起身就走。
林武横身挡住他,笑道:“哥们儿,就这么走了不嫌寒碜吗?兄弟我还想跟你唠唠呢。”

“哈哈,唠什么唠?我就是一个傻逼,你可千万别拿我当把牌出。”寒露绕过林武,摇着头走了。
林武看着他的背影哈哈笑起来:“好好看着道走啊,别他妈打雷劈了你。”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呐!”队部的门敞开了,杨队瞪着血红的眼睛咋呼道。

“没什么,”我向他走去,“杨队,我想跟你汇报汇报思想。”
“好,我正想找你呢,”杨队走出来,拿手指着林武说,“林武,正好你也来了,你也别走了,到墙根站着去!呆会儿你也到队部来,他妈的,一个个反天啦!”

我隐约觉得出了大事……找我?找林武?还要找谁呢?莫非喝酒的事儿“炸”了!
“报告!”我站在门口喊道。
“先在门口等会儿!”杨队在里面吆喝道。

到底找我什么事儿呢?我的心里越发地不安起来,千万别是喝酒的事情!这事儿要是炸了那可是严管的口子,参与的人那么多,根本咬不得牙……看守所喝酒的事儿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倒霉的根源还不是在喝酒的身上?不喝酒也不会关我厕所,不关厕所寒露也不会到厕所里“帮助”我,不挨那顿帮助我也不会跟寒露结仇,不结仇……操!没法往下想了。

啪!一块小石子打在我的肩膀上,林武站在对面的墙根冲我咧了咧嘴,意思是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苦笑了一下,悻悻地朝他摊了摊手,谁他妈知道呢?总不会是给我减刑吧……我往前挪了挪身子,想要听听里面在说什么。刚把耳朵凑到门上,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差点儿把我闪进去。云队长站在门口大喝一声:“贼头贼脑的干什么呐!进来!”

“胡四,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杨队拿脚踢了我一下,轻声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我蹲在靠门的炉子旁边回道:“杨队,我还真不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跟林武在车间里举杠铃的事儿?”这些天,我偷偷藏在工具箱后面跟林武“练块儿”,我知道这也是违反监规的事情,所以故意避重就轻地回答。

“小子,就那么点事儿我会这么严肃的找你?”杨队冷笑了一声,往前靠了靠身子,“胡四,我来问你,前几天你没干什么别的事情?”

怎么没干?爷们喝酒来着!看来政府掌握了我的“违法”事实……呵呵,厄运终于来了!我抬起头来故做镇静地回答:“杨队,我得跟你解释解释……卞新生报复我!我根本就没串号,他因为我接见以后没给他东西吃,就对我有意见……”

“跟我打马虎眼是吧?好吧,看来你的态度真的有问题!”杨队站了起来,“白队,你跟他好好聊聊,我去大队部一下。”转过头来盯着我说,“胡四,听我奉劝你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我不用嘱咐你,你好自为之!”

杨队出去了,云队长清了清嗓子,仿佛在公安局时预审员审问我时的样子,慢吞吞打开了一本笔记本,翻了一下眼皮问道:“犯人胡四,知道政府为什么找你吗?”

废话!我不是刚才回答杨队了吗?我怏怏的答道:“回政府的话,我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云队长合上本子,眨巴着眼睛说道:“胡四呀,看杨队这个样子,我估计你这事情不是一般的事情啦!要知道,犯了事儿抵赖是没有用的。说吧,你到底干了什么?来,先跟我说说,争取一个好的态度是不会吃亏的。”

看来云队长还不清楚杨队为什么找我,我决定先装一阵子糊涂再说:“白队,我还能干什么?这不就是上星期天我跟李展业打了两把扑克,卞新生就找我麻烦,说我串号。你说我能干那样的事儿?谁不知道串号是违反纪律的事情?整人也不能这样整法嘛。”

“你串号还有理由了?”云队长不高兴了,“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串号就是不对的!”
“谁串号了?我根本就没踏入过磨床组半步!”我继续探他的口话,“白队,退一步讲,就算我真的串号了,还值得扣我二分?哪个没串过号?我又没违犯大的监规纪律。”

“这是什么话?没去过磨床组能说你串号?不管你违反纪律大小,串号就是不允许的!”
“白队,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看来云队长是一个较真的人,我也跟你较较真吧,“我是说我根本就没串过号!”

云队长腾地站了起来:“我还就是不服你这种‘杠子头’!今天不让你心服口服我就不叫云……白队长!”哗地把门拉开了,“林武,把卞新生叫来!”

看样子云队长是真的恼了,面朝着我,眼睛却瞟向了窗口……看着他变得有些发黄变形的脸,我笑了:“白队,卞新生来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他有的是道理跟你讲呢。”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我明白……什么道理我也得分析分析不是?我又不是膘子。”云队长背着手走到桌子后面,不再搭理我。

哈哈,你还不是膘子?就冲你思维这股混乱劲儿,你就比膘子强不到哪儿去。杨队出去干什么去了?如果真是因为喝酒的事情,那麻烦可就大了!他去大队部莫非是大队的队长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敢再想下去了。炉膛里的火忽忽地往上窜着,犹如我火烧火燎的心。

“报告!”卞新生在门口刚喊出这一声,云队长就迫不及待地跳过去拉开了门:“你说!胡四到底串没串号?”
卞新生站在旁边瞄了我一眼:“胡四,你说你串没串号?”

“政府问的是你呐!”我没好气地说,“我凭什么要回答你?难道你比政府还厉害?别忘了你跟我一样,也是劳改犯,犯人没有审问犯人的权利,是不是白队?”
“就是!我在问你呐!”云队长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到底串没串号?”

卞新生倚在门上阴阳怪气地说:“云……白队,你不想想他没串号我敢扣他的分吗?他喜欢打人呢……俺可不敢随便扣他的分……说实话吧,他不但串号了,还干了一件更大的好事儿呢……啧啧,厉害,人家胆气大呀……”

“卞积委,”我连忙拦住他的话头,反咬一口,“我看你的胆子更大!政府队长问你话,你竟敢拐弯抹角的辱骂政府!什么叫‘云白队长’?政府就叫白队,不是什么云白……”

“大胆胡四!你欺负我听不懂你的话是吗?”云队长这下子真的恼了,拿起桌子上的一枝钢笔朝我扔来,“他奶奶的!我姓白!姓白!不是什么云队长!”说完,下意识眨巴了两下眼睛,好象是在极力表白:他娘的,云队长的眼睛能有我的好看吗?什么眼神嘛。

我知道你姓白……谁不知道你姓白呢?我这不是帮你说话吗?你不姓白难道还能姓黑?你愿意姓黑你爹还不愿意呢,他老人家会抱怨自己脑袋上的帽子颜色太绿。我低下头来不再言语了,就这脑子……我说了也是白搭。见我不说话了,卞新生又开了腔:“唉,有些人胆子就是大啊……”

“白队!他跟政府说话还敢站着!”我连忙打断他,冲云队长大声说,“白队,这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我蹲着他站着,你说他是什么身份?白队,他也太不重视你啦!”

云队长这才反应过来,拿手一指卞新生厉声喝道:“你,给我蹲下!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他奶奶的--劳改犯!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快说,他是怎么串的号?”
“白队,他跑磨床组跟别人打扑克算不算串号?”卞新生边往下蹲边说。

这不是冤枉人吗?我什么时候跑磨床组里去了?我刚要质问他一句,云队长发话了:“这就是串号!扣二分还少了,就冲你这态度,应该扣你十分!好了,卞新生你先回去吧……你不用怕他,人常说邪不压正!反不了这些反改造分子的。”

卞新生站起来,边开门边嘟囔道:“是啊,邪不压正……坏人还能捞着喝酒呢。”

这话他终于说出来了!我顿时头大如斗,连忙过去用门把他挤了出去:“邪不压正,邪不压正……嘿嘿,我是坏人,我是坏人。”回过头来对云队长笑着说,“白队,我承认错误还不行吗?我错了……嘿嘿,白队,以后我听政府的话,坚决不串号……誓与一切反改造分子划清界限……”

“滚一边去!”云队长大喝一声,“卞新生你回来!”
“白队,还有什么事情?”卞新生推开门装模做样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喝酒?谁喝酒了?”
“白队,我不敢说……我怕挨打。”
“你说,我在这儿谁也不敢动手!说,谁喝酒了?”
“白队,你还是问问胡四吧,他知道谁喝酒了。”

“别走!你给我回来!”云队长绕过我,想来拉又要往外走的卞新生,我站起来挡住他说:“白队,他眼中没有你呢,你就让他走吧,这事儿我跟你说。”

云队长忿忿地踹了门一脚:“他奶奶的,一个个阴阳怪气的……这都是怎么了?”重新回来坐下,促声问道,“你知道谁喝酒了吗?检举揭发坏人坏事政府有奖!”

玩儿去吧你,我说了你奖我去严管队呀!我冲他嘿嘿笑了两声:“嘿嘿,白队,我倒是想喝上两口,可还得有啊……在这里能喝上酒那不成神仙了?我有将近一年没闻到酒味啦!哈哈,卞新生说我知道谁喝酒那是糊弄你呐。谁不知道他喜欢戏弄你?”我往前凑了凑,故做神秘的说,“白队,卞新生私下里跟我说,你酒量大着呐……嘿嘿,喝醉了就耍酒疯,摔盘子砸碗打老婆什么的。”

“放肆!”云队长猛地窜了过来,“我看你是在戏弄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腮帮子上就挨了一拳,应该说云队长的拳法漂亮又潇洒,像经过名师指点一样。这一拳打得我晕头转向,扑通就坐在了地下……好嘛,打人你的眼睛就不斜了。这一拳打得那叫一个准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我左边腮上的一个巨型粉刺上面,这不中用的粉刺立马就瘪了下去……呵呵,又一个美容师!既然这样,我决定不再跟他说话,说了也没用!弄不好哪句话他听了不受用,连我屁股上的褥疮他也要替我做了手术呢。我明白,事情既然出了,你躲也躲不过去……天上拉屎狗的命,该死该活吊朝天,咱不能大姑娘劈叉逼裂了--林武的话真他妈有道理!

“小子,说话呀!哑巴了?”云队长很着急,他想急着审案呢,“说,谁喝酒了?”

墙上的钟表吧嗒吧嗒的走着,屋里鸦雀无声。
炉膛里的火苗忽忽地往上窜……我偷偷把脚伸到炉子边,除了烤出一缕臭气,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暖意。
我抽回脚,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卞新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队,你快说说!”云队长战抖着手,指着我说,“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装哑巴!”
杨队笑了笑:“胡四,照说呢……事儿也不大,你怕什么呢?”

事儿还不大?再大我又好加刑了……我决定装哑巴到底了。杨队见我半晌不吭声,用脚踢了踢我的屁股:“这样吧,你对白队有意见就跟我到里屋来,把事情跟我说清楚,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好学员嘛。”

在里屋,杨队递给我一根烟,轻声问道:“胡四,最近你到底干了什么?”

“报告杨队,我就是串了一次号,别的什么也没干。”
“再好好想想,有些事情隐瞒是隐瞒不过去的,”杨队凑过来给我点上烟,“你想想,在这里服刑的哪个不想靠拢政府,也好早点儿回家?事情既然出了,你躲是躲不过去的……唉,哥们儿义气是要不得的。你讲了哥们儿义气,别人也会讲吗?在这里没有铁板一块这一说。”

“杨队,如果我干了什么,我认罚!可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慢慢想想,不要着急,我再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
“杨队,我真的没什么可考虑的……要不,你给提示提示?”
“我提示那还算你说的?林武怎么样?他比你咬牙吧?呵呵……人家好好的回去干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跟人家学学呢?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难道林武交代了?我不信!要知道钱虽然是我带来的,可东西是你找人买的!你总不能连人家“老就”供出来吧?你还打算不打算在这儿混了……不行,继续“点憨”!我抬起头,一脸真诚地说:“杨队,既然林武不讲义气,我也不跟他玩那些二十四孝了!我交代,我彻底交代!我经常藏在林武的工具箱里睡觉,逃避劳动改造……不过这都是林武教我的!林武还说养好了身体,以后出去玩姑娘还有劲……”

“胡四啊胡四,你可真有意思!”杨队大笑起来,“什么叫做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就是说你呐!好了好了,既然你都交代清楚了,我也就不再问你了……唉,你们这些人啊!这样,你回去不要跟林武他们乱叨叨,就算今天我没找过你们。”

这就完了?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爷们儿喝酒的事情?不能啊,看你刚才那个气势……到了这般时候,反而是我先沉不住气了,哆嗦着手把烟头扔在地上,拿脚踩灭了,抬眼问道:“杨队,你不处理我了?”

“处理什么?不就是出工的时候睡了个觉嘛,以后改了就好,”杨队把身子往后一仰,叹了口气,“我老杨没有本事啊……唉!你们都不相信我。”
“谁敢不相信政府?”我还是心怀忐忑,“杨队,反正这事儿我错了,你得处罚我……要不我的心里也不好受。”

杨队笑了笑:“说实话,劳改犯也是人啊,人还能不犯点儿错误?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不要觉得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就破罐子破摔,这样不对!所谓逆境升人,越是在困境当中越要振作精神!我相信,只要你端正态度,好好改造,将来出狱以后,你的思想境界和为人处世的态度会比现在强一百倍!那时候说不定你还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了呢,你好好想想吧。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胡四,刚才白队问你什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咳,白队因为我串号硬要扣我十分……”
“串号扣分是应该的!”杨队打断我,“不过,十分是有点多了……哎,脸上怎么出血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来喃喃说道:“蚊子咬的……”
“是不是白队动手打你了?”
“操!我为什么不说话?”我突然冲动起来,“有些人就是吃鸡巴不吃灌肠!”

哗啦--门打开了,云队长气咻咻地站在门口指着我吼道:“你骂谁?我吃鸡巴不吃灌肠,你吃什么不吃什么?!”

“不要冲动!”杨队过去挡住了就要冲过来的云队长,“云队长……”
“胡闹!杨队你什么意思?”云队长突然火了,冲杨队大声嚷嚷道,“我是云队长你是什么队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还他妈领导呢!告诉你姓杨的,分了中队我不跟你干啦!”

这是怎么回事儿?分什么中队?我有点糊涂了……
杨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滚出去!胡四,滚!”

垂头丧气地走出队部,我歪头瞄了一眼墙角,林武不见了。
刚才他上哪儿去了?难道真的是杨队找他谈话了?这小子把事情都交代了,一身轻松的回车间去了?

“林武!”我漫无目的地吆喝了一声。没有回音,只有一只蹲在树枝上的乌鸦,呱呱地冲我咋呼了两声。我叫林武你兴奋什么,你是林武啊?林武有你长得漂亮嘛!我弯腰拣起一块石子大力朝它扔去,那乌鸦也不是善茬子,嗖地跃起来从我的头顶掠过,一泡油腻腻的乌鸦屎“当”地一声砸在了我的脸上,这泡屎不偏不倚正好糊在我刚做过“手术”的粉刺上面,好象贴了一块用了一百遍的膏药。

“老四!”还没进到车间,林武从门帘后面一把揪住了我,“杨队找你干什么了?”
我打开他的手反问道:“先别问我!杨队没找你吗?”

“我也纳闷啊,兄弟,我很怀疑,”林武把我拽到门帘后面,说话象在开机关枪,“他什么也没说,就问了我一句:愿意跟我干吗?我操!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一直在跟他干吗?哦,合着愿意跟他干得先面壁呀!我琢磨着要出大事儿!”

我也很奇怪:“林哥,就这么一句话呀?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咱愿意!我敢说不愿意吗?”
“然后他就让你回来了?”
“可不是咋的?我就纳了闷了,什么意思嘛!”

“林武,你别跟我玩脑子了,”我很不放心,别是你坦白了再来稳住我的吧,“我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他可是问了我不少的事儿呢。”
“哥们儿!你不相信我?我要是干了什么,天打五雷轰!就这么一句!快说,杨队问了你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顿了顿:“林哥,这件事情还用说吗?难道你不清楚?”

“什么事情?我清楚什么?”
“跟我点憨是吧?林哥,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儿一个也跑不了!”
“兄弟哎,我明白啦!”林武登时涨得满脸通红,“是不是问你那天咱们喝酒的事情?”

“你明白了就好。”我笑了,“刚才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装‘二逼’呢,好!我再问你一句,杨队真的再没说什么?”
“去你*妈了个逼!我林武堂堂正正一条汉子,你再不相信我,咱们一起去死!”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没得说了,抬起头来四下打量了一番,扳过他的脑袋把刚才在队部的经过对他详细说了一遍……林武听着听着眼睛就变成了小儿痴呆的样子:“完了完了完了……老四,我敢断定杨队知道了这件事情!操他娘的,他想干什么呢……不会就这么算完了吧?他妈的,玩什么鸡巴毛……都他妈撅起屁股挨吧……这事儿出在谁身上呢?”

“林哥,喝酒这事儿你没跟别人说吧?”
“操他妈我是膘子?这种事情跟别人说了那是找死!”
“你敢肯定癞胡子没跟别人说?”
“他?那是个劳改油子,杀了他,他也不敢说!”
“大脂呢?”
“就是,这里面就是大脂咱们不大了解……”

这时候,车间里床子的轰鸣声减弱了不少,有人开始保养起了床子,估计收工的时间要到了。李勇隔着老远往这边探头探脑,我猛地把脚一跺:“林哥,这样吧,咱们回去以后跟谁也不要提这事儿!尤其是老鹞子!我太了解他了,他不是能顶事儿的主……万一这事儿真的出了,听话儿也能听出来是谁‘戳’的,咱哥俩瞅准了就把事情往那个人身上推!反正钱不是我带来的,东西不是你买的,爱谁谁!”

“收工啦!”卞新生站在过道里大声吆喝。
“行,听你的!”林武甩头走了。

“胡四,谁让你在帘子后面抽烟的!失火了算谁的?!”卞新生冲我跑了过来。
“算你的!”我脑袋忽然一晕,冲口说道。
“好好好!你等着!”卞新生转身往队部跑去。

我的大脑一下子失去了控制,顺手抄起一块木板向他追了过去。
我感觉身后有不少人跟着我跑了出来,我的脑袋如同一个装满了炸药的瓶子,耳边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打死他!卞新生回头一看我这个阵势,吃惊不小,撒腿就近钻进了花坛里。好,正合我意!我不知从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力气,一个箭步跳上了花坛的台子,挥起木板朝他的头上抡去--咔嚓!木板在他的脑袋上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我手里,一半箭一般扎向远处的草丛。

“胡四,你干什么?!”卞新生抱着脑袋来回躲闪着我,“有话好好说!你不能动手打人!”
“爷们儿要跟你单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扔掉手里的半截木板向他扑去!

“我不单挑!杀人啦!”卞新生一头扎进了花丛中,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屁股,冲我忽忽悠悠地晃着。他这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令我顿时清醒了不少,我连忙回头看看,见老辛朝我跑了过来:“别打啦!卞新生快住手!你看你把胡四打的!胡四,还不快跑?快去报告队长!”冲上来猛地扑到卞新生身上,双手死死地卡住他的后脖颈,大力往泥土里摁去。卞新生犹如一头吃屎的猪,嘴里呜里哇啦地叫唤着,双腿向后乱扑通,蹬得泥土乱飞,宛如公鸡刨地。我登时反应过来,哥哥你先忙着,兄弟歇会儿啦!双眼一闭,扑通躺在了地下:“老辛哥,千万拉住了他……哎哟,我让卞新生打死啦!”

旁边忽地围了不少人上来,老辛倒头咋呼了一声:“伙计们快来帮我按住卞新生,这家伙疯了!”转向我问道,“胡四,你没事儿吧?呦!你的脸怎么破了?”

我这才想起脸上被云队长动“手术”的事情,嘿嘿,有了!我用力抠了那地方一下,感觉一股浓浓的粘稠物喷了出来,一看手上,嚯!这伤受的--红的白的一大摊!我更加来劲了:“伙计们都看见啦!卞新生用棍子抽我的脸……”

“这还了得?”癞胡子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来,一把拉起我就走,“走!找政府评理去!还他妈的劳改积极分子呢!哪有出手这么狠的?政府不解决这事儿,我他妈也要打人!”

“都在这里闹什么闹?”云队长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胡四!又是你?”
我知道跟他是解释不清了,索性躺在地下打了一个滚,脸朝下用力蹭了蹭流血的地方。

“报告政府,”我听见老辛在说,“刚才我看见胡四拿着一块木板出来不知道干什么,被卞新生夺过去朝他脸上抽了几下,胡四也不敢反抗,卞新生还要打,我给控制住了。”

“姓辛的,我操*你亲娘!怎么什么事儿你都想搀和搀和?你他妈的血口喷人!”卞新生好象是站了起来,“你他娘的看清楚了没有?到底是谁打谁?”

“白队,你听见了吗?他竟敢当着你的面骂人!”老辛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老卞,不是我说你,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骂人是无理的表现你知道吗!谁不知道白队是咱们中队最正派的人,你骂人也该选个对象是吧?白队能随便让你骂来骂去的吗?”

我趴在地上心里直想笑,呵呵,老辛哥,人家老卞什么时候骂云队长了?这稀泥和的。
云队长让老辛这么一说,好象也糊涂了:“就是!不管怎样,骂人是不对的,尤其是骂政府!辛明春,你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我看见了!”没等老辛回话,癞胡子搭腔了,“胡四清理卫生,拿了一块木板出来想要扔掉,卞新生诬赖他要放火,夺过木板就打他的脸!你说,积委会的人就可以惩罚犯人了?”

“癞胡子你胡说八道!”候发章在旁边插话道,“我看见胡四拿板子砸卞新生的脑袋……”
“候发章,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嘛,”李勇蔫不拉叽地说,“谁不知道你跟卞新生是老乡?你说的话能算数吗?嘁!诬赖好人嘛……人家白队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我师傅好人呐!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暖意,到底是师傅啊……好,下次接见的东西分你一半!听李勇这么一说,候发章立马瘪了气,嘟嘟囔囔地说道:“我也没大看清楚,反正我看见胡四是拿着板子出来的……”

“拿板子出来就是打人了?”本田大叔也发言了,“照你这么说,杀猪的拿着刀子在街上溜达就是要找个人来杀杀?脑子缺就不要乱说话,是不是白队?”
云队长彻底懵了,用脚踢了我一下:“胡四,起来吧,回去洗把脸……”

“这事儿没完!”我刚坐起来,卞新生就冲我大喝了一声,“我就不信还能反了你胡四!”说完扒拉开围观的人群,腾腾地往大队部跑去,我隐约看见他的脖颈后面流出了血。

老辛拉我起来,边扑打着我身上的泥土边说:“胡四,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什么事情不能找政府解决?跟卞新生解释什么?他一直喜欢闹事儿呢……”转头对云队长说,“白队,应该给卞新生上‘捧子’!他欺负的人还少吗?整天闹事儿就是对抗政府,你说是不是?”

“就是!”云队长转身往外就走。我直起身子朝大伙点了点头,自嘲道:“见笑了见笑了,大伙看看我这模样象不象吊死鬼?嘿嘿,多亏帮我说话的哥们儿……今天不是伙计们帮我作证,我就成了怨死鬼了。”

“别耍贫嘴了,”老辛推了我一把,招呼道,“车二组的人都回去!准备收工啦!”

哈哈哈哈!我赢啦!这口气出得真他妈利落!我犹如战场得胜的将军一样,昂首挺胸刚要玩上两步正步走,卞新生扯着嗓子站在大队部门口大喝一声:胡四!刘大队找你!刘大队?刘大队是谁?唉,姓卞的跟我没完了。
经过中队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杨队正铁青着脸,隔着玻璃窗盯着我看。看什么呢?我又不是美女……美女是不会在你手下干活的。卞新生见我来了,嗖地闪出去老远,好象心有余悸,我冲他咧了咧嘴:“膘子,这事儿没完!”说完了心里冷笑了一声,没完?没完你能怎么的?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刚在大队部门前站好,没来得及喊报告,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面目慈祥的中年队长看着我问道:“你就是胡四?”

“报告政府,犯人名叫胡四!”
“来,你跟我走。”

上哪去?我的心咯噔一声!这就送我去严管队呀,管怎么你也得听我解释解释呀……我磨磨蹭蹭不肯挪步。中年队长已经站到了拐角处的一棵树下:过来!哦,不是送我去严管队啊……我放下心来,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蹲在了他的脚下。

“胡四,你跟我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队长……”
“什么队长?这是大队的刘大队长!”卞新生冲我咋呼道。
“卞新生!关你什么事?你给我进来!”杨队站在门口指着卞新生怒道。

卞新生横了我一眼,悻悻地向队部走去。嘿,有你好受的啦!我心道,这事中队还没调查清楚,你就给捅大队去了,杨队能不上火吗?就这脑子还积委会成员呢,这不是鸡巴长在鼻子上专戳杨队的眼睛嘛!我预计,这小子这次麻烦大了。

“呵呵,胡四,你不用害怕。你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刘大队笑眯眯地问道。
“刘大队,刚才我在车间里打扫卫生,卞新生说我拿棍子要放火……”
“你倒是挺会说呢……你不要老是拿手电筒照别人,我只问你一句:谁先打人的?”
“卞新生!”

刘大队转身就走:茅房里的臭石头,日那娘!这声“日那娘”我听出来了,乖乖,敢情刘大队跟卞新生是一个口音呐!明白了……唉,挨吧。我陀螺一般转过了身子,刘大队一脚踹开了大队部的门:“拿一付捧子出来!”

呵呵,这么快啊……早戴上早利索,反正这也是早晚的事儿。刘大队拿着一付锈迹斑斑的捧子,倒头冲中队办公室吆喝道:杨队,杨队!你出来一下!杨队好象是跟谁生了很大的气,绷着脸推门出来:“刘大,找我吗?”

“找你!”刘大队转身向我走来,“你们中队没有戒具了吗?没有的话大队里有的是!”

杨队一言不发地拿过刘大队手上的捧子,提溜着我的衣领把我拎起来,三两下给我上了戒具:“刘大队,交给我吧,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杨队,你以前的那些杀威都哪儿去了?象胡四这种反改造分子应该严厉惩处!”

“胡四,你给我到墙根面壁去!一会儿我收拾你!”杨队一甩手返回队部。

我站在对面的墙角,脸对着墙壁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看来这件事情是躲不过去了……冲天猛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大声喘了一口粗气,爷们儿豁出去了!大不了上严管!爷们儿正想去散散心呐,这点儿事情还能把我枪毙了不成!

起风了,我站的墙角正好处在风口上,阵阵冷风卷起尘土碎屑一股脑地扑打在我的身上,令我倍感凄凉。
苍天呐,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我想妈妈了……

“胡四,杨队叫你!”卞新生站在队部门口喊我。

我高举着戴捧子的双手,提了提精神迎着他走过去,这厮见我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以为我又要跟他玩“单挑”,一转身嗖地没影了,身后带起一溜尘土,宛如扬场。走近队部的时候,我听见杨队的说话声:“我不是向着哪个人说话,打架的都得处理!”

“难道挨打的也有错误?”是管生产的楚队长的声音。
“就是,挨打的和打人的怎么能一个下场?”云队长也在旁边帮腔。
“难道胡四就没挨打吗?他的脸是怎么回事儿!”杨队高声说。

这事儿与我有关!看来队长之间的关系有点儿乱……我故意放慢了脚步,侧耳仔细来听。
隐约中,听于队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赞成杨队的意见,都处理。”
半晌没有动静,一阵收拾桌子的声音过后,楚队长说:“我保留意见。”

“那好,就这么定了!什么事情中队里解决不了?跑他妈大队点眼药……胡四来了吗?”杨队说着就来开门。

没等蹲下,屁股上先挨了杨队一脚,我慌忙蹲在了地下。
“胡四,我问你,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杨队站在我旁边问道。
我决定放赖到底了,头也没抬:“卞新生。”

“他为什么打你?”楚队一旁问。
“我怎么知道?”
“好了好了,既然你说不出个道道儿来,就先这么着吧,”杨队叹了一口气,“唉,真他妈的难缠……我宣布,犯人胡四因为屡次违犯监规纪律,并且不思悔改,中队决定给予戴戒具五天的惩罚!滚吧。”

糊弄谁呀,五天戒具?那还不是让我赚大啦!你会让我这么轻松的过关?喝酒的事儿还没解决呢……我还等着上严管队去接受再教育呢。我抬起头来,故做冤枉地说:“政府,这事儿我还真的不大理解呢,卞新生无缘无故的打了我一顿,凭什么我戴戒具他不戴?”

“他戴不戴还要你来给政府安排吗?滚蛋!”杨队一把拎起我,一手推开门一手用力把我搡了出去。

远远的见全中队的犯人都在车间门口站好了队,卞新生头上缠着一块破布条,趾高气扬的站在队伍前面喊号子: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我想笑,什么时候了?还拿派头呢,呆会儿你就玩完啦……哈哈哈哈,他妈的跟我一样--戒具的伺候!我冲他喊了一声:“报告卞积委,我回来了!”

“入列!”嘿嘿,这厮这一嗓子还真象那么回事呢,象军官!林武用肩膀抗了抗我:“老四,戴捧子舒服吗?”
“舒服,比严管队还舒服。”
“兄弟,不是我说你,”林武耷拉下脸来,“你说你这不是缺脑子吗?什么时候了还敢弄事儿?你不打谱留着腚眼儿攒粪了?操,这下子罪过大啦。”
“林哥,你不是不怕吗?我怎么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别说话啦!杨队提着捧子来了。”老范一旁提醒道。

杨队走到队伍前面,一把将卞新生推了一个趔趄:“滚一边去!站前面跟个人物似的,什么玩意儿!”啪地把捧子扔在站在前列的老辛脚下:“辛明春,给卞新生砸上戒具!”

“杨队,你弄错了吧?”卞新生显然是懵了,一张小脸刹时变得煞白。
“错不了!不给你砸捧子对不起观众!”老辛扳着卞新生的脑袋,象按一个浮在水上的瓢一样,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下。

嗡!队伍里一下子乱了营,有大声叫好的,有小声嘀咕的,还有的直接就唱起了歌:供产档好,供产档好,供产档是人民的好领导,反动派被打翻,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杨队拍了几下巴掌,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今天,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犯人卞新生不知依仗谁给他的权利,动手打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中队,是本队长的耻辱!也是全中队的耻辱!所以,鉴于该犯的表现,我宣布:撤消卞新生劳改积极分子委员会成员职务,戴戒具五天,听候处理!当然,被打的胡四也有责任……咳咳,胡四在戴戒具的同时,面壁五天……也听候处理!好了,收工!”

队伍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卞新生垂头丧气地举着戴捧子的手,站到了队伍的后面。

排在队伍里回监舍的路上,看见一队新犯人在练习正步走。领队的竟然是我孙子陈大郎,这小子好象当官了,挺着山羊脑袋在喊操:“呀咿呀!呀咿呀!”

“胡四,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回监舍,就在走廊头上面壁!”一上楼,杨队把我推到了拐角处的一个阴暗角落,直接走向了值班室。老鹞子点头哈腰地上前接过杨队手里的公文包,往里让着杨队,杨队冲里面说:“孙志国,你先出去一下,别走远了,呆会儿我要找你。”

见我正抻着脖子往这边看,杨队厉声喝道:“看什么看?面壁!”

面就面吧,我怏怏地把脸往墙壁贴去……这有什么?正好我还不愿意回去看那些鸡巴脸呢……这地方好,黑糊糊的,一般人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里还站着个人呢。我把脸对着墙,用眼角往外瞄了瞄,嘿!真好,在这里看走廊看得非常清楚,哪个门出来个什么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杨队,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处罚我?你要是询问谁,这不是都让我看见了嘛!嘿嘿,真仗义!等闹闹嚷嚷的人都进了各自的监舍,我开始留心起了值班室的动静来。不一会儿,老鹞子出来了,四下张望了一番,大声喊道:“孙志国,孙志国!”

“来了来了!”大脂提着一条拖把跑了过来。老鹞子拦住他,把他挤到墙角趴在耳朵上嘀咕了几句,大脂用力地点着头,好象在说,放心放心,看我的……这两个家伙在调口子是吧?我断定这肯定是因为喝酒的事儿!干什么呐,你们调正了口子,我等死?!心里一紧张,嗓子不由得一阵发痒,忍不住就咳嗽起来,老鹞子闻声转过头来,一看是我,立马换上了一付笑脸:“哦,老四呀,怎么在那儿藏着呐!”

我抬起手冲他晃了晃:“姚哥,戴爷爷呢。”
“又出事儿了?”老鹞子慢慢踱过来,“你小子就不能消停点儿?整天弄什么事儿!咳咳……今天天气不错哎。”

操,关天气什么事儿!见他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笑了两声陪着打了个哈哈:“是啊,天气不错……姚哥心情也不错嘛。”

老鹞子站住了,默默地盯了我一会,摇摇头低声说:“兄弟……善待自己。”
明白了……我无语,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说多了没用。

“是啊姚哥,善待自己……哈哈,天气不错。”我说。
我在心里狠狠地给自己鼓劲:胡四,挺住!千万挺住!要知道你在这里时间还长呢,咬不住牙麻烦大了不说,你的个人形象就彻底没啦!要做一个人人称道的铁汉子!腿麻木得狠,脚后跟生疼,有点站不住了的感觉……我硬撑着,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倒下,兴许我一倒下政府们又出来别的花样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一声闷闷的咳嗽声,这声音好象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扭过酸麻的脖子朝走廊看去。走廊上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癞胡子抄着手边往值班室走边向我投来焦虑的目光……看什么看?我还不知道你在这里面都干了些什么呢……我挥动了一下戴捧子的手,算是给了他一个坚定的鼓励,这厮好象没弄明白,哭丧着脸摇了摇杏核一样的脑袋,慢腾腾挪到值班室对面,倚着墙壁老远喊了一声:“报告!”

杨队开门朝他勾了勾手,癞胡子缩着脖子钻了进去。

我这才发现,老鹞子坐在走廊尽头的一张桌子上,装模做样地在看报纸,大脂蹲在地下,把一张纸垫在膝盖上写着什么,样子很吃力……这就开始了?看来,当初说的话全是逼话!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享福的时候争先恐后,有了难处都他妈傻*逼了……什么哥们义气,爷爷早就不相信啦!蹲小号时药瓶子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兄弟,劳改队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善待自己吧”--这不是刚才老鹞子的话吗?我有点儿犯晕了。

脑袋这面正晕着,杨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胡四,站累了就蹲蹲。”

我回头看了看笑容满面的杨队,心想,装什么好人呐,给我下好套儿了吧?得,让我蹲咱就蹲蹲……我装做很难受的样子慢慢蹲了下去……嘿,蹲着就是比站着舒服。杨队站在我身边没有动静,我只看见他的腿在悠闲地抖着,象听戏入了迷的票友。

“杨队,”我决定先探探他的口风,我抬起头来,“经过你对我的教育,我想通了许多,我觉得这几天我的表现实在是对不起档和政府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所以,我力争改掉散漫恶习,争取早日回到政府的怀抱,立功受奖重做新人,以劳动的汗水洗刷我的罪恶,用崭新的态度拥抱灿烂的明天……”

“打住,”杨队笑了,“我没听见你在朗诵些什么,我只问你一句:除了串号、打架,这些天你还干了些什么?”
“嘿嘿,杨队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呢?就我这熊样儿还能干什么?”
“你知道对抗政府的下场吗?”
“知道,对抗政府死路一条。”
“再想想,还干了什么?”
“我想想……报告杨队,我还骂过白队吃鸡巴不吃灌肠。”

“姚光明!”杨队一跺脚,转身就走,“你去把辛明春叫过来!让他在这里看着胡四,今晚不许睡觉!他奶奶的,没见过这么扯淡的家伙!”

杨队刚走下楼梯,老辛和老鹞子就过来了。老鹞子扳过我的肩膀,笑的有些尴尬:“呵呵,老四兄弟好玩儿……真好玩儿啊你。这样,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儿让辛哥招呼我一声……今晚我夜班。”

“行,姚哥你先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我冲他笑了笑。

等老鹞子走了,老辛坐在我的对面,语气沉重地说:“老四啊,看来你惹了大麻烦了……我问你,你跟林武他们干什么来着?怎么杨队嘱咐不让林武出门了呢?是不是怕你们俩交流什么?有什么事情跟我说说,我帮你出出主意。”

跟你说管用嘛!操,别再掉到你的套儿里去……现在除了林武,我是谁都不敢相信了……我一脸真诚地说:“辛哥,不瞒你说,我还真的干了一件不小的事儿,可是这事儿你就不要问我了……知道的多了没什么好处。”

“那行,我不问了,”老辛递给我一根烟,顺势搂了搂我的肩膀,“冷吗?冷我就回去给你拿床被子。”
此刻我还真感觉不出冷来,我没有接茬,大力吸了两口烟:“辛哥,老卞滚了,你没有什么想法?我等着你上去呢。”

“晚了……”老辛苦笑了两声,“上不上去的不吃劲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不是严打了嘛,进来的人多了,大队要分出一个新中队来,杨队就是这个中队的中队长。杨队说了,去新中队的时候带上我……呵呵,咱是新中队的‘大头皇’!杨队这几天正在扒拉人呢,听说林武和李勇他们都被杨队选中了呐……老四,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新中队晃荡晃荡?”

“晃荡个鸡*巴?就我这样儿的,杨队能让我去?要体格没体格要脑子没脑子的,还净他妈惹事儿……歇着吧。”
“事在人为啊……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得,哥哥,没事儿你先回去睡觉吧,我自己考虑考虑。”
“不睡了,哥哥陪着你。”

“哇呜,哇呜……”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忽然在院子里响起。

“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来到了窗前我了望着家乡……”远处传来了一阵凄凉的歌声。
“咋呼什么呐?!睡觉!”老鹞子站在走廊上厉声吆喝道。

这一宿过得很快,时睡时醒之间天就大亮了,我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一条棉被。
走廊上鸦雀无声,只有大脂趴在走廊尽头的铁窗前往外看着……看样子犯人们都出工了。
我爬起来叠好了被子,高举捧子伸了一个懒腰……困,还是他妈的困!难道没人招呼我出工么?
我扯着嗓子咋呼了一声:“嗨!值班的!”

“老四醒了?”大脂跑过来,“嘿,你真他妈享福!杨队说,今天你不用干活啦!”

好啊,不干活就好……他妈的好什么好?一会儿就要来折腾我了……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还要受罪!不信你来试试,不累死你我是你爹……呵呵,你是我爹……这脑子糊涂的。

“脂哥,我可以上厕所吗?”我冲大脂笑了笑,“这是个大问题,我得先请示请示你。”
“老四真能开玩笑,”大脂表情暧昧地笑了,“我管天管地还能管俺四哥拉屎放屁?走吧,不方便解裤带哥哥帮你。”

从厕所出来,我很满足:戴捧子这活儿挺好,拉屎撒尿都有人伺候。以后我得想办法多戴几把,兴许戴长了能找到当皇帝的感觉呢……大脂好象很害怕我,伺候完了我撒尿,“出溜”一声钻值班室去了,这更验证了我的判断,鸡*巴们做了亏心事!林武呢?为什么昨晚没有询问林武?看来,这小子跟我一样--政府拿他当茅房里的臭石头了。刚刚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要来一个更正规的“达摩式面壁”,老妖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上楼梯就奔我来了:“老四老四,出事啦出事儿啦!”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出什么事儿了?莫非是要拉我出去“吃花生米”?至于嘛!我转过身扶了扶险些跌到的老妖:“妖大爷,别慌,出什么事儿了?”
老妖回头四下看了看,趴在我的耳朵上促声说道:“寒露越狱啦!”

“什么?寒露跑了?”我的心脏登时跳到了嗓子眼里,“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老妖好象也很吃惊的样子。

天呐!一只野狼窜到了闹市!我猛地想起昨天见到他的情景:老四,我会一家一家的去探望你们的父母的--他说到做到!原来他说他要走了是有原因的……我怎么当时就没有反应过来呢?膘子!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怎么办?怎么办……我茫然不知所措。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稳了稳精神,喃喃地问道。
“咳,这还用问吗?昨天半夜你没听见院子里警车叫唤?那就是出事儿了……”
“这我倒是听见了,你敢肯定跑的就是寒露?”
“操*他娘的!满车间满大院都知道啦……五车间跑了一个无期,名叫寒露,就是在看守所被一帮人收拾了的那个人,那帮人最后都加了刑……不是他还是哪个?!”
“那……就是他了。”

“四兄弟,咱们麻烦啦!”老妖忽地蹲在了地下,“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得罪过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俺闺女还小哇,这可怎么办呀。”

操!你跟他那点儿事情还叫事儿?还你闺女呢,就看你这饥寒交迫的模样,你闺女也俊不到哪儿去,不过寒哥哥能嫌弃嘛……想到这里,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寒露那条黑糊糊的物什儿,咳!要你闺女的命啦。老妖一旁哭着,我的脑子也在一旁急速地转着,这傻逼跑出去会干什么呢?肯定是先找地方躲躲,然后呢?报仇……谁是他的仇人?老傻,我,宫小雷!我相信他一旦安定下来,必然会找上门去,这个人渣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上门干什么?杀人?估计他没这个胆量……敲诈?就是了!或者……盗窃?放火?打砸抢……不行!我得马上找政府!人民群众有了难处不是就要找人民政府解决吗?尽管我现在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民群众,但我的家人是正宗的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就应该受到人民政府的保护!

“值班的!值班的!”我大声呼喊道,“我要求提审!我要求提审!”
大脂跑过来了:“老四,犯什么神经呐!队长在车间呢。”

“脂哥,麻烦你找一下内管队长,通知杨队快点儿回来,我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
“那好。”大脂回值班室叫来了老鹞子,老鹞子问我:“老四,什么事儿?”
“姚哥,我要向政府汇报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麻烦你叫一下杨队。”
“老四,我可告诉你,戏弄政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鹞子说完,转身下了楼。

“胡四,风风火火的叫我来干什么?”杨队在楼梯上还没站稳便开口问道。
“杨队,可不可以到值班室里说话?”

“可以。”杨队冲站在旁边的人说,“你们都到走廊上呆着,我要跟胡四谈话。”边说边推开了值班室的门,“胡四啊胡四,你这是何苦来的呢?顽抗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早就应该这样了嘛,还好,你终于想通了。”
杨队打开笔记本,用钢笔敲打着桌子说:“来,说吧。”
“杨队,寒露跑了你知道吧?”
杨队一楞:“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老妖告诉我的。”

杨队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站在窗户旁边很严肃地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让我来的!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轻易跟我交代喝酒的问题的。这样吧,咱们做把交易,你对我想提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但是,你得彻底交代你聚众喝酒的问题。”

“杨队,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喝酒?谁敢喝酒?这不是胡闹嘛。”
“好了,这个问题咱们先把它放到一边,你先说说寒露跑了你有什么想法?”

“杨队,这还用我说吗?”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站起来的冲动,杨队用钢笔用力指了我一下,我就地转了转屁股,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你想想,我跟寒露结了那么大的仇,寒露能轻易放过我吗?他跑出去肯定会去骚扰我的父母,而且他曾经亲口跟我说过这话!我请求政府安排人员保护我的家人……”

“啧啧……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孝子呢,”杨队打断我,重新坐回了桌子后面,“胡四,我来问你,寒露什么时候亲口跟你说他要去骚扰你父母的?”

我能告诉你吗?我告诉了你,你接着又好审问我是不是知情不报啦……那可是加刑的口子……又他妈套我!你拿我当膘子耍啊?我装做没有听见,胡乱转了一下脑袋。杨队看我这阵势,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放弃了这个立功的机会,重新回到了正题:“好了,我不跟你废话了……刚才你说的有道理,的确,寒露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怎么样,开始交易吧?我答应你的条件,你答应我的条件。”

这可难住我啦!我蹲在当地,脑子急速地转了几圈,一脸真诚地抬起头来:“杨队,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我要是看见谁喝酒了我能不报告政府?我相信政府,政府也得相信我是不是?”
“别跟我打马虎眼!不是你看见谁喝酒了,是你自己喝酒!”

我豁出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捧子磕得地板啪啪作响:“杨队你可冤枉死我啦!我要是喝酒了,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生孩子没屁眼儿……”
“啪!”--随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杨队不见了。
走廊上传来老鹞子献媚的声音:“杨队走好,杨队走好。”

我的脑袋麻木得厉害,想哭又没哭出声来,一时憋得难受,索性直接就躺在了地下。我该怎么办呀!老天爷,你教教我……我觉得整个人即将崩溃了,头顶的天花板也象云彩一样地漂浮起来,耳边响起了涨潮一样的声音……妈妈呀妈妈呀,儿何时回到家里?老羊肉凄凉的歌声仿佛来自天上,飘飘渺缈地萦绕在静静的值班室里。

“老四,怎么躺地下了?”老鹞子蹲在旁边推了推我的脑袋,我忽地坐了起来:“哦,是姚哥啊……没什么,蹲累了就躺躺呗。姚哥,给弄点儿饭吃,我还没吃早饭呢。”

“谁他妈吃了呢?唉,人呐……”老鹞子拉我起来坐在床上,边撕着一包方便面边嘟囔道,“老四啊……这人生在世吧,都有个三沟六坎的,就看你怎么过啦,哥哥我也不好受啊……谁让咱犯法了呢?犯了法就得撅着屁股挨……咱比不得外面的人啊,咱是什么?咱不过就是一条蛆……蛆,你知道吧?谁都可以一脚踩死你,没有商量……操他妈的我比你猛吧?一样哦,到了这儿他妈的一样成傻逼了……坐监嘛,坐监坐监,一天又一天,越坐胆越大,越坐心越宽……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心要大啊,坐监啊……慢慢受着吧。”

我操!你这都拉拉了些什么鸡巴玩意儿?我懒得搭理他,拿过方便面吭哧吭哧地咬了起来。
老鹞子笑了:“哈哈,老四你行!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好的胃口,我佩服!”

佩服你姐姐那个逼!我不吃能行嘛,不吃饱了怎么跟你们斗?!再一次站麻了腿的时候,楼下的大铁门响了,我转过头来瞅着楼梯口,满怀期待:政府啊,你快来个人吧,我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你们倒呐……除了喝酒,我什么都愿意跟你们说……不要让我的父母再跟着我担惊受怕了,救救我……果然,于队急匆匆地上来了,一上楼直接就奔我过来了:“胡四,你还好吧?”

我忽然就掉下了眼泪……好,好,我好着呐!总算还有人惦记着我……我抹了两下眼睛冲他笑了笑:“我还好。”

“打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于队递给我一包烟,“拿着,这可是我给你买的啊。不过这不算奖励,这算是可怜你……对了,杨队刚才找过你了吧?”
“是,杨队刚才来过了。”

于队用手撑着墙壁,用力拉了拉脊背,转头对我说:“我告诉你胡四,你不要对杨队有什么意见!五大队那个叫寒露的越狱了,是杨队第一个通知你大哥的,让你家哥哥们都回家守着老人,防备寒露去你家骚扰,同时杨队还上报支队安排了侦察员在你家里,等着抓寒露呢!这小子早晚会被抓住的……再说,他逃出去东躲西藏的,哪里还能还顾得上骚扰你家?不过,这也是抓住寒露的一条线索……听说,你还让杨队给你派人保护你父母?哈哈,你可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啊你。”

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流……杨队,我谢谢你!
于队拍了拍我的肩膀:“胡四,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儿,但是我得告戒你一句:什么事情自己酌量着来,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被动了……跟着杨队走不吃亏。”

好歹熬到了收工的时候,我盼望着杨队能够再审问我一次,我决定不当冤大头了,我准备试探着先把自己掰扯干净了再说。我相信,只要我不把事情往别人身上乱推,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大不了我去严管队呆上几天……但是钱我不能承认是我带进来的,那样会给以后的接见带来麻烦……那么是谁带来的呢?管他呢,谁先戳的事儿我就“咬”他……我估计肯定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老鹞子害怕“炸”了,所以争取了主动……那么就是他带来的啦!

面朝着墙壁,斜眼看着咋咋呼呼训斥在走廊上抽烟的犯人的老鹞子,我的心里又犯开了嘀咕:我敢正面跟他发生冲突吗?论脑子论打架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唯一可以跟他抗衡的是,我多少还有点儿人缘,真正闹翻了,林武和老辛他们可能会帮我对付他,可是人家是值班的,想要找我的麻烦易如反掌……去楼下找小迪?小迪能管吗?祥哥,大有哥……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这几位哥哥,你们什么时候能来帮我啊……脑子又糊涂了。杨队怎么没来呢?我打量着寂静的走廊,脑子不停地翻腾着,杨队为什么没有跟着回来?难道,他不理我了吗?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他去严管队联系砸我严管的事情去了?我很害怕,倒不是因为怕挨“帮助”,这我早已经习惯了,我怕的是让家里的人知道了又要伤心了……还有,申诉的事情正在节骨眼上,一下子失去了联系怎么办?

“大脂!借你块肥皂用一用!”林武出来冲站在值班室门口的大脂吆喝道。

大脂翻着眼皮应道:就你事儿多,老是‘滚我’的东西……过来拿吧。林武趁经过我旁边的机会,嗖地给我扔过来一包烟,神情暧昧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看他这神情,我知道烟盒里肯定还有别的东西。等大脂溜达到走廊那边的时候,我转过身来打开了那包烟--里面果然有一个卷成团的纸条,我慌忙伸展开来,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姚招了,钱是胡子的,东西是胡子买的,切记。我明白了,看来林武已经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是老鹞子先招了,为什么不“咬”他,而要把事情往癞胡子身上推呢?“在这里面没有什么道义可讲,有的只是如何生存下去!”药瓶子的话又不失时机地回响在我的耳边……物竟天泽,适者生存,明哲保身,弱肉强食,落井下石,树倒众人推……这些词语也一股脑的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胡子哥……对不起了。老鹞子,算你狠!

吃过了晚饭,老辛过来陪我说了一会儿话,无非就是劝我认清形势,看清人的本性,别当傻*逼什么的,到点回屋睡觉去了……从他的这番话里,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要狠!在这里没有什么江湖义气可讲,有的只是如何活下去,如何才能活的象个人样儿。这一晚上清净的很,队长也没来一个,好象都回家搂着老婆“干活”去了。老鹞子时不时地溜达过来,说几句安慰的话,不疼不痒。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时候,大概有半夜一点多了……隐约听见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哗啦!”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直起身子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嚯!大门口站了七八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杨队随后上来了,悄无声息地进了值班室。不一会儿,老鹞子拿着一张纸条进了走廊头上的刨床组。

我的心突突地乱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半夜里兴师动众的干什么?
杨队过来给我打开了捧子:“胡四,对不起啊,支队下达了指示,决定给你换个地方加强改造。”

“杨队,砸严管还用半夜里砸呀?”我知道这事儿不是砸严管那么简单的事情,故意套话说。
杨队笑了笑:“胡四,不是砸你严管,是要给你换个更加有利于你改造的地方。”

换车间?不能啊,换车间还用得着半夜里换吗?隐隐觉得我要去的这个地方非同寻常。
我张开双臂用力伸展了两下酸麻的胳膊,甩着手说:“去那儿我都愿意,只要是政府安排的就没错!”

说完这话,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是啊,政府安排的没错,就是有错你敢违抗吗?操,蛆!杨队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四儿啊,不管到了哪里,一定要好好改造,我等着你脱胎换骨重做新人的那一天!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

我无言以对……这话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想哭。

老鹞子从刨床组推着几个人出来了,其中还有大膘子。这厮好象是吓懵了,一个劲地念叨:上哪去?上哪去?我没干什么坏事儿呀……杨队上前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蹲在门口,严肃地说:“大家静一静,不是以为你们犯了什么错误,是要给你们换一个新的改造环境,这是支队的统一安排!呆会儿支队领导会给大家解释清楚的,”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老鹞子说,“楞着干什么?照着名单挨个组叫人去!”

我蹲在大膘子旁边打了个招呼:“膘子哥,你还好吗?”
“还好,”大膘子还没顺过劲来,“老四,怎么回事儿?这是要上哪儿去?”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逗他道:“膘子哥,听说是要把咱们这些刑期长的拉出去枪毙呢。”
“扯淡!凭什么?”大膘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我犯了死罪吗?老四,你听谁说的?”
我怕把他吓出个好歹来赔不起,连忙敷衍道:“膘子哥,没有这回事儿,我开玩笑呐。”

不大一会工夫,走廊前的空地上就蹲了二三十个人。
杨队嘱咐老鹞子说:全体值班人员都给我维持好秩序,严禁喧哗,不准一个人出来。
说完转身照着纸条开始点名:“胡四!”

“有!”我慌忙应道。大家都有些发蒙,跟着我把平常回答的“到”字,一律换成了“有”。 杨队从一个武警手上拿过了一串手铐,上来拎过我的右手铐上了一只,另一只直接铐在了大膘子的左手上,这样一个连一个的把我们串成了糖葫芦。串完了,杨队推了站在前面的我一把:“前面带路,走着!”

下到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几百人,大家一律的连成串,双目呆滞地蹲在地下,除了沉重的喘气声再也没有一点声息。旁边停着几辆公共汽车那样的囚车,大张着车门象要吃人的样子。一个矮胖的好象支队领导的干部用力拍了拍手:“各大队人员都来齐了吗?”

带队的干部都凑到他的面前,好象是在汇报情况。过了一会儿,胖政府指了指左边的礼堂:“都到礼堂里去!”

黑压压的人群在礼堂里蹲好,胖政府拿着一只手提喇叭开始训话:“学员们,鉴于本支队人满为患,奉上级指示,把你们这批刑期超过十年的学员,调整到别的劳改监狱服刑!当然了,大家可能不理解,但是!这也是为了方便你们的改造!政府是不会抛弃你们的,你们将来改造好了,也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你们这些人,有的可能发到省三监、四监,也可能发到新疆、青海,去那里参加轰轰烈烈的开发边疆任务……”

糊里糊涂地听了一阵,我大约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什么狗屁的三监四监?大西北!前一阵子我就听说过,没来之前已经发走了一批,直接就奔了青海。我该怎么办呀!一时间,我欲哭无泪……老天爷真的要跟我过不去么?命运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折磨我呢?这十几年我还能活着回来吗?一阵狂风忽地从窗外刮了进来,扑打在我的脸上,刺骨地冷……院子里蓦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汽车发动声音。也不知道胖政府絮叨了多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天上已泛出了微弱的光亮。几块浓痰一样的乌云象将死的鱼儿一样,慢慢地翻腾着灰暗的肚皮。

我们这一串三十几个人在武警的呵斥下,低着脑袋钻入了一辆囚车。
车里已经坐了几个端着冲锋枪的武警,见我们上来,武警大喝一声:“都坐地下!”

我抬眼一打量才知道,原来车里的座位都被拆掉了,只留下后面的一排,容纳几个武警坐在上面。大家大气不敢出一声,紧紧挨在一起坐了下来……我的脑子麻木得厉害,突然就起了一个念头:怎么才能逃脱呢?我要逃跑……我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正在胡思乱想,杨队在车下用力拍打着车门:“胡四,胡四!下来一趟!”

下去干什么?临走还不让消停一会儿啊?是不是还要问我喝酒的事情?我操!爷们儿喝啦!两瓶酒全是爷们儿喝的!钱也是我带来的!东西也是我找人买的!别人什么也没干!哈哈,你能把我怎么着吧!找谁买的?找你买的!你不承认吗?我“咬”你……咬你个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下来!”杨队还在催促。
“杨队,我们都下去吗?”大膘子探出头去问道,“杨队,胡四跟我们连在一起,是不是大家都陪他下去?”

“咳!你看这事儿闹的,”杨队好象刚反应过来,提着钥匙上来了,“他妈的,我让你们给整糊涂啦!胡四,把手伸过来!跟我下来,我找你问个事儿。”

看他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这是个好的事情,跟在他后面爽快地跳下车来。远远地见狱政科的庞科长站在楼下的花坛旁边抽烟,我心里大叫了一声:救命恩人来啦!庞队见我下来,用力把手里的烟头摔在地下,扭头走了。哥哥,别走啊,救人呀!我刚要撵过去拦他,杨队一把拉住了我:“胡四,经过中队提议,大队研究,上报支队,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服刑了……奶奶的,可把我累得够戗!”

不走了?我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队,我留下?!”

“对,你留下!”杨队顺手把一串手铐钥匙扔进了囚车窗口,转头问道,“怎么,你不高兴吗?这可是我好一顿争取才得来的机会呐……当然,庞队也帮忙做了一些工作。”

我忽然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这么简单?大西北广阔的天地就这么离我远去了?喝酒……我又要面对这个挠头的现世了。回头朝大膘子拱了拱手,我跟在杨队后面疾步往监舍走去。
走廊上,等待出工的犯人们已经站好了队伍。老鹞子正在一个一个的点着人数,见我回来似乎很吃惊,顿了一下问杨队:杨队,胡四今天也出工吗?杨队推着我边往值班室走边说:“不出工,继续面壁!还有,林武和唐文军也留下。”

犯人们都下楼了,杨队带上门问我:“胡四,政府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你也该把你犯的事儿说说了吧?今天无论如何咱也得把这事儿办了,所有参与喝酒事件的人我都留下了,谁交代的好我就宽大谁,谁继续对抗政府……哈哈,这个就不用我说了吧?”说完“当”地一声把两只空酒瓶子墩在桌子上。

好嘛,“犯罪”证据有了!政府厉害啊……我思想斗争得很激烈,我该怎么说呢?如实交代?严管那是没跑了,继续“点憨”?到了这般时候还能管用吗?全都推到癞胡子身上?我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跟着杨队走不吃亏!”想想于队告戒我的话,心里直扑腾,好多复杂又古怪的念头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纠缠不休……我蹲在地下琢磨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杨队,既然这样,我再咬牙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知道你对我很关心,但是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喝酒我确实参与了,至于其他的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喝了一缸子啤酒。”

“这就对了嘛,”杨队松了一口气,放心地坐下了,“只要你承认了,就证明你有改造好的决心!交代了第一步,你再说说是谁带进来的钱?这是个关键问题。”
“杨队,我真的不知道钱的事儿。”
“喝酒都承认了,这么个小问题就不敢承认了?好汉做事好汉当!”

“杨队,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刚下队的新犯人,人家能叫上我一起喝酒就不错了……”
“住口!”杨队又站了起来,“你以为政府队长都是膘子缺心眼儿是吗?我来问你,你凭什么本事让别人喝酒喊上你?你没有一点儿表示,他们能跟你一起喝酒吗?告诉你,别人把什么都交代了,就你还在这里跟我装大鸡巴毛!看来,我是白关心照顾你了……难道你还想去楼下车里吗?”

大哥你别吓唬我,我已经回来了,你还能送我回去?难道支队领导也是傻*逼?让你这么耍来耍去的?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别他妈拿大奶子吓唬小孩,爷们儿这几个月练出胆量来了!我稳了稳精神,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杨队:“杨队,你是说……这钱是我带来的了?”

“是不是你带来的你自己清楚!我需要的是你自己坦白!是谁把钱给唐文军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癞胡子名叫唐文军。看来,林武把事情真的推给了癞胡子。听这口话,杨队以为是我把钱给癞胡子的。呵呵,林武你倒是推得干净!得,就这么着吧,癞胡子也确实有点儿讨厌,跟着林武走吧……杨队又在催促:“事情我已经搞明白了,就看你的态度了,有些事情不坦白是不行的。”

坦白什么?我坦白了,你倒是轻松了,可我呢?尽管我离严管队近在咫尺,但我还要做最后的挣扎……我决定先把林武说的话放到一边,胡搅蛮缠一阵再说,我慷慨激昂地抬起头来:“杨队,这世道谁比谁傻?好吧,既然他们不仁,那我也就不义了!钱,确实是我给癞胡子的,但这钱也不是我带来的……是,是大膘子给我的。”

杨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噗嗤笑了:“哈哈,胡四啊胡四,真有你的!你明知道张崇彪走了,你就赖他身上是吧?他给你的?他给你的他自己怎么没参与喝酒?他是雷锋他爹?哈哈,跟我玩这套死无对证?我还得相信呐!”

“杨队,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是这句话:钱是大膘子带来的!”我豁出去了,感觉兴许这是一条生路,你总不能开着警车追大膘子去吧?对自己的这个创意我很满意。

杨队围着我转了三圈,突然站住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把我拉起来说:“好吧,我相信你……唉!这人呐……那么你知不知道癞胡子是找的谁买的东西?”

有门儿!看来杨队对这事儿也失去了信心,他是想早点儿结束了……我如释重负,把手往杨队面前一伸,说道:“杨队,你还是给我戴上捧子吧,我真不知道癞胡子找谁买的东西。”

“捧子还是要戴的,因为你打人的事情还没完呢,”杨队指了指对面的床,示意我坐下,接着说,“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反改造分子唐文军历来抗拒改造,这次还聚众酗酒,政府会严肃处理他的……来,拿张纸,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

我觉出来了,杨队说这番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很无奈的口气。
刚铺开纸,还没来得及动笔,外面就响起了癞胡子的一声叫喊:报告政府,我要坦白!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你要坦白什么?!
杨队精神一振,疾步过去把门打开了:“进来说!”

“杨队,我交代,我彻底交代!”癞胡子一进门扑通就跪在了地下,“钱是我带来的!”
老天!哥们儿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砸我的场子嘛!我刚说了钱是大膘子带来的……
杨队见我站在一旁发愣,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胡四,你给我出去!”

老鹞子和大脂、林武正蹲在走廊头上抽烟,见我出来连忙围了上来:“怎么样?”
我径直走到面壁的地方,面朝墙站好了一言不发。
老鹞子悻悻地对林武说:“林子,你跟老四聊聊吧……呵呵,看来俺四哥对我有意见呐。”

“老四,杨队怎么说的?”林武急匆匆地问道。
“先别问我!”我打断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急问道:“癞胡子找杨队干什么?”
“哈哈,请好吧你,不是坏事儿,癞胡子没胆量跟咱们斗!”林武当胸推了我一把,“放心吧,癞胡子的脑子不比你小!快说,杨队都问了你些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我略微放下一点心来,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眼,瞥了他一眼闷声说道:“林武啊林武,你真可以啊……怎么什么事情都往我身上推呀,你倒是清白得很啊你。”

“老四,这个我得先说声对不起,”林武苦笑了一声,“我说是你给的癞胡子钱,可并没说钱是哪儿来的嘛……再说,我以为你要去大西北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大西北?”

“嘿嘿,你就别问那么多了,知道多了没好处的。”林武伸手摘下我嘴上的烟,拿脚踩灭了,递给我一支大前门,“呶,看了这个你就明白了。”

这不是杨队经常抽的烟嘛!我似乎有些明白了,看来杨队还真的很赏识林武呢,我估计,昨天林武就知道了我要发往大西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我对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彻底的失望了……唉!也许在外面我们是一对铁哥们儿,但在这里……全他妈装逼!点上烟,我猛吸了两口,换了一付笑容说道:“林哥,除了说我给癞胡子钱了,你再没说我点儿什么吧?要是还有什么的话,你得告诉我一声,我好掂对掂对口子。”

“咳!把我林武看成什么人啦!”林武不高兴了,“老四,不是林武说你,你也忒拿我不当弟兄看了,我林武再他妈杂碎还能连我兄弟一遭杂碎了?一句话,你给钱了不假,其他的吊毛没有!林武不是那样的人。口子我已经给你正好了,严管队没有哥们儿你的事儿!”

这话我不敢相信,严管队没有你的口子这个不假,我算个什么鸡巴玩意儿?弄不好一会儿就跟你拜拜了呢……我抬眼瞄了瞄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的老鹞子,低声问林武:“林哥,老鹞子他们玩儿的什么口子?”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听杨队的口气好象一开始他们是照实话说的,就是你召集的人,他安排的地方,其他的他们不知道……呵呵,他们也真的不知道嘛,人家压根就没问,劳改油子俩!”林武瞟了老鹞子一眼,“兄弟,这俩屎货没有好下场!听我的吧,劳改不是象他们这样打的,王八的目光忒他妈短!得一时的便宜吃长远的亏,这俩小人!”

听了他这话,我想笑,忍了忍又憋了回去……还笑话别人呢,你有人家混得好吗?人家干着不出力还掌权的活儿,你呢?跟我一样--下车间干死活,还加刑……不过,他说的也有一点儿道理,人要是太狡诈了,总有吃亏的那一天,聪明反被聪明误嘛,俺爹说的。

“政府打人啦!”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叫,癞胡子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
杨队从值班室里冲出来,指着林武大声吆喝:“林武,把他给我截住!往死里‘造’,出了事儿我顶着!他妈的反了你了,胡四!看什么看,动手!”

林武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将癞胡子摔在了地下。
癞胡子大声喊道:“操*他妈的我不活啦!枪毙我吧!不跟你玩儿啦!我要控告!我要控告!”
我还在发愣,老鹞子和大脂已经扑在了癞胡子身上。

杨队气咻咻地返回值班室,拿了一付捧子猛地摔在地下:“姚光明,给他砸上!”
林武卡着癞胡子的脖子,低声吼道:“老实!你不想活了?要相信政府!”
哈哈,这小子也学油了……看来,杨队没少教育他。
癞胡子被卡得呃呃地说不出话来,双眼朝天两手不住地乱扑腾。
老鹞子动作麻利地给他戴上了捧子,嘿!是我用过的那一付。

杨队转身往楼下走去,回头对老鹞子说:“看好了他!林武去收拾一下他的铺盖,严管!”

等杨队不见影了,林武撒开了手:“胡子,对不起啊……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的呢。”
癞胡子大口地喘着气,冲老鹞子骂道:“我操你亲娘!暗箭伤人不得好死!”转身举着捧子朝我和林武照亮照亮,“二位兄弟,哥哥先走一步啦!记住了,钱是我带来的,东西是我买的!哥哥我做一回好汉!”

我真没想到,癞胡子在关键时刻还有高风亮节的风度,人不可貌相!我陡然对他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好汉子!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林武在旁边撇了撇嘴巴,小声嘟囔道:“装什么逼?你就应该去给哥们儿赎罪。”

“林哥,什么意思?”我问。
“什么意思?咱这事儿是怎么‘炸’的?这小子嘴不严实,让卞新生给套出话来了。”

杨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我估计那是去严管队的“出入证”。
目送癞胡子下楼的时候,我看见林武的眼睛有些湿润。

老鹞子哗啦一声拉上了铁门,回头对我说:“老四,对不起啊,你还得面壁……站累了就蹲下歇会儿。我先回去睡觉了,有什么事儿跟大脂说一声,别想那么多……人嘛,就这样。”

“那行,我陪老四一块儿面,”林武拍了拍老鹞子的肩膀,神情暧昧地说,“别累坏了咱姚哥,从今往后咱还得跟着姚哥混碗饭吃呢……”

“林子,你这话我爱听,”老鹞子打了一个哈欠,“不是我跟你喊山,这事儿过去了咱们还是好兄弟,有我吃的大虾,我就不能让兄弟们吃虾毛!姚哥我是条汉子。”

汉子个鸡*巴!我撇了撇嘴,汉子都象你这样全他妈该死!我站在墙根叫了一声:“姚哥,我的捧子呢?是不是你给戴上?面壁不戴捧子还真不得劲呢。”

老鹞子回头笑了笑:“呵呵,老四你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合着我还有给人砸戒具的权利了?等着吧,杨队回来你跟他要求吧……他奶奶的,这年头好人做不得啊。”
林武把他往值班室一推:“姚哥绝对好人,我有姐姐你就是我姐夫。”

老鹞子进了值班室又探出头,漫无目的地咋呼了一声:这事儿就算完了!谁再他妈的胡逼叨叨我弄死他!老鹞子还是老鹞子,不是他妈的傻逼!我吓了一大跳,你神经了?哦,姚哥心里也憋屈得慌啊……我操!谁说你不是老鹞子了?你不是老鹞子是谁?你不是老鹞子,难道你是蛋子皮?别吓唬我,老子刀枪不入!等我翅膀硬了,我会找你算帐的……少来这套,装逼的都他妈的零分。林武冲他摆了摆手:“老姚,谁都不是傻逼,睡觉吧你,傻逼还没生出来呐!”

老鹞子朝地下啐了一口:“我呸!惹火了我,我他妈‘造’野的!”咣当关上了门。

大脂过来搂了搂我的脖子:“老四,别瞪眼,光明就这脾气,他不是说你……”
“操,干什么你?”我笑了,“别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拉,他那是说你呢。”
大脂把我的身子转向墙壁:“好好,说我说我……都他妈想想吧,劳改不好打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妖过来好一顿念叨,生怕寒露出去把他闺女给收拾了,我胡乱劝了他几句,末了对他说:妖大爷,你得相信政府。我听于队说,你们家也派了人看着呢,寒露一到,不等掏鸡巴--啪!摁倒了,也许把鸡巴杵地下给他掰断了呢。老妖怏怏地说:“我家堂屋是土地,他一家伙戳进去,弄不好打成了一眼井呐。”

下午,走廊里静悄悄的,林武和大脂交错着在走廊上溜达,很惬意。
我冲林武吆喝了一声:“林武,政府让你面壁,你溜达什么?过来跟我一起面!”
林武笑了:“哥们儿,杨队光让我考虑问题,可没说让我面壁……好好的面吧你,哥哥我没那个福气。”

寂寞的要死,脑子乱得象装了一盆醉汉的呕吐物,站一阵蹲一阵,直到腿麻得如同木棍,我才在大脂的同意下,倚在墙上坐了下来。忽然身上冷得要命,我蜷成一团,脑袋扎在裤裆里,抄着手迷糊起来。一溜清涕顺着我的鼻子淌了下来,这溜闪着亮光的鼻涕搭拉得老长,想要歪头抹到裤裆上又没舍得,我要看看它到底能淌多长。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在地下转了几个圈后形成了一汪水洼,很好看。把它做成冰糕该有多好啊,有了想法就赶紧动手……我用纸板把它们一块一块的隔起来,隔成冰糕那样大小,不一会儿鼻涕就冻成了冰糕的模样。刚把它们一块一块的码好,老鹞子就过来了:“哈哈,冰糕嘛,老四好手艺!哥哥尝尝。”

“吃吧哥哥,这东西咱有的是。”我递给他一块,老鹞子蹲在地下吧嗒吧嗒吃得津津有味。卞新生老远的跑过来:“你们偷吃什么呐?哟,冰砖!来一块。”
“吃吧吃吧,尝尝咱的手艺。”我一把塞给他好几块……有点儿心疼。

他们在一旁吃着,我还在一旁忙着制作,咱得备足货源,顾客至上嘛……这时候侯发章和云队长也来了……大家抢成了一团。我很有成就感,哈哈,瞧咱这手艺!这下子我出去以后就有了生活的资本了,咱有一技之长!会做冰糕,还没有本儿--咱自己身上出的……莫名地我想大哭一场,但哭不出来,好象被人捏住了喉咙。

“老四,醒醒啦!”老鹞子用力推着我的肩膀,“操,就这么睡呀?也不怕感冒了。”
我猛然惊醒,呵呵,姚哥没吃我的冰糕呀!我揉了揉眼睛,蹭着墙壁站了起来:“姚哥,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身上冷得厉害,怕是感冒了。”

老鹞子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猛地把手抽了回去:“我操,发高烧!烫人!”转头吆喝大脂,“老脂,赶紧给老四弄碗姜汤!别他妈把俺四哥烧糊涂了,再拿把刀杀了我。”

我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腿也哆嗦得不成样子,扶着老鹞子的胳膊,我说:“姚哥,先别开玩笑了……你看,我能不能回屋躺一会儿?”

“老四,我真的没这个权利,”老鹞子很为难,皱着眉头说,“这样吧,你可以披着被子坐在这里,等队长来了,我跟他们请示请示……对不起啊老四。”

林武把我的被子垫在地下,把他的被子给我围上,紧紧地搂着我,冲天花板说:“操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呀!非得出了人命才算鸡巴完事儿?”

老鹞子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快速的往值班室跑去,边跑边说:“老四,你是条汉子,我去给你炒一盘龙肉吃……他奶奶的,仗义到我这里算是到头了。”

龙肉?什么龙肉?我不解地看着林武,林武松开了我,大笑不已:“哈哈,老鹞子这把算是真仗义啦!把最好吃的贡献出来了。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嘛……哈哈,义气。”

不一会儿,值班室传来一阵炒菜的香味,这香味夹杂在一股浓烈的烧报纸气息里,分外的香。
喝着大脂给我端来的姜汤,我心里一阵感动……似乎有点原谅了他们。
老鹞子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过来了:老四,龙肉来啦!半饭盒指头肚大小的碎肉搅在几只红红的辣椒里头,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我接过来一闻,嚯,真香!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好吃极了,这龙肉就是比一般的肉好吃!三下两下吃完了,吐出最后的一点骨头,我抬头问老鹞子:“姚哥,这是什么肉啊,太他妈好吃了。”

老鹞子很满足地笑着说:“哈哈,老鼠肉!”
老鼠肉?老鼠肉也可以吃吗?想着老鼠那根蚯蚓一样的尾巴,我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姚哥,开什么玩笑,我不相信。老鼠肉有这么好吃吗?不会是兔子肉吧?”

“想的倒美!”老鹞子一把抢过饭盒,顺手递给大脂,“拿去刷刷,快收工了,别让他们看见。老四,你还别不相信,哥哥我吃了好几年的老鼠肉呢,打从上次劳改我就发现了这个好吃,都他妈上瘾了……哈哈,这是咱劳改队的龙肉!”

收工的时候,杨队终于来了。一上楼,直接就奔我过来了:“胡四,考虑的怎么样了?呦!谁让你披着被子的?这象什么话?整个一某某档逃兵!”

我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杨队,我可能是病了……全身酸疼。”
杨队拿手试了试我的额头:“恩,有点儿发烧。好了,你回监舍躺着去吧,好点儿了就起来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今晚开你们的批判会,我要看看你们到底认不认识错误。”

听他的口气很舒缓很慈祥,我的心里感觉很舒服,到底要过关了……这些天快要把我折腾疯了,批判会开完了我也该歇歇了,管你什么处理结果呐。抱着被子回到监舍的时候,林武和老辛正站在窗下嘀咕着什么,见我回来了老辛过来接过了我的被子:“老四,听说你病了,我正要过去看看你呢……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没事儿,我回来躺一会儿就好了,呵呵,哥们儿体格壮着呐。”
“那就好,一会儿我去医务室给你拿两片药,吃了药发发汗。”

刚躺下,门就开了,杨队站在门口大喝一声:“林武,谁让你回来的?滚出去面壁!”
林武乖乖地闪了出去,老辛冲杨队笑了笑:“就是,问题还没有解决哪能随便回来呢。”
杨队余怒未消,气咻咻地摔门走了,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没一个好玩意儿!”

吃过了老辛给我的药片,猛灌了一肚子开水,我躺在床上,把脸朝着墙壁,不自觉地就流下了眼泪……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一面镜子伸到了我的眼前,侯发章在我脑后说:“老四,看看吧,这些天你都快要变成吊死鬼了,脸色真难看。”

我没有回头,直接盯着镜子看上了……侯师哥说的一点不假,我的脸色跟厕所沿上的尿渍一个德行,好象一刮就能刮下一层黏糊糊的嘎渣来,眼睛也红得象只兔子,这只兔子的目光有点儿象遇到了狼那样的惊恐,胡子也长得老长,有几根竟然弯弯曲曲的象鸡巴皮上的毛。

“老四病了?”李勇拉开侯发章拿镜子的手,踩着下铺探上头来,“唉,瞧这事儿闹的……听说你喝酒了?真没意思,不值得不值得……喝什么酒呢?这下子可好……”

你这是叨叨了些什么?我怎么听着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呢?对我这个师傅,我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你就不能说点主题明确的话吗?对了,人家说过主题明确的话,打卞新生的时候我师傅为我仗义执言过……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假装睡着了,慢慢打起了呼噜。

晚饭我也没吃,不饿……估计不关生病的事,应该是那碗龙肉起了作用。别人吃着饭我就趴在床上写检查,检查写得调门老高,我把它上升到了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上面去了,其中有一句写道: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反映出我灵魂深处的不正的革命倾向。天刚一擦黑,老鹞子就站在走廊上吆喝起来:“各组注意啦,全体集合到前面来开会!”

终于来了,该死该活吊朝天吧。我穿好了衣服,随组里的人来到走廊头上。大家都席地而坐,中队的几个队长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大伙儿。不一会儿,大队的刘大队长背着手上来了。杨队见刘大队长上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静一静!听刘大队给大家训话!”

稀稀拉拉的一阵掌声过后,刘大队开了口:“打人的胡四先站上来!”
这早在我的预料当中,我知道打人的事情没完,战战兢兢地走上去,低下头来。

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在我看来仿佛一只只竖起的龟头,只是这龟头颜色不正,象驴的。晃晃荡荡站上一个木头台子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轻声的嘀咕:操,挨揍的先砸上捧子了,打人的怎么反倒没事儿?什么世道……嘿嘿,伙计,等着吧,我估计老卞的下场不会比我强到哪儿去,他绕过锅台上了炕--中队还没开始调查,他直接给捅大队去了!杨队会跟他善罢甘休吗?这个农民……果然,刘大队刚刚说了几句开场白,杨队就发话了:“无论如何,公然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持械斗殴,这是坚决不能容许的!据我调查,犯人胡四在车间打扫卫生,拿着一块木板想要出门扔掉,犯人卞新生因为以前与胡四产生过矛盾,便找茬说他要放火!当然,胡四也不冷静,举起木板想要动手,被卞新生夺下朝脸上抡了几下……”

“杨队,我有话说!”卞新生忽地从下面站了起来。

杨队瞥了他一眼:“卞新生,你不要狡辩!群众的眼睛的雪亮的,”哗哗抖了两下手上的材料,“我这里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冤枉你!给我上来站好,低头!”
卞新生挺着脖颈,斜眼瞅着杨队大声说:“我不服!”

哈,这小子果然后缺的!一时间,我很怀疑:就这种脑子怎么会当上全中队的大头皇呢?这不整个一个膘子嘛!我偷偷拿眼瞄了瞄站在一旁的刘大队,刘大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非常尴尬……嘿嘿,大队长怎么了?县官不如现管!尤其是碰上这种搬不上台面的“缺货”。 杨队把头转向了刘大队:“刘大,你说象这种死不认错的反改造分子应该怎么处理呢?”

卞新生闻声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刘大队。

“卞新生,你是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政府说话的!你以为你是谁?”刘大队狠狠地横了卞新生一眼,转头对杨队说,“对那些不服从管教的犯人,不要心慈手软!”说完转身走了。拐到楼梯口的时候,一声巨大的吐痰声吓了我一大跳。

见刘大队走了,卞新生似乎老实了一点,硬硬地低下头来。杨队上前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下:“你他妈的是什么身份?玩二逼还轮不到你!现在我宣布:犯人卞新生无故打人,且强词夺理不服管教,经中队研究决定--立即押赴严管队强制教育!什么时候认识了错误,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姚光明,帮他收拾铺盖!于队,带走!”

卞新生高呼着冤枉被带走的时候,下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看来这个老卞人缘忒差了。

“大家静一静,下面开始处理胡四等人聚众喝酒的事件!”杨队拍了两下巴掌,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下面,“跟胡四一起喝过酒的全部站上来!”

林武抄着手蹭上台来,走近我的时候悄声嘟囔了一句:千万少说话……老鹞子和大脂也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的旁边。杨队一个一个把我们按在地下蹲好,接着介绍了一番喝酒的经过。呵呵,跟我估计的差不离:癞胡子接见的时候带进来一百块钱,找劳改就业的人买了一瓶白酒一瓶红酒和两暖瓶啤酒,胡四召集林武和两个值班的,趁犯人都睡觉的空隙在值班室里痛饮,实属无法无天,严重扰乱了狱内秩序,应予严惩……听杨队说话的时候,下面就有些乱哄哄的感觉,好象大家都感到很吃惊,这帮家伙也太大胆了,竟敢在监狱里面喝酒……我还听出了一些酸溜溜的嫉妒意思。杨队顿了顿,接着说:“鉴于姚光明学员在政府调查期间能够主动坦白交代所犯错误,并检举揭发其他人的错误事实,中队决定不予处理,其他参与的人员一律戴戒具五天!孙志国调离值班室,发到磨床组劳动改造!唐文军由于拒不承认错误,现已被押到严管队接受严管!好了,你们几个把检查给大家念一下,希望大家踊跃发言,彻底批倒批臭歪风邪气!”

就这么简单?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悄声问林武:“这就完了?”

“完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少说话,一会儿回去开庆功会。”林武看着脚尖低声回答。
“呵呵,老四满意了?”老鹞子低声说。

操,你说什么呐,我懒得理他……最满意的应该是你。
每人念了一遍深刻的检查,下面有几个人上来说了一通无关痛痒的话,随着杨队的一声散会,大家作了鸟兽散。
我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终于结束啦!
大脂用戴了捧子的手勾着被子,从后面推了我一下:“四逼,哥哥跟你沾他妈光了。”
林武晃了晃捧子,转头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浓痰:“你他妈的赚了便宜还卖乖!再狗逼叨叨‘搁’你个臭逼养的!”
大脂摇晃着眼皮底下象面条一样的痰,嘟囔道:“操他妈的,看我不值班了就翻脸了。”
嘿嘿,好!你这种小蛋子货就应该修理你……我装做没有看见,疾步往监舍走去。

“胡四!林武!谁让你们回去的?过来面壁!孙志国,放下被子也回来面壁!”老鹞子站在走廊头上高声咋呼道。
“一天四个菜,啤酒管够喝呀,吃喝玩乐多么快活,嗨!多么快活——”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唱了一句。

老鹞子吆喝睡觉的时候,我们三个也完成了今天的面壁任务。
回监舍的路上,大脂搭拉着脸对我说:“老四,咱们都他妈的当了垫背的,姚光明把咱们都耍了。”

哥哥,你别套我的话,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谁不知道谁是膘子,让我说话我还懒得说呢,我说了什么你回头再告诉老鹞子,这他妈还有个头嘛……我哼哼了两声算是同意了他说的话,大步往前走去。大脂讨了个没趣,紧撵了两步换个话题道:“老四,明天面壁的时候咱们喝茶,我这儿还有几两正宗铁观音呢。”

“脂哥,别闹了,”我回头揶揄道,“明天我喝了你的茶,后天你接着报告政府,说我聚众喝茶,拉帮结伙什么的,我还用活嘛……呵呵,不敢了,不敢了,你厉害。”

大脂一把拉住我,哭丧着脸说道:“兄弟,你这话的意思我听不明白,好象咱这事儿都是我不好?管怎么的你得说个明白话呀,这事儿是我戳的吗?”

林武在后面闷声接过了话茬:“大脂,事儿都过去了,你再叨叨有意思吗?你还别不高兴,我来问你,酒瓶子不是你处理的吗?怎么处理杨队那里去了?”

“林子,瓶子是我处理的不假,”大脂咽了一口唾沫,争辩道,“当天夜里我就给掖储藏室旮旯里去了,谁知道它怎么又冒出来了呢?”

“哈哈,合着你那意思是老鹞子找出来的?”林武推着我和大脂往厕所里走,“走,哥几个进去掰扯掰扯,什么事情也得弄个明白不是?”

大脂往后挣着身子,摇晃了两下肩膀,悻悻地说:“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谁没有点儿脑子?事儿说的太明白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孙志国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情……慢慢看吧,时间长了就知道哥们儿是干什么的了。”

“吓唬我?干什么的你也是个小蛋子货!”林武提着裤子奔了厕所,回头狠狠盯了大脂一眼,“小子你给我听好了,狗永远是狗,变不成狼的!”

大脂摇了摇肥胖的脑袋,怏怏地折进了磨床组。

刚回屋,还没来得及上床,瘦猴就跑了过来:“老四,真有你的!到底把老卞折腾进严管队了!怎么样,咱那分儿不扣了吧?”

还想着那两分呢,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都快要死了你还惦记你那两个分呀?扣!杨队说了,扣我两分扣你十分,因为是你拉我串号的。”

“凭什么?凭什么?”瘦猴有点儿着急了,啪啪地拍着床帮嚷道,“我得去问问杨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滚蛋!”林武恰好回来了,脱下鞋朝他摔了过去,“小逼养的找死?!”

瘦猴出溜一声缩了回去,不小心把旁边的一个脸盆蹭在地下,咣当咣当地转起圈儿来。林武拉着我坐在李勇的床上,低头对李勇说:“疙瘩,我裤兜里有烟,麻烦你给哥哥拿出来,我手上戴着捧子不得劲拿……哈哈,顺便赏你一根。”

李勇好象很困,慢腾腾地坐起来,迷瞪着眼睛拿出烟来,给我和林武一人点上一根,低声嘟囔道:哥们儿真能“作蹬”,象这么“作蹬”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林武大口地吸了两口烟,眯着眼睛笑道:“疙瘩,你懂个蛋子?在劳改队里你再不找点乐趣来玩儿,等着憋死呀……哈哈,爷们儿享受了就应该再遭点儿罪,就象你操完了逼得给自己的鸡巴赎罪一样,这事儿公道着呐。”

李勇躺下抽着烟,抿着嘴笑了:“呵呵,可不是咋的?享受的时候那叫一个‘朗利’,遭罪的时候谁他妈知道其中的滋味?所以我说,这犯法的营生就不能做,老天爷公道着呐。”

“公道他娘了个逼?”李勇上铺那个被称作老狗逼的伙计探下头来,满脸冤屈地说:“你他娘的还算操了个把逼,我呢?我整个是一个被逼怨死犯!”

老辛老远咳嗽了一声,在床上转过脸来说:“伙计们,该睡觉睡觉啦,明天早班呢。老四和林武明天不出工可以晚点儿睡,不过还是到走廊上说话为好。其他人都睡觉,睡觉!”
老狗逼吐了个舌头,轻声嘟囔了一句:“看看,我一个好人还得听一个盗窃犯的咋呼。”

这话被老辛听见了,掀开被子嘿嘿笑了两声:“嘿嘿,管你是不是好人,到了这里都是坏人……唉,这年头逼们娇贵着呢,谁沾谁他妈的死……还不如我偷点儿东西来得实惠。”

“不让别人说话你说什么?”老狗逼躺回被窝蔫呼呼地说道。
“好好,狗逼你厉害,咱也不说了。”老辛蒙上了脑袋。

林武拉着我走出门去。走廊头上,老鹞子悠闲地来回溜达着。
走廊上不时有阴冷的风不知从哪里灌进来,刀子一样直刺脖颈。我想把两只手抄起来,由于戴着捧子没有办法抄,只得整个地插在厚厚的棉裤腰里,离胯下那物儿只有半寸,很温暖。林武学着我的样子也想插,怎奈他的肚子太大,扎腰的绳子又勒得太紧,硬是插不进去,只好放弃努力,慢慢往前溜达着问我:“老四,你不觉得咱这事儿处理得太轻了一点儿?”

我心有余悸地回答:“是啊,难道政府又玩儿什么花招?”
林武笑了:“老四,说你傻吧你还真有点脑子不够使的……呵呵,咱摊这个时候沾光啦!前一阵子二中队大猞猁他们喝酒,还没咱们喝得多呐,你猜怎么着?一律严管!”

“那咱们摊什么时候了?”
“操!中队大调整这是一块,杨队跟刘大队顶牛……哈哈,这个算我没说。”

我豁然开朗,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心下暗自庆幸。

“老四,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蹲在厕所门口,林武问我。
“什么怎么办?这不是完了嘛。”
“咳,我是问你咱就这么吃老鹞子的亏了?”

我低下头来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盯着林武问道:“你说呢?”
林武举了举捧子:“咱也给他来来这个?”

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就算你有,我也不愿意再搀和什么事儿了……我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他说:“林哥,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去,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常言道:折人三千自损八百,最终的结果谁能说得准呢?老老实实打你的劳改吧。”

林武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其实这事儿也无所谓,我主要考虑别人光笑话咱们,凭咱这脑子让一个穿棉裤头的给玩儿了……以后怎么混?老鹞子在我眼里也就是一泡臭狗屎。”

“臭狗屎就臭狗屎吧,以后少跟他犯事儿就是了,再说你不是还有不到半年就走了吗?”
“说的也是,利利索索回家比什么都强,我还准备减他几个月呢。”

我忽然有点儿难过起来,沉默了半晌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黑得一塌糊涂,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处嗡嗡的机床马达声隐约传来,还让人觉得有一点生气……林哥,你走了我还能跟谁说说知心话呢?我的四周是一群狼呢……祥哥坚定的目光又闪现在我的眼前:兄弟,在这里不要想依靠任何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帮你,要活下去依靠的是自己的脑子!我扳住冰冷的窗棂用力拉了拉酸麻的手臂,回头对林武说:“林哥,你觉得我有没有希望早点儿出去?”

林武用一种很有力的口吻说:“老四,绝对没有问题!将来改不改判我不敢肯定,我敢肯定的是你绝对会混得很好,减他个五年六年的不在话下!兄弟你打这个基础不错!”
听了这话,我很激动:“林哥,改判咱先不去说他,你先说说刚才这话的意思我听。”

“站这里说话太冷,”林武拉着我回到门口,神秘兮兮地说,“兄弟,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什么什么……”
“焉知非福。”我插话说。
“对对,焉知非福!”林武往我这边靠了靠接着说,“那意思就是说,你跟着倒霉沾光了呐!”

操,人家古人是这么个意思嘛!得,有那么点儿靠边也行。我给他点上一根烟,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林武抽了两口烟接着说:“你看,本来就你这文弱书生的样子,在这儿没点儿本事谁肯搭理你?你倒好,还没下队大伙就知道你不好惹,为什么呢?你他妈的在监狱里还敢打人!我说的是出手还那么狠……”

老天!我那还叫狠?行,你接着说。林武看我不服气的样子,轻蔑地扫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你冤枉,管你怨不冤枉,反正你这名声一下子就那么‘造’出来了。你一来,很多人都想‘拉巴’你呢。为什么我一开始想给你来个下马威?我是想……哈哈,这话说多了。总之,这是一个好事儿!接着你又砸了老卞,还跟咱几个有头有脸的哥们儿一起喝酒,你想谁还敢惹你?这就等于你把犯人这一关先过了,这叫歪打正着!哈哈,还可以说‘有心插柳柳什么……’哎,柳什么来着?”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林哥说的有道理,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怎么办?想办法控制权利!在这个鬼地方,你没有硬家伙吊毛一个!”
“什么是硬家伙?”

“硬家伙就是干管人的活儿!看见老鹞子了吧?那才是真正的劳改油子呐!人家一来先值上班了,哪个人不得求着他?连政府也得护着他,那是政府的一杆枪!你也得想办法捞个有权利的活儿来干,比如值班、打饭、当组长,最后上积委会,再最后你就等着减刑去吧。”

“行,我慢慢来。”一番话说得我热血沸腾,我信心百倍地说。

“不过,”林武朝我脸上喷了一口烟,悄声说道,“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显然不行,第一步你得先形成自己的势力,让大家都听你的才行,众人添柴火焰高嘛,我相信你有这个脑子。操他妈的我是瞎了‘呱唧’啦……吃亏吃在底子没打好的身上!性格不行。”

“你不是混得挺好的嘛。”我还沉浸在对未来无尽的遐想之中,胡乱应道。

“好什么好?好个老吊!”林武把烟蒂猛地弹出窗外,很郁闷地说,“按说象咱这为人,咱这体格,管怎么的也得混个人五人六的吧?操,打了三年劳改楞是一天刑没减!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说发火就他妈发火,说嘻哈就他妈嘻哈,没个人样儿谁重视你?说白了就是好汉子不希惹,赖汉子惹不起的主,有什么前途?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说啦,提起来就他妈的难受!老四,看你的啦,记住,千万接受我的教训:不能整天嘻嘻哈哈的,要板起脸来,这样才会有人重视你……操*他妈的全是吃鸡巴不吃灌肠的傻逼!在这里,大部分人都这样,你不操他妈他是不会管你叫爹的。”

林武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我受益匪浅,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呵呵,装逼是我的强项!尽管我啥也不是,但装逼这一招我已经驾轻就熟了,在外面的时候就经常使用,关键时刻屡试不爽。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放弃这些搬不上台面的招数了,没想到在这里好使。呵呵,技不压身啊,“会装逼,少吃苦”--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老四,为什么这次发大西北你又回来了?是不是上面有人?”林武换个话题问道。

装逼!跟你我也得装逼。呵呵,就你这性格我跟你说了,没准儿你再告诉别人呢。我笑了笑,边搂着他往屋里走边说:“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喝酒的事情没调查清楚,大队不让我走吧……管他呐,能跟你在一块儿比什么都强。”

林武拉长了脸:“你有种!又跟我玩脑子不是?好,算我多嘴。”
地下,一条蛆沿着一滩白花花的痰迹蜿蜒爬过,肮脏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

回到监舍,刚躺上床去,候发章翻了个身嘟囔道:“来吧,干杯。”
这小子是说梦话还是另有意思不得而知,我把戴捧子的双手举过了头顶,右腿搭在左腿上……好了,哥们儿觉觉啦。

因为起先面壁了一天,所以再面了四天就结束了。这几天反而过的很快,我觉得这是因为没有干活的缘故,哈哈,面壁其实也是一种消遣。这几天我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最深刻的是我认识到:危难紧要关头就是铰开灵魂底裤的一把剪刀,这把剪刀就荡悠在你的两腿之间,随时准备取你的命根。想想几个月来的遭遇,我更加相信了这么一句话:人,自己不可怜自己没有人会可怜你。可能是因为年轻火力壮的原因,没怎么吃药我的感冒就好了。

这期间,杨队一直没有露面,估计是在筹备新中队的工作。于队倒是经常上来溜达溜达,一般会把我叫到值班室唠唠家常,免不了安慰几句,大意是安心改造,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寒露早晚会被抓获归案的等等。我很感激他,觉得他就象是我的某个哥们儿……临走时,桌子上的烟自然就成了我裤兜里的填充物。有时候我会想,要是于队能当中队长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减不少刑期……有时候还会想,要是杨队能带我去新中队就好了,起码杨队还算是个正直的人……有时候还会想,晚上睡觉的时候给我安排个把美女陪睡就好了,一般我会干他个通宵……有时候还会想,我的鸡*巴插上了翅膀,忽忽悠悠飞到了大街上,看好了哪个女人,照准裤裆--“滋溜”一声,然后就象串糖球一样的串回百把十个来,站在走廊上招呼道:同犯们,发美女喽!同犯们那个高兴啊,狼跳到羊圈里一样……嘿嘿,杨队你也来一个?杨队可不跟我来这个,他直接恼了--严管伺候。

回车间干了几天活,心里又惦记上了申诉的事情。编个理由躲在林武的工具箱里,没命地写申诉,直到把脑子里能想起来的法律词语用了个遍,方才爬出来。

又是一个月底,大哥和姐姐来了。看起来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大哥开朗得很,不停地跟我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我知道在我们家的附近新开了一个很大的市场,没有事情做的待业青年们都去那里做起了小买卖。我一个同学卖袜子发了,开了好几家商店,现在人家都喊他老板呢。想起上学时他淌着鼻涕跟在我后面“打溜溜”的情景,我心里一阵难受:就这么个膘子都发了,我竟然还在监狱里晃荡!不由得想哭。提溜着一大袋子东西回到车间的时候,宫小雷一把抢了过去:“四哥,上次你他妈的喝独酒,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东西归我了。”

“行啊,把你姐姐给我玩玩都给你!”
“姐夫姐夫,你是我的亲姐夫!”

我和宫小雷蹲在车间大门后面,摊开袋子把东西归了归类,奶粉方便面什么的给了他,分出几包烟让他给小迪送去,剩下的东西我提回了床子。见我回来,候发章欢呼雀跃地迎了上来,我推了他一把:“师哥,今天带的东西不多,只能给你两包烟抽了,别的东西我还指望着它打人情呢。”

“俺师弟真好!”候发章很愉快地摸了两包烟,欢天喜地的找他的老乡去了。

我把李勇拉到床子后面说:“师傅,东西不多,你看着拿点儿,剩下的我到伙计们那里去看看。”
李勇眯着眼睛埋怨我说:“老四你这是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缺,你也不是个有的……”说着探进手去摸了一根火腿肠掖进怀里,“老四,该去看看癞胡子了,人家待你不错。”

又他妈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意思?你这意思不是明摆着说癞胡子帮我揽事儿了?真他妈的蛋子!老子又不是傻*逼……背手撒尿--不理鸡巴!我拎着袋子转身向对面林武的床子走去。林武正蹲在床子后面抄着手打盹,我咋呼了一声:大蛋子,过年啦!林武忽地蹦了起来:“过年了?!谁说的?”

老辛慢悠悠地溜达过来:“呵呵,鸡巴操的们,又想弄事儿?呦!老四妈妈又来了?”
我赶紧把袋子往他怀里一杵:“老辛哥,都你的!”
老辛打开袋子看了看,笑着说:“哈哈,好东西大家享!我拿两包烟,回头我接见还你。”

看着老辛的背影,我想: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还过我的东西?呵呵,好在你还象个大哥样儿,不然……你就是老卞!操,不敢,老辛可不是老卞,人家真揍你。林武扒拉了两下袋子,随口说道:“老四,这样吧,这次咱就少享受点儿,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分点给几个积委会的伙计?我听说这几个伙计都要跟着上新队去呢,将来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

“林哥,我凭什么‘舔摸’他们?”我扎紧了袋口,“我又去不了新中队,我还得留点儿给祥哥送去呢。”
“哈哈,别跟我闹啦!你不知道你也要跟着去新队?”
“谁说的?”我有点儿吃惊。
“你真不知道?操他妈的,也就是我这人实在,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我去队部,队部的墙上挂着名单呐!凡是去过队部的哪个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了故意跟我‘点憨’呢。”

太好啦!我胡四的出头之日到啦!我使劲吸一下即将流到嘴里的鼻涕,悲壮地昂起头,我知道,新中队就是一个从头打拼的新起点,杨队能让我去就是比较赏识我,我信心百倍地在心里鼓励自己:胡四,打起精神好好干,曙光就在你的眼前!
这几天连着下了几场雪,站在楼上往大院里看去,满院子铺银散玉煞是壮观。车间里的床子由于润滑油被冻得不流畅,点火烤又差点引发火灾,所以暂时休息了几天。这几天我忙碌得不轻,到处串号。老鹞子可能是感觉心中有愧,一般也不管我,那几个积委会的人跟我基本上成了哥们儿,碰上我胡乱出溜也大都睁一眼闭一眼,最多打个哈哈:俺四弟就是腿儿勤。算是管过我了,这样,队长问起来人家就有话掂对了。就这样,让我跟队里几位有头有脸的伙计好一阵联络感情,兄弟们直夸我脑子大,会来事儿,人也仗义,我隐约觉得我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

眼看到了年根,各个组都忙着扎灯笼,扎好的灯笼需要画上些花花草草什么的,这个活儿又让我大显了一把身手。一时间,我成了一个香饽饽,按时被别的组请去画这些玩意儿,画完了免不得给我揣上两包烟,或者塞怀里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了“现货”,身价自然高涨,组里的伙计大都跟在我身后屁颠屁颠的,好象我是他爷爷。尤其是我那侯发章师兄,简直拿我当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伺候得比看家的老婆伺候主外的男人还要周全。

其间,杨队找我谈了几次话,很温暖,很亲切……我总觉得是我家里的人使了什么劲。杨队跟我的每次谈话,大意都是振作精神努力改造,等到了新中队给我调整一个适合我改造的新工作,真正起到一个“文化人”的表率作用,为新中队添砖加瓦,为自己打好基础,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最后无一例外地要说这么一句:寒露即将被抓获,不要担心家里发生什么情况,安心改造,有什么想法多跟政府联系。说实话,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他,我在这里给他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他还如此的对待我,令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经常会这样想:等我出去混好了,我一定要好好的报答报答他,送两瓶酒啦,票票娼啦……打住,这个不敢,起码要经常请他喝喝酒什么的。

我还经常主动换换黑板报,去组里“采访”的任务也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原来这也是一个油水活儿,那些想出点儿风头的都求我给他们宣传宣传,少不了混点儿好吃的……这样一来,于队更加高兴了,经常帮我出个点子,最有用的点子是要我多给杨队写写思想汇报,做个靠拢政府的人。这个我会,信手写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末了加上一点诸如“在政府的感化教育下,我的思想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我对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人民没有抛弃我”,“档的政策好,犯人觉悟高,四化路上快步跑”……等等等等。杨队很高兴,时不时地在班组会上表扬我两句,惹得那些跟我不熟的朋友老大不高兴,私下里嘀咕道:“四逼”快要变成一条狗了……呵呵,我是不是狗自己很清楚,哪有不咬人的狗?我要是狗,你姐姐就是狗的老婆。

刚下队的时候,于队跟我说过的中队要组织文艺演出的事儿,这时候也被提了起来。刘春山花了三天三夜赶写了一个独幕话剧--《踩在大地上的脚印》。大意是说有四个劳改释放犯,回到社会上又禁不住诱惑想要重新犯罪,被以前的管教干部感化教育后终止犯罪的故事。里面有一个性格最滑稽的人物,于队决定让我扮演。这令我很高兴,我觉得这又是一个可以脱离枯燥的劳动,既休息又娱乐的好机会,我自然当仁不让,乐颠颠的应承下来,卯足了劲等待在新中队里好好的露一手。

春风送暖,鸟语花香……呸!这词儿用在这里不对。差几天过年的时候,癞胡子回来了。这时候,我已今非昔比,明目张胆地去他组里对他进行了一番“亲切慰问”,临走时给他留下了一条好烟,感动得癞胡子直哆嗦,笑容如一只吃饱了的母臭虫。这事儿过后不知被谁戳了,杨队也没怎么说我,只是笑着嘱咐了一句:“胡四,要想改造好,有些人是靠不得的。”

这我知道,我也没打算靠他,我总觉得我欠了他好大的一个人情,是他替我蹲的严管。

老鹞子眼看着我有点儿成了气候的样子,在我眼前也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时不时把我喊到值班室--“龙肉”的伺候!最可笑的是瘦猴这个家伙,他整天跟在我的身后一口一个四哥的喊着,喊得我直发晕,有一种想拉屎的感觉……你想想,一个比我大了好几岁的人,孙子一样地粘着我叫大哥,能不难受吗?只有李勇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常了我也习惯了,这鸡*巴就那么个德行,见不得人家混得比他好……此时的我很大度,对一些原先看不惯的人和事也有了一丝包容,嘿嘿,可能过得好的人都有这种心态吧。卞新生还是没有回来,我估计这个年关他是要在严管队里度过了。

快过年了,犯人们也跟外面的人一样,巴不得快点儿放假好美美的轻松娱乐上几天,唯一不同的是,犯人们比外面的自由人多了一点儿浮躁的情绪,眼珠子发绿,象关在笼子里的狼。年前,家里又来了一次,除了带来很多好吃的,姐姐又偷偷塞给我一百块钱。这次我学精神了,一直把钱掖在袜子里,谁都不知道,我预备着关键时候用它。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收工的时候,杨队一声令下:“欢度春节,放假六天!”
犯人们嗷地一声,犹如累了八年的拉磨驴一下子卸了缰绳。
天刚刚擦黑,各组就点上了五颜六色的灯笼。大伙儿好象一下子找到了过年的感觉,一齐涌到走廊上,互相串着观赏起灯笼来了。可能是大头皇们私下里得了到政府指示,串号、大声喧哗、围堆喝茶这些平常不允许的活动,一律不管!离过年还有两天呢,寂寞惯了的劳改犯们便提前进入了状态。

吃过了晚饭,我跟林武便溜达到了林积委的屋里。
一进门,林积委高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嘿!老四,奸那娘哎!”

这声招呼打得我心里暖洋洋的。嘿嘿,不瞒您说,真正成了哥们儿,老林才会用这声骂娘打招呼呢,这表示他认同了你做他的兄弟……老林是一个体格魁梧的红脸汉子,据说已经在这个中队呆了六年,有时候说话比一般的队长还管用呢,他就如同这座猴山上的猴王。我笑嘻嘻地过去跟他握了一下手:“林哥,奸那娘哎。”

“奸啊!”老林拉我坐在他的床上,吩咐旁边的一个吊死鬼模样的伙计,“德州,泡壶好茶,我跟你四哥好好唠唠。”

吊死鬼边泡茶边问我:“老四,还认得我吗?”
我看了看他,这不是我第一次接见的时候跟我好一顿说话的那个孙德州嘛!我大大咧咧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笑道:“怎么不认得?这不是孙哥吗?”

孙德州好象很兴奋:“哈哈,老四你现在可厉害啦,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哪能呢?”我坐下递给他一根烟,“你不是跟我伙计刷锅的是老乡吗?”
“对对,老四好记性!”孙德州坐在对面说,“最近没听说老邱的消息吧?”
“都他妈转向了,谁还能见着谁?”我说。

孙德州边给我倒茶边说:“这小子混得不赖,从二中队调到事务队烧锅炉呢,那个活儿油水可大啦!有机会咱哥儿俩去他那里洗澡去,让他好好伺候伺候咱们。”

林武把他扒拉到一边:“去去,臭迷汉叨叨什么?我他妈的还没坐下呢。”
孙德州连忙给林武让了个坐:“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人,真该打,怎么把林哥给忘了呢。”
林武不高兴了:“叫谁林哥?你这把年纪我叫你爷爷还差不多。”
老林拿指头戳了林武胸口一下,不满地说:“林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怎么说话呐你?”

“操!你这话说的,”林武笑了,“你这话说得就更操蛋啦,合着这个傻逼是条狗?”
老林一时语塞,摩挲着脖子笑道:“你行你行……奸那娘哎。”

几个人喝了一气茶水,老林问我:“老四,你还剩下几年?”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回答:“不是让寒露咬我这一下,我再有一年多点就跟你拜拜了……这他妈倒好,还剩十年多!”

老林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兄弟,难啊!十年以后咱他妈算不算是个正常人还是个事儿呐……唉,哥哥我十八年,除去给我减的两年,还有十年多呢,咱哥儿俩有的时间混了……你有什么打算?说给我听,我帮你拿个主意。”

“他能有什么打算?”林武插话道,“我这兄弟饭量大,就惦记上打饭这个营生了。”

老林抬起头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哈哈,你肚子大,谁他妈肚子小?我还想打饭呢,这样的油水活儿没有点儿能耐你能捞着干吗?呵呵,老四你就别想了。”顺手推了推我的胸脯,“就他妈这鸡排骨身架,也拉不动个饭车呀。”

我连忙敬烟:“林哥,能不能帮咱想想办法?老四我有的是力气,拉饭车那是小菜一碟。”
老林点上烟,乜了我一眼道:“全中队三百来号人都盯着这个活儿呐,谁他妈……”

“谁他妈有本事谁干!”林武一顿茶杯,瞪着老林说,“老林你叨叨什么?谁不知道你跟杨队的关系?这活儿就给老四!再叨叨我他妈……”老林闻声按了两下拳头,关节嘎嘎作响,林武慌忙改口,“我他妈砸你的狗我。”

孙德州翻了两下眼皮:“砸就砸呗。”
老林照他脚面子上跺了一脚:“真他妈没脑子!”
孙德州发出老鼠被夹子夹着了脖子那样的叫声,搬着脚嗖地闪到了一旁。
老林看着我,慢吞吞地说:“老四,这事儿有点难度……我跟杨队说说看吧。”

“林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孙德州伸过头来嚷道,“我呢?你管怎么地也得拉巴拉巴自己人不是?打饭的苟团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回家了,你不是说要让杨队考虑考虑我的吗?”

“你他妈了个逼的就是没有脑子!这是说现在的事儿吗?你不知道过完年就分中队了吗?我们这是商量新中队的事儿呐!傻*逼一个。”老林发怒了。孙德州嘟囔道:“那你不好跟杨队提提这边的事儿?新中队又没我的份儿。”

“提你妈了个臭逼,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的头上。”老林回头看了看身后,把我俩的脑袋搂到一块,压低声音说,“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回去别胡叨叨,傻逼们嘴杂着呐。”

我和林武告别老林出来,走廊上观灯的人群还在唧唧喳喳闹嚷着。

老鹞子站在值班室门口笑道:“两位蛋子,给‘奸那娘’拜早年去了?”
“是啊,奸那娘。”我说。
“我操,老四真是活学活用啊……不知道这话是问候我还是骂我。”

走出去老远,我听到老鹞子拍着铁门无目标地大吼一声:“奸那娘!”
老林好象是以为谁在跟他打招呼,瓮声瓮气地回答:“过年好!”
跟林武和老辛他们打了将近一宿的扑克,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和衣躺在床上迷糊着了。
太阳开始慢慢升起,金色的大地蔚蓝的天空,大墙内外都是一样的光景。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鞭炮声,使人感觉年味浓了起来……就着这一两声鞭炮,我做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警察,提着一把冲锋枪从铁轨上跑下来,寒露如丧家犬一样没命地往前蹿。我冲他大声喊道:站住,再跑我就要开枪啦!寒露躲在一堆煤灰后面,声嘶力竭地叫骂:小子,有种你就开枪打死我!不打死我你是我孙子!他妈的要是怕你不是好汉!

好吧,爷爷这就成全你!啪啪啪,我朝他扫了一梭子!

“老四,醒醒啦!”老鹞子啪啪地拍着我的床帮叫道。
妈的,你就不会等我收拾了他再叫我吗?我揉着眼睛问他:“姚哥,这么早找我什么事?我还以为要出工了呢。”

“过年了出什么工?有人找你,在我值班室等你呢。”
“谁精神头这么大,玩他妈什么晨练?”
“谁知道呢?一个黑大个儿!一进门就跟我玩武二郎造型。”
“哈哈,谁敢跟俺姚哥玩造型?”我跳下床来,边穿鞋边抬头问道,“犯人还是政府?”
“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比他妈政府还政府呢。”

听这意思是个犯人,我哪里认识这么猛的人呢?该不会是寒露派人来找我麻烦的吧……不能,一个将死的人没人会给他卖命的!何况这种不仁不义的玩意儿,上哪儿去找跟他玩仗义的人呢?祥哥!绝对是他!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老四,你还好吗?”一个铁塔般的人影站在值班室门口冲我吆喝道。
果然是董启祥!我一时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猛扑上去揪着他的前胸叫道:“祥哥,真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呵呵,我来给俺兄弟拜个早年!”董启祥拉开我的手,搂着我的脖子往值班室里走,“他妈的,来这一趟可真不容易!拜了好几个山头呢。”

老鹞子跟进来对董启祥抱了抱拳:“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兄弟就是董启祥吧?”
董启祥挥了挥手:“兄弟别客气,我是龙祥。”
老鹞子连忙递烟:“哈哈,怪不得呢,谁有这么个派头?刚才我就估计是祥哥来了呢。”

我拉董启祥坐在床上介绍说:“祥哥,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姚哥,我们是‘二看’的牢友,姚哥人不错。”
“哦,姚光明,”董启祥点上烟,抽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听说过,听说过啊,咱们还住一个区呢。”

“那是,一直都在劳改队里混,在外面还真没见过面儿呢,祥哥分在哪里?”
“别提了,一开始在入监队值班,这不,上个月把我弄教育科去了。”
“教育科是好差事啊……”

“好他妈个蛋子!你以为是让我去当教师啊,是让我去学习,听说学完了要发车间干床子呐!操*他妈的,过了年还不知道分哪儿去了呢……劳改犯就这命,蛆一样地到处乱爬,不定哪天‘噗’一脚踩死了,连个皮你都见不着影儿。”

我紧挨着董启祥坐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塌实,真希望他能分到我们中队里来。
老鹞子干笑了两声:“呵呵,祥哥能来咱中队那才好呐,老鹞子我也有铁哥们儿相处啦。”

老鹞子的表情很好玩,我觉得他像一个渴望膀上大款的支女,不甘自己的卑微和低贱,不屑下体的梅毒和阴虱,毅然决然地扮上了纯情,我在心里狠狠地跟他母亲“热闹”了一番!真你妈的能舔啊你,董启祥来了有你哭的时候!

我简单跟董启祥说了说这一阵子的遭遇,便问起了他的近况。原来,我蹲小号不久他就联合迪哥又把寒露收拾了一顿,由于迪哥出手猛了一点儿,首先被处理到了三大队拉铁屑。董启祥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值班以后就经常在大院里乱出溜,有一次跑到劳改就业的院里套了就业的一条哈巴狗,回来后半夜里搁电炉子上炖上了,香味飘了个满天飞,结果狗肉没吃上先进了小号,就在我前脚刚刚离去的时候。从小号里出来,值班也值不成了,幸亏脑子好使,三说二卖的就去了教育科参加三级职业培训,现在等待下队呢……听完了他的遭遇,我好一番感叹,就差流下眼泪了。

“祥哥,什么时候能够下队?”我问。
“大概是出了十五以后吧,可能会分到三车间,听说三车间要成立一个精密车床中队……管他呐,到哪里不是一样的活?祥哥这人抗‘造’着呢。”

“祥哥,你这消息确定吗?”我问。
“不太清楚,好象他们都这么说。”
“祥哥在教育科学的是什么课程?”老鹞子问道。
“机械制图,就是什么正视图、俯视图、侧视图什么的,反正跟车床有关。”
“那更好了,你肯定会分在新中队!我敢打保票。”老鹞子兴致勃勃地说。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祥哥你快来吧,兄弟我已经给你打好基础啦!就凭咱们现在这实力再加上林武、老辛他们帮衬着,我就不信拿不下几个臭迷汉!到时候……我看了老鹞子一眼,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急急地说道:“祥哥,分来分不来都不是个事儿,你能来看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你等等,我回去一趟……”

“慢走!”董启祥拉住了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不瞒你说,哥哥过年的东西早就预备好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条黄澄澄的烟来,“看看这是什么?没见过吧?全他妈外国码子!哈哈,我也是刚刚认识它的呐--良友!他们说这是香港烟呢,拿去。我不白给你……呵呵,去看看小迪……刚才我没捞着进去,我不用多说你也明白是吧?我走了。”

此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把他送到了楼底。
看着他壮硕的背影,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狼行天下吃肉!
快要过年了也不给点儿好的吃,早饭还是小孩屎一样的一个窝头和一碗白得吓人的“老虎熊”。我把老虎熊喝了,顺手把窝头扔在侯发章碗里,上床继续睡觉。那边,瘦猴不知跟谁拌上嘴了:“少跟我吹牛逼!你长了个狗鼻子,那么好使?”

“猴子你还别不信!不是咱鼻子好使,是酒好!”
“再好的酒也不能隔三里地就让你闻到了不是?”
“你懂什么?那是三百年陈酿!滚一边去,我不跟你叨叨了。”

一听是说酒的事儿,我忽然就来了精神,转头一看原来是老狗逼坐在上铺跟瘦猴说话呢。
瘦猴见我起来了,连忙爬过来,指着老狗逼说:“今天他妈的真是遇见鬼了!这个傻*逼一大早就跟我吹牛逼……”

“我吹牛逼?”老狗逼倚在墙上很是不满,“你让老四说说,好酒它香不香?不香那算什么好酒,没见过世面!”
好酒比一般的酒肯定要香一点儿,这还用你说嘛,不过我倒要听听怎么个三百年陈酿法儿……我说:“狗逼,你喝的到底是什么酒?我给评评在不在理儿。”

“老四,他是这么回事儿,”老狗逼眯着眼睛娓娓道来,“去年初三,我去出丈人门,骑着脚踏车子刚走到丈人家村口,就闻到一股酒香味儿,我就推着车子顺着这股味道找起来了。结果,出去了三里地,在一片麦子地里找着了根儿!我就把脚踏车子的前瓦拆下来当了铁锨使,挖呀挖呀,挖了七八米深才挖出来一个坛子,你猜怎么了?扒开泥土一看,是一坛子好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我就喝起来了,就他妈一口--醉了!”

呵呵,这厮让酒想疯了!这不是吹牛逼还是什么?我忍住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它是三百年陈酿?坛子上写着了?”

“别着急呀,你听我说嘛,”老狗逼眨巴着眼睛,一看就知道他是在瞎编,“这不,我醉倒在麦子地里……感觉身上一点儿都不冷!为什么?好酒舒筋活血,还壮阳!好酒吧?真他妈香……我就那么躺着,躺在麦子地里……”

“你躺不躺我不管,四哥问你怎么知道它是三百年陈酿的?”
“你急什么?这不,躺着躺着就看见来了不少人,都扛着铁锨……把我好一顿打!说是我盗墓了,这墓是三百年前一个县官的墓……是不是真的我不就知道了。”

好嘛,这真是一个吹牛逼不论糊的主!我真想上去给他两嘴巴子,见他一脸真诚的样子我又忍了下来,悻悻地说:“你行,你有能耐。”

老狗逼仿佛沉浸在他编的故事里头拔不出来了,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这不,他们打完了也出了气了,给我装了一瓶子酒让我回家孝敬老人……你想想我能给我丈人那个老鸡巴喝这么好的酒吗?那么好的酒他也喝不出个什么味道来呀……我就骑上脚踏车子往家里返,谁知道还没走到村口呢,俺爹就在路上等着我了,老头子一见我就哭了:我那儿啊,我就知道你孝顺你爹!快把酒拿出来!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酒真他妈神了……回到家里,一进院子,看门的大黄狗骨碌就晕倒了!它也醉了。”

“哈哈!我操你亲娘啊老狗逼!你真他妈能‘鼓’!”老范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摸着老狗逼瓦亮的脑袋就骂上了,“牛逼有你这么吹的嘛!这是酒吗?这整个是他妈的原子弹!”

老狗逼扒拉开老范的手,不屑地说:“老范你这不是嫉妒是什么?操,少见多怪!我接着说……这不,俺爹提溜着酒就上他爹那里去了,爷儿俩当场就‘卯’上了……嘿嘿,咱家都是孝顺人!我呢,我就抱着狗出去了,酒劲儿忒大,咱不得出去遛个弯儿消消酒什么的?你说倒不倒霉?一出门迎面来了一辆大客车,我没小心一头就撞车玻璃上了!等我睁开眼睛一看,嘿嘿,没事儿!咱端端正正坐在后坐上,大黄狗两只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正在吐酒呢。”

“大黄狗又没喝酒,它吐的哪门子酒?”瘦猴好象也进入了状态,连忙问道。
老狗逼撇了撇嘴巴,不屑一顾:“这会儿你信了吧?你懂个蛋子?咱这酒没喝也比喝了猛!要不,凭我这酒量能喝一口就醉了?傻*逼一个!好了,不跟你小毛孩子叨叨了,觉觉喽。”

瘦猴意犹未尽:“狗逼哥,你不会是因为盗墓进来的吧?”

“还他妈盗墓呢,强j犯!”老范蹭下床去。
“老范你别走!谁他妈是强j犯?你才强j呐,你全家都强j!”老狗逼拽着老范的衣领嚷道,“别瞪眼,你给我上来!我跟你说叨说叨我他妈到底冤到了什么程度!”

老范笑眯眯地又爬了上来:“嘿嘿,说这个嘛,我还是愿意听的。”
下铺闲聊的伙计们好象也顿时静了许多。
我也打起了精神,给老狗逼点上一根烟,催促道:“狗逼,说说,说好了我帮你出出主意,我可是写申诉的高手。”

老狗逼的眼睛熠熠地闪着亮光,很兴奋的样子,把两只沾满油垢的手狠劲地在腿上搓了几下:“有这么一天,我一个伙计骑着脚踏车子拐着我另一个伙计,我在后面‘拉’着‘阔背’(扎煞着脊背上的肌肉),到镇上饭店去吃饭。俺两个伙计在一旁喝面汤,我就叫了一箱子啤酒……没敢喝没敢喝我先喝了十壶!这不,旁边的几个‘好孩儿’(地痞)就想找事儿,拿着一个‘箍扎’(饺子)就摔俺伙计头上了,俺两个伙计也老实,爬起来‘颠道儿’啦……咱是干什么的?咱能掉那架儿?我说,怎么,想赌打的吗?好孩儿说,赌打的就赌打的!我二话没说就跟他们出去了,没敢打没敢打,十个让我‘造’挺了九个!还剩下一个,让我一个倒勾顺窗户‘绰’出去了!”

倒勾?还点射呢,这又不是踢足球……又他妈的吹牛逼!
我不耐烦了:“狗逼,打架能算强j吗?说强j那一段!”

“老四别急呀,我这不是正说着呢吗?”老狗逼乜了我一眼,“精彩的在后面,管怎么地我也得铺垫铺垫不是?要不你们也不知道我是卖什么果木的……这不,我正这儿打着呐,来了公安!公安说,根儿,你‘作’大了,跟我走吧。”

“谁是根儿?”瘦猴插话道。
“哈哈,猴子你不知道吧?根儿就是讲故事的这位呐!哈哈,你狗逼哥哥的江湖诨号就叫‘城南一根’!那意思就是说,他们县里城南那一块儿他说了算。”老范替他解释道。

“膘子,‘城南一根’就是城南第一名的意思,什么都不懂……”老狗逼接着说,“这不,我就伸出手去说,来吧,铐子。公安说,根儿啊,咱哥儿俩客气什么呢?还戴什么铐子?跟我走就是了……这不,我就跟着他去了公安局,还没开审呢,就进来一个人:根儿,你怎么在这里?操!我姑父!我说,姑父你看着办吧。这不,俺姑父就走了——托人去了!”

“哎,你姑父不是公安局长吗?就他这级别还用托什么人吗?”老范插话说。
老狗逼瞪了他一眼:“说你傻吧你还别不高兴,这不是严打了嘛!严打能跟平时一样吗?严打就是那什么……操,说了你也不懂,懂了你就不来这里了……法盲一个!”

“对对,我不懂,你懂。我法盲我法盲!继续,继续!”老范好象也有点着急了。

老狗逼擦了一下嘴角的白沫,顺手在老范背后蹭了蹭,接着说:“老范,我可告诉你,再这么抢话说我可真的不说了……这不,俺姑父前脚一走,后脚检察院就来人了。为什么?还不是怕俺姑父把我弄出去?行,上检察院就上检察院吧。这刚一进门,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说:根儿啊,又怎么了?我一看,咳!俺姨夫!我说,姨夫,犯法了你就看着办吧。俺姨夫转身就走,临出门的时候跟审我的人说:不准刑讯逼供,对别人行,对我外甥可不行!这不,谁也没敢打我……干靠了一个小时,法院就来人把我提走了。刚进门,又进来一个人……”

“这人是我爹!”我实在憋不住了,大声叫道。

“开玩笑!”老狗逼火了,“老四你笑话我是吧?俺爹是个下庄户地的,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他连趟城里都没去过呢,进来的是俺三爹!俺三爹是法院的院长……叫什么?叫什么我能告诉你吗?这是国家机密!这不,我三爹就把我提溜到他办公室去了,俺三爹说,根儿呀,不是我说你,你犯了伤害罪啦!干脆这样吧,咱们来他个避什么就轻,避什么来着?”

“避重就轻!”还是瘦猴机灵,连忙接口道。

“什么‘比重’?那就更严重啦!不是这个词儿……让我想想,”老狗逼摸着下巴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道,“记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让我把原来‘轧伙’(通奸)邻居婶子的事儿承认了,他就把这个事儿给我免了……这不,我就承认了……他娘的,判了我个强j罪!你说冤不冤枉啊……我?”

大姐郭永昌不知道是没听过瘾还是对这个不感兴趣,尖声嚷了一句:“无聊!”
老狗逼色眯眯地瞟了他一眼:“有聊!姐姐,操逼可比操腚眼儿舒服多了……”
老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红着脸猛地推了老狗逼一把:“你他妈活够了?”
老狗逼吐了个舌头,低下了脑袋。

“狗逼啊,”我用手碰碰他,正色道,“我琢磨着,咱这事儿还得找咱三爹解决,你说哪有他这么办事儿的?这不是演砸了嘛,他这叫好心办坏事!咱就抓他这个理儿,再怎么说,咱三爹身为法院院长也不能随便走后门是吧?该是什么罪就是什么罪,你没强j怎么能说你强j了呢?这不是污辱咱的鸡巴是什么?喂,大伙给评评理,老狗逼他三爹徇私枉法!”

“老四,干什么你!”老狗逼连忙上来捂住了我的嘴巴,“害人有你这么害的嘛!管怎么说,他也是俺三爹不是?他不仁咱不能不义!这可是原则问题!好了,这把我是真要觉觉了。”

下铺的兄弟们早已笑成了一团。
哈哈,自从进了劳改队我还是第一次碰上吹牛逼如此猛烈的主儿!
再这么吹下去国家住席也是咱亲戚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晚上,管电视的队长破例让大家看到了电视上出现雪花。回到屋里,我攥着鸡巴把电视里跳舞的一个小妞在脑子里好一顿揉搓,似乎实施了强j犯罪。实指望半夜能梦见她,也好跟她正儿八经地热闹一番,没成想竟梦见了死去的老羊肉,醒来以后我难受极了,觉得自己亏大了,半倚在墙上又加深回忆了一下那个有着大屁股的小妞,想要重新找补一下,结果又梦见叫驴大哥腋下夹个炸药包,冲我呲着黄牙傻笑……我沮丧得差点尿了床。

明天就是年三十,新年就该有个新气象。吃罢了午饭,在老辛的带领下全组人马一齐上阵打扫卫生。
我站在窗台上正在擦着玻璃,老林进来了,先跟老辛打了一阵哈哈,接着对我说:“老四下来趟,跟我出去办个事。”
我回头看了看老辛,老辛冲我点点头:“你歇会儿吧,林哥找你有事你就去吧。”

跟着老林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孙德州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林哥,刚才我让苟团去给递了个条子,苟团回来说那边都给安排好了,这就走?”
上哪?这事儿搞得挺神秘的……我心怀忐忑,轻声问老林:“林哥,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林背着手,边下楼边说:“去享受,哈哈,顺便领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一个老朋友。”
“林哥,你别耍我啊……这大过年的……”
“你是不是害怕了?是药瓶子!药瓶子在锅炉房等你呢。”

我放下心来,刚才我还真有点害怕呢,怕得有点无缘无故,惊弓之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劳改还改造人的神经呢。

“嘿嘿,别紧张,咱这是去锅炉房洗澡呢。”孙德州凑过来说。
“这是什么话?我紧张什么,我这是想药瓶子想出毛病来了。”
“是啊,人都是感情动物,”孙德州接着提醒我说,“你看是不是应该给你伙计拿点什么?老邱也在锅炉房呢。”

操,刷锅的关我什么事儿?不过他说得也有点道理……我转身往回跑去。
揣了几包烟追上老林的时候,老林正站在楼下跟一个内管值班的说着什么。
见我下来了,那个值班的看看我问老林:“就你们三个?”

老林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了,这是让我跟他意思意思呢。
他妈的,屁大的官儿也能管事儿……我摸出一包烟递给他:“大哥,一点小意思。”
值班的并不伸手来接,把身子转到老林那边说:“林哥,也就是你的面子,快点回来啊。”

瞧这架子拿的,他还真拿自己当根鸡巴眼里扎出来的毛了……我怏怏地把烟放到他的口袋里,退后一步心疼地想:乖乖,再过一道岗就得空着手去见药瓶子了。老林又跟他客气了几句,拉着我和孙德州往大门口走去……我听见后面响起了很清脆的一下拍口袋的声音。锅炉房就在伙房的后面,我们拐过了几个弯便到了。站在烟气熏人的锅炉房门口,孙德州冲里面吆喝道:老邱,老邱!从烟雾里钻出一个黑瞎子一样的人来:“谁?哟,是护腚毛啊!你怎么才来?”

“别叫我外号!就象哪个不知道你的外号似的——刷锅的。”
“我的你随便叫,老四来了吗?”
“这儿呐!”我连忙过去跟他握手,“刷锅的,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几天以前护腚毛就跟我说你们在一个中队呢,我正想去看看你,这不是你就来了……护腚毛,领着老四先去洗澡,洗完了再回来说话。”

老林过来跟刷锅的打了个招呼,接着问:“药瓶子在哪里?”
“咳!我还差点儿忘了……得,你们俩先进去洗着,我领老四去见药哥。”

“老四,跟瓶子说说,我就不过去看他了,等过完了年,我再过去给他拜年。抓紧时间别罗嗦,回来还能赶上热乎水。”老林说完跟着孙德州朝一团雾气里走去。

我跟着刷锅的绕过一个煤堆,来到一处低矮的房子门口,刷锅的说:“药哥在里面等着你,你自己去吧,我还得回去看着锅炉,要过年了别出什么差错。”
我拉住他,顺手塞给他一包烟:“刷锅的,我也不富裕……拿着。”

“干什么老四?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刷锅的推了我一个趔趄,“不瞒你说兄弟,别看我这个活儿不起眼,油水还是有点的!除了酒,我这里啥都不缺!”说完匆匆走了。
我站在那里很尴尬,我这成什么了?难道连个“迷汉”都比我混得好么?

“老四,你终于来啦!”棉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尖脑壳来。
嘿!药瓶子!几个月不见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除了脑袋还是以前那么尖以外,人整个的胖了一圈儿,象在皮肤下面塞了一层棉花。
“姚哥,好久不见!”我连忙跑过去。

简单寒暄了几句,药瓶子板着脸对我说:“兄弟,你知道寒露的事情了?”
“知道了,这小子活够了,一旦抓回来就是个死货!”

“我有确切消息,寒露被抓住了!因为案情复杂,这小子现在被押在市第一看守所……”
“真的?你听谁说的?”我很紧张,心脏好象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药瓶子拿开了我抓住他衣领的手,眯眼看着我说:“你这劳改白打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相信我说的话就行!”
“好,我相信你!”我大喘了几口气,稳了稳精神问道,“他是在哪里被抓住的?”
“听说是在枣庄,这小子还在外面作了案呢……这回他是死定了。”
“年也在‘一看’过吗?”
“估计是,过完了年他也就完了。”

阳光飘舞着,苍白而冰冷,如一把把雪亮的刀子挥过眼前。
糊糊涂涂从药瓶子那里出来的时候,老林和孙德州都在外面等急了。
一见我出来,老林一脸的不高兴:“你他妈的奶孩子奶不完了?快走,晚了又好出事儿啦!”
回到监舍,大伙儿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喝茶聊天。我的脑子麻木得很,悄无声息地爬上床去,点上一根烟胡思乱想起来……往日发生过的一切犹如一个绵长的梦,一片片破碎的影象在眼前悄然闪过,如烟雾般飘渺。难道寒露真的被抓住了?这也太简单了嘛!如果真的被抓了回来,他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呢?本来就是无期,再在外面作了什么案,死刑那是肯定的了……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悲伤,我长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呆望着灰暗的屋顶,我犹如老僧入定。

林武趴在床帮上问我:“老四刚才干什么去了?”
我敷衍道:“没干什么,洗澡去了。”
林武伸过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糊弄膘子是吧?一身吊毛味儿,还他妈洗澡呢。”

我知道跟他也解释不清,只得笑了笑:“跟着老林下去见了一个朋友,没来得及洗。”
“不对吧,怎么一回来就搭拉着脸呢?”
我能告诉你什么事儿吗?就你这张乌鸦嘴。

“我搭拉什么脸了?你过年不想家吗?”
“跟我玩什么二八毛?就你这德行还想家呢,你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事儿!”
“是,我听到了,我听到他们说你要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她又那么丑,把我吓的。”

“别开玩笑了,”林武一扳床帮蹁腿上来,“刚才我也听到了一个消息,说说,咱俩听到的是不是一回事儿……来,我先说,”把脸凑过来小声说,“寒露抓回来了。”

我一楞:“你听谁说的?”
林武盯着我的眼睛说:“这个你先别问,你是不是也听说这事儿了?”
我不再装了,笑着说:“是,我也听到了。”

“这就对了!”林武小声说,“这个傻逼这把算是摊上了,你猜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你都不敢相信!这小子饿草鸡了,半夜爬窗进了一家人厨房找吃的,吃饱了顺便喝了点儿酒,借着酒劲跑人家卧室去想偷点银子。也巧了,这家男人不在家,这小子钱也不偷了,上去把躺床上睡觉的女人给强j了!你说他该不该死?人家那个女人怀孕七个多月了……”

“你别说了,”我打断了他,“这事儿听着恶心。”

我心想,寒露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情!他根本就是一个畜生。
林武笑着说:“老四,这把你该高兴了吧?政府给你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要不然你就是出去了跟他也有得纠缠了。”

“就这种货色,出去了他也不是个儿!”吹归吹,我的心里还是很轻松……我不放声了,我敢肯定这个事情是真的,要不然怎么知道的人那么多呢?好了,管他是死是活呢,既然你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爷爷我安心的过个安稳年吧。

“老四,我还听说他这事儿麻烦大了,枣庄那边也提审,狱政科也提审,市局都插不上手,直接让检察院给接手了,估计大年一过就该花生米伺候了。”

我的脑海里幻化出这样一幅场景:我手里提着一枝匣子枪,象电影里杨子荣提溜栾平那样,把寒露提溜到一个专门枪毙犯人的河滩上,寒露跪在地下哆嗦得不成样子。我拿枪对着他的后脑勺大声宣布:被告寒露犯绑架罪、越狱罪、强j罪,证据确凿,情节恶劣,手段残忍,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以,我胡四代表人民判处你的死刑!啪!脑子里正演着戏,宫小雷进来了:“四哥,老鹞子说老妖有事儿不能去拉水了,让我去。你看有没有别的事情,我一遭去办办。唉,这个时候能出去一趟真不容易。”

我回过神来,把董启祥给我的一条烟掰成两半,又从枕头下面拿出刚才忘了给药瓶子的烟,一并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递给他:“经过二中队的时候把这个给小迪送去。”

宫小雷顺手装了一盒良友烟在自己裤兜里,拎着袋子走了。
跟林武又闲聊了几句就莫名的有点儿犯困,正想倚着被子打个盹儿,大脂过来敲了敲床帮,笑眯眯地说:“嘿,两位哥们儿,走,跟我看戏去!”

看什么戏?我有点纳闷,这又不是在外面,过年了看个《王汉喜借年》、《赵美蓉观灯》什么的,在这里有什么戏可看?林武倒是动作迅速,一按床帮跳下床去:在哪里?大脂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一甩头说:“值班室。”

走廊上静悄悄的,灯笼早早地就亮了起来,走在红彤彤的灯影下,人显得有些臃肿。

还没走到值班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还是人吗?不要脸你!”
看来还真的有戏可看!我加快步伐,一步闯了进去。

老妖半躺在地板上,唔唔地哭着,好象很冤屈的样子。
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孩,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尼姑一样,站在旁边跺着脚叫骂:“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老不带彩你!”

老鹞子笑眯眯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他们,象检查官审案的样子。
林武关上门,拿脚踢了老妖一下:“老鸡巴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老鹞子朝我们一一点了一下头:“好好,人民陪审员来了,请坐!”
大脂很麻利的插上了插销。
老妖抬头看着我,鼓着一脖子青筋嚷嚷道:“四兄弟你可来了,就数你最了解大爷了,你给他们说说我是那种人嘛我?”
咳,你让我说什么?我还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呢。正想开口问问,小尼姑趴在我的肩膀上哭开了:“大哥,我知道你是一个义气人……唔唔,你得给我做主哇!老妖弄我的腚眼儿。”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老妖在看守所为了这事儿受帮助的镜头。呵呵,妖大爷果然是历尽苦难痴心不改,老年壮志不言愁呀,这才半年的工夫又熬不住了……看着老妖可怜巴巴的脸,我的脑子闪出这样一副画面:妖大爷挺着柴棍儿一样的腰板,在一个白胖的小伙子屁股后面,像钻井工人那样严谨又努力地操作,九浅一深,左磨右转,挥汗如雨。

我似乎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大粪味道,不由得将眉头皱成了一瓣大蒜,这样好象可以减轻一点臭味。小尼姑哭丧着肥嘟嘟的脸向我靠过来,我苦笑不得地推开了他:“兄弟,先别撒娇。我说你没弄错吧,我可是听说咱妖大爷中枢神经不管用了呢,他能支起那根棍儿来吗?”

“大哥啊,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把我都弄出血来了呐……唔唔……俺不想活啦。”
“还出血了?”林武哈哈大笑,“哈哈,腚眼儿也分‘处’的‘破’的?我操,这可不得了!兼银处男罪加一等,来来来,都说说。小孩憋回去别哭了,本陪审员给你做主!”

老鹞子摊开本子,用钢笔敲敲桌子,像法官那样矜持地清了清嗓子:“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吵闹,下面我宣布:关于被告王冬生鸡奸青春少男史小春一案,现在开庭!被告王冬生,你先把鸡奸史小春的案发经过当庭陈述一遍。”

老妖慢腾腾地坐起来,朝老鹞子翻了一下眼皮:“光明,咱别玩儿这一套好不好?大爷我又不是傻瓜,咱就理争理争我干没干这事儿不就得了?制造那些紧张空气干啥?”

“大胆歹徒王冬生!”大脂的表情很异样,似乎老妖强j的是他老婆,他柳眉倒竖,绿豆眼圆睁,上前猛地踹了老妖一脚,厉声喝道,“无产阶级专政你懂不懂?现在就是审理你这个老杂碎的时候!如果再敢胡搅蛮缠,马上拉出去枪毙!”

我忍住笑,拉开大脂说:“脂哥你干什么?玩大发了对谁都不好……”

“老四,管你屁事!”林武一把将我按在床上,红着脸说,“这种事儿太他妈讨厌,我不管你跟老妖什么关系,今天不收拾老逼养的不算完!他妈的欺负小孩!”

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是啊,这种事情是太龌龊了……想想我刚来的时候老妖对我的照顾,我又不忍心不管,可是管了没准儿传出去说我跟老妖一路货色,都他妈的喜好后庭之礼!这还了得?想要走吧,好奇心也确实严重……得,装逼吧。我决定不再说话,专心看戏。老妖泪汪汪地看着林武,想说什么又没敢说,嘴唇不住地哆嗦,好象一不小心能掉在地上一样。林武作又要踢他的样子,呲着牙说:“老鸡巴妖,别给我装孙子,快交代!”

“林兄弟,你让我交代什么呢?我不过是跟他闹着玩儿……”

老鹞子发话了:“老王,难道你还真想让我报告政府是吗?你好好想想,我不多说了。”
老妖一听这话,咕咚就跪在了地下:“光明兄弟,你可千万别害我!我说,我说。”

接下来,“案情”基本明了:原告史小春刚下队不久就被被告王冬生盯上了,三个多月来,被告王冬生使用小恩小惠等手段赢得了原告史小春的“芳心”,本来差一步便可形成“通奸”之势,岂料被告王冬生心急了一点,想在春节来临之前把“喜事”办了,权算给劳累了一年的鸡巴提前过年,而原告史小春以闹肚子“下身”不方便为由百般推辞,王冬生感到投入与回报难以平衡,加之欲火攻心,趁史小春睡觉时强行施暴,被史小春一脚蹬下床来,并扬言告发,王冬生自知罪责难逃,意欲以一条香烟了事,史小春提出外加两包奶粉,王冬生不允,史小春遂来本“庭”鸣冤。

“法庭”调查完毕,接着进入庭审阶段。原被告双方围绕“插入”还是“蹭门儿”,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小尼姑说戳进去了,要不为什么出血了?老妖说他那物件根本就没有这个功能,只不过是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而已,兴许你是辣椒吃多了犯痔疮了呐……二人唇枪舌剑大战了三百多个回合,不分胜负。见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姚审判长宣布:“管你戳没戳进去,反正老妖你就是个鸡奸犯啦!被告王冬生,站起来做最后陈述!”

大家都忍住笑声,来听老妖的“最后陈述”。
老妖经过这一阵操练,好象真的进入了角色,慷慨激昂地说道:“我相信档,相信人民政府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我对我八十岁的老娘发誓,我没插他的腚眼儿!”

“那好吧,”老鹞子神色严峻地朝大脂点了一下头,“老脂你给他化验化验。”

大脂二话没说,伸手推倒了蹲在地上的老妖,上手就扒他的裤子。
我还在发愣,林武拽了我一下:“来,搭把手!”
老妖被大家按在地下动弹不了,只得哀告道:“兄弟们撒手,我自己来。”

说完自己掏出黑糊糊的一根物件,上手搓动起来……我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下慢慢升腾,这股寒意令我不能自持。老妖面目扭曲,吭哧吭哧大舞鸡巴,我实在看不下眼去了,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对门屋里有人捏着嗓子唱了一句京戏:“老天杀人不眨眼——”
回屋闷闷地躺了一会儿,林武就回来了,一进门跳上铺来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嘿嘿,老四你猜怎么了?老妖那根驴绳还真的不好使!撸管儿撸了半个小时也没见他支楞起来,娘的,我估摸着那个小屁孩想‘滚’老妖一把呢。”

看着他硕大的脑袋,我真想扑过去在上面咬他一口。想了想又忍下了,他会说,想肉吃了?平白无故的咬我干什么?

“都不容易的,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我怏怏地说。

“老鹞子能跟他过去?”林武说,“这把老妖算是摊上了,老鹞子咬住了他,他不给老鹞子当上半年孙子才怪呢。嘿嘿,刚才老鹞子脱下裤子来,光着大白屁股朝老妖的鸡巴上好一阵‘敦’,幸亏老妖那根家伙不好使,要不然不给他猝断才怪呢。老妖答应史小春以后接见的东西一律给他……他妈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专门专吃屎的鸡巴的政。”

我忽然有了一阵内疚的感觉,后悔刚才没有替老妖说句好话……隐约觉得老鹞子让我去看这场戏是有目的的,他这是想让我难堪呢……他妈的打狗也得看主人呢,耳边莫名地想起老林的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武还在旁边喋喋不休,我早已进入了梦乡。
窗外,一勾残月冷冷地挂在天上。

年三十上午我睡到十点多才起床。下床一看,大家早已经吃完了早饭。我的饭碗搁在门口的铁架子上,那上面放着黄澄澄的几根油条。哈哈,过年就是不一样!这东西我是接近一年没吃过啦。稀饭也不再是清水一样的老虎熊,而是改成了白花花的大米稀饭。我脸也没洗,抓起油条就咬起来。八根油条我只吃了三口,为什么?哈哈,那油条比一根筷子粗不了多少。

吃完了饭,我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杂志封面上的美女看得我下身一阵骚动,根本无心翻检里面的内容,脑子里不断地幻想着这美女躺在我怀里的样子,想着想着眼睛就有点儿发直,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听到了她娇滴滴的叫床声,大哥大哥你真好,俺要跟你干到老……大哥大哥你真妙,俺要跟你把逼操……

坐在对面的本田大叔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嘿,四兄弟想什么呐。”
我蓦然回过神来:“嘿嘿,想回家过年呢。”
上铺的老狗逼正跟瘦猴在吹着牛逼,闻声探下头来:“回家过年?早着呐!来来,上来咱们接着昨天的话茬儿说。”

“滚吧,我害怕上去让你把我当牛给吹暴了呢。”我闭上眼,倚着墙继续跟杂志上的美女游戏起来……那姐姐被我折腾得花容失色,娇喘连连,我正施展绝活,想要正式将她拿下的时候,上铺传来老狗逼的一声高叫:“别动!再动化啦!”

真他妈扫兴!得,这下子把姐姐给得罪了,人家死活不来我脑子里转悠了……我索性坐起来听他又在吹些什么。这厮说他跟李连杰是师兄弟,当年他师傅最赏识的是他,不是因为他长得‘饥困’了一点儿,《少林寺》里面的觉远和尚肯定没李连杰什么事儿!那天李连杰去他家里拜访他,很愧疚地对他说:狗逼啊,凭你这一身功夫,觉远和尚没让你去演,简直是武林的一大损失。他说: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的志向是做世界一流的武术家。有一天,李连杰把他在香港拜的高级武士请到他们村里与他切磋武艺,结果刚一交手那武士就不敢动弹了,你猜怎么了?咱这狗逼哥们儿给他来了一个“黑虎掏鸡巴”,一把捏住了他裤裆里的那个物件:小子,别动!再动化啦!你想想他敢动吗?没准儿一动睾丸化成水了……

没法听了,我下床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去。天空很蓝,有几只麻雀在空中转了几圈,被蓦然响起的一声爆竹响一惊,箭一般地扎向天际。一股冷飕飕的风从铁窗的缝隙中刷地钻进来,扫在脖子上,很凉。

“四兄弟,来来来,”本田大叔拽了拽我的胳膊,“过年了大叔给你个好东西吃。”

你瞧瞧,俺大叔过年还能想着我呢……我一阵感动,上去搂着他的脖子用力晃摇了两下:“大叔,你什么也不用给我,心意我领了,咱爷儿俩聊聊倒是不错。”

坐在他的床上,本田哆哆嗦嗦地从床下的箱子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亮出几块炸得黄澄澄的刀鱼块儿来,浓郁的鱼香立时弥漫开来……我不再推辞了。本田大叔美滋滋地看着我吃完了,接着给我倒了一杯茶水:“喝点儿水,别噎着……呵呵,这东西可是好酒肴,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着一块炸鱼能喝半斤烧酒呢……”

“大叔也喜欢喝酒呀?”我问。
“喜欢,酒可是好东西,喝了就什么发愁的事儿也没有了。在我们那儿对酒肴也很有讲究呢……来来,我给你讲讲我喝酒没有酒肴,偷自留地的故事。”
一听说本田大叔要讲故事,有几个闲聊的伙计连忙凑了过来。本田一见来了不少捧场的,立马来了精神,慢悠悠地开始了:“前年我在潍北劳改,咱干得好啊,政府就给减了半年刑,刑期也就满了。那时候,我们那里还没通公共汽车,所以呀,我干脆拉开步子往家量吧……嘿嘿,这样还能把政府给的路费节省下来不是?到家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俺老婆一看我回来了,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他爹,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逃出来的吧?我说,熊吊操的老婆你会说句话?俺减刑啦!快爽给我炒俩菜,我要喝酒!你想想家里穷得哪来的什么好菜?就他娘的几根‘呱唧头’,我拎起一根麻袋就出去了!”

“好样的!老贼都这样,咱不能闲着!”老范在一旁鼓励道。本田喝了一口水,赞同道:“就是,家里都穷成那样了,再不想想办法能行吗?我出去以后找了一块菜地摘了一麻袋青椒来家:他娘,炒菜!家里没有个男人就是不行啊。”

“大叔顾家啊!”我也捧他。
“这不,老两口就着炒青椒好吃好喝!完了我就睡了……”
“操!你这叫什么故事?偷点儿东西谁不会?”老狗逼在上铺吆喝道。

本田嘿嘿笑了:“嘿嘿,你能偷你自己家的东西妈?你听我说……这不,俺老婆一大早从自留地里回来,趴在炕上就放了声:亲娘哎,咱家自留地让人家给偷了哇!”

“哈哈哈哈!”大伙儿笑成了一团。
正笑着,老妖贼头贼脑地进来冲我招了招手,我皱着眉头跟他出去了。

“四兄弟,你看我这事儿咋办哩?”
“什么咋办?你操人家腚眼儿就法办呗。”
“四兄弟,操没操腚眼儿我也就不跟你解释了……我想求你跟老鹞子说说,让他放我一马,别汇报给政府。”

我故意“拉杠”说:“妖大爷,这个事儿恐怕不好办……你也知道老鹞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怕他不会就这么跟你算完呢,再说,你办的这叫人事儿嘛!”

“四兄弟,你千万得给我去说说,我这百十斤老骨头就算是交给你了……”眼见得老妖干瘪的眼皮底下簌簌地就流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行啊,老家伙以后给我卖力也不错!我伸手拍了拍他刀片一样削瘦的肩头:妖大爷,我去说说看看,成不成我可不敢肯定啊……老鹞子又不是我孙子。老妖放下心来,连忙塞给我一包东西。我看也没看,装进裤兜就往回走:“回去吧,我这就去说。以后少弄这事儿!”

本田大叔还在眉飞色舞地跟大家讲着什么,我把老妖给我的那包东西扔给了他,转身去找老鹞子。老鹞子跟几个伙计正在屋里喝茶,见我来了打趣道:“呵呵,老强j来了!刚才正跟弟兄们说你在看守所被人误认为是强j犯的事儿呐……呵呵,伙计们看看,老四尖嘴猴腮的象不象个强j犯?”

我笑了笑:“我还真想当个强j犯呐,长这么大不知道女人长什么样儿。”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招呼我坐下,递给我一根烟问道:“刚才跟光明说起老羊肉来,你跟他在一个号子里呆过吧?”

一提起老羊肉,我不禁一阵心酸,胡乱摆了摆手说:“哦,这事儿有,在一起呆了两天……不提他了,大过年的。”话音未落,外面蓦然响起了一阵猛烈的鞭炮声。

“那是我老乡。”矬子见我不高兴,嘟囔了一句便不再言语。我喝了两杯茶水,把老鹞子叫到门口,还没开口呢,老鹞子摆着手说:“老四你不用说了,刚才老妖去你那屋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行,这事儿就算完了,我说了算。”

我不知道这声谢谢该不该说,心里堵得难受……唉,这算他妈的什么事儿嘛!
回到监舍我落泪了,这一次我没有悲伤的感觉,也许是在黑暗中我变得成熟了,我佩服自己竟然还在没心没肺地活着。


我知道,外面的繁华世界水银泻地般匆匆流淌,而我龟缩大狱空熬时光,死水无澜。我不敢过多的回忆往事,我害怕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将我彻底击垮,永世不得翻身,正如延误了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迹粘连成一团,无论你如何小心地掀开,都将引起钻心般的疼痛……所以,我必须试着忘掉一切,以傻逼加膘子外带二百五的心态,苟延残喘。

闷闷地躺了一会儿就开饭了。吃完了饭,大家好象都很兴奋,各自拿出平常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尽情享受。我跟林武和老辛凑在一起,摆了满满一床好吃的,老辛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根香,把一个苹果用火柴杆戳了几个洞,然后把香插在上面,三人对着苹果好一番祭拜。

聊了不大一会儿,就听见老鹞子在走廊上大声吆喝道:“各组的都回各组啦!政府来看望大家了!”

老辛赶紧招呼大家收起摊子,指挥侯发章他们把所有的小板凳排列在一起,上面铺上报纸,打扮成一张长条桌子那样,让大家围着“桌子”就地坐下,拍拍手说:“伙计们,把咱们的东西先省下,呆会儿政府就送好吃的来了。咱们组大部分都是新来的,可能不知道规矩,过年了,政府都在年三十的时候意思意思,一会儿来了东西大家使劲给我‘造’!”

果然,老辛刚说完了话,老鹞子就在走廊上吆喝上了:“各组派个人,来值班室拿年货!”
林武当仁不让,一个箭步窜出门去。

“年货”还真不少呢,整整半麻袋炒花生!

“再没有别的了?”老辛问。
“有个屁!”林武翻了一下眼皮,“就这样我还是抢了份大的呐,去年还有点心茶叶什么的呢,今年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人多闹得呗!”老范一旁讪讪地说。

老辛不再说话了,从床底下摸出一包茶叶,在每个茶缸里倒上一点,苦笑着说:“没办法啊没办法,把我的茶叶贡献出来吧……什么事儿嘛这叫,政府‘滚’我!”

旁边屋里传来一阵哗哗的掌声,估计是哪个队长在那里进行慰问。

林武提议道:今天过年,咱们也得热闹热闹,伙计们从老辛这里开始,每人出个节目!讲笑话唱歌都行,完了咱们评选出最好的节目,我赏他一包烟!话音未落,老狗逼开了腔:“我先来!从前,有这么一个卖逼的,嘿!那家什大!一般人打发不恣她,她就寻思了,上哪儿找个鸡巴大的玩儿呢?”

“又来了,”老范打断他,“这个故事你都讲一百遍啦!是不是又是张大逼和李大吊的故事?你就没别的了?”

“咳!老范你别以为我没新货,这个你绝对没听过!过年了,我管怎么也得讲个新的伺候伺候兄弟们不是?”老狗逼扒拉了老范一下,接着说,“那个卖逼的想了老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点子。她找人写了一张榜,上面写着谁能打发恣了她,她就嫁给谁……”
“嫁给我!我行,我的家伙大!”磨床组那边,瘦猴伸过头来咋呼道。

“滚一边去!”老狗逼不乐意了,用手指着他说,“小孩子不懂规矩,老辈人说‘隔席不搭腔’,‘过年五更吃箍扎,没有外疵夹’你知道不?当心过了年你没有好运气!”转过头来接着说,“这榜贴出去三天了也没个人来揭,你想想谁不知道她的厉害?没准儿硬着头皮去了,回来的时候把人折腾成一张皮了呢……这时候,突然来了两位好汉,当场把榜撕了!”

“好了,好了,”老辛打断他,“这故事我早就听过啦,不就是这俩人是哥儿俩,老大不行,让老二去,老二去了也不行,最后把脑袋给人家扎里头去了?”
“那么再最后呢?”老狗逼撇着嘴巴,斜眼看着老辛不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再最后那个卖逼的就嫁给他了呗。”老范插话说。
“嘁!这能叫笑话?这故事你这样讲能有人笑起来吗?”老狗逼很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他是这么回事儿,脑袋扎进去了不假,他忘了摘下来头上的东北大棉帽子!”

“哈哈哈哈!”这倒是达到了讲笑话的目的,大伙儿哄堂大笑。我以为故事讲完了,刚要给大家分析分析这个故事的现实意义和深远影响,老狗逼又发话了:“这个故事完了吗?没完!精彩的还在后面呢……这不,卖逼的高兴了,答应人家的事情就得按合同办不是?当场就打扮起来,让那弟兄两个第二天派轿子来抬她……第二天,弟兄俩雇上人吹吹打打地就来了。一等不出来,二等不出来,弟兄俩着急了,趴墙头一看,了不得啦!你猜怎么了?那女的在茅房里撒尿,尿不出来,憋得脸通红,他妈的像个西红柿!”

估计下面有戏,大家都屏声息气地瞪着他,鼓励他继续。
老狗逼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大叫一声:“咕噜!她尿出一个东北大棉帽子来!”
这下子炸窝了,大家捧着肚子笑成了一团。

“呵呵,挺热闹的嘛!”杨队推门进来了。
大家连忙止住了笑声,啪啪地鼓起掌来。

杨队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学员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大家的改造又跨入了新的一年!今天我别的不说,就是来给大家鼓鼓劲儿,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有个新的起色,都打起精神来,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罗里罗嗦讲了一大通,还是那一套:洗刷罪恶,积极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大家听得直打瞌睡。杨队春风满面地坐在床上鼓励大家说笑。大伙儿可能是因为他守在那里,话说得都很拘谨,不时有一两声尖尖的放屁声插在大家的说话声里,显得很滑稽。杨队打量了众人一下,问老辛道:辛明春,你们组是不是少了一个人呀?老辛笑道:“哈哈,杨队眼真尖。那伙计想家,在上铺睡觉呢。”
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这一静,有种轻微的声音就格外地清晰起来,那声音“咯吱咯吱”的,很暧昧。杨队站起来,顺着声音找过去,大家一齐随着杨队把目光转向了靠窗的一张床。床上,一个平常很少言语的外号叫“吱呀”的伙计,正蒙着被子在下力地干着“私活”。杨队笑着拍了拍床帮:“嘿!伙计,过年了,起来放鞭!”

这位“吱呀”朋友大概正处在渐入佳境的状态,动作越发地急促。大伙儿一齐招呼:吱呀,起来放鞭啦!
吱呀,吱呀,吱呀……那张床不管不闻,仍在快速晃荡。
杨队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下来!大过年的你不好歇会儿?”

“哎哟!是谁?”吱呀猛地坐了起来,“这不扯淡嘛!劳改犯子还有啥年可过嘛?!哦,是政府来了……杨队,我不舒服……就不下去了,我再躺会儿。”说完,又拽过被子蒙上了脑袋。

这下子杨队真的发火了,还没等那床响完三声“吱呀”,刷地就把被子扯到了地下。再看这位朋友的下身,那根高高翘起的尘根簌簌地打了几个晃,刚要发怒就被吱呀一把按了下去。随即,吱呀用枕头捂着裤裆,瞪着杨队就嚷嚷开了:“我要告你!你耍流氓!”

哈哈,真没想到,这家伙平时蔫不拉几的,发起火来还别有一番意趣……耍流氓?你以为你是美女啊……立功的时候到了!我刚要冲上去表现表现,一旁林武早跳了起来,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操你妈的!你敢诬陷政府?来吧,我跟你耍耍流氓……还没等林武说完,老辛一把就将他拽到了地下!吱呀柴禾一样的身子啪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犹如一滩晒干了的鼻涕。杨队上前拉住了还在踢打吱呀的老辛:“算了算了,大过年的谁都不许给我惹事!徐甲兵,你过年期间制造不稳定情绪,这笔帐我暂时给你记着!”说完,铁青着脸,一摔门走了出去。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噼剥”的捏花生皮声音夹杂在吱呀压抑的哭泣声里,回响在沉闷的监舍。外面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个时候听来格外地令人不知所措。老辛用被子裹住瑟瑟发抖的吱呀,招呼林武,二人一起把他搬上了床。老辛拍拍还在低声啜泣的吱呀,轻声说:甲兵,对不起啊……原谅我。我分明看见老辛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与愧疚。

“这不神经病嘛,大过年的撸得什么管儿?活该!”老狗逼打破了沉闷,大声嚷嚷道,“让这个膘子接着撸,咱们玩儿咱们的!老四,该你了,你准备给大伙儿来段什么?”

我甩了一下脑袋,大声说:“我给大家唱上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不好听,不好听!”林武咋呼道,“唱得象他妈驴叫唤!本田,你给伙计们来段家乡戏!”
本田大叔也不推辞,咽了一口唾沫就唱开了:“呼呼的北风刮村头,村头上站着我可怜的王小二,小二我三岁上就死了娘啊,四五岁上我就死了爹……”

“打住!”老辛啪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一脚把一排凳子踹出去老远,花生哗啦啦撒了一地。

大家茫然地看着老辛,登时又回复了死一般的沉寂。老辛一头扎在了他的床上,拉过被子蒙上了脑袋……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一个个噤若寒蝉。磨床组那边还是很热闹,瘦猴尖着嗓子模仿邓丽君:“我没忘记你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老狗逼索性接上下一句,起身去了磨床组,“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
“我老婆根本不来看我,”老范也接上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外面,漆黑的天空中忽然炸开了一个绚丽的礼花,照得众人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漆。

五六天的年假很快就过去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无精打采。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日子是在春节前后,严冬犹如破阵的将军,用尽了最后的一把力气,把人们折腾得像一根根僵尸的鸡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朝气。我经常蜷缩在林武狭窄的工具箱里写我的申诉,搅尽脑汁。往往吊死鬼一样地从工具箱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空荡荡的没有质感。回到床子,说尽了好话逃避干活。好在师傅李勇对我的技术也不放心,一般不会让我插手,我就蹲在墙角想自己的心事……这度日如年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呢?我怀念在外面时的自由,怀念我的亲人,怀念我曾经有过的纯真与热情,而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呢?懒惰,奸猾,虚伪,无情,茫然……很怀疑自己是我裤裆里的那条物什。

当我快要对自己的申诉感到绝望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令我振奋的消息:大规模的改判开始了,有不少严打的时候错判或者重判了的案件开始重新审理。就在我们中队的隔壁二中队,已经改判了好几个人,有一个朋友直接就回家了!我终于看到了希望,不停地写信暗示家人:抓紧,抓紧,再抓紧!队长检查我的信件的时候,也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了,我估计他们也知道我的案子属于错判重判的范畴。透过严寒,我隐约看到了嫩绿的枝桠。

这天,我正跟林武蹲在车间门口抽烟,老林急匆匆地招呼我:“老四,快!杨队找你。”
找我?莫非是有我的好消息?我疾步往队部跑去。

杨队正在对队部里烤火炉,很客气地让我坐在门口的一个马扎上,笑眯眯地说:“胡四,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我怎么知道?但我敢肯定是件好事儿!我抬起头来,装做很懵懂的样子说:“杨队,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让我到新中队里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释放。”

“哈哈,去新中队肯定有你,这个你不用担心!”杨队把椅子往前靠了靠,压低声音说,“这件事情对你将来的改造大有好处!你可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了。”

难道真的是要给我改判了吗?不会这么快吧……要改判也得法院来人嘛,我急促地问道:“杨队,到底是什么事情?”

“寒露被枪毙了!”杨队把身子往后一仰,大声说。尽管对寒露的结局我早已心中有数,但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激动,心跳得厉害:“杨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杨队点上一根烟,慢慢抽了几口,吹着面前的烟雾说:“今天上午。本来应该在支队礼堂公判的,但他在枣庄做了孽,被枣庄法院处决了……这个事情支队很快就会公布的,之所以提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尽快的放下心来,安心改造。”

这个王八蛋终于走到尽头了……我长吁了一口粗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这么简单?本来我还准备在劳改队里跟他好好的飚起来干呢,他说死就死了……跟杨队又表了一番忠心,我低下头来等候杨队训话。杨队站起来饶着我转了几圈,忽然问我:“胡四,跟我说说,你到底喜欢干什么活儿?”

哈哈!这句话终于让我盼来了!我装成很不解的样子说:“杨队,你怎么这么问我呢?我听您的,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干,只要有利于我的改造,我干什么都无所谓。”

“你还是不相信政府啊,”杨队重新坐下,抬手扔给我一根烟,“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你小小年纪,学点儿什么不好呢?偏学劳改油子这一套……你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干的是什么?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跟我玩二八毛的人……”

“杨队别说了,”我连忙拦住他的话头,“我错了,我错了!我都听你的!”

杨队把手里的烟蒂扔给我,我慌忙接住,给自己点上烟,抬起头来听他吩咐。
杨队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去新中队打饭!”

痛快!实惠!我有点儿晕了的感觉,像个太监那样用细细的声音说:“行。”
我眯着眼睛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有一辆泛着金光的饭车在吱吱嘎嘎地唱歌。

“回去吧,这几天给我老实呆着,别出毛病!”
“情好吧杨队,我不会往你脸上抹黑的!”

走在回车间的路上,我的两腿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了高高的云端……我仰望无边的天空,目光敬畏又虔诚。我相信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我的命运。我的脑海蓦然划过一道闪电,这一刹那我猛然清醒了许多,如果我所遭遇的这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我将迈开大步,奋力向前!

车间门口,架在墙上的那辆黑糊糊的饭车,此刻在我的眼里犹如一辆高级轿车,熠熠地闪着金光。
供产档员,时刻听从档召唤!专拣重担挑在间——我高声唱了一句戏词。
树上的一只麻雀吃了一惊,嗖地扎入了云端。一阵刀子一样的冷风,当口灌入了我的喉咙深处。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新的中队。新中队就在原来中队的楼下,靠近出入监舍与车间的大门,前面就是宽敞的操场,亮堂堂的。杨队把我们领到操场上,简单说了一些关于新队有个新起色之类的话以后,就照着名单给大家分了组,大家兴高采烈地各自回屋收拾起了床铺。杨队象看他养的一群牲口一样,站在走廊上踌躇满志地来回晃悠着身子。直到中午开饭的时候,杨队才把帽子夹在腋下,哼着小曲走了,在大门口不住地跟熟悉的干部打着哈哈——啊,啊,不错!

新中队分了十几个组,跟老中队差不多,就是人员少了许多,也精干了许多,大部分都是原来中队的技术骨干。老辛,老范,本田大叔他们还有我师傅李勇还在一个组,老辛担任了积委会主任,组长的位置自然就留给了李勇。侯发章还跟李勇干,李勇提拔他当了卫生员,这家伙高兴得象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咋咋呼呼地指挥别人整理卫生,还真象个国家干部。

林武由于即将刑满,直接干了拉水的活儿,等待释放。宫小雷也来了,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开电瓶车。纳闷的是老林,这家伙年前还沾沾自喜地说自己将要在新中队干积委会主任呢,结果新中队没有他,我怀疑这个劳改油子在杨队那里是不受欢迎的。老妖和刘春山也没有来,估计新中队不欢迎老家伙,杨队提前就说过的嘛,新中队要年轻化技术化。老鹞子倒是美得很,直接就搬到了新的值班室,还干他的值班组长。这小子一上任就提议让他的一个跟班的去了值班室打杂,这是一个木逼一样的结巴,不知为何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外号——大虎。我除了还干我的宣传员,自然又成了新中队的灶王爷:打饭的!

我跟林武俩单独住了一间宽敞的监舍。

试车去!推着饭车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内管值班的拦住了我:“伙计,你干什么去?”
干什么?爷爷是打饭的!我放下车子给他递上一根烟:“大哥,我是这个中队打饭的,以后还得请哥哥多照应点儿。”

值班的把烟夹在耳朵上,很矜持地用脚蹬了蹬车轮子:“哦,以后进出大门的时候吆喝我一声就行了……咱这差事也就是管管你们罢了,没什么照应不照应的。”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我终于可以相对的自由一点啦!外面阳光明媚,操场上的几棵杨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嫩绿的树叶在轻风的吹拂下,簌簌地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枝桠间,泛着熠熠的光芒。我推着饭车,象马拉松运动员那样,绕着操场转了七八个圈,直到累得双腿成了两根面条儿,这才作罢。支好了饭车,躺在操场中央,我冲着天空大声喊道:鸡巴操的们!我胡四不是一个眼的‘胱鱼’(意即不是鸡巴)!旁边几个玩双杠的武警冲我直乐,他们以为我犯神经病了。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我青青的头皮一阵瘙痒,有点儿象蚂蚁在上面爬的感觉……我慢慢睡了过去。身边的饭车象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默默地守侯着我。

“老四,醒醒啦!”我睁开眼睛一看,药瓶子蹲在我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连忙坐起来:“药哥,你怎么过来了?”
药瓶子直接就坐在了地下:“我怎么就不能过来?哥哥我这个活儿,除了墙外面,哪里都能去!兄弟干上好活儿了?”

“嘿嘿,老天爷开眼,可怜我呐。”
“就是,还能老是让俺弟弟受罪?鸡巴操完了逼还得洗洗呢。”
“呵呵!你这是说了些什么?药哥,没听到什么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寒露不是已经死了嘛,”药瓶子打了一个哈欠,突然严肃起来,“对了!还真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听他这口气,我感觉这事不小,我连忙问道:“什么事儿?不会是跟我有关吧?”

“跟你倒没有什么关系……他妈的死了一条好汉!”
“谁?”
“大有!你还记得大有哥吧?”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明白了,大有哥被枪毙了……我一下子呆在那里。
没记得药瓶子后面的话,只记得我推着饭车往回走的时候,药瓶子在后面大声说:这世道没有什么好汉!好汉永远在你的心里藏着!我的脊背凉飕飕的,回到监舍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今天是五一节,推着饭车刚走到事务队大院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挨好了号,我问身边的伙计:朋友,今天吃什么?那伙计笑眯眯地说:“哈哈,吃排骨!他妈的,劳改犯就应该在这一天改善改善生活,国际劳动节嘛!劳改犯最能劳动,听说这个节就是给咱劳改犯定的呢。”

管你给谁定的,有好饭吃就得!我在心里琢磨上了……嘿嘿,先找个树阴,蹲在下面猛吃一顿,再装满八大饭盒留着以后吃……然后,然后给我最好的朋友所在的组挑好的舀,吃得他们拉肚子!哈哈,再然后他们就捂着肚子骂我:俺那亲爹哟,你真义气……想得差不多了,我蹭到窗口那里,冲指挥舀菜的一位胖伙计打了个招呼:“孙哥,今天吃好的啊!”

孙哥乜了我一眼:“你在外面没吃过什么好饭是吧?排队去!”

我很放心,这位孙哥早已经被我拉下了水,这小子抽了我不下三条烟呢……我听出来了,他那意思是说:小子,没吃过什么好饭哥哥今天管够!好……他妈的在哪里也得靠关系。果然,在孙哥的指挥下,那只挖粪舀子一样大的勺子狠劲地往底下沉,不大一会儿我的饭桶里就装满了厚厚的土豆炖排骨,惹得旁边的朋友们直拿眼睛斜楞我。

饭车子那个沉啊……穿过内管值班室的时候,我吆喝了一声:“老苏!开门!”
值班的老苏拎着钥匙出来了,我连忙把早给他预备好的饭盒递了过去:“苏哥,排骨。”
老苏给我挡了回去:“我的都吃不了啦!哈哈,你有这份心就得,留着给别的伙计吃吧。”

他妈的,是个官就强起卖水烟儿……瞧人家这劳改打的。

离车间还有一段路程,我推着饭车奔了一个没有人的花坛……饱了,八饭盒排骨也装好了。我擦擦嘴巴,用盖窝头的棉被盖好了饭盒,推起车子一溜小跑地向车间奔去……一路上不断有人问我:“伙计,今天中午吃什么呐?”

“排骨!”回答得底气很足,一肚子的油水顶着呢。

还没到车间,宫小雷就跑了过来:“老四,快快快!拿块结实的我先尝尝!”
我朝他递了一个眼色:“别急,我给你留着呢,”用饭勺敲打着饭桶,冲车间门口大声吆喝,“伙计们——开饭啦!”

宫小雷趁我不注意,掀开饭桶抓了一块排骨就跑了。眼前,用来盛菜的“米打罗”(方言:水桶)整齐地排在地上,有几只做好记号的是我的关系……就这样,我贫富不均地分完了饭。有几位朋友悄声嘀咕:“咦?这排骨怎么这么少呢……每人还摊不上两块呢。”

“就是嘛,刚才我看见人家一中队和二中队每人最少有三块呢。”
“操,这不是明摆着玩膘子嘛……”

这些话我听了很不舒服……哦,合着以前我走后门从伙房多打的饭都喂狗了?我转身问那几个还在嘟嘟囔囔的伙计:“朋友,你们是不是说我多吃多占了?”

“没有,老四。我们是在随便说说,你就是再能吃还能吃得了多少?没事儿没事儿。”
“朋友,我可告诉你,在劳改队里胡说八道可是犯法的,诽谤罪你知道吧?”
“咳!老四你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谁敢诽谤你?都不容易的……”

“知道不容易就好!”老辛在旁边搭腔道,“你不容易老四就容易了?他平常多给咱们要了多少饭回来?都他妈的给我夹闭着臭嘴!再他妈乱叨叨我对你们不客气!滚蛋!”
看看大家都回去了,我拽拽老辛的袖口说:“辛哥,嘿嘿……晚上到我屋里来。”

“我知道了,哈哈,”老辛眉开眼笑地说,“谁不想吃点儿好的?这帮傻逼真不是玩意儿!吃里扒外的东西……再给我预备一份,我去看看杨队。”

“杨队还稀罕咱这点儿破东西?”我很纳闷。
“不懂了吧?”老辛凑到我的耳边说,“杨队刚买了一条京巴,嘿!真他妈漂亮!就放在队部里养着呢……队长们稀罕得不得了!”

我忽然有了一种心酸的感觉……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老辛走了,宫小雷凑过来边扒拉着饭筐边问:“四哥,老辛跟你说什么呐,神秘兮兮的?”
我推起饭车就走:“没说什么,他说他娘来月经了。”

天忽然阴了下来,天上看不见云彩,就像一张灰蒙蒙的大网罩在那里。
车间门口,侯发章正跟几个人在说着什么,不时往我这边瞄几下。


晚上,要好的几个哥们儿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屋里,大家一言不发地忙着啃排骨。我很有成就感……哈哈,我在罩着你们呐!啃完了排骨,大家围成一堆闲聊,林武说:老四总算是熬出头来了,没想到我林武临走还能跟着老四沾上几天光。宫小雷用指甲抠着牙缝,美滋滋地说:“就是,打劳改要的就是这一手!没本事的混个肚儿圆也就够本儿了……哎,林哥,你还差几天就走了?”

“哈哈,爷们儿还有半个月!”林武踌躇满志地说,“不是去年‘造’那把事儿。我他妈早走了!想想真不值得。”
我很羡慕他,想象着他沐浴在外面温暖的阳光里的样子,不禁有一种酸涩的感觉。

“林子,出去以后你最想干点儿什么?”老辛问道。
“操逼!”林武不容质疑地说道。
“操完了再干什么?”宫小雷问。

林武摸着下巴,猛地打了一个饱嗝,铿锵有力地说:“歇会儿再操!”
老范讪笑着又问:“歇完了还干什么?”

“还操!”林武冲老范翻了一个白眼,“你他妈的什么都不懂,我要追回失去的青春!”
“哈哈哈哈,伙计们挺热闹啊!”随着一声公鸭子一样的笑声,老鹞子推门进来了。

怎么忘了叫上他?我很尴尬地站起来,搓着手笑道:“呦!姚哥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真不凑巧,我们刚刚吃完……呵呵,姚哥坐下喝杯茶吧。”

老鹞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悻悻地坐在了林武的床上:“呵呵,人还不少呐,老四你行啊……长大了啊。老辛,看来以后咱们都得跟着咱四哥混了。”

老辛起身关上了房门,回头对老鹞子笑了笑:“光明,瞧你这话说的……刚才人家老四还说让林武过去叫你呢……我说,人家光明不差你这点儿东西,林武就没过去叫你……呵呵,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林武?”

林武不屑地说:“操,谁也不欠谁的!我管那些鸡巴事儿干什么!”

老鹞子用力掰着指关节,看样子很激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林武看了好一阵子,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林武,祝你一路顺风。说完起身走了。我很茫然……你这是怎么了?我欠你的嘛!转头对老辛说:辛哥,老鹞子不高兴了,你瞧瞧……我这事儿办得不大好看啊。老辛拍了拍我的大腿:“老四,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么个人,过两天就好了。兄弟们,你们慢慢聊着,我先回去了。林子,我告诉你,你是快要走的人了,别他妈找事儿!”

宫小雷看着老辛的背影,笑了笑:“哈哈,这世道什么鸟都有!脑子都装尿了!”

老辛回头看了宫小雷一眼,怏怏地说:“公鸡,话说多了可不是好事儿啊。”
几个人冷了一会儿场,各自散去。

我躺在床上问林武:“林哥,老鹞子不会拿这个当回事儿吧?”
林武猛地把烟头摔向了门口:“当回事儿又能怎么的?惹火了我,我他妈弄挺了他!跟我玩造型?我操他爹我!”

你操他爹有什么用?反正你快要走了……隐约地我觉得这个事情没完,我很了解老鹞子的为人,他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小人,玩起狠的来比寒露有过之而无不及。回想起刚才老辛的表现,我突然想起了药瓶子说过的那句话:劳改队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万一我跟老鹞子闹将起来,老辛是不会帮我的……最大的可能是,他两头都不帮。我有能力跟老鹞子抗衡吗?答案是否定的……论打架我不是他的个儿,论脑子……操,更完了!我身边的人呢?林武要走了,即便是他想帮我,我也不会让他帮的,我怕连累他走不出去。宫小雷?那是一个没长脑子的瞎眼狼,不等开“造”就上严管队进修去了……眼前浮现出老鹞子那双闪着凶光的鹰眼,我不寒而栗。

下了一宿的雨,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腥腥的泥土气息。等大家都出工了,我心怀忐忑地推开了值班室的大门。老鹞子正蹲在地上刷碗,见我来了,用下巴指了指床,说:“坐,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把我忘了呢。”

“哪能呢姚哥,忘了谁我还能忘了你?管怎么的咱哥儿俩还在一个号子里呆过不是?”
“就是,义气没了感情还在嘛……烟在床上,自己拿。”

呵呵,看来我多心了,人家这不是挺客气的嘛……唉,我这是吃亏吃成兔子胆了。我坐在床上,从老鹞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透过袅袅的烟雾看着老鹞子说:“姚哥,我觉得咱哥儿俩好象相处得不是那么融洽,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生气了?”

“老四你说什么呐,”老鹞子把刷好的碗摞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对面,用床单擦着手说,“呵呵,你哥哥我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我是貌似奸诈其实忠厚啊,哈哈!”

你忠厚你妈那个逼!谁不知道谁呀?不是这种场合逼得我,我才不跟你这种小人交往呢。我笑着给他点上烟,附和道:“就是就是,姚哥人很实在!以后我就跟着姚哥玩儿了。”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地胡乱聊了一气,打饭的时间也就到了。林武推着水车,我推着饭车一起走在去事务队的路上,林武笑话我说:“老四,你越来越傻逼了,年前我还看着你象条汉子呢,怎么一来新中队就成了怕事儿的耗子了?”

我没有说话……耗子也比蛆强,耗子还知道保命呢。
推着饭车送完了早饭,我回到监舍独自躺在床上想心事儿。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听声音好象是杨队上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走出门去。我要跟杨队聊聊,看看能不能探出点关于政府对我工作成绩的肯定来。刚走到走廊头上,杨队就领着一个干巴老头拐过来了。一见我,杨队把那个老头往我身边一推:“胡四,跟姚光明说说,给他登一下记,我有事儿先回去了,他妈的这个老家伙忒不是玩意儿,好好帮助帮助他。”

我接过老头的行李,对杨队说:“杨队你放心好了,把这个老杂碎交给我,我来修理他。”
杨队回头盯了我一眼:“胡四,中午打完了饭,去队部找我,我有事儿问你!”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找我干什么?隐约地我觉得这不会是件好事儿……难道有人点我眼药了?我慌忙点头应道:“行,杨队,中午我去找你。”
那个老头战战兢兢地冲杨队的背影嚷道:“干部!我还要跟你沟通!”

“嚷什么嚷?你他妈的什么身份?还沟通?”我一把将他推进了值班室。
老鹞子正要往外走,一下子跟老头撞了一个满怀,老鹞子吃惊地问:“老四,这是谁?”

我拽着脸色发黄的老头进到里面,坐在桌子后面对老鹞子说:“姚队长,这位先生是刚来的,杨队让咱们审问审问他,看他犯了什么罪。”

老鹞子顿时明白过来,立马端起了架子,按着老头刀片一样的肩膀说:蹲下,不要紧张,我马上来审问你。说着把我推到床边,他自己坐在了桌子后面。老头好象被搞懵了,蹲在地下不住地搓手,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瞄我和老鹞子一眼,估计他的心里在纳闷:这是俩什么家伙?便衣警察?很有气派嘛……我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名字?案由?籍贯?统统报上来再说!”

“金清风,程阳人。”老头看样子对这一套很熟了,机械地回答道。
“老逼,先说说你是为什么进来的?”老鹞子敲打着桌面问道。

金老头猛然把脖子一拧,高声叫道:“生活作风问题!”
嘿嘿,看来是强j罪了……有意思,这家伙把这事儿说得也太轻巧了,没听说过还有生活作风罪这个罪名,我想笑又没笑出声来,从上往下狠劲撸了一把脸,轻声问道:“老金,你说的是强j吧?”

“我没强j!是男女关系!男女关系!”金老头怒目圆睁,挺着脖颈嚷道。老鹞子看来实在是憋不住了,把手里的本子往空中一扔,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我操你奶奶的!你可真能玩出个花样儿来……哈哈,好好,就算你是乱搞男女关系,你说说你是怎么搞的?金老头还是不服气,啪啪地拍着地面说:“你们说我强j我就是强j了?政府也不能随便冤枉好人是吧?我自己养的,我动动她还不行?我……”

“打住!”一听这话,我感觉很是蹊跷,听这意思好象他是玩了自己的闺女,“老金,别的你先别说,你就跟我说说刚才这句话,什么叫自己养的?”

金老头很不情愿地从旁边拖过他的铺盖,从里面拽出了一张《判决书》来,翻着眼皮对我说:政府,你自己看吧,我要冤枉死了我!老鹞子一把抢过去,大声的念了起来……

杨队说的不假,此人果然杂碎!判决书上说,被告金清风在村里当会计,某日深夜在外面喝了酒,一时兽性大发,窜到他女儿屋里,将他十一岁的女儿强行奸污,事后被他老婆发现,一怒之下告了派出所……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老鹞子还没等念完,金老头就放声大哭起来:“政府,我冤枉啊!是俺老婆使了美人计啦!她让俺闺女靠着我睡……呜呜,她陷害亲夫啊她……呜呜……”

老鹞子上去就照他脸上踹了一脚:“你这个老畜生!今天不治出你的尿来我就不叫姚光明!老四,揍他!”

本来我想上去扇他两巴掌,听老鹞子这么用命令的口气一说,我还真不愿意动弹了,我扭了扭屁股,用力拍着床帮喝问道:“老逼!你他妈的真杂碎,美人计还有用自己闺女使的吗?就算是你老婆用了美人计你就上啊,你不知道那是你闺女?”说着,作势要打他。

金老头一看势头不妙,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政府,我不敢了……别动手,听我解释……”
老鹞子乜了我一眼:“老四,你不动手是不是?好吧,我来!”

领着金老头出来的时候,金老头基本成了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鼻涕一样地躺在了走廊深处用来面壁的地方。我把他的铺盖给他盖在身上,转身走了。林武正拉完水回来,一看那边像坟丘一样的一堆东西,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

“没什么,一个玩自己闺女的,”我搂着林武往里走去,“你别管,他快要死了。”

林武边走边埋怨我:“老四,不是我说你,人家操他自己的闺女关你什么事儿?你还嫌事儿少呐……谁打的?”
管他谁打的呢,反正不是我……我没有说话,讪笑着回到屋里。

中午,推着饭车刚拐上去车间的那条小路,就看见车间门口站了不少的人,这帮人好象是在看贴在墙上的一张大字报,一个个抻长脖子犹如待宰的鸭子。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张大字报不会是写我的吧?寒风凛冽,我的思维突然开始结冰。

老四!哈哈!快来看,有人表扬你呢。宫小雷老远的扯着嗓子喊我。果然是写我的!表扬我?不可能!我把饭车支在路旁的冬青一边,疾步上前扒拉开围观的人,抬头一看,几个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排骨哪里去了?!”看热闹的人表情各异地闪到一边,悄无声息地看着我。终于出事儿了……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眼睛好象也有点儿不听使唤,游移不定地好歹看完了那张大字报。那上面说,胡四利用手中的职权,多吃多站,犹为恶劣的是,五一节吃排骨的时候,胡四竟然把大伙儿的排骨私自藏了好几饭盒,用来拉拢自己的弟兄,强烈要求撤消胡四打饭的职位,民主选举大家靠得住的人选……落款是侯发章。我惊呆了,这小子简直不是人,他究竟沾了我多少光我都数不清了……脑子木呆呆的,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我又一次对人性产生了彻底的怀疑……说不上来该恨他还是该笑他,我甩开了几个上来安慰我的人,大步向队部走去。

“嗨!老四你分完了饭再走啊!”宫小雷敲着饭盒大声嚷嚷道。

杨队正蹲在队部门口逗弄他的京巴玩,一抬头见我来了,把手反着往回摆了两下:“回去!把饭分完了再回来!”
我故作委屈地嚷道:“杨队!我不分啦!你另请高明吧。”

“好嘛!你还挺有性格的呐,那好,”杨队朝人群里喊道,“都给我排好队,不许乱嚷嚷!辛明春,你先替胡四把饭分了,让大家不要有什么情绪,政府会调查清楚的。”

脚下的那条洁白的小狗冲我汪汪地叫了两声。

队部里没有别人,可能是队长们都吃饭去了。我蹲在杨队的办公桌下,满腹委屈地说:“杨队,我受不了啦……你看看,我出了这么多的力,到头来弄了个这个!你看着办吧。”
杨队板着脸坐到办公桌后面,把小狗抱到他的腿上,边摩挲小狗边问我:“别废话,告诉我,这事你到底干没干?”

“杨队,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我语气沉重地说,“你教育了我这么长的时间,我就是一块石头也应该软了,你想想我能干出这种往你脸上抹黑的事情来吗?”

杨队停下了摸狗的手,用手指着我的鼻尖厉声喝道:“胡四!我说过一千次了,劳改油子那一套我不喜欢!你跟我说实话,侯发章写的是不是真事儿?”

我的脑子开始急速地转开了……杨队肯定全知道了我办的这件事情,硬着头皮不承认的话,肯定过不了关,而且杨队会对我彻底的失望:好小子,我这么赏识你,你竟然跟我玩这套二八毛!那么我以后就真成了一摊臭狗屎了,只要还在他的手下,我就很难再爬起来……承认?我摸不清他将会对我怎样,说不定拿我当了马谡,挥泪斩了!熬到这一步我容易吗?我不能就这样被你斩了……看着直朝我抛媚眼的小狗,我计上心来,腆着脸冲他笑了笑:“杨队,这小狗真好玩……嘿嘿,老辛也喜欢他……”

“住口!”杨队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猛地站了起来,“好了,看来你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这样,饭你暂时还打着,民愤我也得给他压下去。听着,回去写份检查,今晚交给我!我要看你的态度再做处理,至于是扣分还是面壁,我会答复你的,滚吧!”

这话我听了很舒坦,这两样处分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你还让我掌勺就行……对自己的脑子我很佩服,对这个结果我也很满意,我笑眯眯地站起来,打了一个汉奸那样的立正,轻声说道:“杨队,那我先回去了,我承认多吃了几块排骨,别的我什么也没干。”

“我也没说你干了啊……脸皮真够厚的,回去吧。”

往外走的时候,正碰上于队回来,于队剜了我一眼,闷声说:“你缺脑子啊!”
我刚要跟他解释两句,杨队开门对于队说:“小于,把狗给人家送回去,放这里碍事。”

饭车空了,大字报也不知道被谁撕了一个大口子,轻风吹过,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碎片盖住了标题上其他的字,只有“哪里去”这三个字死命地往墙上摔打着……我垂下头呆呆地在饭车上坐了一会儿,怏怏然推着饭车往监舍走去。

走了没几步,老辛追上我,担心地问:“老四,杨队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让我写检查呢。”
“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我没干什么呀。”
“就是,咱还能干什么呢?一个老实人。”
“哈哈,辛哥,晚上去我屋里喝茶。”
“看看吧……唉,都他妈疯了。”

说得真对,这里没一个正常人……我放慢了脚步,低声问他:“辛哥,问你个事儿,杨队是不是找过你了?”
老辛站住了:“老四,你不要想的太多,你哥哥干什么事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呵呵,辛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杨队对这个事情的态度。”
“又犯傻了是吧?你什么也没干!”

我心想,我还不知道你在杨队那里都说了些什么呢,这又跟我点上憨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玩什么劳改油子呢?我也站住了:“辛哥,兄弟就这句话,有什么事情你得告诉我。”

“哦,行。”老辛上来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摇晃了两下,“好兄弟,哥儿俩好好交往着比什么都强……记住,这个事儿到此为止,回去谁也别跟他叨叨,这里的人都是他妈的野兽。”
“哈哈,我会注意的,你经常去我那里帮我扎扎架子,我就塌实了。”
“咳,再说吧……我也得少串号啊。”

操,吃肉的时候你就不怕串号了?我觉得老辛很害怕,好象不敢跟我过于亲近了。

饭车在我前面吱吱呀呀地唱着酸几溜的小调。
阳光懒洋洋地抚摸着我的头皮,很温暖。
推着饭车走在回监舍的路上的时候,于队怀里抱着那只洁白的小狗撵了上来。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肩并肩走着,我说:“于队,又给你添麻烦了。”

于队苦笑了一声:“呵呵,胡四啊胡四,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的呢?好不容易摊上一顿好饭,你就不能自己找个旮旯好好的吃一顿?搞什么哥们义气呢?”

“于队,我跟你说句实话,这事儿我干了,可是你想想,我总是沾别人的光,到这个时候我能不义气一点儿吗?再说,哪个打饭的不是跟我一样?”

“好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于队在拐弯处停下了脚步,“有件事情你得给我干好了,是这样,七月份支队要举行一个文艺演出选拔赛,以前刘春山写的那个剧本我留下了,过两天我拿给你看看,找几个人,咱把他排练排练,争取拿个奖什么的,给咱们新中队争口气!”

“于队,你就情好吧,玩这个我是有一套的。”
“那好,回去好好的写份检查,没啥大不了的,我估计顶多面两天壁就完了。”

刚在门口支好了饭车,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号,好象是那个中了“美人计”的老头发出来的。听这意思老家伙挨得不轻,叫唤起来象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又被人扎了一刀。我站在铁门外吆喝了一声:“姚哥,开门!”

大虎傻呼呼地跑过来,边开门边说:“四哥回来了?姚哥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呢。”

不舒服?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嘛,这小子又玩什么花样儿?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见老鹞子躺在床上,象一条受了伤的蛇一样,蜷成一团,不住地翻腾着。见状,我连忙过去推了他一下:“姚哥,你病了吗?”

“哎哟,老四回来了,”老鹞子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胃疼得厉害,操*他妈的,我感觉我快要不行了……哎哟,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躺床上了,我怕影响别人休息,谁我也没告诉。”

“姚哥,你不是挺好的吗?不是上午咱们还一起办金老头的‘案子’来着嘛……”
“老四你别胡说!我都在床上躺一天一宿了,谁知道你说的什么金老头?”

我豁然明白了!顾不得多想,我疾步抢出门外,朝金老头躺着的地方冲去。
林武蹲在金老头旁边,好象是在跟他说着什么,我一把拉开林武:“老金,你没事儿吧?”

金老头艰难地抬起枣核一样的脑袋,冲我咧了咧满是暴皮的嘴唇:“政府啊,我不行了……我的肋巴疼得厉害,我要上医院……”
“上你妈的什么医院!”林武推了他的脑袋一把,“你以为这是在你家里?这里没医院!”

“就是,没什么大毛病你瞎嚷嚷着上医院就是抗拒改造!”我在一旁吓唬他。无论如何我得先把他安抚住了,我怀疑万一在他身上出点儿什么事情,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金老头被我这么一吓唬,立马好了一点儿,把原来的女高音唱法改成了男低音。

“老逼,你没事别他妈的找事儿啊,劳改犯没你说的那么多权利!”林武又吓唬了他一句,反手拉着我来到厕所,急急地问道,“老四,快说!这个老逼是不是被你打的?”

“什么话!我还敢打人嘛!”我连忙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林武摸着下巴沉思了好久,面带愁容地说道:“老四,看来这件事情要麻烦呢……老鹞子一直没有过来看看这个老家伙,我估计他想淡化老逼对他的印象,这个老逼刚来,脑袋还发着懵呢……刚才我问他,是谁打他了?我操,他根本就记不起来了,只说是两个警察……看来这事儿要罗嗦了。”

“林哥,刚才我在老鹞子那里也看出来了,这小子装病……”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他就是想把这事往你身上推!”

他想往我身上推这是肯定的了……金老头说两个警察打他,哪里来的警察嘛,不是我和老鹞子还有谁?而老鹞子从昨天就犯了胃疼病,一直躺在床上,他怎么可能打人呢,那么打人的肯定是我了……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脑子也开始麻木起来,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金老头没有什么事儿,只要他没事我就可以先过了这一关,我甩开林武,疾步冲出了厕所。

“阿唷!四哥你慢点儿,差点撞倒我。”大虎被我撞了一个趔趄,倚在墙上不满地说。
“活该,谁让你偷听的?!”林武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大虎捂着腮帮子,一猫腰,嗖地窜回了值班室。

“老金,你吃饭了吗?”我蹲在金老头身边问他,语气十分温存。
“政府……我还没吃。”老头气若游丝,软塌塌地躺在那里,像一根射过精的小便。
“别叫我政府,我跟你一样,也是犯人。好,你等着,我给你拿饭去……唉,上了点年纪的人不吃饭抗不住啊。”
“大兄弟,我都一天没吃饭了……”小便像撒尿那样簌簌抖动了两下。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老鹞子蔽在值班室的门后,面目紧张地朝这边看,双睛如漆。

回屋里拿出接见时存下的一根火腿肠,又冲了一茶缸子奶粉,我快步回来,蹲在金老头的旁边说:“老金,起来起来,我也没什么好吃的给你,呶,这是我妈给我带来的一点东西,你先凑合着吃点儿。”

老金头忽地坐了起来:大兄弟,你是个好人!看着金老头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我的心里犯开了嘀咕:看这吃相,莫非这老鸡*巴是装的?想想老鹞子下手时的狠毒,我又百思不得其解,就冲他这干柴一样的身板儿,冷不丁地挨上那么几下子,不是真的好象是装不出来这个样子的……老家伙这是饿极了,吃饱了恐怕又要犯病了……不行,我还得吓唬他。我装模做样地边用小勺喂他奶粉边说:“老金呀,上午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金老头稀里糊涂地应道:“政府帮助我提高思想认识……那是帮助我。”
我有点儿放心了:“老金,哪个政府动手了?”
金老头喝下了最后的一口奶粉,用袖口擦着干瘪的嘴巴说:“一个黑大个儿。”
林武趴在我的耳边说:“老四,告诉他谁也没打他!”

这个不用你嘱咐,我知道,只要认定有人打他了,我就脱不了干系……我推开林武,对金老头说:“老金,在劳改队里什么事情都是要讲证据的,你说别人打你了,你又拿不出证据,这可是要犯法的,你懂吗?弄不好你这强j罪还没处理呢,就又犯了诬陷罪啦。”

金老头看样子很紧张,直接就坐了起来:“大兄弟,我没事儿,就是肝那儿有点儿疼。”

能不疼嘛!老鹞子下手狠着呐……看他虾米一样地弯着腰,我怀疑他的肋条可能是裂缝了。这我有经验,以前我一个哥们儿跟人打架就出现了这个效果,不过没有什么大事儿,休养几天也就好了。但这是在劳改队,万一追究起来,凶手肯定是要加刑的……我还得吓唬吓唬他,我站起来扶着他走了两步:“老金,我还是得说说你,你说你这么大把年纪了,什么罪没遭过?就算你挨了几下帮助,还至于这么大哭小叫的吗?往小了说你这是资产阶级娇生惯养形成的毛病,往大了说你这就是抗拒改造!你想想,你就这么个改造法,还想出去吗?”

金老头抖动了几下身子,蓦然站住了:“大兄弟,我想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
“就是嘛!”林武弯腰给他卷起了铺盖,“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这个道理应该明白嘛。”

我长吁了一口粗气,拍着他的后背说:“老金,这事儿就算完了,以后咱们就是爷们儿,我会照顾你的。这样,你先到我屋里躺会儿,晚上队长来了,看把你分到哪里再搬家。”
“好,那我就跟大兄弟沾光了。”

扶着金老头回到我和林武屋里的时候,大虎正在殷勤地擦着房间的地板,见我们回来了,大虎呲着满口黄牙,朝我点头哈腰:四哥,赏棵烟抽呗。这小子德行不好,我懒得搭理他,撒开金老头,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安顿好了金老头,我把林武叫出来,满腹心事地问道:“林哥,你觉得这事儿完了吗?”

林武想了一阵,用手在墙上抹了一把,张开手对我说:“老四,看见我手上的白灰了吧?那个老逼就好比是这只手,他要往谁身上抹,谁就背了一巴掌白灰!我估摸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可能暂时他不敢叨叨什么,等他适应下来……”

“林哥,傻了吧?”我忽然笑了,“哈哈,等他适应了,病也就好了!我怕他个吊?他总不能天天拿石头砸自己的肋巴条子玩儿吧!”
“老四,你还别跟我装那个明白人,你想想,当初寒露身上的伤好了吗?”

一听这个,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呀……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四哥,你来一下,姚哥找你。”大虎站在值班室门口叫我。

我握了林武的手一下:“林哥,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搀和这件事情,我还等着你快点儿出去,好来看看我,给我送点儿好吃的来呢。”说完,转身去了值班室。

老鹞子还在床上打着摆子,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问道:“姚哥好点儿了吗?”
老鹞子战抖着手要来摸索放在桌子上的烟:“老四,抽烟……”一时又够不着,有气无力地吆喝道,“大虎,给你四哥拿烟抽。”

我摸出自己的烟点上两根,给他插在嘴里一根:“姚哥,要不我背你去医务室看看?这么拖下去可不好啊。”
老鹞子抽了一口烟,这口烟抽得力道很大,看来他心里很紧张:“医务室就不用去了,我还能坚持……老四,刚才那是谁在走廊上吆喝呐,是不是又分来新犯人了?”

“没有人吆喝,就是一个刚来的老头想家了,在走廊上唱了两句歌,我把他推我屋里去了,这个老逼挺‘燥人’(讨厌)的,听说他把他自己的闺女给收拾了。”

“还有这样的事儿?他妈的!等我好了,我得好好的收拾收拾老逼*养的。”
“是啊,这种事情忒他妈恶心,连我都差点儿揍他一顿呢。”
“不过,打人总是不好的……哦,刚才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帮助他呢……原来没人帮助他,你说他叫唤什么叫唤?”
“咳,不是我说了嘛,这老逼想家了。”

我不得不佩服俺家姚哥哥,这是一个金牌装逼犯。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鹞子聊了一气,聊得我脑干子生疼……妈的,装逼装到他这份儿上也真算是空前绝后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我姚光明从昨天夜里就开始胃疼,一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这期间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一概不知……呵呵,只有天知道。

晕头胀脑地回到监舍的时候,金老头已经睡着了,睡相颇似一只死猴子。
大虎吹着口哨在擦走廊的地板,口哨的旋律是《档的阳光普照着我们》。
回到监舍,我把林武叫到窗口,心怀忐忑地说:林哥,这个事情先告一段落,还有一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你帮我拿拿主意。林武回头看了金老头一眼,匆忙拉着我去了厕所。站在厕所里头冲凉的那边,我简单把大字报的事情跟林武说了一遍。最后,我忿忿地说:“他妈的侯发章倒是直爽得很,他竟敢直接在大字报上填上他的名字!”

“呵呵,老四,这叫有什么无恐啊……”
“有恃无恐!你说,他仗着谁呢?”

林武若有所思:“是老鹞子在背后捣鬼!妈的,我就觉得老鹞子不会就这么算完嘛,小人就是小人!为口吃的就这么翻脸不认人。我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上厕所,看见老鹞子跟侯发章蹲在这里,好一顿嘀咕呢,肯定是老鹞子戳弄的事儿!”

“不能吧,”我说,“老鹞子难道就这么个小心眼儿?”
“操你真缺脑子还是跟我点憨?老鹞子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玩意儿,可这也太快了嘛!年前我们还在一起吃龙肉,一起说笑呢……说话不迭这就翻脸了?从认识老鹞子开始的那一幕幕,在我眼前过电影一样的忽闪起来,看不分明,只有他那双鹰一样凶狠深邃的眼睛,直卤卤地戳在我的眼前。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应该没有什么很大的理由,我估计无非是因为排骨的问题。

“这样吧,”林武用肩膀抗了我一下,“呆会儿他们收工回来,我就去问问侯发章……”
“算了把你,”我打断林武,“你膘了?你又不是队长,姓侯的会那么轻易的就告诉你?”

林武捅了我肚子一下,笑道:哈哈,我有办法让他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不再言语,心道:管你用什么办法呢,只要问出来是谁指使的他,我就可以防备着谁了。我有点担心,害怕情急之下林武会动手打人,那样的话麻烦就又来了……林武可能是看出了我的担心,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四,这个世道你不操他娘,他是不会叫你爹的。”

我拉着他往回走:“哈哈,我不管,反正不是我让你去问他的。”

晚上,我站在走廊头上吆喝开饭的时候,有几位朋友很纳闷地看着我,目光中透露着这样的意思:咦?四逼怎么还打饭呢?不是已经把他撤职了吗?操!肯定家里有门子!我故意在分饭的时候把手上的动作加大,见了谁也关心地招呼一声:多吃点儿啊,不够言语一声!宫小雷一直站在我的旁边帮腔:“伙计们都放开肚子‘造’啊,老四干不了几天了!”

几位平常跟我关系不错的伙计也不时地来上一句:“反对老四辞职!老四辞职我自杀!”
“就是,再上来一个膘子打饭,能打回来那么多嘛!”
更有甚者直接就骂上了:“他妈的,把那个叫‘侯勃起’的傻逼杀了祭灶!”
我听了很满足,嘿嘿,瞧咱这人缘儿。

吃完了饭,林武跟我挤了一下眼睛就出去了,肯定是找侯发章去了。金老头看样子好了许多,战战兢兢地朝我递过饭碗来:大兄弟,再来点儿稀饭。我边给他添着稀饭边说:老金,以后不管你分在哪个组里,饿了就来找我,有你兄弟吃的一口,我就不能让我大哥饿着。说完这话,我心里一阵难受:我完了,跟一个LuanLun的畜生称兄道弟起来了……唉,还不是老鹞子给闹腾的?如果不出这事儿,我他妈的饿死他!老金稀里呼噜地又喝了一大碗稀饭,这才摸着肚子躺在了铺上。我刚要再跟他联络联络感情,宫小雷推门进来了:“四哥,刚才董启祥让人给捎了个信来,那个伙计在门口找你,我看见了,就直接把信拿来让他走了。”

我连忙打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那上面写着:本来他四月份就应该分下来了,但由于教育科的队长挺赏识他的,就把他留在了教育科值班,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有事儿可以直接去教育科找他……看完了,我怅然若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正在闷闷不乐,大虎站在门口,指着宫小雷,尖声嚷道:“哪个组的?谁让你串号了?”

宫小雷回身笑了笑:“伙计,你找死是吧?”
“好好,你等着!”大虎慢慢往后退着,“四哥,杨队让那个新来的伙计去办公室!”

我推了宫小雷一把:“别找事儿,赶紧回去!”
宫小雷摇着头走了。

我站在当地,用力捶了发木的脖颈几下,定定神过去拉起了金老头:“老金,杨队长来了。看样子今晚要给你分组呢……老金,我还是那句话,见了谁也不能提上午的那件事儿,要知道胡说八道是要吃官司的!你刚来,可能有些事情不大明白……总之,少说话你!”

金老头哆里哆嗦地穿好了衣服,哈着腰应道:“大兄弟,我有数。”
我三两下帮他整理好了被褥:“分好了就回来拿铺盖,还需要什么就言语一声。”
金老头佝偻着身子往外挪去,像一条站立的蚯蚓。
我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前。暖暖的夜风穿过铁窗徐徐扑面,令我的脖子痒痒的,我使劲把脑袋往铁窗外拱了拱,心想:如果我的脑袋能钻出去,那身子也应该能出去,那样我就可以趁着天黑,出溜一声钻到窗外,然后贴着墙角直接就钻到冬青里面去,在里面观察好了就瞅个空子往大门那边跑,恰好站岗的大兵正在打瞌睡,我嗖地就窜出了门外,门外站着一个当年红嫂那样的美女,美女一见我长得面目清秀,顿时就有了一点儿想法,连忙对我说:大兄弟,快跟我来!我躲在她的身后,三两步就奔上了宽阔的马路,然后红嫂就把我领到了她的家里,安顿我躺在她温暖的泛着暧昧香气的床上,羞羞答答地去厨房给我熬上了鸡汤。一般,她会边忙活边唱沂蒙小调:“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填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得解方重返前方,里格楞哎,重返前方……”

“大兄弟,我回来了。”金老头的一声招呼,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慌忙转过身来,把他拉到床上坐好,急急地问道:“老金,杨队问你什么了?”

“没问什么,就是让我认罪服法,不要不服判决这些事儿。”
“你没说上午我们跟你谈话的事儿?”
“说了,我说有两个当官儿的犯人‘熊’了我一顿,他光笑,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放下心来,递给他一支烟,金老头连连摆手:“我不会抽烟。”
我把烟给自己点上,猛吸了两口,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问他:“把你分哪儿去了?”
金老头说:“杨干部说,让我先去磨床组呆着,还没给我安排跟着谁干活呢。”

“好吧,”我扔了烟头,抱起他的铺盖塞在他的怀里,“你去吧,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看着金老头的背影,我很高兴,嘿嘿,看样子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我这声嘿嘿还没发出声来,就听见走廊上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好象是林武的大嗓门在冲谁嚷嚷着什么。坏了!这家伙是不是跟侯发章动上手了?我疾步抢出门去。走廊头上吵吵嚷嚷围了一大群人,林武正指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吆喝:“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去!”高高的个子站在人群里,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围观的人还在嗡嗡的往前拥挤,大虎象一个电影里驱赶村民的汉奸,用力往外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回去,都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再不回去我一个个扣你们的分!”

我连忙跑过去拉林武:“林哥,你这是跟谁呐……”
老辛涨红着脸把我拽到了一边:“老四,你劝劝他!这家伙犯神经了!”

林武上来拉了老辛一个趔趄:“你别他妈的装好人!没人相信你!老四,你先回去,今天我不把这事儿弄清楚了不算完!”转过身来冲老辛嚷道,“老膘子,来吧,爷爷我不怕你!”

怎么回事儿?!我有点儿发蒙,用身子隔开老辛和林武,对老辛说:“辛哥,怎么了?”
老辛的脸涨得像猪肝,一甩头往我的屋里走去:“你跟我来!”

刚坐下,林武扎煞着膀子就进来了:“老四,没你的事儿,你先出去,我跟辛哥谈谈。”
我坐着不动弹,征询地瞅了老辛一眼,老辛冲我摆摆手:“你出去吧。”

走到门口,我瞪了林武一眼:“别冲动!”

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了一下,走廊上已经什么没有人了,只有大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满腹心事的往我这边看。我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一下,大虎颠颠的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站在我的身边,我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大虎说:“咳,还能有什么事儿?林武发膘了呗!不过我也纳闷,你说林武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呢?都是要走的人了……刚刚他在厕所里把侯勃起好一顿臭揍,揍得直叫娘,也不知道侯勃起跟他叨叨了些什么,然后林武就气冲冲的上老辛屋里去,把老辛拖出来就骂上了。”

这事儿有点蹊跷,我推了大虎一把:“回去老实呆着去,别探头探脑的乱看!”
屋里,林武大声地跟老辛嚷嚷着什么。
宫小雷站在他们组门口朝我招手,我站着没有动弹,歪歪头示意他过来说话。
宫小雷刚要挪步,大虎就冲他嚷嚷上了:“回去回去,不准随便出门!”
宫小雷看也没看他,弯腰拣起一只拖鞋,嗖地向他砸过去,大虎往旁边一跳,瞪着眼睛朝我喊道:“四哥,他打人!这可是你的伙计啊!”

“我他妈砸死你这个半膘子!”宫小雷赤着脚要去撵他,我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干什么?跟一个孩子至于嘛。”

大虎躲在厕所门框的后面,恶狠狠地盯着宫小雷,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宫小雷过去拿他的拖鞋,大虎以为要去收拾他,尖叫一声,撒腿窜进了厕所里头,我害怕再出什么事情,连忙上前把宫小雷拉了回来。宫小雷笑了笑:“没事儿,四哥,我还不至于膘到那个份儿上!他不就是一个臭迷汉嘛。”

站在值班室对门,我问他:刚才你找我干什么?宫小雷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老四你可得注意老辛,刚才你没出来,林武跟老辛吵架,我一直在旁边听着,林武说是老辛鼓弄侯勃起贴的大字报!”

果然是这样,刚才我就有了预感,要不林武跟老辛翻得什么脸?我侧耳听了听值班室里的动静,里面林武还在大声嚷嚷着什么,好象老辛没怎么说话,门缝里冒出了一阵阵的烟雾。我回头对宫小雷说:“这事儿你别搀和,等弄明白了再说。”

“明白个老吊?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我打听过了,老辛是个肚子里有牙的主儿,他为了早点儿回家,连他爹他都不认呢……听说,去年有个伙计跟他一块儿喝酒,后来让人家戳了,这鸡*巴一看不好,直接就找队长承认了,把那个伙计给栽进去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宫小雷,抱着头蹲在了地下,脑袋阵阵发晕。

宫小雷在我的旁边站了一会儿,从我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包烟,转身走了。
值班室里好象安静了许多,不多一会儿,林武开门出来对我点了点头:“老四,你进来。”
老辛盘腿坐在我的床上,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老四,你跟林子说什么了?”
我很纳闷,我跟林武可从来没说过你什么呀,我站在他的对面问:“辛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想问问,林武为什么突然跟我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怎么知道呢?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不想打听。”
“老四,你可得有点儿数,哥哥劝你一句,祸从口出啊。”

“老辛,这里没人家胡四什么事儿!”林武一把将我按在床上,余怒未消地对老辛说,“别叨叨别的,你就跟人家老四说说,是不是你让侯发章写的大字报?现在首先应该整明白的就是这个事儿,干了就说干了,没干就说没干,别在这儿装他妈的小纯纯!”

老辛好象对林武很无奈,用手在自己的眼前拂了一把,讪笑道:“林子,你是差几天就走的人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搀和什么事儿……呵呵,老四,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瞒你了,所谓怨有头债有主,我承认我跟侯发章说过一些关于你的牢骚话,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背后‘砸巴’我!”

这话我听得如坠云雾!哥哥,你这是说了些什么?我胡四什么时候说过你的坏话了?!我有点儿激动,腾地站了起来:“辛哥,你把话说明白点儿!我在背后说你什么了?”

老辛很从容地下床穿起了鞋,边穿边说:没有证据我是不会冤枉你的,林武我就不跟他叨叨了,他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他打太极拳了,至于你,我还准备好好的跟你练练呢。看着若无其事的老辛,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说实话,在这以前我一直是很尊重他的,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拉住了正要往外走的老辛:“辛哥,你先别急着走,咱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事儿弄清楚了再说。”

老辛转回头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苦笑道:“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做。”
我操!听他这意思还是我错了!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呆呆地站在当地发懵。
林武往外推了老辛一把:“你回去吧,这事儿我也不算完。”
门咣当一声关死了,随后传来老辛的一声咋呼:“公鸡精,你他妈看什么看?滚回去!”


外面鸦雀无声,老辛似乎是踮着脚尖回去的。此时,大虎摇晃钥匙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而尖利,好象要钻透我的耳膜。我呆立在门后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听着墙上钟表吧嗒吧嗒的走动声,我欲哭无泪。间或有一两只越冬的蚊子从我眼前掠过,发出刀剑破空的声音,很恐怖。阵阵厕所的臊气不时地飘过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令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林武在无精打采地看我,四目以对,都是面无表情。

一阵风吹进来,我忍不住抖了抖。
林武横着身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了一句:“老四,你真的没跟宫小雷说过老辛什么吧?”

“你什么意思?”我定了定神,过去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推了推他,“哎,起来跟我说话,我来问你,你们怎么还把宫小雷给扯进来了?宫小雷又没搀和咱们……得,先别说余外的,你就跟我说说刚才你跟老辛到底是怎么了?我他妈的越来越糊涂了我!”

林武坐起来,顺手捞起老辛丢下的烟袋子,撕了一长条报纸,边卷烟边说:“老四,不是我说你,那些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小痞子你以后少搭理他们,不值。”

“林哥,别废话!你先说你跟老辛都叨叨了些什么再说。”
“老四,哥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早他妈看老辛不顺眼了,我就是想找个事儿‘撺’他一顿!这个老逼压了我好几年了,临走我要出出气!”

我拿出火柴给他点上烟,接着问:“你们的事情我不管,你就说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林武猛吸了一口烟,顿了顿说:“这事儿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我把侯发章叫出来,还没怎么揍他呢,这小子就软了,吐噜吐噜就把自己摘巴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我大体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说是受老辛的指派?”
“没错!”林武干咳了两声,抬手把卷烟扔出了窗外,“什么吊毛烟?妈的,老逼辛穷得连烟卷都抽不起了还他妈找事儿!谁指使的你明白了吧?那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我听完了就直接把老辛拖出来了,再以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这个吃里扒外的蛋子!”

“这不对吧,”我还是不明白,促声说,“既然老辛也承认了是他指使的,为什么还要跟我过不去?难道他办了糟烂事儿还要倒打一耙不成!”

“这你就不懂了,你想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造’他,他能不上火吗?人家这是拿你当个台阶下呢……刚才他说的话全是他妈的吹牛逼!疯了!他敢跟谁练练?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去吧!老四你放心,只要我林武还在这里一天,反不了他!”

这又吹上了,我还真没看见你怎么猛呢,以前被老辛呵斥得不轻,你不是也照样灰溜溜的?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蔫蔫地说:“我倒是想让你罩着我,可你一拍屁股走人了,我还不是一样的挨搓揉?我他妈的谁也打不过,只有挨揍的份儿。”

林武衣服也不脱,直接就钻进了被窝:“老四,没办法,现在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好了,做个好梦,养足了精神明天等着杨队还得折腾你呢。”
是啊,排骨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呢……也不知道杨队会不会饶了我。

半夜,我揪着裤子去厕所的时候,看见老鹞子手里拿着一付很大的哑铃在练他已经很壮实的肌肉,赤裸的上身,那只黑糊糊的老鹰一闪一闪仿佛要飞出来的样子,我迷迷糊糊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姚哥,还练着呐。”

老鹞子好象很尴尬,咕咚一声放下哑铃,冲我呲了呲牙:“啊啊,是啊……肚子不疼了就起来活动活动……老四,到我屋里,咱哥儿俩冲壶茶喝去?”

“谢了,姚哥,我还得赶紧睡觉,天不亮就得去打饭呐。”说完了,我很感动……瞧瞧,人家姚哥就是不错呢,我这么误会人家,人家还拿我当兄弟看待,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就有些惭愧,很后悔当初自己的胡乱猜疑……操,胡四你真是个小人!刚拐进厕所就看见老辛独自坐在洗手的台子上抽烟,我冲他点点头:“辛哥,还没睡呐。”

老辛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愧疚:“哦,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哗啦哗啦撒完了尿,我走过去对老辛说:“辛哥,咱们俩是不是有些误会?要不……”

“没什么,”老辛拦住了我的话头,伸手拍拍我的胳膊,闷声说,“好了兄弟,这件事情我也不想再去理争他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后各人办什么事儿都拍拍良心就得。”

我反身就走,我操!和着还是我不对!怏怏地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仿佛塞了一把乱草,怎么也理不清头绪……老辛到底想干什么?我哪里对不住他了?难道仅仅是为了一点儿面子,就这样胡说八道?你说,我就是背后说你什么了,你还至于撺掇别人这么害我吗?何况,那天你吃排骨吃得比谁都急……哎,怎么把人家宫小雷也牵扯进来了呢?关宫小雷什么事儿呢……想得脑干子生疼,我索性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一件衣服来到窗前。外面漆黑一团,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醉汉呼吸一样的暖风,忽悠忽悠地在我的脸上转悠,天好象要下雨。整个监舍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一阵嗡嗡的说话声传来,像谁在偷偷地放着哑屁。我悄悄凑到门口,听出来了,是老辛和老鹞子在轻声嘀咕。


躺在床上,我的思绪翩翩,闪电般飞越往日的情景……回忆如放逐的精灵,让我在旷野里目送他渐渐远去。
麻木着脑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天也就放亮了,我索性不睡了,起身走到外面。
走廊上静悄悄的,大虎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儿,我过去推了推他的脑袋:“醒醒啦。”

大虎忽地站了起来:“咳!我还以为是队长来了呢,四哥,打饭不是还早着呢吗?”
我坐在他的旁边,递给他一根烟:“是啊,我这不是关心你,出来看看你嘛。”

大虎嘿嘿笑着给我点上了烟:“嘿嘿,四哥,说实话,我真崇拜你,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唯一的一个好人。他娘的,再都是些什么破逼杂碎?整天掂对着怎么算计人。”

呵呵,这话我爱听,我很矜持的跟他说:“大虎啊,有时候我对你横了吧唧的,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你四哥就他妈这么个臭脾气……以后,有什么麻烦事儿就来找我。”

大虎好象很感动,摸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手,颤声说:“四哥,谢谢你,我啥都不懂,也没有什么亲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我给你洗衣服,给你做按摩……”

“好了兄弟,”听了他这些话,我也很激动,好象没有太大的理由,只觉得心中热浪滚滚,“好兄弟,哥哥我最近老是惹麻烦,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朋友们老是误会我……得,有你这句话就成……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四哥,挺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大虎把我的手直接就按在他的胸口上,皱眉嘬嘴,继续发情,“四哥你听听,你听听我这心跳的!这心都要窜出来了……从今往后,我铁心跟定了你,除了死以外,啥事儿我都跟你一起挡!”

我慢慢把手抽回来,狠劲地摸了一把脸,不行!要掉泪……我赶紧调了个话题:“呵呵,咱不说这些了……大虎,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咳!一提这个我就难过!”大虎又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捻了捻烟丝,接在自己那根烟的烟屁股上,“前年有个混帐东西去我们村里收白菜,欠了我八百斤白菜钱不给。这不,到年关了,我没钱过年呀,我就上他家里去要,谁知道他老婆出来就跟我吵上了,那意思是爱谁谁!看看要帐没门儿,我也就不跟她吵了,推上他家的自行车就走了……四哥,你猜猜咋了?他娘的,判了我个抢劫罪,三年!你说我怨不冤枉啊我?”

你冤枉什么?比起我来你差远了!我没有放声,干笑了两声又问:“你的小名叫大虎?”
大虎笑了笑:“咳,什么大虎?那是老鹞子给我起的外号!刚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姚哥什么年纪,就叫他大叔……嘿嘿,我们那个地方叫大叔,发音不大对,就成大虎了,嘿嘿。”

原来如此!我刚想笑一笑,老鹞子就出来吆喝上了:“出工啦!”

一吆喝出工,打饭的时间也就到了,我用力握了握大虎的手,转身去推我的饭车。走在去事务队的路上,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不能就这样等死,我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自己拔出泥坑!对,去找狱政科的庞队,他肯定能帮上我的忙!匆匆打上了饭,我把饭车推到操场旁边的一棵树下放好,拔腿朝狱政科跑去。刚拐上狱政科的楼梯,一个端着脸盆的年轻队长就拦住了我:“干什么的?”

我站住了:“报告政府,我来找庞队。”
年轻队长看了我一眼,哈哈笑了:“这不是打人加刑的那个胡四嘛!哈哈哈,真是幸会啊……哎,你找庞队干什么?”

看来,我这名声还真的不小呢,这么多人认识我。
我连忙蹲下,抬起头来对他说:“报告政府,我来跟庞队汇报汇报思想。”
“哦,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报告?”
“没有,我想来跟他汇报汇报这几个月来的改造情况。”
“行啊,那你八点以后再来吧,他还没上班呢。”

我楞了一下,瞧我这脑子!糊涂了,连人家几点上班都没弄清楚就来找人……没办法,那我就八点以后再来吧。
我跟年轻队长道了一声谢,匆忙转身走了。

“胡四,把活儿先放下,杨队找你!”我正着分饭,老辛站在队部门口冲我吆喝道。

我估计老辛是刚从队部里出来,心怀忐忑地停了手,向队部走去。
太阳已经挂得老高,阳光直射下来,把我的影子压缩成了一条狗那样大小。

“你不用进来了!”还没到门口,杨队就用手指着我说,“到墙那边去面壁!”
坏了,这一面壁八点我就去不成狱政科了。

我冲杨队说:“杨队,我先跟你说个事儿。”
“先面壁去!”杨队的口吻不容置疑。

面朝里,我站在阴暗的墙角寻思上了……老辛到底又跟杨队说了些什么呢?本来杨队昨天没上那么大的火嘛……老辛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不解,我不解……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的热心,我不相信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脑子如同灌了铅,沉重得像要掉下来一样。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生像一堆粪便,面对凶悍无比的水枪,稍不留意,就会被冲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
地上,几只麻雀溜溜达达的在觅食,好象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阳光慢慢腾腾地照到了我站的地方,荫凉已经很小了,我把头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身子露在赤裸的阳光底下,任由它抚慰我单薄的脊梁,感觉怪怪的,脑袋像冰,身子像火。

“老四,你怎么哭了?”有人在轻轻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老范抱着一件棉衣站在我的身后。我连忙擦了一下眼睛:“老范!吓了我一大跳……说什么呐,我那是哭嘛……这不是低头低得把眼泪控出来了嘛!老范你来干什么?”

老范把手上的棉衣塞到我的怀里:“没事儿,给你送件衣服,站累了就垫在地下坐会儿。唉,劳改难打啊,你看你瘦得,越来越像个猴子了,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啊……你得保重自己,大伙儿都挺同情你的,本田要来看你我没让他来,他妈的,过来一趟也算违犯纪律啊。”

“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我没事儿!”我推了他一把,“回去跟本田大叔道个谢。”

老范磨磨蹭蹭地刚要转身,杨队就踱了过来:“站住!谁让你随便过来的?”
老范很紧张,颤着嗓子回答道:“杨队,我……我这不是怕他冷,给他送件衣服过来嘛。”

“冷?什么季节了还冷?”杨队当胸推了老范一把,“滚回去!再乱出溜让你来跟他做伴儿!送衣服,胡四还想要个美女呢。”转过身来问我,“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杨队,我考虑好了……”
“把你昨天写的检查拿来。”

坏了!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呢?我根本就没顾得上写检查!脑子一转,我慌忙回答:“报告杨队,这个事儿我是这么考虑的……我吧,我觉得,我这次犯的错误非常严重,我准备多考虑几天,深挖一下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

“又来了,”杨队摆着手哈哈大笑起来,“胡四啊胡四,怎么说你好呢?你跟我来。”

瞧这意思杨队没上怎么大的火,我晕晕乎乎地跟在他的后面进了队部,刚一进门,于队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懂不懂规矩?回去喊报告!”

“报告!”我故意咧着嗓子喊道,屋顶上的一只乌鸦以为我在跟它打招呼,歪过脑袋冲我嘎嘎叫了两声。
“进来!”于队好象是在跟我开玩笑,也粗着嗓子应道,乌鸦可能是嫌他讨厌,怪叫一声飞走了。

杨队见我进来了,朝我摆了一下头,示意我跟他去里屋。

“胡四,你私自藏了八饭盒排骨的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告诉你,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不管你怎么解释,这也是属于一种微小的犯罪行为,当然,这也与你所干的活儿有很大的关系,意思就是也不光是你一个人干过这种事情,别中队打饭的也……好了,这件事情暂时先告一段落。饭呢,你还先打着,检查我也不用你写了。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干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还非要藏着掖着的?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想再辩白什么了,我蹲在地下喃喃地说:“犯了错误就应该受到惩罚,我认错……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让你去杀人你也去杀吗?”杨队挥了挥手,“好了,我对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你以后想往哪条道儿上走,你自己酌量着来吧,我问你,狱政科的庞科长是你什么人?”

庞队当科长了?我豁然开朗,哈哈,庞队办事儿!我估计,至少是庞队已经给杨队打过电话了,不然我哪能这么轻松的就过了这一关?刚才杨队还对我怒气冲冲的呢。看来,不管是老辛对杨队说了什么,现在都不管用了……我有一种放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对杨队说:“杨队,你对我恩重如山,我还跟你玩什么猫腻?其实庞队跟我也没什么大的关系,他是我姐姐一个同学的丈夫,平常关系处得挺好的。”

“哦,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杨队眯着眼睛笑了,神情很暧昧。

管你怎么想呢,我心里有数就行。
我挪了挪屁股,傻笑着对杨队说:“杨队,我要求多面几天壁,这样对我以后改正错误有好处……”

“去去去!”杨队放下脸来,“还他妈跟我玩劳改油子!面不面壁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这样吧,在车间你就不用面了,以后分完了饭,你自己在监舍走廊上面吧,三天!”

嘿嘿,那还叫面壁呀,躺着坐着没人管……好吧,那咱就回去应付应付差事吧。
于队走进来,用脚踢了踢我的屁股:“胡四,你可是好几天没换黑板报了,是不是不打算干了?不打算干我可要换人了,刘春山和老妖可是哭着喊着要来新中队干宣传呢。”

“别别,于队,我面完了壁马上去换黑板报!”

杨队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提溜起来:“不用你面了,这就回去换!这一期着重强调一下监规纪律,顺便检讨一下你自己,别整天写些不疼不痒的狗逼文章,那有用吗?让你弄得黑板报都快要成了‘喊山’俱乐部了,再这样下去黑板报干脆改成表扬栏算了,马上改正!回去吧。”

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辛手里拿着一张纸往队部走来。我冲他打了一声招呼:“辛哥,吃饭了?”
老辛尴尬地朝我一笑:“吃了,我去给杨队送份材料,这季度要给我减刑。”
刚飞走的那只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又飞回来了,蹲在一个树杈上哇地喊了一嗓子,好象在说——减个屁!


我觉得我写东西还是很快的,趴在花坛的台子上,没用多长时间就写好了稿子,那份可谓深刻的检查也写得有声有色,空喊了许多号子,就是没写具体“贪污”了多少排骨。急匆匆地换好了黑板报,我推起饭车大步流星地往监舍跑去,我要趁老鹞子还不知道我还应该在走廊上面壁的时候,抓紧时间睡上一觉,我太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我趴在窗口上往外一看,林武光着膀子在双杠上上下折腾,身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格外的扎眼。老鹞子正跟几个内管值班的在操场上打篮球,一个个汗流浃背,大虎像一个兢兢业业的太监一样,在旁边忙碌地拣着球,不时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嗓子:“姚哥好球!好家伙!又进啦!”他可不管你进没进球。

这一觉睡得爽,直到林武叫我起来打饭我才睁开了眼睛。
送完饭,我又回来睡了起来,惹得林武在一旁直嘟囔:“他娘的,整个一睡不醒。”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犯人们都收工回来了,走廊上闹嚷了一阵,便在大虎的咋呼声中安静下来,我出来的时候走廊上只有大虎一个人在悠闲地踱步。见我出来,大虎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四哥,你可醒了,我还等着给你拿腰儿呢。”

看着他的笑脸,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莫名地有点反感……嘴里唔了一声便奔了厕所。
大虎像条尾巴似的跟了进来:“四哥,来根烟呗。”

我正在撒尿,腾不出手来给他拿,瞅了他一眼没有放声。
大虎可能是以为我不高兴了,讪讪地站在那里,把苦笑凝固在了脸上。

我他妈撒尿你站旁边看什么?我斜眼看了看他:“我的鸡巴大吗?”
大虎一楞:“我没说你小啊……咳,在这种鬼地方大又有什么用?谁去比那个东西……”

“那你盯着我看什么?”我提上裤子,边往外走边递给他一根烟,大虎接过烟,不好意思地笑道:“四哥真能开玩笑,我什么时候看你那里了?嘿嘿,好象你是个大姑娘似的……再来根,再来根,”说着又来摸我的口袋,“好人做到底嘛。”

我索性又给了他两根,大虎顿时兴奋起来:“俺四哥会来事儿!抽烟讲究的就是两夹一叼,一个正房两个偏房!”
我掏了他的裤裆一把:“他妈的,跟你这套玩意儿差不多!一根鸡巴两个蛋子!”
正在闹着,老鹞子过来了,他的表情很严肃,用手指着我说:“老四,别不自觉啊你,杨队不是让你回来面壁的吗?”

他的消息可真灵通,我估计是老辛告诉他的……面朝墙站了一会儿,打晚上饭的时间也就到了,我转身对站在值班室门口的老鹞子说:姚哥,我得去打饭了。老鹞子朝我翻了翻眼皮:“去吧,以后自觉点儿,别让我不好交差!”

听这口气老鹞子好象对我很冷淡,是不是老辛又跟他说了我什么?我不管那一套了,去你妈的!再这么下去跟他妈老娘们儿有什么区别?爷们儿从今往后不跟你们瞎逼搀和啦!老鹞子见我过来,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象是故意让我过不去,我闪了一下,侧着身子进去推我的饭车,老鹞子乜了我一眼,悻悻地回了值班室。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想起在看守所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要把老鹞子砸趴下,自己取而代之,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自己是那么的不自量力。现在我是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以前的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在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在这种人吃人的环境下,我还能舒适的生存下去吗?想起老鹞子阴冷的眼睛,想起老辛深邃的面孔,我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推着饭车往外走的时候,我听见老鹞子在值班室里大声地呵斥大虎。
刚走出监舍大门就看见药瓶子站在门口跟内管的老苏在说话,我吆喝了一声:“药哥,今天有空出来啊,老没见着你了。”
药瓶子过来跟我握了一下手:“老四,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行,活着。”
“哈哈,就是,在哪儿都是活着……有事儿言语一声啊。”
“行啊,哪天我去看你,咱哥儿俩好好聊聊。”

本来我已经停下了脚步,想要回去给他拿包烟抽,转念一想又推起了车子,咳!人家药瓶子比我过得好多了……刚走了两步,药瓶子追上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老四,我们锅炉房昨天放了一个!直接就卷铺盖回家了。”

“咳,药哥,”我没停,接着走,“眼馋了不是?他走他的,关咱们什么事儿?”
“你懂个蛋子!人家是改判以后直接走的,一开始这小子判了十五年呢。”
“真的?十五年就直接回家了?无罪释放?”
“无罪释放!”
“药哥,我是没门儿啦,要是我把原来的刑期打完了,后面的再来他个无罪释放还差不多,再怎么说我也有罪啊。”
“老四,反正我总觉得你这事儿绝对是改判的口子!”

分完了饭,我简单把饭车刷了一下就到墙根下面壁去了,很自觉。三三两两出来溜达的伙计,不时过来开两句玩笑:呵呵,老四不愧是当兵的出身,面壁都站得倍儿直。我也无心答话,心想:站不直能行嘛,想折腾我的人不知道在哪里盯着我看呢。林武过来了,站在我旁边抽了三根烟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很难受的样子,我说:“林哥,你一个人在屋里呆不住吗?呵呵,你想替我面壁是不是?回去吧,到点了我就回去陪你聊天,你快要走了,我有些事儿还想请你在外面帮我干呢。”

林武叹了一口气,怏怏地说:“你说你这都弄了些什么事儿嘛……唉,活着真难啊,我真希望你能早点儿出去,你好象不大适合在这里活。”

这叫什么话?谁适合在这种吊毛地方活?我苦笑了一下:“林哥,我看你是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你这还没出去呢,脑子倒先愚了……走吧走吧,到点我回去再跟你聊。”

林武摇晃着脑袋走了。由于今天这觉睡得足,我感觉很精神,一直保持立正的姿势站着,大虎远远的看着我,不住地傻笑,估计他一定很佩服我,他会想:瞧瞧俺四哥这身板儿,麻杆儿不换!这要是扛回家去,用来扎篱笆肯定整壮,齐刷刷的往那儿一杵,不羡慕死俺村里的人才怪呢……一般会有那么十个八个的大姑娘见天来我家门前探头探脑,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然后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当天就找了媒人来说媒……村里的光棍们生气了,躺我门口一大片,要死要活的。

直挺挺地站到了睡觉的时间,我还是没感觉到累,只是脚后跟有点疼。
老鹞子吆喝完了睡觉,踱过来问:“老四,渴吗?渴了就回去喝点水。”
我说:“姚哥,那倒不必了……睡觉时间到了,你看,我是不是应该回去睡觉了?”

老鹞子摇了摇头:“不行啊老四,杨队说让你站到十二点,我不敢破这个例呀。”
操,以前你怎么就敢破这个例了?我不再要求了,熬吧。

老鹞子一走,我就在地下蹲下了,听见走廊上踢踢踏踏有人走过的声音,好象是去了值班室,我头也没抬,心想:忙你们个鸡*巴去吧,爷们儿不跟你们玩儿了。闭着眼睛想我的申诉,想着想着就有点儿犯困,耳边忽然响起了我小时候听过的歌: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呐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

“老四,”老鹞子在推我的肩膀,“起来,不用面壁了,去我屋里我问你个事儿。”
“姚哥,有啥事儿你就在这里问得了,我不想搀和那么多人。”我蹲着没动。

“呵呵,老四你真好玩儿,这叫什么搀和人?我屋里没什么人,就老辛自己,”老鹞子过来拉我,灯影下的影子悠忽一晃,像一个寄居在他身上的幽灵,正跃跃欲试准备扑上来咬我,“别想多了,其实,我也不想再搀和什么事儿,这不,人家老辛非让咱们把事情说个明白……你去把宫小雷也叫来,大家一起做个证,完了就没事儿了,省得整天心里别扭。”

我大惑不解,到底他妈的什么事儿还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关宫小雷屁事?我刚要开口问问,老鹞子摆了摆手:“老四,你也别瞎打听了,具体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去了咱们不就整明白了?去吧去吧。”

“那也叫上林武吧……”我站起来。
“叫他干什么?人家要走了,少牵扯他……再说,人家老辛跟他的事儿早就掰扯明白了。”
“到底什么事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就去,我还不信你能把我吃了!说明白了也好,别他妈整天拿我当膘子耍……我转身去了宫小雷他们组。宫小雷正睡得如同死猪,嘴角的哈喇子流得老长,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放着一个带笛子音的屁。我过去伸手推了推他的脑袋,宫小雷转头一看,连忙问:有事儿吗?我摆了一下头:“穿上衣服,我在门口等你。”

出来的时候,老鹞子站在值班室门口,用手指了指里面,那意思是让我一会儿跟宫小雷一起进去,我冲他点了点头,踱到窗前漫无目的地望外看。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景物影影绰绰,隐约看见不远处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在惨淡的月光下忽悠忽悠地往前跑,越跑越模糊,在模糊的尽头,黑夜显得如此沉静深远,老谋深算。

大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小声说:“四哥,你是不是找公鸡精?这小子真他妈的欠揍……”
“滚你妈的!”我踹了他屁股一脚,“大人办事儿,小孩滚远点儿!”

宫小雷披着衣服出来了,边揉着眼睛边冲大虎晃了晃拳头。
大虎连忙闪进了值班室。

“四哥,找我什么事儿?”
“小雷,”我轻声说,“可能是我连累你了,老鹞子和老辛找咱们问话呢。”
“去他妈的,这帮傻逼又要找事儿,我不去!”

我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怕什么?去了再说,咱做什么事情明明白白,不怕扯逼的!”
宫小雷悻悻地跟我来到值班室门口,大虎一把拉开了门。
里面烟雾缭绕,人不少。

里面好象有五六个人的样子,老辛半躺在老鹞子的铺上,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对大虎说:“把门关上。”
宫小雷问:“辛哥,关门干什么?”

“没事儿,”老辛说,“别人都睡了,咱们在这里说话光影响人家睡觉。”
“呵呵,我还以为哥哥们这个阵势要打人呢。”宫小雷摸了摸后脑勺。
“你可真能胡寻思,哪能呢?打劳改都不容易的。”老辛欠了欠身子,“抽烟就过来卷啊。”

我一一跟他们点了一下头:“哥哥们都来了?”
坐在里面的一个中年胖子向我招了招手:“老四,来,靠我这边坐。”

我忽然感觉有点儿不大对头,如果真是要问明白什么事情的话,叫这么多人来干什么?我边往后退边说:呵呵,我先不进去坐了,我回屋拿包好烟给哥哥们抽。老鹞子上前一步挡在了门口:“老四你就别忙活了,姚哥这里的烟不比你的差。”话说得尽管轻松,但在我听来有一股森森的煞气。

怎么像参加鸿门宴?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去了,笑了笑,伸手拖过了一个马扎:“哈哈,姚哥真义气,那就先抽你的吧……哎,辛哥,咱是不是先把事儿处理了再说?”我不想久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走出这间阴森森的房子,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旁边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忽地站了起来:“你他妈的活腻歪了?你还敢让辛哥先说?”

我认识他,他是以前大膘子的师兄,平常也没见他跟老辛怎么来往,只知道这个人很寡言,好象没什么朋友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才猛然觉察到,原来他跟老辛的关系很不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跟他发生冲突,我冲他笑了笑:“魏哥别上火呀,你先坐下,听我说嘛。”

魏哥没有动弹,歪着脑袋很轻蔑地看着我说:“告诉你朋友,今天你既然来了,不把事情整明白了,你就别想活着出这道门!”这话听得我心里惶惶的。
中年胖子起身拉他坐下,笑眯眯地对我说:“老四,你别紧张,事儿说透了就回去。”

我能不紧张吗?就冲你们这个架势,什么事情能说得透?不行,我还得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这不是一个说理的地方……低头卷着烟,我偷偷瞄了宫小雷一眼,宫小雷好象是懵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劲儿地问老辛:辛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辛眯着眼睛看他,也不说话。我拉了拉宫小雷:“小雷,你先坐下,让辛哥问你。”

“我他妈干什么了我?好好,你问吧。”宫小雷颓然坐在了地下。

“宫小雷,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应该明白,”老辛坐了起来,“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儿?我先问你,你跟别人说老四早晚要把辛明春砸趴下,他要上来干积委会主任这话吗?”

“辛哥,你这不是冤枉我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宫小雷激动地站了起来,转向老鹞子,大声问道,“光明,咱俩一起在看守所那么长时间,我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老鹞子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下:“别说余外的!你就回答一个字,有还是没有?”

这时候我倒有点紧张起来了,手里的旱烟洒了一地,将宫小雷扒拉到身后,尽量让自己沉静下来,哑着嗓子对老辛说:“辛哥,我不管宫小雷说没说过这句话,我就想问你一句,这话你也信呀?”

老辛冲我摆了摆手:“老四,你别冲动,我要是信了,我他妈早干挺你了,现在我是在问他。”
宫小雷猛地站了起来:“我操他妈的,这是谁这么害我?我要是说这话了……”
话还没说完,魏哥一把就掐住了宫小雷的脖子:“弄死你!”

宫小雷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外掰,魏哥一抬膝盖顶在了宫小雷的肚子上,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去拉魏哥,还没等站利落,脖子就觉得猛然一紧,好象是有人在拉我的衣服领子,我咣地一声倒在了地下,眼前立刻闪过来一只大脚,我感觉好象被一块巨石砸中了,猛地往后翻去!两耳嗡嗡作响,我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我蜷缩在墙角,鼻子里汩汩地往外淌着鲜血,大虎跪在地下用毛巾不住地给我擦着。
宫小雷抱着我,转回头去压低声音说:“哥哥们我求求你们,别打老四,不关他的事儿,有什么事情都冲我来吧。”

大虎一毛巾抽在他的脸上:“冲你来怎么了?就应该砸你个吊操的!”
我拉了大虎一把,大虎忽地站了起来,朝我瞪着眼睛大声说:“还有你!你就怎么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永远站在姚哥的一边!谁跟姚哥过不去,我就跟他斗争到底!”

呵呵,你又不是我亲弟弟了?我不想再搭理他了,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刚才是谁踢了我一脚?这一脚的力道我感觉是老辛……我该怎么办?奋起还击?那无非就是找死……跪地求饶?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心里似乎没有了主张,只有无尽的恨……老辛,我不会就这么跟你算完了的……我推开宫小雷,费力地坐直了身子:“辛哥,你继续问,我来回答你。”

老辛笑了:“哈哈,你的鼻子怎么破了?刚才是谁打你了?”
魏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把闪着冷光的刀子,嗖地插在桌子上:“我打的!”
我瞟了还在簌簌颤抖的刀子一眼,彻底的放弃了尊严,冲他一笑:“魏哥,你在火头上,我不记恨你。”转头对老辛说,“辛哥,你接着问吧。”

老辛又倚回了被子:“老四,没你什么事儿,大虎,给你四哥洗把脸。”

大虎好象是被那把刀子吓傻了,迟迟地不敢动弹。魏哥忽地扑上去,朝大虎的肚子就是一脚,大虎一声没吭,蹭着墙皮慢慢蹲在了地下,魏哥顺手抄起立在门后的一块木板,一下接一下地在他的背上抡了起来。伴着噗噗的声音,大虎无声地抽泣着。一屋人鸦雀无声。

“好了老魏,”老鹞子夺下了魏哥的木板,把他推回床铺,过来摸了摸我的脸,“老四,让你受委屈了……他妈的刚才这是谁干的?真他妈不长眼睛……好了,辛哥不是也相信你了吗?这里没你什么事儿,都是公鸡精这小子嘴不好!公鸡精,你还不承认吗?”

宫小雷睁开浮肿的眼皮,冲老鹞子苦笑了一下:“我承认,我全承认。”
老辛蹬了蹬床帮:“承认了就好,你先回去吧。全给我滚蛋!老四,你留一下。”

我长吁了一口粗气,哥哥,你终于扯完了蛋啦!

老魏从桌子上拔出刀子,掖回了他的腰带,经过我的面前时轻声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大虎还在磨蹭,老鹞子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值班去!”
我把脸转向窗外,外面黑得一塌糊涂,落满尘土的玻璃映出我朦胧的脸,像一个忽隐忽现的幽灵。

老鹞子在拖着地板,老辛冲我招了招手:“老四,你过来。”

我机械地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老辛坐起来,把腿盘在一起,递给我一根烟:“老四啊,刚才实在是对不起,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在一起都挺不容易的……可是你有些事儿办得是不是也有些过火?你是一个聪明人,这还用我来提醒你吗?好了,让我看看你的鼻子……我操,老魏这个傻*逼怎么下这样的黑手呢,你看看你看看,还在出血呢。”

他的这些举动,让我万分的恶心,一时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只好随口说:“没事儿,没事儿,他又不是故意的……辛哥,我还是弄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鹞子停下了擦地,把拖把支在门上,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呵呵,杨队的小狗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可我并没有在杨队面前说你老辛什么坏话呀!难道是杨队向他暗示了什么?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座高楼轰然倒塌……老辛还在眯着眼睛笑:“老四,别听光明瞎说,我还真没拿这个当回事呢,我就是觉得你最近拿我不当哥哥待了,随便提醒提醒你罢了……咳,谁知道又让你吃了亏,我会收拾老魏这个混蛋的……他妈的,敢打我兄弟,幸亏我还在旁边拉着。”

这番兔死狐悲一般的逼话,我听得犹如吞了无数只苍蝇,恶心得要命,脑子也乱成了粪坑……不管是谁打的我,我就认准你了,我要报复!我不会就这样受了你的侮辱。我傻笑了一声,摸了一把脸:“嘿嘿,辛哥,我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吧?我觉得发木呢。”

老辛扳过我的脑袋,仔细看了一会儿,挥挥手说:“还行,你抗‘造’着呐,除了鼻子有点发红,逼事没有!哈哈,你看这事儿闹的……好了,回去好好歇着,明天我跟杨队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你早点儿结束面壁,我还等着你照应我呢。”

老鹞子坐到了我的旁边:“咳,老四,本来我也想问你个事儿,看你遭了这么个罪,我又不好意思问了……得,你别记恨姚哥就行。”

还有事儿?不行,我得都弄明白了,省得你们再找我麻烦。我说:姚哥,还有什么事儿?咱们一遭儿把他解决了,要不我睡不踏实。老鹞子蹬了蹬对面的床铺:“那么老辛你问他吧。”

老辛哈哈大笑:“去你妈的!都是林武这个半膘子闹的,他说是你说的老鹞子捅咕侯发章贴你的大字报!这事儿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是我让他贴的,没有你姚哥啥事儿!”

妈的,还是这些鸡巴事儿!我头痛如针刺,拔脚就走。
老鹞子在我身后笑道:“老四,对不起啊。”

刚走出值班室,就听见黑影里大虎在轻声啜泣,我头也没回,直接就奔了厕所。
这泡尿憋得我像是要从眼睛里尿出来一样。

“四哥,你来一下!”宫小雷忽地从黑影里窜了出来。
“你不睡觉,在这儿藏着干什么?”
“四哥,我咽不下这口气去!”宫小雷手里拿着一根拇指粗的铁棍,用力在我眼前晃了两晃,“今晚我要去严管队!”

我劈手夺下了铁棍:“你疯了?!滚回去睡觉!”
宫小雷呼哧一声蹲在了地下:“四哥,为什么?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跟这帮人是玩不得暴力的,眼下更不是报仇的机会,我拉他进到厕所里头,低声对他说:“小雷,慢慢来,总有报仇的那一天……”

“哈哈,二位,聊得挺热乎嘛。”老鹞子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着。
“热乎什么?姚哥,管怎么我也得安慰安慰我兄弟吧?”我连忙把铁棍藏在了身后。
“那是,那是……小雷,没办法,我也没想到老魏能打你。”

宫小雷盯着老鹞子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回到屋里,刚想躺下,林武翻个身问我:“老四,刚面完了壁呀?”
我躺进被窝,轻轻蒙上了脑袋:“哦,刚面完。”

“刚才做了个梦,一个美女让我好一顿收拾,真过瘾。”

是啊,刚才我也让人家好一顿收拾呢,也很过瘾……忽然地就有一种悲哀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在被窝里大睁着眼睛,抑制着即将流出来的眼泪……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林武,让林武跟我一起趁他们睡着了的时候,一个一个的去“摸”他们!可是,那样我又能得到什么?那将又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彻底感到了深深的无助。

墙上的挂钟一下一下地走着,听起来是那样的空洞。

早晨在车间里分饭的时候,老辛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乐呵呵地跟我寒暄:“嘿,老四,今天的馒头大啊!”

大,我的鼻子也大,让你这个傻逼给踹的……我笑了笑:呵呵,再大也没有家里的好吃呀,等辛哥和我都回家了,我去辛哥家里吃老娘做的去。老辛边扒拉着馒头边说:是啊,还是老娘做的饭好吃,唉,好几年没吃老娘做的饭啦。宫小雷提溜着饭桶在一旁嘟囔道:“是啊,谁没有娘啊……娘好啊,娘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没有娘就没有儿子……咱都是娘生的,可有些人好象是从他娘腚眼儿里拉出来的。”

老辛回头笑道:“哈哈!公鸡说话好玩儿……你肯定不是在骂我。”
宫小雷自己往桶里舀着稀饭,也不抬头:“啊,是啊,想什么是什么,想找骂也差不多。”

听这意思,宫小雷想找事儿!我连忙四下看了看,除了几个啥事儿不懂的新犯人,老辛的哥们儿都不在眼前,我心想:行!一起事儿我就拉偏架,先让老辛吃点亏再说,至于以后的事情我再慢慢掂对,大不了我去严管队躲着,再说,有庞队罩着,结果是个什么还不一定呢。我装做没有听见,继续跟老辛打着哈哈:“哎,辛哥,这季度都谁减刑呐?”

老辛好象也在假装没听见宫小雷说什么似的,咬着馒头说:“谁知道呢,反正我差不多。”

宫小雷还在闷头舀着稀饭,最后的一勺子太满了,哗地往桶里一倒,溅出来的稀饭喷了老辛一裤子。
这就开始了!我顿时紧张起来。
老辛往旁边闪了闪,掸着裤脚哈哈笑了:“公鸡,你可真向着我啊,哈哈,让我的裤子也吃饭啊你。”

我真的很佩服老辛的“抻头”,这他妈跟你昨天晚上哪是一个人呀!我的心里越发得惶惶起来,这哪里是一个人呢?简直是个变成了精的狼!就我这脑子怎么可以跟人家抗衡呢……我渐渐打消了刚才的念头,刚想收拾饭车回去,突然宫小雷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我操你妈!我吃了一惊,连忙倒头来看宫小雷,宫小雷双手抱着一只脚,单脚跳着,挥舞着手里的饭勺子朝老辛冲去:都他妈的别活啦!拼了吧!老辛一步闪到饭车后面,大声嚷道:“把勺子放下!你怎么动手打人?”

我有点儿发蒙,下意识地拦住宫小雷:“你怎么了?”

“操*他妈,他拿脚跺我!”宫小雷急速地往后看了一眼,挥起饭勺向老辛砸去!
老辛边围着饭车转圈边大声喊着:“不好啦!打死人啦!宫小雷闹狱啦!”

车间里忽地窜出了不少人,老魏首当其冲,一挽袖子扑上前来。
我顾不得多想,迎着他就过去了:魏哥!他们是在闹着玩儿呢,千万别起事儿!
老魏往旁边一闪:“滚开!我他妈的砸死他!”

旁边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老魏拼命地扒拉着众人,我横着身子反复地去挡他……正在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忽听老辛杀猪般的嚎叫了一声:打死人啦!我慌忙回头一看,见老辛抱着脑袋往队部的方向狂奔,宫小雷提着饭勺子紧紧地跟在后面追赶,老辛的头上好象是出了血,我的心咯噔一下:坏了!宫小雷算是死定了。老魏一看这个阵势,一把将我拉到了一边:“老四,刚才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起初他俩在这里斗嘴,以后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没看清楚。”
“好,你猛!”老魏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想玩是吧?爷爷我今天就陪你玩个够!”

“呵呵,这叫什么话,”我笑了笑,递给他一根烟,搂着他的肩膀挤出了人群。

坐在花坛沿上,我心平气和地说,“魏哥,有什么意思呢?真想玩有在劳改队里这么玩的吗?我知道你人很义气,可我在辛哥身上也没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消消火再说?没什么过不去的。”

老魏把烟放在鼻子下面来回蹭着,沉默了一阵,回头看了看还在恋恋不舍地往我们这边打量的人群,叹口气说:“不是我想找事儿,老辛那么好的人,你们这么对待他,我看了不服气!你说你们在背后这都捣鼓了些什么事儿嘛!”

看来这也是个没长脑子的主儿!老辛在拿你当枪使呢……我笑了:“魏哥,你误会我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全他妈扯淡!好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说,这事儿你打谱怎么办吧。”

“我不会放过宫小雷的!你要是不服气,咱就走着瞧!”
“那好,我服气……我还是这句话,你们想怎么样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头搀和什么事情。”说完了,我想:孩子,你就等着吧,呆会儿我就收拾你。

“老四,我希望你不要在里头搀和,没好处!”老魏把烟按在花坛里,起身走了。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冲看热闹的人挥了挥手:“伙计们都看什么呐,战争结束了!”
看热闹的一哄而散。
我蹲在饭车上刚点上烟,老辛捂着脑袋从队部里出来了:“老四,杨队找你!”

我连忙跳下饭车,迎着他走过去,老辛把手从脑袋上拿开,很冤枉的对我说:“老四你看看,宫小雷还跟我来真的呢……真他妈的小心眼儿。”

我凑上去一看,老辛的额头上开了一个月牙型的口子,还在往外冒血,好象是饭勺子磕的,我掏出一张手纸给他按在脑袋上:“辛哥,这是何苦呢?闹玩儿也闹得太过分了。”

老辛苦笑了一下:“呵呵,谁说的不是?这小子嘻嘻哈哈办真事儿……真他妈劳改油子!老四,见了杨队我希望你不要叨叨别的事情,越叨叨越麻烦……反正,反正这里面的事情你比我清楚,事儿弄大了对谁都不好,我是为你考虑,该怎么办你自己酌量着来。”

这个不用你嘱咐,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推着老辛的后背,边往车间走边说:“我有数,再说我也没看见什么呀。”
老辛站住了:“老四,刚才这事儿不用你看见什么,大伙儿都看见了,我是说……”

你是说你昨天晚上干的勾当是吧?这个我更有数!我又推着他往前走:“辛哥,除了这个,我就更不知道别的事情了,这几天我就是面壁睡觉再面壁再睡觉,逼事儿没有!”


队上的几个队长都在,宫小雷蹲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下面,把一张纸垫在膝盖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了,抬头对杨队说:“今天的事情不关胡四的事儿!刀子在谁身上胡四知道!”

刀子?我的猛然脑子一懵!他妈的你想害我呀?口子不是你这样掂对的!你没看见全体队长都在这儿吗?我前脚说了什么后脚人家就知道了!我反问了他一句:“你别乱嚷嚷,什么刀子?”

宫小雷似乎很诧异,瞪着疑惑的眼睛问我:“老四,昨晚的事儿你忘了?”
杨队朝他的肩膀上踹了一脚:“给我夹闭着嘴!”回头对正要往下蹲的我摆了一下头,“你不用蹲了,到里屋来。”

关紧了房门,杨队指了指地下的一个马扎,示意我坐下,然后摸着下巴问我:“胡四,开始谈话以前我先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还跟我玩劳改油子那一套,我立马送你去严管!你最近‘作’得不轻啊……好,我开始问你,刚才是谁先动的手?”

这事儿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知道瞒也瞒不过去,索性斩钉截铁地说:“宫小雷!”
杨队似乎很满意:“这就对了嘛,好!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再问你,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在这个新中队里,我不允许有一丁点儿的暴力行为发生!”

这我早有打算,对于老辛我是不敢轻易说他什么的,杨队跟他的关系不是我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没准儿我这口子一乱,倒霉就要开始了呢,眼下我需要的就是装逼!我得慢慢来,俺爹说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呢……但那两个傻*逼就不一样了,那是两个“小拾草的”,我此时不收拾他们还等什么?难道还等着他们给我“上菜”不成!我抬起头来,一脸诚恳地说:“杨队,我知道宫小雷肯定跟你汇报了这件事情,所以我也就不隐瞒你了。是这样,昨晚我面完了壁以后,就去姚光明屋里喝水,正好辛明春他们几个也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一个叫老魏的就把宫小雷给打了……”

“打住!你不要跟我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情,我问你,宫小雷是怎么去的值班室?”

“咳,你瞧我这脑子,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那个姓魏的说宫小雷说了老辛的坏话,让我去他屋里把他叫过来对质的……这不,说了不到三句话,老魏就动手了,还有一个胖子连我也给打了,鼻子也打破了,幸亏老辛一直在旁边拉着,要不非出事儿不可……本来,我想跟你汇报这件事情,结果我一寻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破了鼻子嘛,我不想给政府添麻烦了,再说,我也没受多大的伤,这事儿全是误会。”

杨队皱着眉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轻声问:“就这么简单?”

我故做思考状,搓着头皮说:“好象那个姓魏的,还拿着一把刀子要捅宫小雷……这个,我再想想,对!是拿了一把刀子,明晃晃的很吓人,让老辛给夺下来了,那把刀子真吓人啊,劳改队里有这玩意儿可真危险……然后?然后老魏把刀子揣腰上回去了……这事儿辛明春和姚光明应该看见了,哦,大虎也在那儿呢。”

杨队忽地站了起来:“于队!进来一下!”
我心里那个踏实,哈哈!魏小子,这会儿你叫我爷爷我也饶不得你啦!

于队板着面孔进来了,杨队一拍桌子叫道:“好了,落实了!你马上带积委会的人去监舍查找凶器!找到了就砸魏长兴严管!先去车间给他砸上捧子!快,别让他狗急跳墙!对了,先不要让辛明春知道这件事情。”

“什么事儿?”我大声插话说,“我可不知道刀子什么的啊。”
于队嗖地抢了出去,外面的一个队长吆喝道:“于队,我跟你一起去,带上捧子!”

杨队递给我一杯茶水,朝我猛力点了一下头:“胡四,好样儿的!就应该大胆的站出来跟坏人坏事做斗争!你回去以后不要跟别人乱说什么,你们昨天的事情我大概问了个明白,希望你不要不相信政府,政府坚决不允许搞这套私设公堂的把戏,不管他是谁!好,你先回去吧,回去继续面壁,你的事情跟这个是两码事儿,再面两天壁就轻装上阵。”

我还没完呢,我装做很害怕的样子说:杨队,那个胖子不会再找我什么事儿吧?杨队笑了:“哈哈,你啊你,你就不能像个男人样吗?胖子我让他陪你面壁去!你顺便去把他给我叫来,我再问问他,他妈的,这事儿还没完呢。”

我连忙摇头:“杨队,我不能去叫他,我这一去叫,他还以为我跟你告他打我呢。”
杨队摆了摆手:“就你聪明啊?好,一会儿我带他回监舍!”

好!你一去监舍,这口子就乱啦!起码老鹞子不会怀疑我“点眼药”了。

走出里屋的时候,一个队长正给宫小雷上捧子,杨队过去捅了宫小雷后背一拳:去了严管队就好好的反省一下!他妈的,亏你还是我手下的老犯人呢,真不给我壮脸!宫小雷嘟囔道:“杨队,你也真好意思的……我可是从四车间一直跟着你干的,这就砸我严管啊……哎哟,老逼辛真会玩儿!什么时候踢了我的蛋子呢?哎哟。”

杨队没有搭腔,冲我吆喝道:“你站在旁边看什么?也想去严管队吗?”
我给了宫小雷一个坚定的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叫着盘桓在我的头顶,很兴奋的样子。刚走到车间门口,于队和另一个队长就押着老魏出来了。老魏脸色苍白,挣扎着晃开于队揪住他衣领的手,转过头来,疑惑地盯了我一眼。我冲老魏点了一下头:“魏哥,怎么回事儿?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老魏反手戴着捧子,弯着腰扭了扭身子,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含含糊糊地说:“怎么回事儿……谁知道呢?这就要砸我严管呢……我干什么了我?很法西斯哦……”

我走过去,给他整理了整理被拉扯得有些变形了的衣服,轻声说:“魏哥,稳住架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严管才到哪儿?反正都是打劳改,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打。哎,是不是因为刚才你要打宫小雷的事儿?”

“我没打他呀,”老魏大声说,“我就是打了他,还至于这样嘛!”
“魏哥,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话!”我瞥了于队一眼,故意提高了嗓门,“不管怎么说,打人也不对嘛!你还吆喝着打什么打?难道政府还支持打架的嘛!”

看来老魏还就是有点儿缺脑子,支棱着脖颈,瞪着我说不上话来。于队上前推开了我,揪着老魏的衣服往前拖去。看着老魏的背影,我嘿嘿笑了,活该!昨天晚上你差点儿把你大爷我吓死呢……我迈着惬意的步子溜达进了车间,车间里隆隆的机器声震得我的耳朵阵阵发痒。看着犯人们忙碌的身影,我暗自庆幸,嘿嘿,一样的劳改,尽管我脑子遭了点儿罪,但我现在的身份可比你们强多了,我不但可以少干活儿,我还可以按时充充大头什么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起来……呵呵,咱是一等劳改,就这么保持下去,这劳改也不是那么很难打的。转到老辛床子的时候,老辛正站在床子后面发呆,我吆喝了一声:“嗨!辛哥想什么呐!”

老辛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咧着干燥的嘴唇冲我笑了笑:“你没回去?”

大哥哎,我那么没脑子?杨队一会儿回去调查事情,我回去让老鹞子他们怀疑我呀!再说,这阵子没准儿监舍里闹翻天了呢,老魏一看自己的刀子被搜出来了,说不定穷凶极恶狗急跳墙了呢……我也笑了笑:“哈哈,好长时间没来看看伙计们了,我胡乱转转,不急着回去。”

老辛走出来拉着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象心不在焉地说:“这一阵子,杨队又开始整顿狱内秩序了,刚才我看见于队把老魏提走了,好象是要送严管队呢……唉,打什么架呢?肯定是刚才老魏要帮我打宫小雷,这才出的事儿。”说完偷偷扫了我一眼。

哥哥,你还别跟我玩儿这一套!兄弟我脑子还没让你那一脚踹糊涂了呐,想套我的话?玩儿去吧!
我也跟着他叹了一口气:“唉!整天整顿……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老辛仿佛一下子年轻许多,一把扳过了我的肩膀:“兄弟,要坚强!咱们总归会有出头之日的!他妈的,我就不信我还出不去这个大院了!老四,你听好了,哥哥这次肯定能减他个三年两年的,只要这把给我减了,我再好好活动活动,没准儿再呆上两年就出去了!到时候,咱哥儿俩在社会上好好交往着,大干他一场,像林武说的那样,咱把青春给他找回来!”

这话要是搁在几天前,我肯定会被他讲得热血沸腾,可现在我怎么听怎么觉得难受,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一抖搂身子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自顾自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睛抽了一气,方才打个哈哈说:“呵呵,辛哥说得有道理,将来我要跟着辛哥在社会上闯荡一番,说不定咱也能混成个大款呢,到时候想什么来什么,那叫一个痛快。”

“就是,在这里咱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来啦!”老辛的眼圈忽然有些湿润了,嗓音也变得颤颤的,“操!凭我堂堂的大春,今天竟然掉这么个底子,让一个小混子给砸了!”

“辛哥,”我安慰他说,“那叫什么砸呀?不就是一勺子的事儿嘛,你不是还打了他的蛋子一个‘偷捶’的嘛……我不信你真吃了亏。再说,你还不是让着他?真‘造’起来,他那么十个也不是你的个儿呀!刚才,我在队部看见杨队给他上捧子了,估计要砸严管呢……”

“砸个逼严管算什么买卖?老子……”老辛突然打住不说了,冲我挥了挥手,“咳!老四,你别笑话我犯小人,哥哥我劳改劳得都快要成了膘子了……算了算了,提起这个来我就难受。老四,你能不能跟我说个实话,老魏到底是因为什么被他们押走的?”

为什么?你还真以为我是一个记吃不记打的猪了吗?兄弟我记仇着呐,尽管我不会让你生不如死,起码我也要让你记着我胡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我受够啦!从进看守所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间断的被人欺负,上到政府下到犯人……不想了,我要报复!我要讨回做人的尊严!老魏为什么被押走的?因为他拿刀子要行凶!我会告诉你吗?我告诉了你,你又有理由找我麻烦了……我握了握老辛的手,一脸真诚的说:“辛哥,请你相信我,我要是知道他为什么被押走的,我能不告诉你?我这儿也纳着闷儿呐。”

老辛斜眼看了看我,低声说:“也许是他干了别的事情……但愿别牵扯上我。”

“辛哥,怎么会呢?老魏又不是膘子。”
“呵呵,老四你不知道啊,那才是一个大膘子呢……”
“辛哥真能闹,人家魏哥昨天还帮你说话呢。”
“他帮他妈了个逼!我不当这个破官儿,他‘点’着我是谁?全他妈势利眼!”

这些“逼话”话说到这里,我一句也不想再听下去了,这都是一些什么玩意儿?!
我讪笑着拍了拍老辛的手背,转身走出门去。
外面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耀得我差点儿张倒。
推着饭车在空地上转了两圈,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慢悠悠地往监舍走去。路上碰到一个原先在入监队时认识的伙计,还没等我跟他打个招呼,那伙计就跑了过来:“嘿!老四,老没看见你了……哎,你知道‘打地磙子’的事儿了吗?”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来谁叫“打地磙子”,那不是整天跟在董启祥后面耷拉着眼皮,伺机给祥哥拿腰的那个“木逼”嘛,他有什么事情关我屁事,我随口问道:“他怎么了?”

那伙计一拍大腿,尖声嚷道:“咳!老四你的消息可真是太不灵通啦!打地磙子人家回家啦!你猜怎么了?三年改成了一年!就这,他还多打了将近半年呐!好家伙,走的时候那叫一个气势,啥都不要了,把手就这么一挥:哥们儿,社会上见!穿着一身春秋衣像飞一样地滚蛋了!你瞧瞧,我这身衣服还是他留给我的呢……”

这话听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把饭车支下,急匆匆地问:“哪个法院给改的?”

“南市的!南市法院真办事儿!我们车间都改好几个了,你听我给你数数来,有……好好,你不听算了……哎,老四,你不也是南市判的吗?你没申诉啥的?”
“我申了,没人管。”我说。
“嘿嘿,不到时候!人家法院也忙呢,判的时候忙,改的时候更忙!前几天,我听他们说,法院里专门成立了一个改判小组,就是要给咱们这些冤死鬼们伸冤的呢。”

操,管你成立什么呢,别忘了我就成,我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慢慢等着吧。”
路上,不断的听到喜鹊叫,随着叫声,我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了一丝淡淡的曙光。

走到监舍门口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除了林武扯着狼一样的嗓子在唱《社会主义好》以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我大声咳嗽了一声,大虎颠颠的跑过来给我开门:“嘿嘿,四哥回来了?刚才我和姚哥还念叨你呢,姚哥说要给你做龙肉吃。”

得,你们别跟我玩这套二八毛,爷们儿明白着呐,肯定是看见老魏的狼狈相,老鹞子又要玩儿怀柔术了……他妈的,你再会装逼老子也要继续玩儿你!我把车把往大虎手里一杵:“亲兄弟,推厕所里给我刷刷,刷干净了我赏你!”

“好嘞!俺四哥真疼我。”大虎倒退着拉车去了厕所。

林武见我回来了,哈哈大笑:“咬人的狗不露齿啊!老四干得漂亮!”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一楞:“别胡说八道,咬什么人?”

林武拉着我进了我们屋,一把将我推到床上:“你是真信不过我林武啊,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你想玩独的啊你,管怎么也让我临走找点儿乐趣啊……”

“林哥,看这样子你知道的不少啊……呵呵,说说看,你都知道什么了?”
“老四,别跟我打马虎眼,”林武扳过了我的脑袋,仔细地看我的鼻子,“咳,逼事儿没有!哈哈,我还以为你的鼻子粉碎性骨折了呢……那多好?让老逼辛跟我一样也加上个一年半载的!哦,还不知道是谁打的呢……操,谁打的也应该记在老辛头上!咱不是膘子。”

“呵呵,无所谓,”我过去把门关上,把手指放在嘴巴上比划了一下,“嘘,别让老鹞子听见……”

“看来你还是有点怕他!”林武捣了床帮一下,大声说,“老鹞子也快要完了,刚才让杨队好一顿训斥,刚帮着老魏搬着铺盖去了严管队了,这会儿不在家!来,跟我说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妈的,这帮膘子想造反吗?我帮你出气!”

事情到了这般时候,我再藏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半躺在床上,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简单跟他说了一番,林武发怒了:“妈的!老逼辛也忒黑点儿吧?这不是私设公堂是什么?他敢跟咱哥们儿玩这个!不行,他回来我得去砸他!”

“咳,砸什么砸?再砸连你也走不了啦!”我忽地坐了起来,“你想想,老辛就那么轻易的让你砸吗?不说你还打不过他,就是他不还手,光用脑子玩你,你就别想痛快着出去了……”

“我怕个逼!”
“好好好,咱先不说这个,你跟我说说,刚才监舍里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于队和张队在老魏床底下搜出了一把刀子,立马把他干地下了,我还趁机踹了他好几脚呢,这小子软得像滩鼻涕,直叫我爷爷……淌着鼻血去了严管。”

嘿嘿,他也跟我一样!这又转回来了。
林武豪情满怀地瞪着我:“老四,你打谱怎么处理老逼辛?不行我先砸他一家伙?”

“没意思,光出事儿!”我靠近林武,轻声说,“林哥,这事儿我早有安排,我是这么想的,你不是快要走了吗?这个时候,你在杨队面前说什么都不为过,这么办,找机会去跟杨队说说老辛的为人,最好再给他编点儿反改造的话什么的,让杨队开始讨厌他,只要这一步达到了,那我就有时间跟他‘靠’了,早晚我会让他叫我爷爷的!”

“老四,你这招也够他妈黑的啊!”林武推了我的脑袋一下,“你这不是让我去干‘迷汉’们干的那一套嘛,呵呵,我林武打从来了劳改队就没干过这样的事儿!我就跟他玩明的!”
“怎么个明法?”
“砸货!”这声“砸货”声若驴鸣,震得窗玻璃哗啦哗啦一阵乱响。


“砸货?哈哈哈哈!”我起身关上了窗户,别把玻璃吓破了。
“砸货!”林武又重复嚷了一声,这声比刚才那声降了一个八度。

又他妈的吹牛逼!你怎么以前不跟他玩儿明的?和着要走了,你就扎煞起来了?我撇了撇嘴,回来坐下没有说话。林武见我表情不大对头,连忙冲我笑了笑:“嘿嘿,老四又笑话我充大头了啊……说说罢了,谁他妈砸谁呀。唉,这是个什么世道?你有能耐也得干憋着!像圈在笼子里的狼……我也明白这不是个打架的地方,真正打架不是两个人拼技巧和力气的,拼的应该是钱、是义气、是魄力!好了,等机会吧,我会给你出气的,相信我。”

“那你同意我刚才说的了?”
“这个嘛……呵呵,行啊!我就当一回小人吧,这可是你教我的啊。”
“什么意思?你是在骂我是个小人吧?”

“老四,我告诉你!”林武忽地站了起来,“小人也不是不可以当的!听着,人,应该有一百个心眼,九十九个是坏心眼儿,就他妈一个是好的!当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只用这一个好心眼来对待他,当别人对你‘下死把’的时候,你不用这九十九个坏心眼来待他,你就是一个彻底的膘子!说实话吧,我砸老辛并不全是为了你,我是看不惯他的伪君子做派!”

别的我没往心里记,我只记住了他关于“心眼”的分析,太有道理了,敢情俺林哥哥是个天才呢……嘿嘿,好,以后我跟老辛和老鹞子就用那九十九个心眼儿来战斗了。

“林哥,你别说余外的,我就当你是在帮我出气,我还得谢谢你。”
“你这样想,那也差不多,”林武看我的表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嘿嘿,老四,你希不希望哥哥我走的风光一点儿?我很在意这个的。”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说,“我能不希望你风风光光的走吗?可是在这个破地方,你就是想风光还能怎么风光?”
“老四,这你就不懂了,在这里也讲究排场!体面的人在走的时候都要喝个庆功酒呢。”

“还喝呀?!”一听这个我的头皮就有些发麻,“你就是拿来茅台,再把刘晓庆请来陪我,我也不喝啦!再出事儿,我就彻底完蛋了……哎,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呢?”

“嘿嘿,老四真精神啊,连话里有话你都能听得出来?”林武搓着刮得铁青的下巴,眯眼看着我嘿嘿笑了,“嘿嘿,老四,我对不起你,我做了小人了……我是个小偷。”

不好!我的钱!我连忙翻身下床,钻进床底摸我的棉鞋……完了,除了摸出一只臭烘烘的袜子来,什么也没有!我拍打着手苦笑了一声:“哥哥哎,我在你眼里是一丁点儿隐私都没有了……算了算了,这不算偷,谁让你是我哥哥呢……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林武把脚搬到床上,从袜子里掏出了年前接见时我姐姐给我的那一卷子钱,瞄了门口一眼,轻声说:“嘿嘿,老四,就你那点儿小脑子还想吃独食儿?咱是干什么的?咱是专门吃大户的!嘿嘿,我早就惦记着你这一百块呢……本来呢,我想自己‘密’了,到出监队办酒喝,谁知道这阵子也没有什么出监队了……嘿嘿,我是这么寻思的,就用这一百块给我办桌子‘滚蛋酒’,这次咱们不用求着老鹞子了,咱自己有房间!我想把本田大叔和老范他们叫来,哥儿几个痛快痛快,这次保准没事儿!我跟哥儿几个不是呆了一年两年了,有数!”

我还能说什么呢?同意呗:“林哥,钱在你手里,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说你知道了?钱是我大姐上次接见给我的!”
“你大姐漂亮吗?”
“废话!你没看见我长什么样儿吗?咱大姐美女一个!”
“嘿嘿,小舅子。”

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大虎在外面敲门:“四哥,我可以进来吗?”
我操!这小子也学谨慎了,我连忙示意林武把钱藏起来,大声说:“亲兄弟,请进!”

“嘿嘿,四哥,咱把饭车擦得铮亮,都能当镜子使呢……那什么,没事儿我回去?”
“你回去干什么?我还没奖励你呢,你过来。”

大虎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我站起来,瞄准他的裤裆,一脚踹了过去:“哥哥我奖励你!”
大虎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下,抬起头来,放声大哭:“四哥,你怎么了?我……我冤啊我!”

我转身从林武枕头底下摸出了当初老辛留下的半袋子旱烟,啪地摔在大虎头上:“四哥我守信用,奖励你!”
大虎擦了一把眼泪,双手收着洒在地下的旱烟:“四哥,你还是我的亲哥哥。”

等大虎收拾完了,林武朝屁股踢了他一脚:“滚吧,以后长点儿眼生!”
大虎头也不抬地闪了出去。

忽然我就觉得很难受,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我端起林武放在桌子上的一大茶缸子水,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直到有了想吐的感觉才罢手。林武不解地看着我:“老四,喝那么多水干什么?当心肿脸。”

我没有说话,一下子把头拱到铁窗上,哇哇地吐了起来。林武有点儿吃惊,不住地拍打我的后背:“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就来了?你以为这是喝啤酒啊……水在肚子里是存不住的,再喝连肠子吐出来了。”

我转身打开他的手,蹲到墙角用手胡乱抠嗓子眼,我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全吐出来!林武索性搬了一个凳子,坐在我身后捶着我的背:“哈哈,真他妈神经病啊你……吐吧吐吧,到最后把肠子和鸡巴一遭儿顺嘴吐出来得了,那你就省事多了,等出去操逼的时候方便,直接趴人家裤裆里点头算了……说不定人家闺女喜欢你这样的呢,嘿!俩头一起上……”

林武叨叨着,我吐着,直到把清水变成了黄水,我才仰面躺在了地下,任眼泪和鼻涕满脸抹划,瞪大眼睛大口地喘着气。林武从凳子上下来,一屁股坐在我的脑袋旁边,插我嘴里一根点着了的烟,安慰我说:“兄弟,别难受,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咱犯了法呢,犯了法就得挺着脑袋挨!比你难受的多了,就说我吧,我他妈打从进来就没过一天舒服日子……”

“别说了林哥,”我打断他,忽地坐了起来,“没事儿,咱接着挨就是了。”
林武搂着我的腰把我按在床上,笑着说:“这就对了嘛,哈哈,我跟你说说我的打算。我准备出去以后,先找我哥们儿给我找个马子玩玩……”

“得,你就别说这些谗人的事儿啦,我听了更难受!”

“那你让我说什么?你说就我这样儿的出去还能干点什么?劳改都把我劳‘愚’了,出去跟个大膘子没什么两样,什么也不会干啦,就连这点活儿我都快要忘了呢……好,既然你这么难受,干脆我给你作首诗听吧。”

他还会作诗?我打扑着落在脖颈里的烟灰笑了:“哈哈,林哥,你要是会作诗我叫你爷爷!来,作首咱听听。”

“听着啊,”林武沉着嗓子朗诵上了,“鹅鹅鹅,曲什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青山……再什么来着?你还别笑话我,当年我作这首诗的时候才八岁!对了,红掌拨青波!”

我笑不出来了,这叫什么诗?除了开头的那三个字和后面的一句,中间的全是一堆鸡巴毛……林武见我干瞪着眼不说话,还以为我很欣赏他的杰作呢,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下一首开始!那什么,那什么……啊,人生!”

我还在等着下文呢,他突然打住了:“这首怎么样?”
“哪首?”
“就刚才这首啊。”
“什么?”
“啊,人生!”

这的确是一首好诗歌,人生就应该没有下文了,你自己去想吧……对!好诗歌!
我扔了烟,哈哈大笑:“对!啊,人生!真他妈的好人生!好好,好!”

正笑着,老鹞子推门进来了:“哈哈,俩傻逼挺快活啊。”
我坐起来,冲他笑了笑:“姚哥,龙肉做好了吗?”
老鹞子过来掀我的枕头:“先给哥哥拿包烟,我他妈断顿儿啦,”揣兜里一包烟以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哈哈,急什么?好饭急不得啊……哎,你听谁说的我要做龙肉?”

林武插话说:大虎人家早告诉老四了。呵呵,光明会吃着呢,我看见他把老鼠……不,把龙肉搁饭盒里腌上了,那颜色真谗人呢,咱家光明在吃上有一套。老鹞子摆了一下手:“咳,说这个干什么?也就是在这里,在外面谁吃这玩意儿?这还不是让政府给逼得?哎,老四,老魏是怎么了?怎么二话没说就给砸严管了呢?”

“谁知道呢?”我敷衍道,“好象他在车间里要打宫小雷,为这事儿吧。”

“哦……”老鹞子乜了我一眼,“活该!这个没长脑子的,不看老辛面子上我早干他了,跟谁沾光他不觉个吊操的……好了!不说这些糟烂事儿了。刚才我去送老魏,完了顺便去了趟伙房,我事务队的牢友给了我几个鸡蛋,中午老四再多留点儿菜,哥儿几个到我屋里会餐去,我露一手绝活儿,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咱们以茶代酒喝个痛快!”

“行啊,姚哥仗义!”我说。
“仗义个屁,就这你们还想砸我呢。”老鹞子瞥了林武一眼,“是不是,林子?”
林武挥了挥手:“老逼说什么呐,我那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嘛。”

“老四,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着点儿,有些事情别往心里去,”老鹞子按了按我的肩膀,起身往外走,“以后哥儿几个好好交往着,比什么都强,别听那些兔子乱叫唤。”

我听出来了,老鹞子跟老辛这是又“里鼓”了。
我大声在他背后嚷道:“姚哥,把龙肉多放点儿辣椒,辣椒清脑子!”
林武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在厕所里把身子擦洗得如同一只脱了毛的鸡。
大虎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摸一把他结实的胸脯。

在屋里换衣服的时候,林武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四,喊了睡觉以后咱们就开席?”
我说:“林哥,你招呼伙计们喝吧,我出去给你们照望着点儿……”

“害怕了啊……得,我理解你,”林武把提前买好的酒拿到桌子上,“这样吧,我们把白酒喝了,剩下两瓶啤酒给你留着,你回来以后咱哥儿俩接着喝。”

我跟大虎坐在走廊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看见本田大叔和老范还有铣床组的两个朋友,前前后后的进了我们房间,样子都很兴奋。大虎不解地问:“四哥,他们要干什么呐?”
“不干什么,林武要走了,大伙儿过去跟他拉伙拉伙。”
“哦……林哥真幸福。”
“是啊,你不也快了吗?”
“嘿嘿,还有半年,出去了我就好好干活,娶个媳妇好好的过日子。”
“就是,可不能再进来了,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哎,四哥你呢?”
“我也快了,要是真给我改判的话,我也差不多半年就出去了。”
“嘿嘿,出去我找你玩儿去。”

老鹞子慢悠悠地溜达过来,经过我们房间的时候吸了两下鼻子,我心里一凛,可千万别让他闻出酒味来……
老鹞子冲我勾了勾手,然后指了指厕所,我慌忙跟了进去。
老鹞子眯着眼睛看着我说:“老四,林武又在屋里喝酒了。”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姚哥,随你怎么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呵呵,谁还能老呆在这里不走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姚哥?”
老鹞子笑了:“哈哈,我说什么了吗?姚哥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呢,别想多了,早点儿睡。”

回去跟大虎又胡乱聊了一气,估计得有半夜两点了,本田大叔他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我装做没有看见,继续跟大虎聊着,大虎突然问我:“四哥,他们怎么都笑眯眯的,高兴什么呐……我怎么觉得他们好象是喝酒了?”

“别他妈胡说!”我把他的脑袋按在桌子上,低声说,“你他妈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这里胡说八道是要吃亏的,你不知道林武的脾气吗?让他知道你乱说话,不砸死你才怪!”
大虎就势趴在桌子上,轻声嘟囔道:“我不愿意人家打我,我还没活够呢。”

回到屋里,林武正在忙活着收拾桌子,见我进来了,瞪着醉眼看着我傻笑:“嘿嘿,老四我得感谢你,我林武走得也算排场了一把……嘿嘿,伙计们都很高兴,直夸你呢。”

夸我干什么?我心里一紧:“林哥,你是不是跟他们说钱是我给你的?”
林武当胸推了我一把:“你他妈的说什么呐,我林武就那么没脑子?”

我放下心来,麻利地帮他打扫了桌子和地上的杂物,打开窗户使劲地往外扇着酒气和烟雾,回头问他:“林哥,给我留的酒呢?”
“嘿嘿,我忍不住多喝了一瓶,就给你剩了一瓶。”
“行啊,没忘了我就成。”

躺在床上,嘴对嘴干了这瓶啤酒,脑子就有点晕乎起来,好象很不适用。林武把酒瓶子用他的破棉袄包起来,掖在床底下,嘱咐我明天把它送储藏室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又嘟嘟囔囔地叮嘱我说,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林武的棉袄,其他的不知道,反正他已经走了……这个不用你嘱咐我也知道,我连这个脑子都没有那可真是个大膘子了。他在那里嘟囔,我的脑子就飞起来了……我看见自己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熟悉的人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胡四出来了?我说,是啊,我出来了。出来了就不回去了吗?操,你没长脑子咋的?这又不是探家,爷们儿释放啦……胡四,出来了先干点儿什么?回去上班去,还干我的信贷员……这不对,银行不要我了。那我干什么呢?上火车站扛大包,蹲在街口卖葡萄……

外面阳光明媚。我给林武抱着简单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门口。
于队回头对我说:“胡四你先回去吧,哭哭唧唧的干什么?又不是再见不着面了,跟林武抱一下,回去!”

我放下行李,走过去搂了林武一下:“林哥,在外面好好活着……等我。”

林武看我的眼神有点儿迷乱,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什么也没说,把我的身子扳回去,低着头反手挥了两下。我心头一热,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于队很吃惊,上来推了我的脑袋一把:“胡四,你干什么?”

我连忙转身往回走,走到拐角处时,林武大声喊道:“老四,多保重!”
我迅速地拐上了回监舍的路,心里没着没落的。

站在一棵槐树下,我大声叫了一嗓子:“我要回家!”

树上的几只麻雀被我这一嗓子吓糊涂了,扑拉拉往远处飞去,几根羽毛忽忽悠悠飘在了半空。
一阵疾风吹过,漫天飞舞的槐花犹如下着一场大雪。操场上一队犯人在高声地唱歌:

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
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温暖的春风在心头荡漾
我们的明天充满希望

林武走了,拉水的换成了宫小雷。这小子因祸得福,号称在严管队戴捧子戴得手腕没有了力气,怕开电瓶车掌握不好方向撞了人。杨队可能是“草鸡”他了,回来以后又让他面了几天壁,直接把拉水的活儿给了他,高兴得他直叫三十出头的杨队大叔。这样,我总算不用看着林武空荡荡的床发呆了……老辛好象是把宫小雷给忘了,时不时地上我屋里来坐坐,对宫小雷视而不见。宫小雷也不搭理他,两个人像我小时侯跟同学闹别扭一样,互相不理睬,这种感觉很童年。

炎热的七月,太阳晒得树梢都耷拉着,我们全支队的犯人坐在太阳底下开奖惩大会。等待开会的时候,老辛踌躇满志地对我说:“老四,是应该好好改造啊,你看这些改造有成绩的,一减刑就是一年,最高的还减三年呢,好好干吧,早点儿出去比什么都强。”

“辛哥,这季度你能减多少呢?”我问。
“这个很难说,听说杨队给我报了三年,还不知道上面批不批呢。”
“管他减几年呢,减一天是一天,辛哥,祝贺你。”
“呵呵,减了这一次,我就轻快多了,兴许你也改判了,咱哥儿俩前脚后脚走呢。”

“改判难啊……”我忽然想起上次大哥来说的事,大哥说口供很乱,想要改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让我耐心等待,那意思好象是遇到了阻力,我的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老四,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得‘靠’啊,”老辛安慰我说,“你比如说我吧,我判了十五年,进来三年了,如果着急的话我早他妈‘窜道儿’了,还呆在这里受罪?凡事不能急,慢慢来……你看我,这次给我减三年,这不就等于我打了六年了?还剩下九年,明年再减三年呢?后年再减三年呢?大后年再给我来个提前释放呢?万一我再立个功什么的,说不定两年就跟这里拜拜了呢……呵呵,我是很有信心的。”

去*你妈的,你想得倒美!兴许你刚减了刑接着就让人砸死了呢……我笑了笑,没有言语。

大会开始了,我小声对老辛说:“辛哥,支起耳朵来……”
“别说话!”老辛紧张地打断我,“好好听着我的名字,我怕听不清楚,提醒我!”

哈哈,这老逼眼睛瞪得像两个血球,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台上走马灯似的,有人上去拿了裁定书下来,下一个又上去了。老辛的眼睛由红变绿,由绿变黄,最后变成了死鱼一样的暗灰色……散会的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起风了。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扬场一般漫天飞舞,感觉像谁洒了一盒巨大的骨灰。

下午中队没有出工,吃罢了中午饭都集合在走廊的空地上听杨队训话。杨队把中队几个减刑的犯人叫到前面好一顿表扬,鼓励大家好好改造,向这些人学习,末了说,本来中队还报了几个减刑的名额,结果上面没有批准,希望那几个人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减刑。我偷眼瞄瞄老辛,老辛的脸涨得如同猪肝,难看得要死人。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同情也罢惋惜也罢,幸灾乐祸也罢,反正挺复杂的……说实话,我倒是希望他赶紧走,离我越远越好,我给我的感觉已经不是用恐惧二字可以表达的。最后,杨队宣布,由于私藏凶器,反改造分子魏长兴被押往潍北劳改支队服刑,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他回来报复本中队的犯人,同行的还有别的大队的几个装神经病的犯人。我的心里一阵好笑,嘿嘿,这逼跟几个神经病一块儿,早晚也传染上神经病了……回到屋里,宫小雷哈哈大笑:“我操他妈的,老逼辛完蛋了!活该,他死这里才好呢。”

我刚要劝他几句,老鹞子进来了:“老四,这把舒服了吧,呵呵,老辛没减刑。”

“姚哥,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说,“人家辛哥减不减刑关我什么事儿?听你这意思好象我还盼着他出不去了似的,你那么想别以为我也那么想啊,我人善良着呢。”
“嘿嘿,开个玩笑罢了……呵呵,老辛这把难过了。”
“难过什么?你还是不如人家出去的早呐。”宫小雷插话说。

老鹞子摸了宫小雷的脸一把:“傻逼公鸡,还说我呢,咱俩一样,都他妈十五年!”
宫小雷打开老鹞子的手,嘟囔了一句:“谁跟你一样?我改判了立马走人。”

老鹞子的脸慢慢阴沉下来,颓然坐在了我的床上:“唉,你们都有希望啊,严打判的漏洞多,改判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的了……我他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我扔给他一根烟,笑笑说:“姚哥,你也别难受,就凭你这脑子,减他个十年八年的才到哪儿?说不定我们这还没改判,你倒先出去了呢……嘿嘿,姚哥不是打劳改的命啊。”

老鹞子点上烟,半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我琢磨着我快要出去了,没几天了……没几天了,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办呢……没几天了,没几天了,我想家,想我妈了。”

想你妈?想你爹也拉倒啦!在里面等死吧你!供产档还没收拾够你这种杂碎呢……
我也躺下附和道:“就是啊,外面多好啊,自由啊……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不想干了就躺家里睡大觉,自由。”

老鹞子闭着眼睛,烟灰掉了他一脖子,他也不打扑,兀自喃喃地说话:“真的,我想家了,我想家了……想我妈了,我妈做的饭好吃,我妈也想我了……她昨天在梦里还跟我说,她说明子你还不回来吗?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我要去找你爸爸了……我爸爸早死了,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妈,你别想不开……”烟蒂粘在嘴唇上一动一动像根小型小便。

我扔给宫小雷一张手纸:“别他妈光听着上神,给姚哥擦把眼泪。”说完了,自己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老鹞子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双臂痉挛,不停地抽泣。他的哭相传情又动人,唔唔地像交配的驴,伴着压抑的啜泣偶尔穿插一两声干号与艰难的气喘,让人觉得他似乎立马就要毙命。我的心在麻木,斜眼看着他,直到他将哭泣变成了呻吟……慢慢地,我的思绪开始明朗起来,这种生活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我拍了拍冰凉的脑门,在心里大声地叮嘱自己:胡四,坚强些!你要勇敢地面对一切不公与烦闷,勇敢地走出仇恨的牢笼,去懂得什么是宽容,什么是忘却。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好象有一扇窗的玻璃掉在了地下,发出很凄厉的一声巨响。
因为日子相对平静了许多,感觉这个夏天过得很快。这期间我注意到我们中队又走了不少人,有到期释放的,有提前释放的,最过瘾的是一个伙计改判了,直接走了……弄得我心里痒痒得厉害。

过了十月份,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大虎因为要走了,整天哼哼着小曲卖力地擦走廊,把走廊擦得犹如溜冰场。老鹞子好象是病得不轻,经常躺在值班室里念叨他妈妈,搞得眼睛像个兔子。老辛好象没有了一开始的干劲,一收工回来就躺在自己的床上发愣,惹得一屋子的人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让他臭骂一顿。好象除了老鹞子,没有几个人愿意搭理他,老鹞子心里想的什么没有人知道,我猜想,老鹞子是在寻找机会取而代之呢。

接见了几次,老是没有什么太令人激动的消息,大哥总是劝我不要着急,安心改造,希望还是有的。完了老是这句话:我在外面忙,你在里面也得忙,继续写申诉。我答应着,心里难免不接受,我写的还少啊,再写我就要成作家了,我总不能胡乱编造吧?林武的工具箱让给他徒弟了,我也不能进去写了,一般我会蹲在林武的床子边,跟林武的徒弟说说林武的往事,他徒弟总要唠叨几句林武的蛮横,我就苦笑着对他说,这个吊操地方你师傅那样的人算是个好人了,然后瞪着空洞的眼睛,怀念跟林武在一起的时光,偶尔会嘿嘿地傻笑两声。

有一阵子,我习惯于一个人躺在黑暗处享受孤独,我似乎想透了做人的道理,悲哀如潮水一般,不时扑面而来。

这天,大雨倾盆。中午收工很早,我随着收工的队伍回了监舍。一进走廊,就听见有人在大声的叫骂:操他娘的,老子干了一天活儿,回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拉水的傻逼是干什么吃的?我看见宫小雷脸红脖子粗地跟那个五大三粗的伙计解释:“刘哥,不是我没去拉水,锅炉房今天压根他就没烧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有水的话我还能不去拉?”

老鹞子在旁边拉开了刘哥:“老刘,你听我说,今天确实没有水,我跟内管的说了,呆会儿人家内管值班的去一车间给咱拉水去,马上就送来了。”

刘哥气咻咻地走了。我突然发现老鹞子的脾气变好了,我想,如果这事儿是发生在几个月以前,他肯定会先抽老刘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掂对个口子让他面壁。我觉得挺好笑,敢情劳改队也修理脾气呢……刚想过去调侃他几句,宫小雷一旁发话了:“光明,你也不用跟我来这套,让人家内管去拉的什么水?咱们中队没有拉水的吗?开门,我去。”

呵呵,我明白了,老鹞子这是想找一个表现的机会呢。

“公鸡精,你这个人真他妈没意思,”老鹞子翻了一个眼皮,“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又不是内管的,你怎么去人家一大队?操,今天要是没水喝的话,保准出事儿!你信不信?”

宫小雷没脾气了,一甩头悻悻地走了。老鹞子冲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好嘛,连你都敢跟我叫板了。”
我把饭车递给大虎,笑道:“哈哈,姚哥,英雄不提当年勇啊。”
老鹞子也笑了:“是啊,在这个破地方连人都不是了,谁还是英雄呢。”

回到屋里刚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打死人啦!住手!我不敢啦!饶命啊!

我光着膀子冲出门去,见老辛手上搬着一个人,转了一圈,嗖地往大铁门上摔去!随着哗啦一声巨响,那个人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老辛扑过去,抬起脚没命地踢打他的脑袋:“喝水?喝吧!我他妈让你喝!玩儿够了没有?他妈的点我眼药?瞎了你的狗眼!打死你!打死你!”

这是怎么了?老辛不玩脑子了?!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冲过去拉他:“辛哥,你……”

“滚!”老辛回过头来,用手指着我厉声喝道,“全他妈给我滚!老子受够啦!谁他妈拉我,我让他马上死!”转过头去,又抡起了脚,“打死你!打死你!不让我活,我让你死!”

几个看热闹的起先还想过去拉拉,见老辛这种状况,纷纷退到了各自组的门口,头压着头往外看,一律的脸色焦黄。我顾不上去看挨打的是谁,转身奔了值班室。老鹞子抱着肚子趴在床上,从腋下看见我进来了,反着手招呼大虎:大虎大虎,快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吵吵?大虎嗫嚅道:“姚哥,我刚才去拉辛哥了,我踢我的脑袋,你看看他把我踢得……”

我明白了,咱姚哥又开始装逼了。我索性不管他了,转头来问大虎:“老辛这是跟谁?!”
大虎涨得满脸通红:“四哥你没看见?贴你大字报的那个侯勃起!”

侯发章?哈哈!好,我也装逼吧。
老鹞子见我没搭理他,自言自语道:“我这胃哟……他妈的,一到下雨阴天就犯了……”
没听说胃疼还跟下雨阴天有什么联系……不管他,我拉过大虎问:“老辛为什么打他?”

“那个臭膘子该打!刚开始在走廊上嚷嚷没水喝干死了,辛哥让他回去,他不听,还犟嘴说他要自己出去打水去,辛哥问他是不是想越狱?他梗梗着脖子朝辛哥瞪眼,辛哥就来拉他回去……再不知道怎么了,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因为侯发章要出去打水就揍他?那是个引子!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嘿嘿,老辛刚才不是说了嘛--点眼药!这个我相信,我师兄绝对干得出来,不过他这眼药点的不是地方,可能点人家老辛鸡巴眼儿里去了……我还是佩服老辛的脑子,不过,后面可能就不好收拾了。我在屋里猫着窃喜,外面的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哗啦!”走廊上的大门剧烈地响了一下,接着鸦雀无声。我把头伸出去一看,内管的两个队长揪着老辛的衣领用力往外拖去,老辛一声不吭,挺着胸跟着往外走。侯发章好象是没了气息,蜷成刺猬状堆在铁门的后面。刚才躲在门口的犯人“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迅速围成了一圈来看侯发章。我走出来,依在值班室门口抽烟,宫小雷跑过来问我:“四哥,怎么回事儿?老辛这是跟谁呐?”

我拉住了正要往前钻的宫小雷:“别动弹,死了怨你啊。”

不一会儿,内管的一个队长回来哄散了人群,安排两个内管值班的抬着侯发章往大院里奔去,我估计是去了医院,地上的血沥沥拉拉滴了一溜。大虎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期期艾艾地说:四,四哥,侯发章死了……完了,侯发章死了……我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到一边,低声说:“死了关你屁事?一会儿你去内管看看,老辛押哪儿去了,地板我帮你擦。”

大虎回过神来,叉着腰冲还在走廊上嘀嘀咕咕的人群咋呼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滚回去!谁不听话我扣他的分!”
一个满脸横肉的伙计吆喝道:“大虎你他妈的找死是不是?一个老巴子充什么大头?”

我过去推了他一把:“朋友,别找麻烦了,你没看见都出人命了吗?”
那伙计边往组里走边横横地说:“出他娘了个蛋子人命!没听说踢几脚还能死人的。”

大伙儿都回去了,老鹞子从值班室里出来,眨巴着一双懵懂的眼睛问我:“刚才怎么回事儿?闹闹嚷嚷的这一大顿……老辛打人了吗?”

“哈哈,姚哥真好耳朵,没出门就听见老辛打人了,”我笑着说,“他把侯发章给打死了。”
“死就死了呗,活着也是一条蛆,早死了早托生……”老鹞子转身问大虎,“打得厉害吗?”

大虎拔脚往外就走:“你问四哥,我去看看辛哥押哪儿去了。”

我转身去了厕所,拖着一根拖把开始擦地,老鹞子一把拉住了我:“你闲着手痒痒是不是?谁让你随便擦地的?留着!这是证据,杨队来了好看看……哦,对不起老四,你看我这脾气,咳!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嘛,杨队来了一看没有了证据,他怎么处理问题?都他妈疯了……他妈的,侯发章这小子气性还挺大的呢,流了这么多血。”

我把拖把支在墙上,摇了摇头:“姚哥,还是你脑子大,我差点儿犯了错误呢。”
说完了我心想:看来,在修理老辛这个问题上,老鹞子跟我是一条线上的人呢。

不一会儿,大虎回来了,黄着脸对老鹞子说:“姚哥,我看见辛哥被铐在内管值班室的管子上了……嘿嘿,辛哥真是一条好汉!两个队长揍他,他楞是一声不吭。”

“好好学着点儿吧,”老鹞子伸手拍了拍大虎的肩膀,“我跟你说,这样的汉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装得出来的,那叫牙口知道不!你行吗?你他妈一见这个阵势没准先他妈尿了,唉!这个逼中队也就剩下这么一条好汉了……哎,你没顺便问问内管,让杨队回来一趟?”

大虎搓着手说:“我哪里敢搭腔?人家正忙着呢……不过,我听见内管队长打电话了,好象杨队接的电话,可能一会儿杨队就来了。”
“好,赶紧招呼大家学习!一个也不准出来。”
“学习喽--”大虎的这声吆喝像羊叫唤。

回到屋里,宫小雷正在缝他的一只破袜子,边缝边哼哼着小曲:十来个月呀么飘清雪,大白棉花包着我,不提个老婆还好受哇,提起个老婆想煞我呀想煞我……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脑子飘忽得厉害……老辛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呢?如果侯发章受了点皮外伤还好说,万一伤得厉害呢?那可不是严管的口子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鼻子,对老辛脚上的力量我是深有感触,他那天还没真正用力,我的鼻子就差点儿成了摆设,侯发章能受得了他疾如暴风雨的拳脚吗?唉,侯先生算是完了,至少得住上一个月的医院……

“四哥,杨队找你。”大虎推门进来说。
我连忙爬起来跟着大虎去了值班室。

杨队似乎很紧张,也不让我蹲了,直接就问:胡四,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简单把我看到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杨队摸着铁青的下巴,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最后沉声说道:“回去以后不要乱说话,马上给我写一个材料,这我不用教你……”

“我知道了,”我说,“侯发章无故想出门,有越狱倾向,辛明春上前制止……”
“回去吧!”杨队猛力把我推了出去,“姚光明,进来!”

老鹞子朝我眨巴了两下眼睛,那意思是杨队跟我说了什么?我说:“杨队不喜欢老辛。”
老鹞子用力点了点头,阔步走进了值班室。

写材料是我的强项,我很迅速地就写好了,大意是:因为今天停水,侯发章借机闹事,扬言要出去,犯人哪能随便出门?这个时候辛明春出来制止他,他破口大骂并上来撕扯辛明春,辛明春忍无可忍,动手打了他……我觉得我这个材料很真实,很正义。嘿嘿,侯发章肇事在先,你辛明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你打人了。双手捧着这份材料,我疾步去了值班室,刚要喊报告,老鹞子就出来了,差点儿跟我撞了个满怀,我问:“姚哥,口子很正吗?”

“什么口子?”老鹞子侧身闪了过去,“面壁的口子!”

杨队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我写的材料,脸上逐渐明朗起来:哈哈,胡四有文化!写得好。我献媚道:“一般一般,我就是主持一点儿公道罢了。杨队再有什么动动笔的事情找我就是了,我很愿意给杨队这样的好政府服点儿务。”

杨队把半包大前门扔给了我:“胡四,你很有前途!好好干,在我手下没亏吃……下一步中队打算给你记上一功,我看了你奖励的分数,够记功的条件了。只要你坚持好好改造,多记几次功,我会给你减刑的!我说到做到。”

一番话说得我心头暖阳阳的,不由得就想打听老辛的事情,我满怀动情地说:“谢谢杨队的栽培,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杨队,老辛没事儿吧?”

“暂时没有什么事情,”杨队说,“打击反改造分子是每一个在押人员的义务!当然,辛明春打人是不对的,我们还要调查这件事情……好了,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回去好好干活。”

刚回到屋里,老鹞子就进来了:“四逼你就玩儿我吧你。”
我笑了:“嘿嘿,刚才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老辛怎么处理?”

老鹞子低着头,使劲往上翻着眼珠子,想笑也没笑出来,没趣地挥了挥手,从我上衣口袋里摸走了大前门,边往外走边说:“先回来面壁,让咱们好好看着他呢,操!没意思。”
就是,这个结果真没意思。


傍晚时分,杨队领着鼻青脸肿的老辛回来了,二话没说,直接就去了值班室。

我分完了饭,推着饭车经过值班室的时候,听见杨队在大声地训斥老辛。老鹞子依在值班室对门,朝我招了招手,我过去问道:姚哥,什么事儿?老鹞子神秘兮兮地附在我的耳边说:“老四,老辛这把算是完了,这个膘子熊跟杨队吵起来了,我估计杨队不能善饶了他,你想想,犯人跟政府对着干还能有好吗?完了,这个人完了。”

“姚哥,不会吧,老辛那么大的脑子。”
“操,他这是憋不住了!老辛这个吊操的一口喝不着个豆子,就他妈的沉不住气。”
“哦,可能是上次没给他减刑的缘故吧。”
“我估计也是,听说侯发章点他这个‘眼药’点得不小呢。”
“这个小人……他点了老辛什么事儿?”

“嘿嘿,不好说……”老鹞子面相暧昧地笑了笑,“你知道车二组有个叫郭大姐的吗?”

我明白了,哈哈!我挥了挥手:“哦,旱路行船嘛……唉!这事儿有他妈什么大不了的嘛,老郭愿意让老辛操,又不是强j,再说,留着个破腚眼儿干什么?闲着也是拉屎。”

老鹞子正色道:“拉屎谁管你?你就是把腚眼儿拉出来也没人管,可你要是拿来让人戳就犯了劳改队的大忌啦,这种事情比咱们喝个小酒可严重多了……不说这些了,回去早点儿睡觉,半夜起来替换替换我,杨队让咱们把老辛看好了,别让他乱心思。”

“明早儿我还要打饭呢,杨队不会让别人看着他?” 我试探他道。
“老四你真膘,人家杨队那不是信任你嘛,兴许别人他还不放心呢。”

“咣当!”值班室的门被摔开了,老辛脸色煞白,忽地抢了出来。
老鹞子连忙过去拦他:“辛哥你上哪儿?”
老辛一把打开老鹞子,三两步奔了墙角,面朝墙笔直地站好了。

杨队脸色铁青,冲我和老鹞子大声说:你们两个,给我进来!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蹲下,杨队一拍桌子吼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没完!姚光明,你和胡四这两天给我看好了辛明春!我就不信偌大个监狱还盛不下个劳改犯!”

老鹞子点头哈腰地回答:“杨队你放心,不出一个小时我就让他哭爹喊娘,百病不犯!”

杨队抬手把烟蒂摔在老鹞子的脸上:“还想给我找事儿是不是?姚光明我告诉你,你阴一套阳一套的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姓杨的心里有数!看辛明春要倒霉了是不是?怎么以前你不说这个话?你还别跟我瞪眼,早晚我一个一个的收拾你们!”

看来杨队这是气糊涂了,在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说话,没准一说话大耳刮子上去了。
老鹞子有点儿发蒙,期期艾艾地说:“我错了吗?关我什么事儿……”

杨队一把将他推到一边,顺势把我往前一拉:“胡四,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打饭了,打饭的人我另有安排,你跟姚光明一起值班!姚光明,以后你听胡四的,他是组长,你是纪检员!不管现在有什么想法,首要的任务是看好了辛明春,别让他炸毛!”

这是干什么?我也懵了,这么快?在这种情况下,让我顶替了老鹞子,是不是欠妥当?我慌忙说:“杨队,你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我还是打饭合适,姚哥干得挺好的……”

“什么姚哥?”杨队又火了,“告诉你一千遍一万遍了,劳改队里不许称兄道弟!我让你干你就干!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我还要充实值班室的人员,妈的再这么乱下去都不用活了。”

老鹞子偷眼看了看我,很虔诚地跟杨队说:“杨队,我服从安排,胡四有能力,我一切听他的,你就放心吧。”
杨队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就走:“出了事情,你们两个谁也跑不了!”

关门的时候,老鹞子把钥匙递给了我:“呵呵,老四,你猛。”
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姚哥,你拿着!我还是听你的,说别的没用。”

老鹞子讪笑着收回钥匙:“老四,不管怎么说,咱还是一对好兄弟……得,回去收拾收拾铺盖,搬值班室来住,我把床倒给你,我住你上铺。”
“那行,我搬过来,你该住哪儿还住哪儿,我睡上铺。”
“行啊,随便你吧。”

宫小雷边帮我卷铺盖边嘱咐我:“四哥,去了千万注意老鹞子,这逼吃人不吐骨头呢。”

我的心里也是悬空着,胡乱应道:“愿意吃就吃吧,我也没什么肉他吃……你好好的拉你的水就行了,以后有机会我跟杨队说说,看看能不能把你调值班室里来,跟我做个伴儿。”

宫小雷急了:“千万别,值班得罪人,我还是拉我的水!”
我抱着铺盖,用脚后跟勾开了门:“想我了就去值班室找我,这不算串号,我说了算。”
宫小雷帮我拉开了门:“四哥,我干打饭这个活儿怎么样?”

“行啊,有机会我找杨队说说。”这话刚说完,身后就有人接上了:“你替政府安排人事啊?”

我回头一看,老鹞子领着一个人正往屋里挤,我让了让,问道:“姚哥,干什么呐?”
老鹞子把那个人往屋里一推,笑道:“操他闺女的接了你的活儿啦。”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嘛,操闺女的老金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呢。

“这么快?”宫小雷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不快行吗?”老鹞子瞥了宫小雷一眼,“不快老四就给你安排了,现在他是咱中队的老大啊,连政府都得听他的。”
我拉着老鹞子往值班室里走:“你这么‘刺挠’我有什么意思?刚才你还说咱们是兄弟呢……哎,谁让老金打饭的?”

“你刚走,杨队就趴后窗上说了--姚光明,你去跟操闺女的说,让他接替胡四!”老鹞子学杨队说话学得惟妙惟肖,只是多了一层讥讽的味道。
“老四,你过来一下!”阴暗的墙角处,传来老辛阴森森的声音。
“老四,别跟老辛狗逼叨叨,他现在神经了。”老鹞子小声说。
“辛哥,找我吗?”我假装没有听见老鹞子说什么,迎着老辛走过去。

老辛咧了咧肿得像两根香肠似的嘴唇:“是,找你。”
我边走边点了一根烟,掰开“香肠”给他插进嘴里,笑着说:“辛哥,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呢?怪吓人的。”
老辛扫了我一眼:“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杨队找你干什么?”

“辛哥,你千万别把我想歪歪了,杨队问我什么我也不会伤害到你的,”我把他快要滑下嘴唇的烟给他往里推了推,“我胡四干什么事情讲究一个义字!谁好谁坏我分得很清楚,这你应该知道……杨队就是问我下午你和侯发章是怎么打起来的,你想想,侯发章害过我,我能向着他说话吗?”我把写材料的事情如实跟他说了一遍。

老辛斜着眼睛瞅了我一阵,袅袅上升的烟雾飘在他有些变形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点儿说不出来恐怖:“老四,我相信你……你知道老鹞子是怎么说的?”
“这我不知道,有时间你可以去问问他。”
“好。老四,哥哥求你点事儿,你能不能去我屋里把我的笔记本拿来?我要写点东西。”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转身去了车二组,从褥子底下拿出了老辛的笔记本,回来递给了他:“辛哥,还有什么吩咐?”
“行了,你回去吧,”老辛把笔记本掖进怀里,“让老鹞子过来一下。”

“辛哥,给你找支钢笔?”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好好好。”我转身走了,妈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没有笔你写你妈那个逼啊。

在屋里闷头喝了一阵茶水,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老鹞子和老辛低声在争辩着什么,老辛好象很激动,两只手挥舞得像在跳孔雀舞。老鹞子不停地扒拉他挥舞在半空中的胳膊,涨得一张鹰脸犹如猴子屁股……隐约地,我听见好象老辛在不住地重复三个字“祸上了”。 趁他们没注意我,我嗖嗖地尿完了,迅速回了值班室。

半夜,我正在梦里吃着老母亲做的大肉包子呢,老鹞子推醒了我:“老四,不好意思,老辛这个逼快要坚持不住了,我想让他回来躺一会儿,别把他折腾出毛病来咱们不好交代,你是不是先回宫小雷那屋去睡一会儿?让大虎在外面值班,我在屋里看着他就行了。”

娘的,我这个组长是个空架子,什么事情还得听他的。让他躺大虎床上不就行了嘛,为什么还非得让我出去……我感觉他们俩似乎要办什么事,一时又不好打听,怏怏地爬起来,揉着眼皮对老鹞子说:“姚哥,不行你先睡会儿,我看着他。”

“不用了,我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等我打盹了就去叫你。”

站在门口,我冲还在笔直地站着的老辛说:“辛哥,你去值班室躺会儿吧,我给你倒出床位来了。”
老辛很客气地回答:“我再站会儿……呵呵,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啊。”
看样子,老辛很轻松……俩膘子这是又联合起来了啊,我想。

宫小雷睡得像个死猪,老金在眯缝着虾皮眼,缝一件发了白的劳改裤子,裤子屁股让他缝成了打靶用的靶子,很滑稽。我过去拍了拍他:“老金,还忙着呐。”

老金抬起头来傻笑着:“嘿嘿,胡师傅,睡不着瞎忙活忙活。”

“老金你行啊,来了这么几天就干上好活儿啦,”我坐在他的对面说,“我他妈削尖了脑袋才找了这么个好活儿,你倒好,一下子就给我抢去了。”
“胡师傅真能笑话我,这还不是政府照顾我嘛。”
“你不‘钻挤’,政府照顾你个屁!说说,你是怎么‘舔摸’杨队的?”

老金仿佛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笑嘻嘻地说:嘿嘿,也没什么,我就是经常给杨队写写思想汇报什么的……这个咱懂,我在村里是干会计的呢。我吧,我就是这些日子经常往队部里跑,给政府打打水啦,抹抹桌子捶捶背啦……嘿嘿,政府都挺喜欢我的,说我人老实,能干活,身体也好,脑子也灵活,腿脚也利落……说这些话的时候,这老家伙居然动了感情,从两条蚯蚓般的眼缝里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这些泪水被灯光一照,像一溜溜闪光的尿。

老金那边喋喋不休,我这边就犯上了嘀咕,这老家伙不会把我曾经“帮助”过他的事情跟杨队汇报了吧?万一他惹不起老鹞子,把事情全推到我身上,我怎么办?尽管杨队现在还没对我怎么样,但看杨队那个城府,不会攒一块儿收拾我吧?我打断了老金:“你还记得你刚来那天的事儿吧?”

“怎么不记得?你是个好人!你没打我,”老金擦一把眼泪,突然激动起来,“那个姓姚的不是个玩意儿,我跟杨队都说了,我说总有一天我要去医院拍片子,告他个伤害罪!妈妈的,欺负老实人。”

哈哈,法盲一个!这时候才想起来鉴定伤势?证据早没啦!我没有反驳他,隐隐觉得杨队突然跟老鹞子翻脸,与老金和林武的“眼药”有很大关系……我没有说话,直接躺下睡了。老金缝着裤子,轻声唱上了:“借灯光,我赶忙飞针走线,绱一双新鞋儿好给他穿……郎个里个郎……我和那六兄弟,心心相连,看起来他倒可陪俺终身……”

呱嗒呱嗒--大虎在走廊上拼命地拖地板。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无力地倚在床上,一点一点地回忆走过的岁月,头痛欲裂。
我觉得我一生所有的耻辱与艰涩,都在这里提前到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鹞子过来叫醒了我:“老四,该你了,哥哥睡一会儿。”

我出来的时候,走廊上已经有零星的几个人在伸胳膊抡腿地锻炼身体。老辛精神很好地站在走廊头上的黑影里,嘴里叨念着什么,不时猛力点一下头,好象是在给自己鼓气。我从值班桌子旁边拎了一个凳子走过去,冲他的背影说:“嗨,辛哥在跟谁说话呐。”

老辛转过头来笑了笑:“哈哈,自言自语!发闷了找话儿说呗。”
我把凳子往前一推:“辛哥,坐会儿吧,面壁不是个轻快活儿。”
老辛扫了我一眼:“你不怕扣你的分啊,哥哥现在是反改造分子呢。”

我打着哈欠坐下了,自己点了一根烟不再说话。
我发现,老鹞子时不时地去我们屋里跟老金搭讪,目光闪烁。

早上出工的时候,杨队破天荒的来了,很严肃地看着犯人们一个一个的出去了,啪地一摔铁门朝走廊里走来。我正坐在老辛旁边搓眼皮,抬头见杨队过来,连忙站起来,讪笑着说:“杨队,这么早啊……我一宿没睡呢。”

“睡去吧,”杨队摆了一下手,“辛明春你跟我来办公室。”

无聊了就睡吧……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四点多,起来的时候见宫小雷和老金坐在床上打扑克,老金赤裸的上身画了不少的性器官,眉头中间凸起老高,好象挨了不少“琵琶”的样子。见我起来了,老金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大兄弟,你给评评理,‘二人够’(一种扑克玩法)让不让‘挂大虎’的?为什么六个人可以挂,两个人就不行?”

我估计是宫小雷跟人家耍赖,你老金闲着没事操自己的闺女,就应该折腾折腾你,我笑着说:“二人够就是不让挂嘛,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怎么玩儿牌?老金,别怕,一会儿你赢了我替你砸他琵琶。”

老金嘟囔了一句什么,低下脑袋又忙着发牌,我拿着脸盆走了出去。经过面壁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朝那里瞅了一眼,老辛还在那里笔直地站着,手上多了一付捧子。我冲他笑了笑:“辛哥,累了就坐坐啊。”

老辛挥动了一下手臂:“哈哈,这比干活舒服多啦!老四,谢谢你啊,明天我就去严管队了,不定什么时候咱哥们儿才能再见面呢……呵呵,看样子我得好好休息休息了。”

一听说他要去严管队,我感觉这个事情大了,肯定是侯发章受伤不轻,让老辛去严管呆着等候处理……此刻,我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很内疚……如果当初我过去拉开他,也许就不会闹这么大的事情了,可那时候我还巴不得他把侯发章打死呢,最后两个人都死,一个被拳头打死,一个被法院处死……我心里矛盾着走过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辛哥,你就放心的去吧,回头我给你‘搓’点儿烟放你被子里,走的时候我去送你。”

老辛歪着嘴巴笑了:“哈哈,难得老四你这么义气……行!你忙去吧。”

洗脸的时候,大虎过来了,站在我旁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边擦脸边问他:“找我有事儿吗?”
大虎欲言又止:“没……没什么,就想看看你。四哥你好好干啊,我要走了。”

“谗我是不是?”我拍了拍他的脸,“四哥我也快啦,兴许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改判了呢。”
“就是就是,俺四哥有这个福气。”大虎低着头,用鞋底猛搓地板。
“走吧,”我搂着他的脖子往外走,“我送给你一句话:站好最后一班岗……”

“大虎!谁让你随便出来的?!”老鹞子突然挡在了前面,脸色涨得像猪肝,一脚把大虎踹了个趔趄,“滚回去老实给我呆着!他妈的,要走的人了也没个人样!”

大虎缩着脖子,像只老鼠一样地窜回了值班室。至于嘛,大小人家大虎也是个值班的呀,怎么就不能随便出来了……我感觉老鹞子这火上得有点莫名其妙,操,你这不是冲我耍威风吗?我看也不看他,大步往值班室里走,老鹞子一把拉住了我:“老四,先别急着回去,跟你说个事儿。”

我站住了:“姚哥,我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你以后在‘迷汉’们面前别光顾着玩儿你自己的造型好不好?”老鹞子连声应着好,低着头把我往厕所里拉,我扭过头来接着说,“你也别这么神秘,有什么事儿就在这里说吧,我听着。”

老鹞子很尴尬,前后看了看,干脆也站住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我:“老四,你痛痛快快的跟我说吧,刚才大虎跟你说什么了?”

人家说要回家了都不行啊,我打开了他捏着我胳膊的手,不满地说:“姚哥,不是我说你的,你说你这么大的脑子,分析点儿什么不好?分析人家回家干什么?”

“他说他要回家?!”老鹞子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恐怖,像两把刀子直刺我的眼睛。

我明白了!这里面肯定有鬼!我顾不得多想,断然回答:“他说他快要到期了!再没说别的,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老鹞子闭上眼睛,仰起头来想了一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老四,少惹麻烦!”
我装做懵懂的样子,直视着他的眼睛:“这话你等于没说,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明白。”

“好了,”老鹞子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回去吧,好好在屋里呆着,老辛明天一早就去严管队,今晚还在值班室里睡,你就不用回值班室了,那里有我。”
“你随便。”我转身就走。

老鹞子在身后啪地啐了一口:“山不转水转,都他妈长点儿脑子!”
去*你妈的!我摔上门,冲正美滋滋伸手要打老金“琵琶”的宫小雷大喝一声:“滚你妈的,我要睡觉!”
老金拉着还在嘟囔的宫小雷闪了出去。我决定什么也不再想了--继续睡觉。
晚上闷热得要命,可能是白天睡多了,晚上老是睡不塌实,半梦半醒的。下半夜我索性坐了起来,百无聊赖地点上一根烟,倚在墙上想自己的心事……进来一年多了,如果不被寒露咬这么一下子,我再有不到半年就回家了。想到这里,脑子又晕乎起来……你说我这是何苦的呢?在看守所无非是挨了那么几下子,至于耿耿于怀非要报复回来不可吗?如果我不去报复寒露,怎么会余外地遭那么多罪呢?想到这里,凭空就出了一身冷汗,耳朵也嗡嗡地响个不停,我用手按住耳朵眼,使劲往外拔了拔,还是响得厉害……再躺下吧。

沙沙沙,沙沙沙……耳边的声音时断时续,像蚊子追逐着飞在头顶的感觉。不对,这不像是从我耳朵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我坐起来,侧耳仔细地听……沙沙沙,沙沙沙……这声音响得很蹊跷,夹杂着铁器摩擦发出的尖利叫声,有点儿森人。我歪头看了看旁边,宫小雷侧着身子睡得犹如婴儿,老金没在床上。老金呢?可能是上厕所去了,等他回来问问是什么声音吧……沙沙的声音蓦然停住了,接着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走动声,这声音回响在半夜的监舍里,是那么的令人不安……不行,我得起来看看,现在我是值班组长,出了什么事情我有责任呢。

我赤着脚,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老辛面壁的地方空荡荡的,黑影像一个空洞的坟墓,透着一股阴森森的煞气……大虎呢?怎么大虎也不在走廊上值班?隐约地我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屏住呼吸,仔细地来听这些奇怪的声音……哦,在值班室呢,这声音是从值班室里发出来的。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值班室,小子们,我要看看你们在干什么?兴许我的好运气就要来了呢,一旦我发现了足以让我立功的机会,那我就对不起了哥哥们,砸挺你们的同时,兄弟我也好减刑啦……我慢慢地蹲下身子,把耳朵凑近了门缝。

咕咚!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趴在了值班室的地板上。
我的脑子一下子晕了,一片空白。

老鹞子用脚踩着我的脖子,对站在窗前的老辛说:“他在外面偷听,捎上他!”
老辛跨过我的脑袋,一把将老鹞子推了出去:“再看着点外面!这屋的灯一灭马上出发!”

我顿时明白了--越狱!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只能听见我的脑子在嗖嗖地转着……
大虎手上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器,蹲在我的头顶上,声音急促地问老辛:“辛哥,怎么处理他?”

不行,我得争取主动!不等老辛回话,我忽地坐了起来:“辛哥,事情让我撞上了算我有福气!本来我就想跑呢,可一直没有下那么大的决心,既然我来了,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老辛提溜着我的腰带把我拎到了窗前:“把铁棂子给我拉开!”
我二话没说,扳着两根铁棂子用力一拉,纹丝不动!

老辛把我的手拿到最右边的一根铁棂子上:“拉它!”
我手上一使劲,那跟铁棂子就弯曲上去了,原来这根铁棂子早已经被锯断了。

“好了,”老辛过来按住了我的双肩,他的脸在笑,可我看不出一丝好意,我觉得他的脸在破裂,逐渐变成碎片,“好样的老四!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生死一线!你不会不承认吧?是你打开的铁窗!哈哈,还有,铁棂子怎么断的?是你提供的锯条。”见我没有吭声,老辛从裤兜里拿出了一根指头长短的锯条,“看看吧,这就是我夹在笔记本里的作案工具!你不会忘了你给我拿过笔记本吧?好了,不跟你罗嗦了,”转过头去厉声说,“大虎,押着老金,上路!”

我这才发现老金战战兢兢地蹲在门后,像一滩刚拉出来的屎……看来,他跟我一样,也是撞上的!那么大虎呢?再差几天他就是要走的人了呀,应该也不是自己愿意的……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反抗?绝对不行!大虎此刻的脑子已经不属于他自己的了,也许我刚一动弹,他的刀子已经插入了我的心脏……大虎把手里的匕首递给了老辛,转过身来用一把磨尖了的螺丝刀顶着老金的胸口,低声说:“不老实捅死你,走!”

老辛把匕首别在后腰上,走到窗前,把脑袋往那个口子里探了探,似乎很满意地点着头,回来坐在床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我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哥哥哎,你可真能沉住气啊!我这里几乎要晕倒了,你还在过你的烟瘾啊……转头看了看大虎,大虎好象要哭了,战抖着双臂不停地挥舞螺丝刀:“辛哥,走吧?走吧?”

“急什么?”老辛朝大虎脸上喷了一口烟,“一会儿你先下,我把这两个傻逼递出去,都贴墙根给我站好了,等着我和老鹞子!然后咱们排成队,大摇大摆地走!老四,委屈你了,”说着,一把将我拽到了地下,用一根绳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你敢反动,我立马勒死你!”

我帮他紧了紧绳子:“辛哥,我理解你,先这么办吧。”
天上的月亮很大很亮,水银一样的月光透过树梢将班驳的光影洒了一地。我紧紧贴在暗处的墙上,试探着把手伸进脖子上的绳套里想要慢慢摘下来,刚挪动了一下,就觉得绳子一紧!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只要里面的人一用力,我的脑袋就会卡在窗棂上,然后窒息或者被大虎捅死在窗下……我顺势拉了三下绳子,那意思是:哥哥们,别误会,咱们赶紧走,兄弟我等不急啦!里面没有一丝声息,我估计两个家伙在观察外面的动静呢……我趁机低声探大虎的口风:“兄弟,咱们怎么办?”

大虎的眼睛好象变成了猫眼,黑暗里放着熠熠的蓝光:“四哥,想开点儿……”

没等我说话,脖子又紧了一下,好嘛!拿我当驴对待了……我嘘了一声,慢慢把手伸向大虎拿螺丝刀的手,大虎嗖地把手抽了回去,猫眼登时变成了狼眼:“别动!现在我不听你的!”

老金忽然像条蛇一样地顺墙根出溜到了地下,大虎用螺丝刀顶在他的脖子上,低吼道:“起来!想死我马上成全你!”

看来大虎是被老辛他们彻底的给洗了脑子了,我不再想在他的身上打什么主意了,贴紧墙角飞速地转动脑子……怎么办?就这样跟着他们?两条路:一,还没等着出去呢,啪啪啪!武警的子弹就把我打成了蜂窝;二,出去了,不到三天又被抓回来了,下场跟寒露差不多……那么就跟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这时候,我成了李小龙,嗷嗷叫着把老辛和老鹞子踢在了半空,大虎刚要上步,就被从天上掉下来的老辛砸在了地下,两个人刚想站起来,老鹞子又掉下来了,这下子狠,把两个人直接砸进了水泥地里面,半天找不着人……我这里正展开丰富的联想,眼前就多了一个人。老辛给我解开绳套,很沉稳地说:“老四,麻烦你走在前面,我在你身后,来,穿上鞋。”

我不得不佩服老辛的沉着,这种时候还顾得上给我拿一双鞋。他肯定知道,万一走在路上遇见队长什么的,我光着脚容易露出马脚……老鹞子回身把翘上去的那根铁棂子扳了回去,冷眼一看,什么异样也没有。

穿上鞋,我们一行五人排好了队伍,走出黑影,步伐整齐地走在了通往车间的路上。
我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老辛,大虎和老金,老鹞子跟在最后。

拐过了一个弯,我轻声问老辛:“辛哥,咱们走墙还是走河?”
老辛回答的很从容:“河。”

我知道了,离车间一百米的地方有一条排污用的小河,听说几年前有人从那里潜水,成功的越狱了,不过从那以后小河的尽头就安装了一排很粗的铁栅栏,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从那里能够出去……我说:“辛哥,这是个办法!栅栏怎么办?”

“走你的吧!”老辛猛地推了我一把。听这口气,他早已经有了安排。我放下心来,这我就可以脱离你们了,你总不会让我先钻出去吧?我一出去就给你堵上,然后吆喝一声--越狱啦!我没事儿,你们全他妈完蛋!

离小河越来越近了,老辛小声说:“老四,靠边靠边!”
我慢慢贴近了墙根。这样,整个队伍就隐入了路边的黑影。
小河就在眼前,发着臭味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淌着。

老鹞子在后面嘿嘿地笑了:“妈的,真顺利!老四,你先下!”
我边脱鞋边问老辛:“辛哥,我先下?”
老辛一把将我拉到了后面:“我先下!大虎和老金跟我后面,光明,你和老四最后!”

河水很浅,只有齐腰深,我们手拉着手浸入了河水中。一道刺目的探照灯光刷地扫了过来,大家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子。探照灯光一过去,老辛低吼了一声:“跟上!”自己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我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动着脚步,水的阻力让我挪动得格外慢……
老辛似乎是来不及了,滋溜一下没影了!我恍然大悟,原来这里的铁棂子跟监舍的一样,早被他们处理过了。
大虎拖着老金也没入了漆黑的阴影里,我隐约听见老金嘶哑着嗓子叫道:“快快,还有胡兄弟没出来!”

老鹞子回头骂道:“操你妈的,快跟上!”接着也不见了踪影。

我长吁了一口粗气,好了!我总算还活着!我迅速转身扑到了河沿上,大口地喘着气。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好象是大家钻入了墙外的玉米地,旋即鸦雀无声,只有轻风吹过,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此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蒲公英,随着潮湿的风悠然飘向远方。

我不敢贸然出来,万一我一露头,岗楼上的武警以为我要越狱,一梭子扫过来,那我就怨成窦娥了。静静地趴了一阵,我瞅个探照灯掠过的空隙,匍匐着爬到了通往车间的马路上。我不能回去,万一走在路上被什么人碰上,我死活不定。我只有抄近路去车间的队部,我知道车间里有上夜班的,队部里有队长,见了队长我就等于彻底的脱险了!我慢慢地站起来,我不敢放肆地跑,我只有贴着墙根像竞走运动员那样,扭着屁股直奔车间……我要立功啦!辛哥,姚哥,我对不住你们啦……一时间,我搞不清楚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是谁对谁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抓住机会,我要立功受奖,我要回家。

风从我的耳边嗖嗖掠过,我感觉此刻我如同驾了云。
一眨眼就看到了亮着耀眼灯光的队部,我猛扑过去大声喊道:“报告政府!”

“谁?!”杨队开门出来了。
“我!杨队,我有重要事情跟你汇报!”我筋疲力尽,一下子趴在了地下,尘土飞溅。
搬着铺盖走到严管队门口的时候,我还在发蒙,耳边响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

“胡四,老实呆在这里,把自己的问题彻底交代清楚,不要有太多的想法,只要你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政府是不会为难你的。”于队登记完了,站在门口轻声的叮嘱我。

我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冤枉。抖动着手铐脚镣,我满腹委屈地说:“于队,刚才我跟杨队都解释清楚了,如果你们怀疑我也想越狱,我会是现在这付样子吗?我请求你们让我回去考虑问题……”

“好了好了,”于队好象很烦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现在谁说了也不算啦!杨队现在也顾不上你了,一会儿狱政科就会来人提审你,你好好的交代没问题,要相信政府……现在说多了没用。”

看着于队的背影,我沮丧地摇了摇头……他妈的,好人坏人一杆子撸!

严管队的队长走出来,冲我咧嘴一笑:“哈哈,小子很面熟嘛,你不就是那个打人加刑的胡四吗?好嘛,前面的事情刚刚过去,这又想越狱了?别哆嗦,没人打你。为了你好好交代问题,你自己住一个号。”

这叫什么号子?严格的说,这是一间鸽子笼。一米宽窄,两米多的长短,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我战战兢兢地铺好了被褥,慢慢躺了下来……刚才的一幕,过电影一样的重现在我的眼前,这仿佛是一场噩梦。

逃出去的四个人现在到了哪里?我猛力摇晃了两下脑袋,思路还是混混沌沌的如同发了霉的糨糊……眼前只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来回地晃动。

“起来!谁让你躺下的?给我坐好了!”一个吊死鬼一样的值班人员站在铁门前大声地呵斥道。
“班长,我一宿没睡觉……”
“闭嘴!这里是严管队!再叨叨我进去……”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双手提着脚镣,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坐在了褥子上。

吊死鬼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嗡声嗡气地问:“哪儿的?”
我不敢抬头看他,低着脑袋回答:“三车间的。”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越狱!”
“呵呵,我哪儿敢啊,”我知道跟他罗嗦没用,“一会儿狱政科的来了就明白了。”

吊死鬼又在门口磨蹭了一阵,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唉,抓回来了一个结巴……人都快要死了,在医院里抢救呢。他奶奶的,你们这是何苦来的呢?听说这个伙计差几天就到期了呢。”

我心头一凛!大虎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呢?那么那几个人呢?我急切地问:“就抓回来一个?”

吊死鬼横了我一眼:一个都他妈的跑不了,早晚的事儿!说完转身走了。听他这口气,别人暂时没有事儿……我依在墙上琢磨上了,大虎为什么快要死了呢?自残?没必要啊,他已经跑出去了。被老辛和老鹞子伤了?我不敢肯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希望他能活过来,起码他可以证实我是怎么上的贼船。在这件事情里面,我没有跟他发生根本的厉害冲突,他是不会诬陷我的……大虎啊,你千万活着!

我没想到提审我的竟然是庞队长。在狱政科的提审室里,庞队很仔细地听我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沉默了良久,厉声问我:“胡四,我希望你认清形势,推卸责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来问你:既然你说是被胁迫的,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你怎么解释在越狱的关键时刻他们让你走在后面?!”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这真是一个问题,我怎么解释?按照常理,我这个被胁迫的,应该先于胁迫者出去……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我没有直接回答他,闭着眼睛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来……思路逐渐清晰,镜头也切换到了越狱的那一幕……我慢慢往前挪动着脚步,老鹞子越走越快,我开始不动了,老鹞子催促我,我试着晃动了两下身子,老鹞子忽地钻入了水中……我猛地抬起头来:“庞队,我说的全是实话!姚光明骂了我一声,让我快点儿,没等我说什么他就一猛子扎水里去了,他来不及管我了!就这样!就这样!我没有撒谎!”

庞队示意旁边的记录员记下了我这段话,扔给了我一块抹布:“好了,我看你脑子也挺乱的,先回去睡上一觉,随时等候我们的提审!用抹布把脚镣缠一下,别伤了脚腕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要在那里落脚?这可是你立功赎罪的最佳时机。”

我倒是想立功,可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还是摇了摇头。
庞队不再问了:“好吧。记住,不管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总归会被抓回来的。”
站起来按手印的时候,庞队让记录员把我脖子上的勒痕拍了几张照片,好象是在自言自语:“看伤势,他没有撒谎。”

往门外走的时候,我说:“庞队,值班的不让我睡觉。”
庞队对领我来的队长说:“让他好好休息,配合我们尽快把案子搞清楚。”

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狱政科又来提审了。这一次换了另一个队长,别的经过都一问而过,惟独在为什么我被放在最后一个越狱的问题上纠缠不休,我彻底的失去了耐心,很冲动地说:“我如果真想越狱,还冒那么大的危险回来干什么?!我是个膘子嘛!”

那个队长笑了:“好了好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任何疑点也不能放过啊……他妈的,你就是欠揍!不看你受了这点冤枉的份上,让你在严管队多呆上他几天。好了,你回去吧。”

听这意思好象是让我回中队,我连忙问:“回哪儿?”
队长没有说话,一把拉开了侧门:“杨队,你带他回去吧。”
杨队从侧门走了出来,三两下给我卸了戒具……

天已经擦黑了,但在我看来阳光明媚!
杨队嘱咐我:“回去还干你的值班组长,这件事情不要回去乱叨叨,明天我再找你。”
我的心里暖阳阳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廊里乱哄哄的。见我回来了,挤在门口的犯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昨天夜里的事情。
我沉着嗓子吆喝了一声:“都给我滚回去!我还是值班组长!”

宫小雷接过我的铺盖,探询地问:“四哥,这就没事儿了?”
我径直往值班室里走:“有什么事儿?我活着回来了。”

值班室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垫和被褥掀了一地,我坐在床上下意识地瞅了瞅铁窗。被撬坏了的那根窗棂已经被重新焊过了,新焊的地方发出幽冷的光。昨晚的一幕历历在目,我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颤抖着手点了一根烟,抬头问站在门口的宫小雷:“小雷,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宫小雷有些紧张:“四哥,他们说你们从这里越狱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谁来这屋‘抄家’了?”
“狱政科的和杨队他们……在这里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呢。”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别的没听清楚,只听见狱政科的庞队说,通过这封信可以证明胡四提前不知道越狱的事情……好象一个队长说这是阴谋,胡四很精明,在给自己留后路呢。杨队说,胡四没有那么大的脑子……再以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庞队最后好象说,把信拿给胡四看看……”

“什么信?”我打断了宫小雷,“谁的信?”
“我怎么知道?反正跟你有关……我看见杨队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好象就是那封信。”
“全乱套了,全乱套了……不想了,睡觉!”

宫小雷出去了,不一会领着老狗逼回来了:“四哥,忘了告诉你,杨队让狗逼暂时值几天班,让你帮他安排个住处。”
老狗逼很拘谨地冲我笑了笑:“老四,刚才看你生着气,没敢打扰你……嘿嘿,我这就过来?”
我坐起来吩咐道:“狗逼,来了就得听我的话,先把房间打扫打扫。”

“好嘞!一切听俺四哥的!”这厮说话的腔调跟大虎差不多。

晚上,杨队没来,大队的几个队长召集全中队的犯人在走廊空地上宣布了越狱的事情。强调了一番关于严厉制裁的话以后,刘大队郑重宣布,由于本队犯人胡四举报及时,政府措施得力,越狱的犯人已经被抓获了一个,通过审讯这个犯人,政府已经掌握了其他越狱犯的行踪,那几个越狱犯的到案也为期不远了。最后,刘大队强调:越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政府历来对这种犯罪行为严惩不贷!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劳动改造洗刷自己的罪恶,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鉴于犯人胡四的表现,大队决定在调查清楚案情以后,给予一定程度的奖励!希望大家向他学习,勇于跟一切犯罪行为做坚决的斗争!

通过稀稀拉拉的掌声,我感觉到我在犯人们的眼里并不是一个“好人”。

晚上睡不着觉,我打发老狗逼在外面值班,我跟宫小雷打了将近一宿的扑克。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披着一身的“性器官”沉沉睡去。

上午,即将开饭的时候,杨队来了。杨队的心情好象很不好,胡子老长,眼睛里也布满血丝,看到我的一身图画也没说什么,直接坐在了我的对面,哑着嗓子问我:“胡四,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我下来蹲在地下回答:“杨队对我好,杨队的恩情我终生难忘。”
杨队苦笑了一下:“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呢?唉!你们就这么折腾我吧……我再问你一遍:你提前真的不知道他们要越狱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杨队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我:“我相信你,你先看看这个。”

我知道这就是宫小雷说的那封信了,我连忙展开来看。那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看不分明,大意是:胡四兄弟,我辛明春对不起你,以前我对你做的事情很有愧,我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要记恨我,我要走了,不管前途是死是活,请你宽容地对待过去发生的一切……最后的签名是用红色圆珠笔写的,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把纸都划破了。不知不觉地,我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心里很乱……我没想到老辛会给我留下这么一封信。

“怎么样?”杨队说话了,“看了以后你有什么想法?”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手把纸条递给了杨队,颓然坐在了地下。
杨队站了起来:“胡四,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啊……什么才是真实的?没有答案。”

我好象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眼前浮动着的是一片五彩的云雾……杨队来回踱着步,一字一顿地说:“人,首先要敢于面对现实,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到头来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们的现实是什么?你们的现实就是拼命的改造!”

“杨队,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回到社会上做个象样的人。”
“这我相信,你的底子不坏。”
“杨队,既然政府相信我,那么我举报了他们的犯罪行为可以减刑吗?”
“我已经给你报上去了,不急……奖励了你,会鼓励大家敢于跟犯罪行为做斗争的。”
“谢谢杨队!我记住了。”

杨队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用脚勾了勾我:“胡四,出狱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好好干吧,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也不想多说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自己酌量着来吧,我被停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工作……走了。”

我冲他的背影大叫了一声:“我会好好干的!”
没有回音,只有老狗逼呱嗒呱嗒的擦地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我孤独地坐在床上,顺着窗口吹进来的风让我感觉阵阵发冷,我躲到风吹不到的暗处,缩起脖子,将两手抄在袖管里,没命地咽唾沫,喉结上下擦动领口,让我不时干咳两声……就这样一直傻坐着,我心里想着一个一个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想到了老羊肉,想到了叫驴,想到了老傻,想到了林武……想到最后,我伏下身子往伤心里使劲地哭。

尾声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日,天很冷。我夹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往支队礼堂走去。
抬头望着远离高墙的天空,我看到了漂浮在那里的一朵朵色彩艳丽的云彩,阳光透过云彩把大墙照得一片灿烂。

照例,一阵激昂的赛歌过后,各个方队的犯人随着一声口令,齐刷刷地坐下了。
台上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一九八四年度奖惩大会》。

我早已经知道,开完了奖惩大会我就要跟这里彻底拜拜了。我的心里很坦然,全然没有了几天前的兴奋与忐忑……过去的日子轻烟一样从我的面前闪过。杨队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到队上来过,管生产的楚队暂时代理了中队长的职务。我还是干我的值班组长,值班组加了人,连我一共五个人。管得人多了,我这个“干部”当得十分有派。这期间我参加了文艺汇演,在刘春山编的那幕话剧里扮演一个油腔滑调的小痞子。我演得十分出色,把心中的郁闷在角色中吐了个痛快……排练期间,大哥来了两次,最后的一次让我欣喜若狂--四弟,准备好了,十天之内法院来人!接下来的十天,我瘦了好几斤,本来的猴子变成了刀螂……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于队领着我往车间队部走的时候,起了很大的风……从队部往后走的路上,我举着被雨淋湿了的《裁定书》放声大哭。好象在我的哭声中,那雨也下得急促了很多,我觉得老天爷也哭了……回到监舍,我反复地看这行字--所犯伤害罪量刑过重,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六个月。我回忆得很吃力,像在梦里奔跑那样慢。

“四哥,擦擦眼泪。”宫小雷递给我一条手帕。
“小雷,好好干,你也快了。”我边擦着眼睛边说,“改判了,你也剩不长时间了,干好了有个一年半载的就回家,等你回家了,咱哥儿俩做大买卖去。”

宫小雷摸着脑袋笑了:“会很快的!你出去以后经常回来看看我,我觉得你走了我好象没有主心骨了。”
我安慰他:“你放心,我也会在外面帮你使劲的。”

台上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还在跟宫小雷轻声说话,旁边一位伙计推了推我:“叫你呐!厉害,提前释放啊!”
我轻飘飘地往台上走去,行姿似乎有点儿顺拐。

回到监舍一一跟朋友们拥抱了一下,我跟着于队走出了大门。

“老四,等我一下!”刚走到内管值班室那里,有人在身后大声吆喝我。
我转头一看,连忙跟于队说:“于队,等我一下,我跟朋友说个话。”

于队回头看了看:“那不是教育科的董启祥嘛!”转过身来冲董启祥招了招手,“哈哈,老朋友要走了,你来送送?”
董启祥疾步跑过来:“哈哈,于队,我真替胡四高兴!怎么,你去送他?”

于队打了董启祥的胳膊一下:“你不是也来了吗?跟我一块儿送他!刘大队说了,明天就去教育科提你,来了就接替胡四干值班组长!哈哈,你们可真有缘分啊。”
真没想到!我拉着董启祥的手笑道:“祥哥,在教育科好好的,跑下面来遭什么罪?”

“操!那里憋死人,我整天要求来你们队,好歹的批了,谁知道你又走了!”
“祥哥,你在哪里都不会吃亏的,哪像我……”
“好了,别罗嗦了,咱们走。”于队催促道。

出监不需要经过内管大门,过了操场拐过一个弯直接就到了前门。灰色的大铁门那里稀稀拉拉地站了五六个等待出监的朋友,个个瞪着发光的眼睛盯紧大门。于队把我往旁边一推:“胡四,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登记一下。”

“快点啊,于队!”我大声嚷道。刚喊完了这一嗓子,大门哗地一下拉开了,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开到岗楼旁边停下了。从车上跳下来四五个武警,一字排开用枪指着车门。我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武警猛地把枪口对准了我:“滚开!”

妈的!老子马上就是自由人了,你还这么横!我怏怏地退到了原来的地方。
“老四,越狱的抓回来了,”董启祥推推我,“你看这是不是那个叫什么光明的?”

果然是老鹞子!如果不仔细看,你断然不会相信这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是老鹞子!这厮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烤地瓜的模样,鼻子嘴巴上的血迹已经结了痂,像贴了一块一块肮脏的黑纸,只有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还露出往日的煞气……董启祥疾步朝站在门口的一个队长走去。老鹞子好象没看见我,仰头大叫了一声:“我回来啦!”

我有点儿发蒙,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董启祥回来了:“老四,姚光明完了!刚才我听教育科的队长说,他们杀人了……那个叫辛明春的拘捕,被当场打死了。听说他们刚跑出去,就把那个操闺女的老头儿给掐死了……完了,姚光明完了,这个人彻底在世界上消失了。”

“胡四,走喽!”于队站在岗楼门口大声招呼我。
“走吧,哥们儿!”董启祥握了握我的手,大步往回走去。

哗啦——大门重新打开了。
一股清新的空气刷地扑面而来,我有些眩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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