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女囚门 (全集)
作者:姜东霞
日期:2006-05-31 20:31:49
内容:



女囚门(第一部分)


1、芜市看守所

囚车径直开进看守所的大门,向右拐了道弯停了下来。

这是凌晨四时。

去往号房的通道被一个连一个的铁门挤得十分幽长。影子投在铁门上,如同地狱之光笼罩在心里。米兰感到自己正朝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走去,一种实实在在的恐惧和绝望从她


杀人以来,第一次严实地覆盖下来。她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惧怕的除了那种金属之声而外,就是走向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自己正朝着这个地方一步步地远离人群和记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

女干警在17号房门前停下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米兰。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铁门哐当地开了,屋子里飞散出许久不见阳光的气味。干警用一只强光手电照着通过天井,然后来到另一道门口。

电筒的光亮迅速地扫过黑暗中一个个滚圆的脑袋时,村庄的瓜地就反映在米兰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米兰向外吐了口气,她的嘴张开后就没有再合拢。黑暗的恐惧加深了。她靠在门栏上,就听见了心脏撞击胸骨后,弹到门栏上的沉闷之声。

这样她耳朵里就被那声音灌满了。

电筒的光亮停在紧靠便池的一个空铺上。

女干警说:“看见了?”

然后女干警的头朝上仰了一下。

米兰缓慢地朝前挪动了一下,那道亮光消失了。紧接着是铁门的声音和干警的皮鞋钉叩击地面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悠扬寂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里。

米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她试图找到能使自己真实地看见一切的那个普通的电灯开关线。经过一阵绝望的摸索后,她终于朝那个漆黑的洞走了几步。她两脚踩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扑倒了下去,她的身体着地时在黑暗里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屋里一阵混乱。

雪光从天窗反照进来,米兰无Fa从死灰样模糊的光线里看清什么。

米兰站起来时,她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她无Fa抵抗的力量胁迫着往前移动。绝望浸没了黑暗浸没了她。

几步之后,那股密集的力量就将米兰按倒了。米兰的脸贴着地面时她用牙往地上使劲一啃,满嘴是泥土的腥臊味。

米兰死命地挣扎,那些手就松开了。

米兰哆嗦着抬起头,在一束光焰里看见了07(17号房的岛主,也就是狱头)亮晃晃的脑袋,脑袋最下面叫嘴的地方,黑森森地犹如一个洞口,里面的白牙闪烁出一道雪亮的光,如枪声一样清脆的光哗地划过米兰的记忆,米兰就如泥沙般地散开了。她似乎仍然奔跑在村庄的雪地里,村子里到处是警报器的声音,如明亮的玻璃碎片漫天飞散,她匍匐在雪地里,完全丧失了奔跑的能力。雪停了。枪声穿过积雪覆盖下的树林,震荡在无边的雪地里,形成一团黑影沉沉地覆盖下来。

米兰就想,枪声怎么会如此好听难道用来结束生命一直让自己畏惧的声音就如此好听好听到无Fa抵挡的地步

现在她的耳朵里又充满了那样的声音。

拿打火机的手抖了抖,火焰就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先前那种脆弱模糊的微亮,07的脑袋也就显得格外明亮。

米兰又被死死按到地上。

那些密集的力量又重新聚拢来,重重叠叠地俯压下来。抓住米兰头发的手使了一下劲,米兰就仰面朝天了。

灾难像浑浊的河流无边无际地吞没了记忆。

清洗她的人味!

声音像一串珠子突然散落下来,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清亮的回响。

有人将盆举过米兰的头顶晃了几下,试图找准一个最恰当的位置。举盆的手停下来,将盆底放在米兰的头顶上。头上的盆又移动了一下,接着那盆寒冷刺骨的雪水就顺着头哗啦哗啦地淌了下来。

米兰刚一张嘴,就被东西堵住了。她不但感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且连气也没Fa出了。

我要死了。米兰想。

2、死亡色块

腊月的早晨,寒冷渗透了骨髓。

号房里的人刚刚起床,铁门就哐哐当当地开了。在女人们的记忆中,这个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地在某个清晨悄然而至,如一道电光那样划破时间以及时间里所有破碎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记忆。这样的声音如同黑暗的门印着一道陈旧的痕迹,一道关于死亡并永久地连结着哐哐当当之声的不可抗拒的痕迹。

两个全副武装的干警站在声音之后的寂静里。

07号僵在从窗口映入的那道微亮之中。

吴菲手忙脚乱地抖搂着毛巾走到07跟前,示意07洗脸。07没有看她。

07的脸上有了些鲜活的颜色,那些颜色在一个瞬间聚合在她的脸上,然后如尘垢一样脱落,最后只剩下了灰白。这种颜色固定下来一直留在07的脸上。

干警叫了07的名字。

07像一棵朽坏的木桩那样挺立着。

干警在停顿的间隙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07的目光在天窗的玻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她缓缓地走到两个干警身边。出门时她回头朝号房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如空洞的时间开了一道黑暗的口子,那是黑暗覆盖黑暗后狭窄而没有了边际的黑暗,是漆黑中永久的没有尽头的绝望。

过道上回荡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沉重的金属声和警车的长鸣远远地消失了。

早饭已经开过。女人们站在天井里,几只乌鸦扑打着从高墙外的松树林飞过看守所的上空。

米兰自然不会知道金属的声音和警车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她更不会知道07此去后将不再回返。07号被带走之前的眼光经过记忆之后,更加阴暗幽深。米兰分不清那是活着的人的眼光,还是死不眠瞑的幽暗之光。她在这种眼光的阴暗中昏昏糊糊地发着高烧。

有人将米兰抱起来,用一个小匙撬开她的嘴,一团苦涩的东西灌了进去。

郑大芬摇晃了米兰几下说:“你这样不禁弄,真是让我们感到扫兴别让我们太无聊知道吗?这是坐牢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你这个母狗”

米兰昏沉沉地睡了。

依然是村庄。大雪。雪怎么越下越大。米兰记起来了,自从杀了柚逃回村子,雪就没有停过。天已经黑了下来,可窗外的雪光却那么的亮,亮得跟早晨似的让人无Fa睁眼。依然是奶奶的小木屋。火坑里的柴草已经燃尽。奶奶蜷睡在一张摇晃不定的小木床上,她翻动身体时弄出一串吱吱嘎嘎的响声,使米兰感到非常不安。她已经丧失了杀人时的那种亢奋和敏捷。她甚至怀疑身高一米八几的柚是否就那样轻易地死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手无力地在空中抬了抬,似乎想减少垂死前那条红布带子给他造成的呼吸上的痛苦。然而他只是抬了抬手,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比一只鸡断气的速度还快。

米兰继续给奶奶做寿鞋。她的目光落在歪扭的针脚上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被一种平静掩盖了。她觉得在被枪毙以前,做完这双鞋就是对奶奶养育之恩的全部回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临刑前更能表达对奶奶的全部感情了。奶奶穿上这双鞋躺进棺材,肯定会无比安详。想到此,所有关于死亡关于恐惧的感觉就变得柔软起来。死亡不过是对恐惧的抗争过程。现在这个过程既然已经如此柔软,那么恐惧就不再像恐惧了。

奶奶翻了翻身子嘟嘟哝哝地说:“睡吧,还有的是时间,黄土才刚过我的膝盖骨呢。”

西屋的牛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叫了,声音悠扬地飘荡在雪地里,像一件古老的乐器抛出一个灰暗的泛音。这种与生俱来已经变得灰暗的声音,一直伴随着米兰的成长。而现在这个声音却蕴含了生硬、遥远、不安和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那样席卷了村庄和米兰。

雪地里汪汪的狗叫一声比一声紧,像是撕抢着什么。她惊惶地站起来。有人朝小屋跑来,喘息声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弧线向外扩散。

米兰的叔叔撞开门时,风和那声音也就灌了进来。那个时间里,她和叔叔都颤颤巍巍地看着对方,他们在短时间里无Fa预料来临的劫难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米兰在叔叔扑打出来的热气里,转面去看一边翻身一边嘟哝着说话的奶奶。然后她嗖地冲出门去,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惟一的出路。于是她无头无脑地在雪地里奔跑。

米兰在拼命奔跑的时候跌倒了。她一直伏在雪地里。她的双目被强烈的闪亮刺得一片漆黑。她干脆就放开四肢伏在地上。这样她便有了一种彻底的松弛感,这种感觉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空前的空白。

实际上米兰被捕时,公安干警用一只在雪夜里更显光亮的手电照在米兰身上,米兰居然浑然不觉。她深陷在枪声给她带来的那种巨大的无知的震动里。事后她知道那是恐惧给她造成的抵抗恐惧的新奇感。电筒的光芒晃动在雪地里放射出来的那些斑斓色彩,连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后来米兰的生活和记忆里一直穿越不止。

公安干警喝问:“你是不是叫米兰?”

米兰只是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张合了一下,便又恢复到先前的黑暗之中。她仍然伏在地上没有动,她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弄清眼前的声音与枪声到底有多远。直到眼前的声音更加清晰和明朗。

“起来!听见没有?”

其中一个公安干警用手将米兰提了起来。

“米兰是不是你?”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浑浊,让米兰感到糊里糊涂,她软塌塌地颤抖着两腿说:“是。”

公安干警就借着手电的光宣读了逮捕令。

雪比先前更大了,纷纷扬扬遮蔽了黑暗的天空。狗的叫声从村子的角落里传出来,这声音在大雪纷扬的夜晚使米兰倍感亲切。

3、17号房新岛主

米兰醒来已经是下午。

07死了。号房不可一日无主。在米兰沉睡的时间里吴菲作为新任岛主的地位被确定下来。米兰睁开眼时正好看见吴菲坐在那里训话,岛主就得像皇帝那样威严地坐着然后发号施令。

吴菲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进来的每一个没有经过洗礼的新鬼,和那些鸡脚狗手不跟我们一条心、专门想着去立功、胆敢背叛我们的人。”

女人们给了她一阵掌声。

吴菲沉吟了片刻对着郑大芬说:“你我谁做岛主都一样,是吗?”

郑大芬早已没了争夺岛主的雄心,她自知不是吴菲的对手。再说郑大芬也想清楚了,这岛主是专让死鬼来做的,别的号房不知道,17号房就是这样的。07死了,你个杀人犯也快了。就凭你离死不远了你也该做这个岛主。想到这些郑大芬感到十分舒坦,便连声说:“不敢,不敢。怎么说都该你坐那儿。”

吴菲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女人们便散开了。

吴菲仍然坐在那里,这会儿她正百般无聊地想着外面发生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她的眼睛就撞上了米兰的眼睛,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朝已经躺下的乔萍萍嗯呀了两声。乔萍萍越过几个人爬到了米兰跟前,她用手在米兰头上蹭了一下说:“退烧了。”

几个女人就将米兰从被子里扯出来搡到吴菲面前。郑大芬朝米兰的腿弯子踢了一下,米兰就软软地跪了下去。

“犯什么进来的?”

米兰抬头看了郑大芬一眼。米兰感到郑大芬双目里有一团火样熊熊燃烧过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什么,好像是寒冷的冬天被放牛娃留在田边地角的灰烬。

灰烬。

于是米兰满脑子充满了这种物质。

“这会儿07已经上路了吧?”吴菲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然后她挥挥手让人将米兰拖了下去。几个人将米兰拖到紧靠便池的一个泔桶上。

乔萍萍说:“你就在这待着,好好看看里面的金鱼。”

乔萍萍边走边不满地嘟哝着,一个村妇咋就这么不禁弄呢?她回过头去,陈艺正死命地将米兰往桶上按,她像按一只光溜溜的球那样很是费劲。

乔萍萍哧哧地笑起来。“看金鱼”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真是个天才啊。幸亏自己没有被按在那个令人倒胃的桶上的经历。她摸摸双乳就咯噔地惊了一下,这个反射性的动作使她想起当初自己进来的时候,被人用两个饮料瓶子装上水吊在两只奶上,还得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左右摇摆,跟着叶青学跳叮当舞。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乳房,那种痛感仍停留在手心上,使得她的手掌一到这种时候就有钻痛的感觉。

这时乔萍萍就想,到底是被按在上面看金鱼好呢,还是跳叮当舞好。乔萍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是伤痛还是仇恨的感觉。她又想,07你也该上路了。

乔萍萍靠吴菲坐下后,双手仍护着两个乳房。叶青走过来双眉一挑笑着说:“怎么自慰呀?”

刚才停留在乔萍萍心中的那股无名的感受,一下子变成了火苗样的东西,从胸膛蹿到了喉部,她感到喉部正冒着烟,还有一股焦煳味。

乔萍萍说:“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贱×。”

叶青说:“你知不知道你犯的罪是世界上最下贱的罪。”

乔萍萍说:“我看你是骚疯又犯了,去那边管子上蹭蹭。”

叶青果真朝管子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嘴上就又掺着些笑容。

叶青说:“看不出你还挺费心的,穷途末路你也能想出解决的办Fa来。”

这时一直坐着的吴菲咳了一声,两个斗嘴的女人停了下来,她们一齐调头去看吴菲。

吴菲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天窗的玻璃上。雪光返照在云层里,有一团浓重的乌云,那团乌云一直在吴菲的视线里,眼见要散开了,很快又聚拢来,形成一道死亡迷雾,让吴菲有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感和恐怖。

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在那个望不到边际的地方,07倒下去的时候,目光里会不会也流露出视线里这样灰暗的颜色想到这里吴菲就感到浑身冰凉,连指尖上都环绕着一种寒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黏糊糊地飞散在吴菲的大脑里。这话说的是一个真理还是一种颜色,她好像已经分不清楚了。但反应在脑中更多的是一种阴暗灰蒙的颜色。这种颜色杂糅在脑壁上,有种大军逼近的窒息感。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像是遭到什么东西重击一般。

她从那道迷雾样的云团中看见了自己与死亡的距离。

4、灰黄的岔道

吴菲一直睁着眼看着窗外那团云,她很想睡上一会儿,结果她发现自己满脑子全是那条遥远灰黄的道路。

那条道路到底有多长多远,在吴菲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那简直就是一条铺满黄金的道路。

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在那荒郊野外的一条岔路上,筑起了一座座客栈似的小旅馆,接纳了无数南来北往的烟毒贩子。

那时吴菲也只是一个靠挣烟毒贩子的住宿费的生意人。毒贩子们将自己腰包里的钱哗啦啦地掏出来,毫不吝惜地从一叠崭新的钞票中抽出几张或更多,摇晃在眼前,那种弥漫着油香的纯净味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一阵颤栗的悸动。她知道这些人是在提着脑袋玩耍,钞票虽然充满了吴菲无Fa抵挡的诱惑,但她认为那种拿脑袋开路的钱还是赚不得。

想到这里吴菲的嘴上就浮现出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金钱的轻蔑。她好像笑了起来。后来怎样了,自己简直就是金钱和那个虚幻爱情操纵下的一条丧家之狗,没有节制也没有权力选择节制。不过现在的结果也许已经不能谈节制了。第一次贩毒得手之后想过收手吗?想过。但隔了一段日子便又奋不顾身地卷了进去,那是自己找上门去的,明知是死路,却硬要往里钻。当时的心理是豁出去了,反正不过就是一死,头掉下来碗大个疤,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逮不住就是赚了。

虽然同样是亦步亦趋地靠近死亡,那种对死亡的各种惧怕惊慌,却被大把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油香味冲淡了。坐在一堆崭新的钞票前,心里那种踏实满足在短时间里完全抵消了死亡的恐怖心理。

现在坐在看守所里,远离了令万众生生死死奋斗不止的钞票的油香味,整个世界只给自己一个昏暗的窗口,死亡这个词便有了具体真实的意义。

死亡首先是一种光芒,在吴菲睁开眼的瞬间闪耀,然后停留在脑子里,即使在疯狂折磨新犯人的过程中也挥之不去。而在那种类似于07被带走的每一个清晨,从通道里回荡过来的铁镣清脆的声音,更加重了那道光芒的沉重色彩,变成一种纯粹的颜色和声音。

清脆和沉闷的声音就是死亡。清脆的声音是金属之声,而沉闷的声音就是枪声。

过去很多时候吴菲站在灰黄的道路上,她纵目远望,看到的是荒芜的山峦和夏天里风过之后撩起的尘沙。她第一次得手后,站在那条道路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这是一条通往黄泉的道路。这样想的时候她手里正提着一只木桶,她要到对面洼地的泉眼里取水。

那天吴菲在泉水边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见太阳在远处的一个坡顶沉下去,那地方显出一片血红来。这种颜色一直缠绕在她的视线里,使她在相当一段时间,不愿问及任何与毒有关的事。

她常想,人被枪毙时会不会也映出这样的颜色

吴菲觉得那种留在心里的感觉,变成现实的原因,几乎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暗咒。

毒贩子从边界或者邻国款款走向那条灰黄的道路时,在吴菲的记忆中同样浸着太阳血红的颜色。每当何子木踏着尘土离开破烂不堪的吉普车,出现在吴菲面前时,夕阳的光芒从他身后映照过来,他的后脑以及脖子就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无数次当她扑向他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那种血红带来的绝望。她常常被“最后一次”这个想Fa弄得筋疲力尽。她想叫他洗手不干了,然后飞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过一种有钱而安静的生活。至少,她不会再干了。

吴菲内心的恐惧很快就被何子木宽大的手掌掩盖了。她需要这个男人的爱抚,她知道一旦自己真正不干了,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何子木,她惧怕这一点跟想像中的死亡差不多。

吴菲觉得何子木与自己身体的绞缠方式,是这个世界上最独到的、最能将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全部的热情表达得淋漓尽致。30岁的吴菲有过几次丈夫以外的性经历,只有何子木让她感到最本质最彻底。

无数个流淌着人民币清香的黄昏,何子木来到吴菲身边,他将大叠的钞票送到吴菲手中之后,他们就会越过洼地里那口泉眼,顺着一条窄窄的可以说是河,也可以说是水沟的堤岸朝上游走。太阳落下去的光芒返照在河面上,两个暗红色的影子映在水里,晃动的时候有一种凝滞的碎裂感。

在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傍晚的风软软地穿过他们的身体。

“我喜欢野合。”何子木说。

吴菲就将洁净的身体压在地上的野花上,那种毛茸茸的柔软感加重了她对何子木身体的渴望。何子木的手滑到她的颈部之后,迟疑不决地停在某个地方不动了。吴菲就睁开眼,满目的灰暗窒息般的灰暗使她觉得无Fa喘息。她发现自己已经在何子木的手温下像一条死鱼样僵硬。

“何子木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我早晚得死在你的手上。”吴菲说。

何子木虽然知道这是女人渴望自己、接受自己的一种表达,心里还是有了不愉快。他觉得这话里有自己引诱她走上一条死亡之路的含义。他的手不再移动,他有些郁郁地看着吴菲。

吴菲在湍流激荡的等待中又一次睁开眼,她转过脸去看着何子木。何子木的眼底有一丛阴云样的东西在移动,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个时候只有立即改变话题,才能结束这种死灰样的不愉快。干这一行的绝对不能说这类话。

她翻动身体,使自己能与何子木面对面,她抚摸着何子木的身体,她的手柔曼地停留在被称为男人命脉的部位。随着她手指的移动,她重新感到了何子木一如既往的坚实,笼罩在他们中间的阴云渐渐散去了。

他的双手流云般停留在吴菲的腰和小腹上。吴菲发出的声音飞溅在草地上,粘着被他们身体碾碎的花香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傍晚空旷的大地上。

何子木用身体示意吴菲朝前移动。吴菲缓慢地挪动双脚,这个动作给他们带来了如履薄冰的飘浮感。他们体内的所有防线坍塌下来。他们试图用声音掩蔽那种毁灭似的巨大冲击。他们用欲念包裹了黑暗。

5、没有回头路

小河的上游在山脚下,河面不宽。春天由于雨水充沛却能显出它的深不见底。然而到了夏天枯水季节,河水清澈明净,人站在水里还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鱼,盲目莽撞地蹿到腿上。

鱼不仅会撞在腿上,还会浅游到吴菲与何子木绞缠在一起的器官上。两个人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享受着水的波动、鱼的撞击带来的巨大快感。

这时候吴菲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漾动着的那个柔软得跟水一样的情感正在远离身躯,消溶在太阳最后的血红里。他们缓缓移动身体,向着水的深处或浅处迈进,水的波动总会将他们推向破灭般的高潮。

对于性的把握,何子木简直就是专家级的。很多时候吴菲都在想,自己对他的爱,也许完全是对他性技能的依附和崇拜。他们的结合几乎是性和金钱的全部反映。

但有时候,吴菲又觉得这样判定他们的关系有点不公平。何子木认识她的时候,也只是个普通的毒贩子,半年以后才发迹为可以称作毒枭的人物。他用性、金钱还有女人信以为真的贪求的感情,牵引着吴菲一步一步坚忍不拔地走在灰黄的死亡道路上。

一个雨天,何子木阴沉着脸来到了吴菲的饭店。吴菲收拾了一下就示意何子木出去。何子木用一种近于麻木的表情看着吴菲。

吴菲问:“你不是一直等待下雨天野合的机会吗?为什么不动了?”

何子木说:“你难道是个只懂得性交的女人吗?”

吴菲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害击懵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越来越粗的气息通过她半张着的嘴呼出来,扑打在何子木的脸上。后来他们就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他们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扔给了对方。

“枪打死你个流氓贩毒犯。”

“你也跑不了,不信看谁先死!”

“我跟你前世有仇啊,你来引我往死路上走。”

吴菲嘤嘤地哭了起来。

何子木点了烟平静地抽着,他脸上的肌肉随着烟雾的袅袅飘散而松弛下来。他觉得吵架是没有意义的。这次大批的货失手,抓的抓、逃的逃,找这个女人吵架是毫无结果的。眼下他要做的事,是让这个女人愿意勾引并杀掉出卖这次行动的人。凡是怀疑的通通干掉,一个也不能放过。

当何子木说出这个打算时,自然是先对吴菲进行了性技能表演之后,不过这次他们是在床上,对野合惯了的他们反而觉得在床上也很成功。何子木在吴菲仍然陷在身体的沉醉之中时,便说出了他的全部计划。

那些萦绕在吴菲身上的虚无缥缈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她被恐惧的阴影抛向一片干裂的土地,有一种无助的挣扎感。

吴菲试探地说:“我们挣的钱已经够花了,我们能不能不干了?”

何子木穿上衣服又去抽烟。

“你认为这条道有回头路吗?同样,你不干别人就要把你干掉。你以为这世上还有我们的藏身之地吗?自首?按Fa律规定我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敲。”

屋子里全是烟雾,在吴菲的记忆中,何子木从此再没有去过她的饭馆。在何子木的精心策划下,她杀人得手后,越来越疏淡的见面都是在何子木指定的地方。何子木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一点意外的响动都会促使他对下一次见面的拖延。

后来他们的见面几乎就与干掉某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6、爱恋中的陌生男人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锁我在牢中/想外面……”

歌声在熄灯之后,从黑暗的另一头飘浮而来,像零星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地上,很快就又停止了。这是男号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17号房的人被这种突然飘散的声音引领着,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想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

,以及那些与己无关的外面人的生活。

整个晚上她们的脑子里都沾满了歌声一样的东西,时间突然变得悠远绵长了。在那些自由的日子里,其实也有很多值得留恋而又被忽略的最珍贵的东西。那些简单的东西,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显出了它更为珍贵的一面呢?人在拥有的时候是怎么也感觉不到的。

这一夜叶青怎么也无Fa入睡,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她看着窗外,脑子里仍然飘荡着昨天夜里的歌声。她端坐在那里保持了昨天夜里临睡前的姿势。她的双目被涌动的歌声模糊了。于是她开始唱歌。她的眼睛里流动着云彩样的东西,让人无Fa弄清她是高兴还是忧伤。她的歌声像清泉一样在号房里流淌。

号房里的人醒了之后都不说话,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清泉样的东西流过自己的情感隧道。这个时候她们觉得自由是多么的伟大而遥远。

叶青似乎也被自己的歌声打动了,她在流泪的过程中想起了自己生活中曾经有过的幸福和辉煌,想起死于自己手下的熊。

熊与自己生活了那么久,难道真是自己不懂得熊吗

叶青感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便用毛巾盖住了脸。然后就那样仰站在自来水管旁。

这时过道那边传来瓮声瓮气喊打饭的声音。

17号房的女人都拿着碗挤到小天井里,等着有人把手从小风口伸进来接住自己的碗。

送饭的是个即将刑满的男犯。他把小风口拉开之后喊道:“病号饭!”

他的脸在小风口上显出了威严的神情,但那神情跟一只老鼠似的既滑稽又好笑。挤在前面的几个女人见他这副模样,便叽叽咕咕地疯笑起来,并伸过手去摸他的脸说:“瞧你一副鼠相,别逗我们笑了。”

叶青挤到窗口接过弥漫着香味的油煎鸡蛋和稀粥。这是丁素安排给米兰吃的病号饭。叶青必须得按丁素的指示将饭送到米兰面前。米兰还在沉睡,叶青返回天井。两个女人正与送饭的男犯逗笑着。

叶青分开两个正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凑到窗口,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男犯的脸上说:“那边还没有信吗?”

男犯将叶青的饭倒进她的碗里。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叶青似问非问:“他会不会上路了?”

男犯一脸漠然地摇摇头,又继续一边喊着打饭一边朝前走。

叶青在男犯远去的脚步声里感到一种莫大的空虚。她顺着墙坐到地上。这时天空上的雪花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密集,林子里的鸟时断时续地叫着。这声音更加深了寒冷和惆怅的意味。连日来她一直等着男号房的一张纸条从那边传过来。对于给叶青纸条的那个男人,叶青什么都不会知道,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无从知道。但她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他的关于爱的全部表达。这种表达也许是人生中最最真实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原因也在于他们都特别需要这样的东西,这东西在这里变得十分纯净,因而人就会更加信任和依靠这种感情。

无论那个男犯是否真实地存在,每天传递纸条本身已经成为了叶青内心的全部依附。她以及所有的人似乎都会需要这种感情表达来度过漫长的等待裁决的时间。哪怕是一个男人的一纸胡言乱语,都能让女人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那是一种被感受被牵挂着的一种存在。

现在那个支撑自己的东西,像黑暗中的烛光那样突然熄灭了。叶青感到自己像一只水面上的破船,摇摇晃晃无Fa找到靠岸的方向。

叶青悻悻地回到号房。吴菲正紧闭双目享受着“岛主”的幸福滋味。王桃花和陈艺一个给她捏着头,一个半跪在铺上给她捏着脚。那情景跟电影里黄世仁他妈似的,甚至更显出一种威严。两个女人见叶青丢魂似的样子,就对吴菲说,那贱货又白等了一场。

吴菲依然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想你也该死心了,那鸟这么久不给你写信,没准早就把你忘了。自古痴情薄命又轻贱,这叫白费劲。”

女人们就哧哧地笑起来。

叶青不说话。她躺到了铺上。郑大芬扑踏扑踏地走过来,将碗里的水使劲地朝空中扬洒,水沫就在空中飞散开来,细雨样落在叶青的脸上。

郑大芬是个有劲无处使的人,她希望有人跟自己吵架,更希望有人跟她你死我活地打一架。叶青用被子挡住了脸。

郑大芬见叶青不说话自觉无趣却不肯罢手,就又提高了声音说:“人死鸟亡了,空想一只死鸟有什么意思啊。”

叶青也就想是啊,空想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有什么用啊。然而她还是抑制不住流淌的眼泪。哭够了她才明白,她这是在哭自己,哭自己曾经用一腔热情爱过的男人熊。

那时叶青除了在一家医院做护理外,一休息就去歌厅唱歌。她认为作为女人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现在自己对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的爱恋,其实就是自己对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爱情的眷恋。她爱熊但熊并没有给她同样的感受。如果熊不是那么过分,他也许还活着。

7、放着生路你不走

熊是叶青的丈夫。

熊是一个有很多的追求且变化无常的人。他在一家工厂里当电线修理工,干活的时间不多,闲在家里时,总是坐在后院的几棵无花果树下看书。他时常慵懒地蜷在一条竹式靠背躺椅上,边看武侠小说边饮茶,看到高兴处就放出振奋昂扬的哈哈声。

后来熊对武侠小说有了一定的评判标准。他认为一篇真正称得上好的武侠小说,绝不是打来打去,把故事的曲折性也拉平了,实在没看头。这样简单的武侠他一夜也能写出好几个。于是他开始挑灯夜战。

叶青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胡编乱造改到白天。熊轻蔑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心想你不懂这叫创作,那么多大作家,哪个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作。熊心里就有了一种崇高感、欣慰感和孤独感。他想俗人是无Fa理解一个作家所从事的事业的。因此他就做出不与叶青计较的样子。妇道人家嘛,除了吃饭穿衣睡觉外,还能有什么远大的追求?然而熊又是那种特别爱把欢乐或痛苦传递给别人的人。他认为一个人有了欢乐是一定要与人分享的,否则就不叫欢乐了。

熊的小说创作如鱼得水,每到精彩之处,他会兴奋得在屋子里蹿过来蹿过去,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脑海里是一片成功之后的欢腾。这种时候他常常把叶青揪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叙故事,豪迈地憧憬未来。那时候的叶青总觉得很累,对熊的憧憬毫无兴趣,她需要的是在不上夜班的时候,美美地睡上一觉。熊认定叶青是一个俗不可耐只会往人屁股上扎针的女人之后,感到了极度的悲哀。

每次投稿都有如石沉大海,这增加了熊怀才不遇的悲愤感。慢慢地熊意识到创作的前景并不如他想像的那么光明,他不再亢奋。他改变了追求方式,整天拿着一把小药锄到山上挖树根。艺术形式多种多样,熊觉得没必要在一种形式上耗尽精力。

熊没日没夜地摆弄树根,整个后院被他堆得乱七八糟,这些树根最终也未能达到熊对艺术的追求。熊又恼又羞,他认为自己生活的地方穷山恶水,竟连一根像样的树根也长不出来,哪里还会生出奇才。就算做不了作家艺术家,凭他天生对艺术的追求和修养,做个电线工也实在太屈了。怀才不遇的感觉使得熊几乎难以面对生活。他认为这是一个太不公平的世道,而自己就是这不公之中的牺牲品。

熊转而对艺术显示出空前的冷漠。

后来,熊把全部的热情投放到一只猫身上。他除了上班就是钓鱼喂猫,叶青连同艺术都消失了。熊时常双手粘满鱼血,满屋子叫唤猫舔自己的血手。叶青对丈夫的行为和变化忍无可忍,她恨丈夫更恨那只猫。她认为是有了那只猫,才使得丈夫如此让人无Fa忍受,那简直是一只白骨精式的猫。

首先得搞掉那只娇态的猫。每一个夜晚叶青都难以入睡,她感到头像灌了块铅那么重。她翻身下床,拿着一根捅条走近凉台。

熊和猫安睡在凉台的小床上。每一次靠近凉台,叶青就会浑身颤栗。通过玻璃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和猫头对头地睡着。叶青的心像是被那只猫血淋淋地抓着一样的难受。

人岂能被一只猫吓成这样子?

叶青愤懑地想。她就重新拿起捅条,颤颤抖抖地走到凉台上。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像夏天的麦浪一样,她恶狠狠地对准猫的肚子,猛地捅过去,她心里有一种炸裂似的快感。

猫嗷地惨叫一声,四处逃窜,最后终于从敞着的一扇窗口逃走。熊听见猫的叫声,也突地翻坐起来。他显得惊惶失措,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叶青怒吼道:“你给老子滚出去!你这个连猫都不如的母狗。”

熊跳下床夺门而去时,朝叶青的脸上猛击一拳。黑夜里回荡着熊呼叫猫的声音。叶青脑子里空落落的,心底里涌出了一种刺痛的恨。

熊气急败坏地回到家里,像只逃窜的老鼠撞来撞去。他打开所有的窗子和门,又是一阵狂叫乱喊。熊始终坚信猫会回来的。但那一夜猫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二天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屋子找猫。他正在恼怒之时,有人叫他去修理线路。熊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油光放亮,然后在镜子前左照右看,拉拉衣服拍拍脸露出几分欣慰,自言自语地说:“小伙子不错!”当熊确信自己无懈可击时,离开了家。

叶青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听见了猫叫。猫用柔软的身体蹭着门。叶青首先感到的是一阵穿透心脏的疼痛,像是被一团烈焰灼烧着。她光着脚板翻身下床,在厨房摸了一把火钳,然后把门打开一道缝,猫嗖地蹿进家里。猫轻身跳到睡惯了的铺上,然后蜷成一团。

叶青悄悄走近猫,照准它的头狠狠地砸下去。猫嗷嗷乱叫,试图跃身逃走,叶青又迎头给了它几下。猫的嘴里喷溅出一些白沫,身子晃了晃就死了。叶青随手就把它扔到了窗子外面。

熊一进门就失去了控制,他卡住叶青的脖子,叶青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她两眼球朝外凸,身子软绵绵地垮下去。熊这才罢了手。叶青醒来已是半夜,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她的手在周围划了几下,仍找不到一个能使自己站起来的支点。

风把窗子刮得砰砰作响,天空中的黑云在一丝若明若暗的光亮中翻滚。熊的鼻鼾声像初夏季节里的海水,汹涌地拍打着叶青的情感之堤,她坚信,那种鱼死网破的打算,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

不久,熊便离家出走了。临别时他给叶青留了一张“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楷书字条,字条放在他们用餐的方桌边沿,熊还专门用了一只茶杯压在上面,以防被风刮走。

熊离家之后叶青曾一度陷入悲痛和绝望之中。叶青的家人都劝她到Fa院起诉离婚,她也曾动过这种念头,然而叶青却无Fa说清不愿付诸行动的感受。反正既不是爱也不是恨。日子就像一个失去纹路的陶器,灰暗地存放在叶青的心中。这期间叶青除了上班几乎不与人往来




几个月之后熊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一本汽车驾驶执照。熊像从未离开家一样一进门就喊饿死人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把老子搞得胃癌死掉?

叶青冷淡地看了一眼熊身边的女人。女人挑了挑肥胖的眉头,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脸上的肌肉来回抽动了一下,便亲昵地靠着熊坐了下来。叶青感到自己的胸口火辣辣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光。

她咬牙切齿地说:“厂里已经把你除名了。”

叶青咽含在唇齿间的下一句话是,看你日后怎么办。

熊哈哈一笑,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从肮脏的茄克外衣内摸出驾驶执照,往叶青眼前晃了晃,然后在手心里拍得啪啪响。

熊说:“天无绝人之路呀!是不是?”

熊这样说着,用胳膊撞撞那个女人。女人随即咯咯地跟着熊笑起来。叶青走进卧室关上门,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猛烈,整个身子软弱无力。熊推门进来并不看浑身气得哆嗦的叶青,打开柜门拿衣服。

叶青说:“你睡过她了?”

熊边脱衣服边说:“知道了还问?”

叶青的脑袋一阵嗡嗡之声,这虽然是料想中的事,却也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她无Fa容忍的伤害。她变得慌乱而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求你以后不要把她带到家里来。”

熊说:“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吗?”

熊在镜子前冷淡地笑了笑,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大的对叶青的轻视。他认为这个女人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叶青想一个人非往死路上走,就是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反正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生不如死,不如同归于尽倒也痛快,歹了我也好不了你。

那晚上熊跟女人就睡在凉台的床上,叶青夜里醒来几次都听见女人哧哧的笑声,跟从前那只猫发出的声音,没有什么根本区别。

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叶青仍对熊怀抱希望。熊隔三岔五地回来一次,即使不带着那个女人,也常常是显出洁身自好的样子,拿了东西就走,从不留一点夫妻之间重温旧情的余地。

叶青在绝望的盼望中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使她认定只有鱼死网破,才是真正的最后的结果。叶青坚定地这样认为之后,反而生活得很有信心了。以至于熊终于提出让叶青离开她居住了八年之久的房子时,叶青的平静出乎熊的预料。

熊说:“你终于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

叶青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子,叶青镇定自如地摆好饭菜之后示意熊一起吃。熊却做出要走的样子,叶青深知熊的秉性,他最怕叶青在大情理上表现得比自己豁达。

叶青做出坦然而冷淡的样子说:“熊,夫妻一场我配不上你,这点我已经想明白了,这样下去大家都痛苦,不如散了就散了,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家,把一切都留给你。”

熊听了这番话,心突突急跳了几下,随即软和下来,先前的轻视,变成了怜悯。他想就陪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吃最后一顿饭吧,好歹她过去还是自己的老婆。

熊就这样坐到了饭桌前。

叶青把事先投了毒的酒从柜上抱下来。这是熊经常饮用的酒瓶,里面的刺梨、红籽、大枣都是熊先前泡进去的。熊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它们了。熊自己拿来从前用来喝酒的大杯子,坐下等待叶青给他倒酒。叶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酒溅了一桌子。熊没有在意,端起杯子一仰头咕咚全喝完了,喝完之后还吧嗒了几下嘴。叶青又慌慌张张地往杯子里倒酒。

熊捂住杯口看着叶青说:“你今天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叶青浑身发抖心里一阵发硬。

熊松开捂杯子的手说:“我想全国人民的胆子都给你,你……你也不……敢……”

叶青迟疑片刻便又给熊倒满了酒,熊仍是把头一仰喝了下去。这时熊感到了腹内有些疼痛,他捂住肚子站起来,游移不定的眼光里出现了几分幽怨。他歪斜着站起来往卧室里走,他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随即就向着床扑了过去,他的手空划了几下身子便不再动弹。

叶青用手在熊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熊的鼻息已显得很微弱。叶青有些慌乱,此时她并无一点悔意,她担心的是熊断不了气。事已至此熊或死或活对于叶青来说结果都是一样。

窗外天色已暗,远处的灯光隐约地笼罩着玻璃上的水雾。

叶青静静地等待着熊一步步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像是人的半辈子。她有点无Fa再继续这种残酷的等待了。她找来三颗五寸长的铁钉子和一把锤她想熊你活着时作恶多端,死了也恶焰难熄,我要让你下地狱,永世不得投胎。

叶青不假思索地将钉子钉进了熊的头。熊受到刺激后,手朝两边扇了几下,然后他的气管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第二颗钉子钉下去时,熊的两只眼睛大大地凸现出来,血就从眼底往外溢。接着熊的鼻孔、耳朵和嘴里都流出了血。

屋里的光线很暗,这时的叶青已显得很从容。她将第三颗钉子斜插进熊的穴门之前,在他的脑门上划了个弧线,然后她的手停在那里,钉子就准确无误地进入熊的命脉之处。

有一阵子血从熊的身体里哗哗地往外淌,像一条奔涌的小溪,从山崖上突兀而下,泛出一股刺鼻的海藻般的腥味。

叶青将熊的身子翻了过来,使他仰面朝天,血渐渐地停止了外流。叶青用纸擦掉熊脸上的血。熊的嘴半张着,嘴角还挂着已经凝固的血渍。

熊的脸上还有些微热。叶青觉得屋里黑得很害怕,她伸手拉灯的时候,熊的头在叶青怀里抖动了一下,她本能地将熊的头丢到一边。熊的头落到铺上后歪斜着,熊的脸色由惨白变得蜡黄,凸现的眼球把眼皮撑开一道细缝,灯光下能看见一绺眼底的白光。叶青把手指咬出血后,朝着熊恶狠狠地洒去,然后扑上去用一只手按住熊的头,左右开弓就是几耳光。

叶青泣道:“看你吓唬我?你有本事就再带个女人回来睡觉让我看看。你怎么不说话?你现在是自作自受。”

巴掌落在熊的脸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这时叶青感到微微发热,头上也有了些汗,刚才的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换了一只手按住熊的头,并把他的脸端正过来朝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巴掌。

“你个狗日的杂种,放着生路你不走,偏偏要往死路上挤……”

叶青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哭,她实在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有一种立刻就会死掉的感觉,昏昏糊糊地睡去了。

她醒来时,窗外已经有一种朦胧的鱼肚白。隔壁上早班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过窗外时,停了下来。叶青下床之后歪斜着走到窗前,朝窗外看了一眼,男人蹲在地上正在给自行车上链条。她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踉跄着走到桌子边,拿起熊喝剩的酒,刚喝了一口,就有肝肠断裂的感觉。

于是她大声地叫起来:“救命呀!救命!”

8、鸡飞狗跳

又有人去水池边洗碗。这时已经停水了,空了的水管发出哧哧的扑腾之声。没有人去关掉龙头,扑哧之声断断续续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响了,这时水已经完全停了。女人们坐着聊天,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女人们问起了王桃花家里的人。

王桃花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有人说再让陈艺找阿四去打听一下,只要他们也关在这看守所里就没有找不到的。陈艺听了这话就火了,她从床的另一头蹿过来没好气地逼着说话的


人。

她说:“你说什么?你以为是哪儿?你怎么不找人去打听?”

说话的人说,我不是不如你那么骚吗?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的时候,就有瓮声瓮气的声音从管子的另一头传过来,这是有人对着管子在喊叫。女人们停了下来认真地听着。当然女人们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声音,她们是想尽快弄清声音的内容,也就是这声音是冲谁来的。那声音比先前清晰了些。大家就听清楚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喊妈。声音是从男号房那边传过来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王桃花猛扑过去抱住龙头哭着喊:“小杰,儿呀!”

那边也传来了哭声。女人们仍站着不动,她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是两种关于命运的声音奇特的汇合,那感觉像是来自遥远天边的雷鸣令人振奋而沮丧。

王桃花哭了一会儿,突然就止住了。她抽泣着说:“儿,你挨打没有?”

那边传来的还是哭声。

王桃花说:“儿,是妈妈害了你和哥哥,你把什么事都推到妈妈身上,你见到哥哥和爸爸没有?想办Fa告诉他们,劳改我一个人担了,你听见没有……”

王桃花嘤嘤地哭着就坐到了地上,龙头那边的哭声将管子震得轰轰作响。王桃花的声音在号房里寻死觅活般地飞扬着。那边的声音却像是在幽暗的隧道里顺着时间滑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潭。她四肢抽空了似的软下去,有人走过去关掉了龙头,也有人去劝她,可她却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水使她憔悴的脸有了些光泽,她抽泣的时候,两颊的起伏使她几乎已显僵死的肌肉重新鲜活起来。她把头埋进两胯之间,抽泣时她就抬起头来,两个小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屋顶。那模样真的让人能感到她正经历着五脏俱焚的滋味。

王桃花家住在一个生产茶叶的小镇上。记得那天是端午节,王桃花在一阵突然的暴雨里独坐家中包粽子。这一日她总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她不时地透过昏暗的玻璃向外看,她显得有些焦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焦虑。

雨停后一抹阳光照射进来,她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疲惫。她开了门看看滚动着乌云的天空,心中就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朝着菜园走去,很快郁积在她心中的阴云样的东西就被园中青油油的植物冲淡了,视线中的绿色使她神清气爽。几只鸡正通过她的视线钻过荆棘进入了她家的菜园。王桃花捡起一块石头连吓带吆喝地将鸡撵进了隔壁李家的菜园。在鸡们慌忙的逃窜中,王桃花发现了自家的鸡蔫耷耷地蹲在笼子里,脖子长长地歪在一边,眼看就要死了。

王桃花扑上去一把抓住鸡,摸摸食包胀鼓鼓的。回到家她立即剖开鸡的食包,里面发出的农药味粘着一股酸味差点没把王桃花弄吐。王桃花被突然撩拨起来的怒火焚烧着。她认为这是李家在向自己示威,今天毒死了鸡明天就有可能拿着刀冲上门来杀人。两家怨愤由来已久,虽然很长时间不曾有磨擦,但两家的仇恨并未消除。想到这里王桃花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的阳光被大团的黑云遮住了,院子里阴沉沉的。几十年前因为盗窃入过狱的王桃花,说什么也抑制不住滚动在心底里的酸楚滋味。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里,千言万语汇聚成一种新仇旧恨啃噬着王桃花的心。王桃花觉得自己的内脏在那一抹阴霾的阳光的照射下抽搐得很痛。她又抬起头去看看天,心中的痛就变得坚硬起来。她想,过去小棕绳爬背(被绳子捆绑)时自己都没有眨眼,何况那些都成为了历史,难道还要再受人欺侮而忍气吞声吗?

于是王桃花跟触电似的一跃而起。她迅速将鸡毛煺净将菜板和菜刀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然后又将鸡平整地放在菜板上。王桃花的心情显得格外平静,她仔细地端详着那只白净里透着青绿的鸡。心里想鸡啊你虽为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今天我在这里为你的屈死申冤了,我要让那个置你于死地的人比你的下场还惨,让他看看王桃花家的鸡不是好惹的,也不是一只普通的随随便便就死掉的鸡,不是谁想下毒手就能随便下得了的。

王桃花仰面朝天喊骂道:“狗日的,出来看清楚了,青天在上,这一刀砍掉的是你儿子的头。”

一阵风吹来,王桃花拿刀的手在空中晃荡了几下,然后她对准鸡头狠狠地剁下去。那鸡头骨碌滚到了地上。王桃花的心就跟着滚动的鸡头扑哧扑哧跳动了几下。于是她心中有了斩尽杀绝的快乐,仇恨也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落在刀上。她将刀举过头顶恶狠狠地喊骂道:“看清楚了,你儿子已经人头落地了。接下来这两刀该剁下你姑娘的脚和手,千刀万剐你们一家。”

王桃花剁得菜板咚咚响,李家女人打开门,看都没有看王桃花一眼,反锁上门绕开王桃花走了。王桃花看见李家女人出来,劲头更旺了,她对准鸡胸膛左一刀右一刀地乱砍乱叫道:“看拿你的老公开胸剖腹,把你们家斩尽杀绝……”

王桃花看着李家女人消失的那条道,越骂越觉着无聊,这是骂给谁听呢?王桃花心里的火一下子化为了灰烬。她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蔑视弄得恼恨交加。此时侮骂已经无济于事,可刚刚缓和的那股恨却将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火样的东西。王桃花借着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径直冲到李家门口,她举起菜刀在玻璃上来回地挥舞了几下,一串稀里哗啦的脆响平息了她内心所有的怒火。

王桃花回家后紧紧地闭上门,她坐下后呼哧哧地喘气。那些碎裂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脑子里。她坐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她平静下来之后先前游动在心中的不安和焦虑重又清晰起来,她明白一场难以避免的战斗就要开始了。但这场战斗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她不得而知。所以她在等待的过程中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智谋和敏感。整个下午她没有离开窗口半步,透过玻璃上斑驳的油漆她能清楚无误地看到李家。

晚饭时王桃花只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又扒在窗口。她的丈夫李代很为不解地说:“你今天怎么跟个侦察兵似的。”

王桃花没有理会丈夫,她坚信自己的直觉,战斗已经开始了。

天擦黑时目标终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趿着双拖鞋,摇摇摆摆地进了李家。王桃花认为战斗就要打响了。她将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对丈夫叙说了一遍。

她的丈夫听完叙述之后,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气得在屋子里乱蹦乱跳。

王桃花就胸有成竹地说:“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李代认为老婆说得非常有道理。夫妻俩就开始认真地商量怎样打好这场迫在眉睫的“战斗”。

王桃花四处找回她的三儿子说:“牛儿,快去把你大哥二哥找回来,家里要出人命了,有人要围打我们家。”

牛儿眨巴着两只小眼睛望着自己的妈妈。他才刚满十岁他无Fa理解妈妈传达出来的事情的严重性。李代见儿子如此反应急得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到他的身上骂道:“你这个蠢猪,还不快点,家里的人都要被你害死。”

牛儿打开门朝黑夜中跑去。王桃花软软地坐进一条竹编的躺椅里,窗外的黑映在她的心上,无数不利于自己的恶劣后果,交错着在她的脑中闪现。

王桃花说:“只是把儿子喊回来,恐怕抵不住,我们得分头行动,去找几个人帮忙,设下埋伏,以防万一。”

她看了丈夫一眼。

她的丈夫在沉默中表现出对女人深谋远虑正确性的认可。他从竹椅里翻坐起来说:“这事还得去找小梁。”

于是王桃花急急匆匆地出了门。

小梁是王桃花的表弟,在镇派出所当民警。王桃花赶到镇派出所时小梁有事正准备出门,王桃花拦住他又是哭又是闹地把事说了一遍。小梁眨巴着一只在娘胎里就瞎了的眼不停地抽着烟。他无从给王桃花一个明确的说Fa,他一急就只能使劲地眨着那只凸现在外泛着暗蓝色光的眼。有一年夏天他身着白色制服出差,因为事情紧急小梁在另一个城市下了火车就不停地眨眼,结果就被便衣警察抓了。有关部门对他的左眼进行了精密的检查。警方怀疑他是特务,眼球里安装了照像机发报机之类的东西,因为一下火车他就东张西望不停地眨眼。那是70年代末,对于着装在形象上还没有太严格的规定。但是后来小梁还是失去了执行公务的所有机会。

小梁想了很久说:“事情再严重也没有发生,你让我怎么个管Fa?”

王桃花急了说:“那你就见死不救?眼睁睁看人活活把你姐一家人打死?”

小梁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不可能现在就跑去把人抓了。”

王桃花说:“既然战争是不可能回避的,我们就得有个防范,万一他们人多势众你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呀。再说先下手为强,你出面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我们就是好人打坏人,就是以正压邪,必要时你还可以派出所的名誉抓人。”

小梁又是一阵不停地眨巴着眼。他想王桃花说得有道理,万一真的事情如她说的那样发生了,往后自己还怎么在这镇上混呀,是人是狗都可以出来在自己头上屙屎撒尿。他不再眨眼的时候他就是要说话了,他要说话了他就把眼睛看着别处,看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小梁说:“你肯定他们要袭击你们。”

王桃花说:“看你把话说的,这黑灯瞎火的你以为我找不着事干了。”

在小梁不停地眨巴眼的时候王桃花把她设置的计划说了一遍。小梁也觉着万无一失,王桃花便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开始按她的计划发号施令。

大局定了之后,王桃花的任务就是继续侦察敌情。终于在十点钟的时候,目标出现了,王桃花惊喜若狂。

王桃花急道:“出来了,牛儿快跑去通知路口的人。”

王桃花的手在空中比比画画,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等待王桃花发号施令。王桃花打开门,屋子里的人就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王桃花在飞奔中突然停下来说:“我们不能急,我们先跟着他走。”

王桃花一家四个人紧跟在目标后面。前面的目标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扭头张望之后加快了步子。

王桃花在后面小跑了两步。

王桃花喊道:“抓强盗喽!快抓强盗有强盗!”

她的儿子和丈夫也跑了起来,她的丈夫也边跑边说:“抓住他,打死他!”

前面的人回过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跑到岔路口上,从黑处跳出两个人来,迎面抓住他就打。后面的人追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加上棍子和刀,几下就把那人血淋淋地打翻在地。

周围的人听见喊抓强盗,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很快就把现场围得严严实实。小梁也跑了过来,他往人群里挤。

小梁问:“强盗在哪里?给我往死里打”

人们闪开一条道让小梁挤了进去。里面的人又把那人从地上揪了起来,拳脚雨点样落在他的身上。那人在黑暗中看见一个穿白色警服的人,就扑了过去喊道:“救我!”

小梁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

小梁对着众人高声说:“这是个屡教不改的强盗,我们找了他很久了。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们都看见了死到临头他还想摸我的枪。”

看热闹的人用手电照了一下小梁的腰部,五个血红的手印,清清楚楚地印在小梁白色警服的衣兜上。那人被小梁一推,又倒在了地上,扑哧扑哧喘着气喊救命。王桃花的大儿子照准那人的腹部猛刺了一刀。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喊:“打死人要偿命,不能再打了,人已经不行了。”

王桃花的丈夫说:“强盗打死没有找狗屁的。”又朝地上的人踢了两脚。

王桃花觉得事情到此,也该收场了,于是就张罗着收兵回营。小梁用手电一照,发现地上的人确实不行了,慌忙叫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结果是受害人命保住了,却落了个终身残疾。

受害者的亲属状告了王桃花一家。几天之后她的丈夫和大儿子被抓走了。王桃花四处奔走询问无门,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决心做最后挣扎。

王桃花搞来了一件女式民警服,穿上之后手里提着一个小黑包(这是当地人办案时常用的一种手提包),这样她就更像一个当地的公安人员了。受害人家住的地方离镇子很远又不通车。那是夏天,走在大片的玉米地里,她感到心惊肉跳。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敢在那密密的庄稼地里歇上一口气。她逃命似的走出玉米地之后,在土坎上坐了下来。她远远地望着决定她们一家人命运的村庄,第一次有了孤立无助的感受。

王桃花坐在那里,她认为自己的行为关联着家人的全部,所以成败在此一举了。她开始想把事情做得更像真的一点,打算进村后去找村委会的人陪着。但是现在她认为这个想Fa是多么的愚蠢,万一对方要看介绍信什么的岂不立刻就露馅儿了。

王桃花一边为自己万无一失的聪明才智庆幸,一边就进了村。她找到受害人家住的地方。她首先看见的是坐在屋檐下的一个瞎老太太。那是受害人的妈妈。王桃花对着瞎老太婆自我介绍了一番。老太婆一听公安局的又派人来了,慌忙叫回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伴。这时的王桃花坐在堂屋里已经显得很镇静了。一阵装腔作势之后,她开始问案。大字不识一个的王桃花,居然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装模作样地边问边记录。

结束时王桃花故作神秘地说:“你们告的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老头就说,我们不管他是谁,我们告的是杀人犯。

王桃花就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说:“我是怕最后你们去坐牢。”

王桃花没想到自己讲完这句话之后,回到家里就被捕了。公审时她的罪名里又多了一条冒充公安人员,威胁受害者亲属。

9、盘根错节的往事

太阳出来了。太阳暖暖地照射在积雪上,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檐上。

17号房的女人们坐在天井里,阳光照在她们的头上,这种暖洋洋的感觉使她们重新感到了生活的平静,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几个女人蹲在地上用扑克牌玩推算命运的游戏。她们除了推算各自将要面对的结果之外,更多的是推算过去和以后的爱情。她们对爱情充满了比命运更多的幻想。爱情几乎是女人的全部命运。

老K能在女人的心底掀起最柔软的波纹,使她们对外面自由世界里的男欢女爱充满无Fa抑制的动情。这个时候“自由”这个词就会变得明晰具体和狭隘。“自由”不仅仅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动,更重要的是可以去爱一个真实的男人,以及被这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所爱。可以跟他睡觉,扇他的耳光,也可以让他任意撕扯自己的头发。

女人们在太阳底下玩算命游戏的时候,米兰和叶青坐在号房里,她们面对着天窗,一缕阳光闪烁在玻璃上,她们心里有了一些明亮的感觉。

米兰不愿与那群女人坐在一块,她觉得那群女人体内散发出的腥臊气味,让她感到她们之间的距离与隔膜。这种距离到底是来自米兰的情感,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实际距离,她不得而知。总之她不愿跟这群女人坐在一块,她对她们的疯狂感到惧怕和厌倦。

叶青见米兰用碗喝水,就从铺下拿出个塑料杯子给她说:“你怎么什么也没有”

米兰看着那缕光亮郁郁地说,我走的时候奶奶还在睡觉。

“你的奶奶爱睡觉吗?”

“我的奶奶老了,她只能睡觉。”

米兰想起奶奶睡意
的鼻鼾,以及奶奶梦呓般吧嗒着两唇的声音,心就被一种甜蜜而忧伤的东西驱动着。这种忧伤里有一块永远也移不开的阴影。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米兰渐渐感到那道挥不去的黑影,似乎永久地连着家乡的核桃林。

核桃树一到春天就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往事就盘根错节地爬满了她的脑子。

米兰跟着奶奶在村庄的核桃林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大地滋养着核桃树,核桃树的果实养活了整整一村人。每年到了果子快成熟的时候,奶奶拄着手杖,带领村中所有妇女和孩子守坐在山冈上,以防外村图谋不轨之徒夜袭丰收在望的硕硕果实。

几个不大的山头上,坐满了妇女、孩子和狗。奶奶不停地重复着她讲过无数遍有关鬼怪的故事。狗乖戾地趴在女人的腿边,一声不吭地眯斜着两只眼睛,狗尾巴时常抬起来扑打飞舞的蚊子。星光灿烂,蟋蟀悦耳的鸣叫在山风中轻轻摇荡。

远处茂密的茅草丛里,经常有兔子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狗就突地蹿过去,飞奔在草丛中。不一会儿,就叼回一只血淋淋的兔子,摇头摆尾地在女人们面前炫耀。然后把兔子扔到地上,先用前爪去扒来扒去地看,再用嘴重新把兔子叼起来,朝前跑两步,又把它放下来,静静地趴着看那只死不瞑目的兔子。

这时的狗感到愉悦极了,前爪在地上不停地刨,发出哼哧哼哧的欢悦之声。夜露润湿了女人们的头发和裤腿,夜鸹在远处的坟地里扑腾扑腾地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几声怪叫。这时候奶奶才会带领这支残兵败将的队伍下山。

核桃成熟了,奶奶依然领着这支残败的队伍走进树林,将核桃小箩小筐地搬运回村之后,按照人数均分成大堆小堆,晾晒在太阳地里。这样到了农活忙过,全村老小成群结队地背着自己的核桃到山外去卖了。

真正幸福的日子是秋收完了以后,到乡里去看电影。从村里到乡里要翻过无数座山冈。那时闲下来之后,人们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看电影。乡场上来自各个村的人头密集。放影幕是小的,歪歪扭扭地拉在马路旁边的两棵杨槐树上。小型放映机架在一张学生用的课桌上,下面四条腿都垫着砖头。聚光灯照在银幕上,就能看见秋后的蚊子腆着红乎乎的肚子,停在肮脏的白色银幕上。

米兰出嫁前的那年秋天,奶奶一如既往地领着这群队伍拖拖拉拉地开往乡里。米兰明显地感到奶奶在爬山时,已经不如往年。老太婆挺直硬朗的身子耷拉下去,像一只去了皮的瓜瓤。她一路唠叨着电影里的人和事,为了对一个细节的叙述,她大声地与别人争吵,奶奶边走边停还边喘气,争不过别人了就停下来骂:“狗×屙的,胡你妈的乱扯!老娘屙泡尿,就能把你们全家淹死,扯你妈的个狗屁。”

旁边的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从这座山传到另一座山时,就变了声调歪歪曲曲地往后传。奶奶集中国妇女的美德于一生,勤劳勇敢,有坚不可摧的生活意志。

她说人活着就是战斗,跟电影里打敌人是一个道理。

想到这里米兰的眼泪如注而流。

整夜米兰的脑子里都是家乡的事。无论是甜是苦混合在一起,滚动成一块花色繁杂的布,皱巴巴地裹在记忆的底层,挥不掉抹不去。

家乡有取不尽用不绝的自然资源。秋收完了之后,还有比看电影更快乐的事,就是采板栗。山林里成串的野板栗,咧开长满毛刺的嘴,沉甸甸地垂挂下来,黑压压一片。人们只需将篮子放到树下,用一根小棍子轻轻一敲,就听见哗哗啦啦的声音,板栗子雨点样掉进篮子。

这种时候的人心里总是充满着狂热。篮子满了就往口袋里倒,忘我地穿走在树林里。奶奶边打着板栗边讲着故事。她说,贪财的老大去太阳山捡金子,由于贪得无厌,他发疯地捡呀捡,致使等待在天边的大鸟飞走了,老大被返回家中的太阳烧死了……

夜幕来临之前,山林里充满神秘的温馨。鸟们纷纷飞回到自己的巢穴。奶奶继续往林子深处走。米兰见天色已晚,从另一丛板栗树下跑到奶奶的身边,她拉了拉奶奶的衣角。

米兰说:“奶奶,别人都走了。”

“走他娘的。”奶奶执拗地从地上拾起棍子,瞄准板栗球就是一棒。大颗的黑板栗哗哗地掉进她的篮子。然后她张开口袋倒了进去。

米兰拽住奶奶牵口袋的手:“奶奶,你没看见天已经黑了。”

“天黑了?”奶奶的嘴张开后就没有再闭上,她惊慌地背起口袋拉住米兰就开始跑。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奶奶死死地拽着米兰,她不停地说:“不怕,不怕,你叔叔会来找我们的。”

她们手拉手从小土坡上冲下来,一棵树桩绊了奶奶一下,她就扑倒下去。口袋里的板栗滚落在乱草丛中,奶奶朝地上抓了一把,爬起来提着只空篮子,又继续往前跑,刚跑出十几步远,奶奶两腿一软,哎呀一声惊叫就跪到了地上。米兰去拉奶奶的同时,她看见了距她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双泛着幽幽蓝光的眼睛,那眼光充满了渴望幸福的焦灼。米兰的两只腿颤了颤,也软了下去。

那只体态优美的狼,毛色很光滑,像是一只从幼年期刚刚跨进青春期的母狼。它静静地等待了几秒钟之后,伸出舌头舔了舔狼唇,慢慢地站了起来。狼迈着绅士般的步子,款款地朝她们走来。米兰和奶奶浑身发抖紧紧地抱成一团。

米兰感到自己的气管嘭嘭地像是断了。她伸手捏住自己的喉咙。她闭上了眼睛。在绝望的最后时刻,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枪响,像电影上那样,在冰天雪地里狼突地倒了下去。鲜血从它的鼻孔里淌出来,淌在雪地上美丽极了。米兰的脑海里是一片雪白的殷红。

米兰的叔叔打死了狼。

他在家里烧起一堆火,香喷喷的烤肉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米兰和奶奶坐在火堆旁,她们扯下了狼的一只腿一滴狼油顺着她们的手腕往下淌。

吃完了狼肉的某个晚上,奶奶在一盏油灯下搓着麻,她告诉了米兰一个有关米兰身世的骇人听闻的故事。

奶奶说:“米兰,你该嫁人了。”

奶奶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把裤腿使劲往上捞了捞,将麻毛搁在腿上搓捻。奶奶的腿像被人随手丢弃在山坡上的干柴棍子那样哆嗦着。她调整了几次姿势后说,奶奶想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世,本来想等你再大些才告诉你,反正早晚都得说。

奶奶从桌子上扯下几根麻毛与腿上的捻在一起,搓动的时候她的手一如既往地抖动着。

十五岁的米兰听完了奶奶的诉说后哭得惊天动地。她还没有到能明白男女之事的年龄。她没有想到那场被全国人民称之为劫难的事件,竟然那般蹊跷地与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联结在一起。那个夜晚米兰对过去进行了充分的想像。她从奶奶的叙述里听到了遥远的雨夜里自己的哭声响彻整个城市。那两个身为父母的人把孩子交到奶奶手上就荒唐地消失了。

奶奶说这谁也怪不得,这就是命运。命运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弃儿怨谁也是白怨。

10、小黑鸭

寒冷的风呼呼地刮过屋顶时,偶尔能听见林子里乌鸦的叫声。这声音形成一团黑影,笼罩在女人心里以及她们所能感觉到的号房以外的空间。

晚饭后风声比先前小了些,乌鸦也许已经离开林子飞到别处去了,但它的声音仍然萦绕在脑子里,让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17号房的女人都坐在铺上,除了陈艺在那儿摆弄牌之外,别的女人仍然沉溺在声音给她们带来的阴暗想像之中。

由于还没有到亮灯的时间,天空又有大片的云团,因此号房比起平时显得要暗一些。女人们坐在铺上等待亮灯的时间能抹去残留在心里的让人惊惶不安的声音。

等待像块黑布那样覆盖下来,使得女人们焦躁不安。就在这时铁门哐地开了,天井的亮光照进屋子里来。瘦弱的小黑鸭就站在那缕倾泻进来的亮光里。她穿了一身黑衣服,长了一张跟鸭子一样扁长的嘴。女人们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就哆嗦了几下。

小黑鸭从那道亮光中移开身子,晃动脚步走向众人的时候,嘴巴里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跟一只鸭子没什么区别。她以一种非常熟悉17号房生活的方式,朝米兰睡的地方走去。

号房里的人正处在等待灯亮的狂躁之中,她们看着小黑鸭摇晃着瘦弱的身子,用胳膊肘撞撞米兰说:“往里挪挪。"

不等米兰做出反应,她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铺上,她仰面朝天地躺下去时,发出鸭子觅食般疲惫烦躁的声音。从来就没有人敢在进来的第一天里如此放肆。

这时号房里的灯亮了,众人在突然的一种明亮中都看着吴菲等待她发号施令。一时半会儿她们都有点愣了,她们没有见过小黑鸭这样的女人,那是一种不知羞耻的胆大如天的放肆。这种人得收拾到她内脏不全的地步才能解恨,但她们拿不准小黑鸭是吃哪碗饭的,她的表现是对号房生活非常熟悉,熟悉到不屑一顾的地步。

这时小黑鸭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等待那即将发生的事情。对于从号房里几进几出的小黑鸭,是非常明白监号里的规矩的,她就是想用这种大模大样的方式,使号房里的人摸不着头脑不便对自己下手。实际上用这种方式她曾经也逃掉过号房里“过一遍”的规矩。

这次她也明显地感到了,那种不可预测的沉闷之气充斥在整个号房里。她能做的只有闭着眼睛等待,反正是祸就躲不过去。

在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小黑鸭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慌逼压下来,她觉得有些气闷,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安静会给人造成这么大的压力。她连吞咽口水都感到了困难。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在这种极不正常的安静中,像一只突然充了气的球那样胀大起来,她在无Fa忍受这样的安静里慢慢地睁开眼睛。

小黑鸭的眼前是几张陷在阴影里的脸,七歪八扭地俯下来,这显然是小黑鸭事先没能想到的,所以她就尖叫了一声。这一叫使众人明白,这是个装腔作势想蒙混过关的小××之类的东西。她并没有什么背景,她只是个进进出出对看守所了如指掌的油条而已。

缩成一团的小黑鸭瑟瑟地抖动起来,她深埋着头哇啦哇啦地诅咒着众人。郑大芬的手啪地落在了她的小胸脯上,小黑鸭一阵挣扎还没来得及叫唤,就轻飘飘地悬在了空中。

小黑鸭把叫声传遍了看守所。

11、潮湿的成长

记忆中的妈妈永远是感觉不到亲近和温暖的,像一条陌生的道路那样空洞而没有尽头。

在一个小黑鸭尚且还能记住的夏天里,那个大雨不断的夜晚,深睡中的小黑鸭从一声沉重的吼叫里醒来。沉重的声音是她爸爸发出来的。她看见一只茶杯朝着窗子飞过去,那碎裂的声音来得非常突然。落地时所有的碎片都像是扎在了小黑鸭的身上,使她感到疼痛。

爸爸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里冲了出来,灯光照耀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的手就明晃晃地挥舞在小黑鸭妈妈的身体上。她的妈妈出现在小黑鸭的眼里时,她看见妈妈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妈妈的声音很快就从爸爸的声音里分离出来变成一种嚎叫。显然她的妈妈是想通过声音来摆脱她的男人,不料她却完全陷入了声音,并且成为一种记忆永远地留在了小黑鸭的身体里。

她的爸爸将妈妈举起来摔到床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人会如一只猫那样敏捷地翻身到了地上。这使得他用力去抓她时,撕裂了她的汗衫,她的一只乳房就是这样耷拉出来的。

小黑鸭看见了人类最为原始的情节。

后来小黑鸭的耳朵里就灌满了那种经过震荡之后喷溅而出的声音。

“畜生,你不是人,你妈和狗交配生出了你。”

声音吱吱嘎嘎地摇晃在黑暗里。

第二天早晨,小黑鸭站在残缺不全的惊恐里看着妈妈梳头。小黑鸭的妈妈把头梳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滑过每一个地方,似乎都是为了刻意抹掉过去生活留在上面的印记。当她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她平静地站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就蒙上了一层冷漠和生硬。这时她看见了女儿惊惶不安的眼睛和歪斜在门上的头,她感到了那个来自心底的疼痛正在摧毁着自己决意离开的意志。她抱住自己的女儿,她的身体开始颤栗起来,她甚至无Fa辨别这种颤栗来自女儿还是自己。她们哭成了一团烂泥。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闪进屋来,漆黑的屋子里亮动着他炯炯的双目,而他的鼻子在那样的亮里就像一个灰暗的鹰挺立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催促着说:“快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妈妈从床下面拖出一个大包,两个人就往外走。

小黑鸭站在那里,她当然不会明白这就是与妈妈的永别。当她看着他们跨过门槛时,她幼小的身体朝前动了动。妈妈感觉到了那轻微的移动,她回过头来,她同样向后退了几步。那个男人一把攥住她说:“你这样能走得了吗?你留下,我走了。”

妈妈就踉跄着跟在男人后面走了。

那个夜晚小黑鸭的爸爸是在黑暗里重重地撞进门来的。他喝醉了,歪歪倒倒地喊着他老婆的名字。他的声音过于粗暴了些,因此当他的声音落下来之后,黑夜就更加沉寂了。他在那种销声匿迹的沉静中站起来拉亮电灯。他在突然的明亮里摸索了半天,首先他看见的是一个空空的床。然后他平静地喊道:“滚你妈的!”

他抱起女儿,小黑鸭在爸爸平静的骂声里如一只受伤的麻雀那样颤动着。

那以后他每天将小黑鸭带到劳动工地。他每天要和他的同事一起,将大批的货物,从这个车上卸下来,然后又装到另外的车上去。他每次将小黑鸭用一根布带子捆在一棵木桩上或是铁栏杆上时他总要说:“这样你就丢不了啦,你是爸爸的命。”

他的话总是坚决而冷静,听上去像是他每天都得向谁起誓一样。被固定了的小黑鸭只好每天顺从地看着爸爸以及别的人将沉重的东西搬过来背过去,看着汗水顺着那些宽大的背上往下淌,然后她闭上眼睛一直睡到爸爸重新把她松开。

后来的一个夏天,天连降大雨,雨水淹没了通向工厂的道路。雨停之后,爸爸就被派去清理污垢。他脱掉鞋袜,赤着的脚软软地陷进淤泥。他用一把铁锨将污泥抛到沟外,不一会儿他就干得大汗淋漓。他脱掉上衣,坐在沟坎上休息了一会儿。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他头顶上飞过。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已经放晴,他的女儿在不远处追着飞舞的蜻蜓乱跑。他重新踩进淤泥里,他的脚心被利物猛扎了一下,他感到了一阵难耐的刺痛。他从沟里爬起来,扶着手推车抬起脚,试图找出那个利物。他的脚糊满了污黑的泥,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厂里,拧开自来水哗哗地冲洗伤口,终于他将那个细小的铁钉弄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竟是那样不堪一击。一颗钉皮鞋的三寸之钉,居然会置他于死地。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得没有道理。一周后他死于破伤风。他的尸体僵直地躺在手推车上。那年小黑鸭八岁。

小黑鸭进了孤儿院。秋天她从孤儿院里跑了出来。她穿过阳光稀疏的树阴走向大街。她看见了从胡同里走出来的女人,女人横过大街,上了对面的人行道。小黑鸭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她认为那一定是妈妈。小黑鸭飞快地越过街道,跟在女人的后面。

女人加快了步子,在拐进一道巷子时,她撑开了一把紫色的小花布伞。小黑鸭也拐进了东西交错的巷子。她们像走迷宫似的在城市破旧的建筑巷子里拐来拐去。巷子很深,砖墙由于风雨长期的侵蚀已经光怪陆离,而阳光的照射常常被密集的屋檐挡住,到处都散发出一股阴湿的臭味。

女人一脚踩进了沟里,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之后,重重地滑了下去,脏水溅污了她的红裙子。小黑鸭躲在一堵墙柱后面,风将残留在屋檐上的沙末吹下来,落了她一头。女人跛着一只脚,去拾另一只鞋。女人在把脚伸进鞋里的时候,回过头恶狠狠地朝小黑鸭看了一眼。这时小黑鸭彻底看清了女人的脸,她调头就跑。

当小黑鸭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时,天已经黑了。街灯闪烁,行人稀少。小黑鸭迷失了方

向,夜深时小黑鸭在街头睡着了。她当然不会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永久的乞讨和犯罪。

12、狗日的少废话

有人在弹着吉他唱歌,歌声和着早晨冷冽的光亮一起倾泻进号房。17号房的女人们只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看着屋顶。整个看守所还没有被歌声以外的声音打破。

大家都知道唱歌的男人是个杀人犯。杀人犯一般都要被判处死刑的。是不是所有的人临死的时候声音都会变得格外好听呢,像一种颜色那样从记忆中的幸福里流淌出来。那滋味有一丝无Fa言说的甜蜜和刺痛。不管女人们是不是都这样表达了,但她们千真万确地正这样经


历着。

女人们正经历着美好和刺痛交织的复杂过程时,铁门就哐啷一声开了。铁门的哐啷声挡住了女人们用以回忆一切的愿望,强硬地将女人们热爱的声音以及给予她们美好回忆的男人驱逐而去。出现在女人们通过幸福刺痛回忆视线里的是贪污嫌疑犯何清芳。

何清芳站在台阶上犹豫了片刻,她被号房里的寂静以及被挡在外面的歌声震住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正破坏性地出现在这个令女人们感觉幸福而刺痛的时刻里,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

何清芳在冷冽的微光里颤抖着双腿走下石阶,她脸上的颜色与窗外那缕光亮形成了对照。她像鸵鸟样笃笃地走了下去。

这时歌声消失了。

何清芳站在号房中间,她仰面看了一眼天窗,她如灰样的面容被一抹光亮遮住了,她垂下头来如众矢之的那样立在女人们冰冷的眼光里。何清芳早就听说过牢头,而且这牢头跟神似的被众人供奉着。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看不出哪个是自己同样想要供奉的那个神。于是何清芳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坐了下去。她坐了很久。她埋着头在寂静的等待中焦虑起来。她在焦虑中盼望那个神快些露面,一切事情也许就会迎刃而解了。

何清芳深深地感到这号房里的静有点逼人。她又埋伏下去。她发现自己的头在双膝上不停地颠簸起来。她就颤抖着想,活着如果永远是这滋味,那还不如死了好。半世的辛酸涌入何清芳的心头,你好好的要那么多钱干吗。你一生拼死拼活呕心沥血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吗?何清芳的眼泪流过她的指尖时,她的身体开始随之抖动起来。她一边自作多情地哭着一边就想,该判死刑该枪决就快些吧。干吗一开始就让人等呢?干吗还要拼命地去托关系给自己找一条也许根本就没有的活路呢等待就像黑暗中的齿轮那样,不停地在磨损着你的肉体和心灵,它们一层层脱落下来,最后如蚕茧样轻薄的时候这人生也就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何清芳再次抬起头来,一抹泪光晶莹地反射在眼镜片上,这使得她的眼光就像幽暗隧道里的时间那样没落颓废。她颤动着油红尚未经历生活艰涩的唇几乎是哀求道:“你们到底要怎样?”

床上躺着的人一个个地开始伸懒腰打哈欠,接着就

地起床了。何清芳镇定下来。她想这是干吗呢?事情还没有发生自己就先把自己吓死了,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看从进来到现在谁搭理过你,这里的人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有心思睬你呀。被捕前的草木皆兵把自己都弄成啥样了?于是何清芳开始四处搜寻,她想起进门时干警说让叶青给自己安排个地方。那么这个叫叶青的肯定就是自己要找的神了。她从带来的东西里翻出一袋蛋糕,再次在人堆里搜寻。片刻之后何清芳朝着郑大芬走去。她说,不用说你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神了。

那一刻郑大芬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就冲何清芳友好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却从此埋下了自己与别人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郑大芬在短暂的一瞬对何清芳有着一种直觉,她认为何清芳这号人有钱有来头,没准明天就出去了,再说跟这号人有交情也不会吃亏相反只会赚便宜,至少绝对与号房里这群草莽贱货有区别,是一个可以利用依靠的人。想到这里郑大芬的心里便掠过一丝希望的亮光。

然而郑大芬并没有说话,她给了何清芳一个笑之后便开始穿衣服。何清芳站在她的铺前一动不动愣在那了。她越发地不能明白自己要表达的和自己将要得到的是什么。郑大芬的笑不仅陌生而且遥远,没有任何能让何清芳感到的内容。不过跟先前比起来没有了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不安,她只是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

几个女人开始给吴菲梳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吆喝打饭的声音。女人们像一群野外的蚂蜂那样嗡嗡地涌到天井里,回来时各自都拿着自己的碗聚集到吴菲跟前。有人从铺位底下拿出家里送来的东西放在吴菲面前,于是她们开始吃饭。号房外吆喝打饭的声音渐渐远去,何清芳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她的确感到了饥饿,不是她想吃饭而是她觉得自己该吃饭了。

何清芳在人堆里找到了郑大芬并看到了她身边的一碗饭。何清芳径直走过去,她显得毫无惧怕。这次郑大芬没有笑而是朝地上那碗饭看了一眼便又自顾自地吃饭。何清芳紧挨着郑大芬蹲下,端起地上的饭刚吃了一口,碗突地就被乔萍萍撞掉了。何清芳抬起头来看见乔萍萍正看着郑大芬,郑大芬站起来,何清芳也颤动着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灾难来了。

小黑鸭和王桃花一边一个将何清芳的手举起来,使它们像两只桨那样来回地晃荡了几下,才算找到了合适的姿势。两个女人示意何清芳固定了手的位置之后,便又用脚去踩何清芳的腿弯子。现在何清芳就按照她们的方式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只振翅待飞的大鸟那样蹲伏着。

众人都觉得这老女人太油腔滑调了一点,管你她妈在外面是个什么东西,来到这大牢里就得懂规矩看脸色。本来见你年岁大了,又长了一副有学问的样子,这号房里的许多程序都免了。可是你这老不死的偏偏要不自重。

吴菲说:“这是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母牲口。”

小黑鸭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水递给吴菲,转过脸冲何清芳咧嘴一笑,露出几颗东倒西歪的鼠牙。

何清芳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求饶了。她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谁是那个像天神样的人。她说,我的小祖宗哟我的娘,到底谁是这里的神仙呀?饶了我吧,反正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的家人还在为我的事四处奔波,留我一条性命出去,我能帮助你们的。

几个女人走到何清芳跟前说,我们从来就不想看着你这样的人从这里活着出去,然后再到社会上去作威作福,你听明白了吗?

何清芳的两只手很快就耷拉下来了。她说,我这样真的会死的。

几个女人重新迫使何清芳的手抬了起来。她们说,你狗日的少废话,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家你想干吗干吗?你放的屁留着吧。

乔萍萍说:“你是不是那个鸡巴龙头公司的总经理?”

何清芳说是的时候她的手垂了下来,一个女人用了两只拳头使足劲后往上猛击了一下,何清芳一边叫唤一边又撑着抬起了手。她的脸颊红得跟要燃起来似的,她说,我的血压上来了,你们真不怕出人命吗?

郑大芬过去摸摸何清芳的头对几个女人说:“我看她真是不行了,饶了她吧。”

乔萍萍说:“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善良?你还真把自己当神看了。”

郑大芬不理乔萍萍,她见吴菲没有说话知道吴菲还没有主意,便叫米兰和小黑鸭给何清芳让个宽点的地方。

何清芳坐在铺上眼望屋顶,心中涌起无数惆怅和失落。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这条老命弄不好还真丢在监狱里了。

时间过了多久何清芳不知道,她又听见了外面吆喝打饭的声音。她觉得自己饿得有些头昏脑涨。她第一次如此渴望吃饭。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饭了。她开始痛恨自己如此这般犯贱,被捕前那么长时间一看见饭就一点胃口都没有,到了这里也就是一切都成为事实之后反而就这么饿,饿得好无颜面,像狗那样吃到嘴里的东西还被别人强行夺出来。

无论如何自己得撑着给自己留点尊严呀。何清芳躺在铺位上没有动,打饭的女人陆续回到房间,饭菜的混合味袅袅地从别人的碗里飘浮进别人的嘴里,再从那嘴里飘浮出来,使何清芳实在无Fa抑制奔涌出来的唾液。这么大岁数了她还从来没有发现自己会有如此丰富的唾液。她咬着牙紧闭着嘴,她想包里的蛋糕不是错给了神吗?夜里实在挺不住了吃什么呀。这时她感到了莫大的悲哀,活了一辈子还从没有这样为一口吃食活着。六十年代所经历的是一种集体的灾难,那时年轻还能挺得了,现在老了好日子过惯了。她又想起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泪就落下来了,不一会儿她就把一张脸哭得跟雨季的泥沼似的。

何清芳觉得眼前被一团黑影挡住了,她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郑大芬。她先看见郑大芬那条跟牛样粗俗的大腿然后才看见了她手里端着的饭。她两眼一亮眼泪又滑落下来。她望着郑大芬端碗的手久久不敢移动。这时郑大芬像先前那样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却笑得十分的丑陋,使何清芳感到了疏远,刚刚涌现的感激之情一下子化为了泡影,食欲也一下子消散了。何清芳的嘴上下地抖动了两次,含在嘴里的那个谢字还没有吐出来,就看见乔萍萍抱着手笑得比郑大芬更真实可信地说:“吃吧,不吃饿死了管教问起来不好交待。”

何清芳颤动的手在空中抖瑟了两下终于接住了碗。

乔萍萍拉扯着何清芳的一只袖子将她引到便池和泔桶中间说:“先在这里锻炼锻炼吧,免得你日后弱不禁风死在这里。”

何清芳刚才就没了食欲这下更不用说了。她只感到胃一阵紧一阵松吐了半天嘴里全是苦水。乔萍萍见何清芳没有吃饭反而在那里吐了起来,就又来气了。她转脸去看了看陈艺和小黑鸭,两个人立刻心领神会地把何清芳提了起来,一前一后地站在何清芳的面前说,一粒粮食一滴血汗,你这个资本家的小老婆,你敢浪费粮食我们就要代表人民枪毙你。

何清芳每下咽一口就哇哇地吐一次。坐在吴菲身边的王桃花说,贪污犯就是不一样呀,让她吐吧吃了国家多少都吐出来,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再吃?

众人说就是的时候何清芳已经吐得不行了,郑大芬对着吴菲的耳朵说:“我看就算了,真把她弄死了我们谁也跑不掉。”

吴菲抬眼看了一眼郑大芬,她觉得今天的郑大芬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个狗日的诈骗犯。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虽然这郑大芬跟往日不同但她说的话有道理,那老婆子实在是禁不住多折腾的。吴菲招了招手,她们就把何清芳架着拉到了吴菲面前。

吴菲问:“你这把年纪犯了什么罪?”

何清芳说:“贪污。但这是冤案。”

吴菲厉声道:“这话你去跟Fa院的人说,以后不准在这里抵赖,要不然罚你掌嘴知道吗?”

何清芳没有再吱声。她眼皮朝下耷拉,手有些轻微地颤抖。

吴菲又说:“今天我来问你一句话你必须得从实说。”

何清芳软耷耷地点头。

吴菲问:“你在外面除了你老公外搞过别的男人没有?”

何清芳愣在那里半天,她的耳朵里充满了石块样碎裂的笑声,脑子里一片乱响。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与我的案子有关吗?”

王桃花冷笑:“你个老特务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也哆嗦起来了。

何清芳说:“有。”

吴菲:“有几个?你这么大年纪还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众人又笑。

何清芳真的支持不住了,眼皮子再也睁不开了,她强打起精神说,再往下我就死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大芬站了起来,她用宽大的身子挡住王桃花的视线,脸对着吴菲说:“我看她是不行了,我们见好就收吧,万一……”

乔萍萍说:“有奶就是娘的臭母猪。”

郑大芬用京腔唱道:“从今往后我要改恶从善呀……”

女人们散开后就开始洗碗,哗啦啦的水声里弥漫着一股浓香的漂白粉味。郑大芬接水的时候,乔萍萍也挤了过去,她用一只胳膊正好挡在郑大芬前面,屁股顶着郑大芬,不让郑大芬接水洗碗。

郑大芬抬起腿乔萍萍就扑到水池上了。伴随乔萍萍手里的碗摔进池子里的清脆声,多了一声巴掌落在肉体上的声音。这一掌不偏不歪打在郑大芬的脑门上。郑大芬万没想到乔萍萍的手这么快。乔萍萍一只手打过去之后,又立即跳起来去揪郑大芬的头发。这时的郑大芬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乔萍萍很快就被郑大芬按在了地上。

一直坐在铺上的吴菲对身边的几个女人冷冷地说,去把那个诈骗犯弄过来。

几个女人就冲了上去。她们从四面袭击郑大芬。郑大芬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小黑鸭抱住了郑大芬的腿,认真地找准一个地方,狠命地咬了一口。然后她抬起细长的脖子嗷嗷乱叫:“来啊!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啊!”

郑大芬受到刺激后猛地一蹬,将小黑鸭倒踢开去。小黑鸭爬起来再次向前时,郑大芬已经从众人手里挣脱出来。她力大如牛,左一掌右一拳打得几个女人四分五裂抱头鼠窜。郑大芬喘着粗气摸了摸脸,黏糊糊的有几道血口子,嘴里也咸乎乎的。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她狞着两瓣大而突出的牙,眼冒金星扑向乔萍萍。她揪住了乔萍萍的头发,使劲往地上拽,撕扯着去打王桃花,另外几个女人见事不妙远远地跑开了。

小黑鸭用被子支着上了天窗之后,她不知道武警在那里看什么,双手抓住天窗上的铁条,定定地看了武警一会儿,然后她隔着玻璃朝武警挥手。武警把头伸出窗口俯身朝下看,他始终没有朝小黑鸭这个方向看一眼。小黑鸭急了,高声喊道:“哎呀!打死人啦!”

小黑鸭被揪下来,像只恹鸡似的落在地上惊呀呀地怪叫。郑大芬放弃了王桃花,一只手提着小黑鸭,一只手揪住乔萍萍,将两个人的头碰得格格响。

武警在顶上厉声命令了一声。

后来小黑鸭被叫了出去。

13、血债血还

深夜铁门响亮的声音划破了17号房女人们经过焦急等待之后的沉寂。小黑鸭弱小的身子在一束电筒发出的光亮里晃动了几下,她高昂的头就出现在女人的眼前。她经过女人身边时叽咕叽咕地说着什么,谁也没能听明白。号房里的人想这下完了,小黑鸭把什么都说了。

实际上小黑鸭把丁素折腾了一个下午,她把简单的一个事件说得漏洞百出,最后到了自己也不能圆其说的地步。这样丁素就决定将她调换号房。

几分钟后当她拿着东西再次站到门口那道亮光里时,她回过头来朝黑乎乎的号房看了一眼,铁门又哐啷地关上了。于是女人们就在黑暗留给她们的响声里思量着明天的事。几个女人啾啾啾地说话。慢慢地说话的声音消失了,号房里安静下来。接着就是一些粗重不一的鼻息之声。声音像暗夜里忽闪忽现的萤火虫,牵引着人的意志,朝着一条纵深没有尽头的小路越走越深。

雪簌簌地下了一夜。

天还未亮女人们就被一阵闹声惊醒了。郑大芬在微亮的雪光中追打着一只老鼠。那只老鼠顺着墙脚通过管道上了天窗,雪光照耀着老鼠肥大的身体,它闪亮的眼光毫无顾忌朝着昏暗中的郑大芬看了一眼。郑大芬拾起一只鞋狠毒地朝天窗扔去。于是号房里就有了郑大芬浑浊不清的辱骂声:“狗日的来送死呀?即使老子打不死你,别人也饶不了你。”

乔萍萍知道郑大芬在骂人,但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就昏昏地将头探出被褥说:“那母猪在骂什么?”

一个女人说:“她没骂你她在骂老鼠。”

陈艺也把头探出来说:“有她那样骂老鼠的吗?”

女人们正在东一句西一语地说着,天就大亮了。铁门响亮的声音如夜里的惊慌那样再次回荡在她们中间,整个号房在顷刻之间静得像有什么东西立刻就要碎裂一样令人不安和难以把握。门外呼叫吴菲的声音使一切寂静变得触手可摸,女人们停留在那样的寂静里,就像有一把尖利的铁器从心胸里穿越而过。

吴菲在寂静里走出号房。

女人们看着吴菲,那个尖利的铁器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当然,她们担心的不是吴菲会怎样,吴菲死活几乎与自己没有关系,反正她早晚得死。一个手段残忍的杀人犯,死了就像死条猫死条狗那么简单。重要的是,今天传了吴菲,说不定明天就轮到了自己。她们像几只蚂蚱被牵扯在一条绳子上。这次打架加个“聚众打群架”的罪名是不偏不倚的。本来还有一线希望将死刑判死缓,将死缓判无期将无期判有期,判三年五年的再罪加一等岂不冤枉。她们越想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仇恨郑大芬。她们一致认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郑大芬。不惩治郑大芬就难平众怒。于是大家都搜肠刮肚地想办Fa。

乔萍萍在午睡时爬在床上用半截铅笔头歪歪扭扭地写下:“夜打臭母猪。”

她把纸片放在膝盖骨上端看了一阵,感到很满意。然后她把纸片捏成一团,那团有着神奇力量的纸团很快传遍了整个号房。既然有了报仇的方案,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她们跟平常一样,很快就进入睡眠。这一觉直睡到了接近下午饭的时间。

女人们懒懒地躺在被子里等着开饭。吴菲还没有回来。乔萍萍便不安起来。经过一阵思考,她坚定地意识到吴菲被丁素叫出去,与打架事件无根本性联系。她想,一起打架事件,经过原由小黑鸭全交待了。丁素不会在这件事上太费时间。那么,吴菲一定是去接死刑判决书。想到这里,乔萍萍的心开始慌乱地跳起来。接判决书的仿佛不是吴菲,而是乔萍萍自己了。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无Fa接受这样的打击,便嘤嘤地哭起来。

通道上传来了打饭的叫唤声。乔萍萍用被子蒙了头蜷成一团,她想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谁知还能不能吃上?她被莫大的伤痛和绝望笼罩着,就故意把哭声弄得很响亮。

郑大芬叫道:“发母猪疯啦!”

郑大芬一边说一边吧嗒吧嗒地吃饭。

乔萍萍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哭着,命都快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她大彻大悟地想。

正哭得伤心,吴菲回来了。吴菲的两只眼睛哭得跟红葡萄似的。有人告诉乔萍萍别哭了,吴菲已经回来了。乔萍萍止住哭,从被子里翻了出来她在铺上爬了几步迎着吴菲,擦了擦眼露出一脸傻气嘿嘿地笑了起来。

乔萍萍说:“你回来了?”

吴菲并不看乔萍萍,上了自己的铺用被子蒙住了头。乔萍萍看着傻愣在一旁的几个人,很快又爬到吴菲身边。她轻轻摇了摇吴菲,吴菲不耐烦地翻动了身子。乔萍萍俯下身去附在吴菲耳边,用手捂着嘴说,我都猜到了,但是我不会对别人说。

吴菲一下子暴怒起来,她掀开被子咆哮着:“滚开!疯母狗!滚开!”

吴菲的两只手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放开声音哭了起来。女人们围了过来,静静地扯住吴菲的手和被角,她们的眼光停留在吴菲的伤痛里,她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们再一次感到了活着的伟大以及死亡远离自己的快乐。她们知道吴菲和07号一样,死亡是她们最初也是最终的道路。

米兰握住吴菲的一只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感到自己握住的是死亡和那飞速而去的时间。时间正一点一点地划开死亡的封锁,07、吴菲还有自己都无Fa避开时间和死亡的汇合。

米兰抬起头来看见女人们脸上流淌的泪水放射着光芒,她在那样的光芒里经历着比死亡更让人颤栗的刺痛。这时吴菲的手在她的手里抖动了一下,米兰闭上眼睛泪水浸湿了她们的手心。那么接受就是最好的吗?没有人能够告诉她们。

郑大芬在短暂的伤痛里迟疑了片刻,她走向吴菲,透过虚饰的伤悲她感到了一种畅快。

她想:你个婊子也有今天?你凭什么要统治老子?你个该死的母狗,作威作福。老子进来的时候,说老子的奶不顺眼,像什么装大米的麻布袋子,指使这群母狗,在老子的两个奶上挂他妈四个大枕头,叫老子跳叮当舞,弄得老子的奶痛了半个多月。当初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现在是人不收你天收你。

郑大芬越想越生气。她的肚子里有一团热烘烘的气流慢慢地聚拢来,变成一团烈焰燃烧起来。她爬上自己的铺,手重重地落在铺沿上,这种沉重的声音打破了女人们表面的伤悲,她们看见郑大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就仰面朝天地闭上了眼睛。在郑大芬闭上双眼的瞬间,女人们突然感觉到了悲伤、无聊、空洞,以及自己永远也化解不开的漫长的痛苦。

郑大芬在女人们空洞的目光里感到了疲倦。她的脑子里呈现出一些潮乎乎粘巴巴的斑点。她的嘴大大地张着,她的眼皮耷拉在一起,喉管里发出零乱的嗡嗡之声。吴菲的哭声变得模模糊糊,像是在一片雨水打湿过的松树林里,清新的松香飘飘浮浮。

郑大芬开始在松树林里穿行。满地都是各种颜色的蘑菇,而且奇大无比。阳光稀稀疏疏地透进林子,脚下的土质松软温湿。有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紫颜色的花,成串成串的开得到处都是,芳香四溢灿烂夺目。

高大的松树上站着一只秃鹰似的大鸟,正直勾勾地俯看着郑大芬。她的心脏紧紧地收缩了一下的同时,那只大鸟突然受到了惊吓,扑打着丰厚的翼翅尖厉地叫了几声,朝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飞去。大鸟在飞向天空的一刹那,回眸凝望,目光炯炯。郑大芬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手臂像两只摇摇晃晃的破桨,也飞了起来。

郑大芬飞呀飞,她听见松林里有很多的人在说话,地上的蘑菇被践踏一空。她四处寻找着地上的人,不料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蛛网慢慢收缩,越收越紧,最后变成一个结实的淡绿色的小网兜。一只鸟爪样的手很快收拢兜口,郑大芬变成了一只灰大的鼠,被挂在空中摇晃。几个弹弓手都穿着猫皮衣服,将郑大芬团团围住。弹弓手的脸上东倒西歪地画着各种颜色的胡须,一律狞着两颗锋利的门牙,然后他们统一闭上右眼张弓齐发。郑大芬的鼻子脸耳朵宽大的额头同时被击中。

郑大芬扭动着身子,大声地喊叫起来。可是她却感到手脚无Fa动弹,她又努力了一次,还是不能动弹。这时她不仅彻底从睡梦里惊醒,而且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被弹性极好的呢绒裤子撕成的布条子牢牢地捆住了。郑大芬绝望地睁大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喊叫,声音像被敲破了的铜锣那样喑哑。她这样做是想让岗哨上的武警听见。可是当她的声音还未能传出很远,第二声还未接上时,一条三角裤衩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她的嘴上。

郑大芬像一头难产的母猪,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生命即将终结时的无奈。拳头和巴掌像雨点那样密集。一股带腥的黏液从鼻孔汩汩地流出来,顺着她的脸和脖子,一直流到她的后颈窝。一向自恃力大无尽的郑大芬,平生第一次终于饱尝了束手无策的痛苦。她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耳朵里嗡嗡叫,像是有很多蚊子飞来飞去。只要你们不把老子打死,她奄奄一息地想,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14、各个击破

郑大芬已经记不得疼痛是怎样结束的了。她被捆绑了一夜。她的生命是那样地顽强。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动四肢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只要自己活着就好,就能以牙还牙,就能看着敌人死。活着就能战胜一切。她朝吴菲睡的地方看去。吴菲的头蒙在被子里,露出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就像几根枯黄的稻草。

郑大芬就想:“这条母狗要死了。”

乔萍萍长长地伸着懒腰翻身下地,她分明还没有完全睡醒,险些一跟斗栽到地上。这头猪!郑大芬死死地盯着乔萍萍。乔萍萍那双又短又肥的脚,正往一双肮脏的红布拖鞋里穿。她感到了郑大芬的目光恶狠狠地,像一束强烈的光直射过来,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得意而愚蠢的笑。

郑大芬就觉着浑身发烫。她想伸手到铺下面,随便拿什么东西,照乔萍萍的头砸下去,弄她个扁旦开花。郑大芬的手悬在铺下,一阵疼痛令她无Fa忍耐。她慢慢缩回手,轻轻摸了摸肿胀的鼻子,前额那绺被扯掉的头发生辣辣地疼。

郑大芬躺在床上,开始冷静地思考起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入平川遭犬欺,敌强我弱,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她翻身下床来到叶青的铺边,找来《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一本发黄的翻得很烂的词典。郑大芬胡乱地翻来翻去,毫无头绪。后来她把何清芳叫到面前诡谲地说:“你给我查找一句,关于把敌人一个一个消灭的话。”

何清芳看了看郑大芬,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出了“各个击破”递给郑大芬。郑大芬看了半天,却又不解地抬起头来看何清芳。

何清芳说:“这个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意思。”

何清芳的手在词典上划了一下。

郑大芬突然明白过来,把词典摊放在膝盖上,反复地一字一句地念道:“‘各’‘个’‘击’‘破’。”

郑大芬觉得苦尽甘来,一股清清的泉水涌进她每一根细小的血管,汩汩地流淌。她全然不顾仍站在身边的何清芳,咕咕地笑着,然后钻进了被子,连头也盖了进去。何清芳自然知道郑大芬找到了报仇的方式。按理何清芳应该帮助郑大芬,她心里也明白,郑大芬遭人暗算也是为了自己。但是,她觉得这号子里的对手并不可轻视。

通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郑大芬和几个女人一起冲到天井里,她用手拉开了小风口的门。她把脸贴在小风窗上,对面的小风窗上也露着一张苍白的脸。有人在后面搡了搡郑大芬,示意她让别人也看看外面。郑大芬牢牢地站着没有动。通道的另一头丁素走在最前面,郑大芬感到血管里的血沸沸扬扬在翻滚。

郑大芬:“报告,报告干事!我有事要报告。”

丁素停了下来。她看了看郑大芬,郑大芬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然后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人。门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里打开了。郑大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门就哐当地关上了。

没有人猜想得出郑大芬报告干部被打之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每个人心里都在打算着怎样推卸责任,使自己轻易地从厄运中摆脱出来。只有乔萍萍知道自己是没Fa摆脱的。她想到拼死一战,反倒平静舒坦多了。

乔萍萍看着吴菲从水池那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才一顿没吃饭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看来她真是必死无疑了。乔萍萍觉得自己有股神经一下胀大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于是她嗷嗷地叫着哭起来。

叶青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哭管个屁用。”

乔萍萍看都不看叶青一眼,扑伏在铺上痛哭不止。她想,你哪里知道我哭什么?你哪里知道别人的痛苦?于是就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起劲。

铁门开时郑大芬走了进来,她像一个远征后胜利归来的士兵那样站在号房的台阶上。她看着众人,她的笑容里充满着胜利者的欢乐。她的目光落在乔萍萍的哭声上时,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乱七八糟跟一面锣似的脸。于是她就又笑了起来。刚才在办公室丁素说的话又重新回到心里,她明白丁素在听完对吴菲的情况报告后,叮嘱要对吴菲的举动进行注意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立功赎罪。这样她在穿过众人的目光时就得意忘形地摇晃起来。她边走边唱道:“你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郑大芬在怒目注视之下,走到自己的铺上,四脚朝天地乱蹬了一阵,然后她放出一阵干巴巴的哈哈大笑。后来她安静下来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叽里咕噜的骂声,也不去理会。通街恨舅子,舅子恨通街嘛。郑大芬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疼痛的肩膀和肘骨,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感。

她把一只关节突出的大手掌放在眼前晃了晃。然后她用力朝铺上拍下去,就立即有了一声令郑大芬满意的响声。她转过头去朝吴菲睡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一个想Fa突然使郑大芬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郑大芬蓦地翻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狗日的死期真的到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从郑大芬心里突涌而出。

她想:这人也怪可怜的,说死就要死了。

别人把你往死里面整,你反过来还同情她。

这世上三只腿的人没有,两只腿的遍地都是,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人多了烦躁,死一个好一个。

只要那狗日的鸟枪……

郑大芬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听见雨水从屋檐上嘀嘀嗒嗒地落下来,打在石头上噗噗噗的。岗楼上的武警,穿着雨衣来回地走着,枪上的刺刀不时闪出一道寒光。郑大芬想尽快入睡


,就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她开始数数,她数数的速度很快,慢慢地她感到了一点点倦意,眼皮子生涩涩的。

她听见有人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双脚在地上摸索着拖鞋的声音。刚刚袭上来的睡意一下子全消散了。郑大芬的第一个反应是庆幸自己没有入睡遭人暗算。她把手轻轻地伸到铺下摸了一阵,她想只要有人胆敢走近自己,就一盆给她砸过去,砸死活该。

下床的人摇摇晃晃地朝水池走去。郑大芬侧转身子,瞪大眼睛看过去。她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站在墙角的自来水龙头前面,散乱的头发和憔悴的身影,通过天窗反射进来的微弱光亮长长地投映在墙上。郑大芬看了半天,也没能认出是谁,但她已经感到了什么。

深更半夜地起来寻死啊?

想到这里,郑大芬的心脏顶着嗓子眼,扑通扑通直乱跳。没想到立功的机会来得这样简单。郑大芬静静地等待着就又有些失望了。这里面可以用来死的东西实在太少,几乎没有。吴菲怎样才会找到去死的东西呢?自己又会在怎样紧急的关头不让她死呢
?郑大芬竟然有些焦躁起来。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在万般难耐的失望中不致于发出声音,她用手死死地攥着被角。

终于,吴菲握住自来水龙头,左右地来回扳扭。她使出全力试图将龙头弄下来,然后用这个东西开辟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这几天吴菲一直在斗争,凡是有一点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该放过。管子在扭动中晃来晃去,龙头却纹丝未动。这时候有人翻身下床,吴菲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米兰下床之后,趿一双鞋往便池走。刚蹲下去,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对着自己比比画画,米兰就惊叫了一声。

吴菲听米兰叫也吓了一跳,她压低了声音说:“又不是要死了。”

米兰听出了吴菲的声音,便不再作声。

号房里的人听见米兰叫了一声,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迷迷糊糊地翻起来,不见动静就又倒下睡了。有人叽里咕噜地骂了几句。很快地号房里又安静下来。

米兰站在那里。屋里太黑,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大体的轮廓。吴菲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寒气笼罩着黑暗,窗外一片惨白。在这黑暗中的惨白里,站在吴菲面前米兰有了同命相怜的感觉。

吴菲紧紧地拉住米兰:“米兰,我想跟你说句话。”

米兰感到吴菲的身子在发抖,哭声在吴菲的喉管底部来回滚动。米兰也开始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咯咯相碰。

号房里的光线似乎比先前的亮了些,寒冷比先前更

人。米兰仍觉得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吴菲,便用另一只手握紧吴菲的手。

“为什么我就非死不可?”

吴菲的声音啾啾地。郑大芬已经将身体探出铺沿。可是她仍然听不清吴菲说了什么。郑大芬看见两个黑影抱作一团,为了能听清楚吴菲她们的对话,郑大芬干脆爬起来,弓着身双手双脚地趴在铺沿上轻轻地朝前移动。

吴菲说:“你怕不怕死。”

米兰说:“怕有什么用。”

吴菲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米兰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漆黑。她紧紧地贴近吴菲,身子趔趄了一下,她扶住了水池。她不知道怎样安慰吴菲,就像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一样。被杀的人痛快地死了,而自己却要重新面对死亡。

“不是可以上诉吗?”

说这话米兰觉得有气无力,毫无把握。

“只有十五天的时间。”

吴菲变得比先前冷静了些。然后她们在水池下面的坎子上坐了下来。

米兰自言自语道:“死是天命。”

“可是我不想死。”

吴菲的声音在黑夜里面震荡了一下。

正在全神贯注爬行的郑大芬,听得清清楚楚。这既是她预料之中,却又被排在预料之外的消息,如石破天惊,一下子使她振奋起来。不料这时她却被人一脚踢翻下铺。

15、人亡如灯灭

米兰在昏暗中睁开眼,那个抽抽搭搭的声音就萦绕在耳边,声音和着鸡的叫声滚动在寒冷的夜里,米兰就觉得肢体被黑暗拖着越来越远,就像那个远离了记忆和实际生活的鸡的叫声一样不真实,不真实覆盖了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怖。其实死亡就像一个黑黑的洞穴,人被黑洞真正笼罩的时候死亡就不再是死亡,而是黑洞里的一个亮点,那是怎样让人颤栗的一种光芒,刻在肢体上如时间那么隽永漫长而具体。

米兰这样想着肢体和心灵的疼痛感忽然消失了。于是那个黑黑的洞穴似乎变成了一种期待,这样的期待是否在她蓄意杀死那个男人的时候就存在着也许真的就存在着。在心灵和肉体经过了时间和等待的磨砺之后,这一切似乎才清晰地凸现出来。

柚以及那个明媚春光渐渐聚合形成一团黑雾,飘浮在天上。如果柚不用蛇盘绕在自己的身体上,柚就不会死。柚让自己体会了做女人的滋味,自己那么爱柚怎么会杀他呢?如果说上帝总是在作弄人,那么上帝作弄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米兰越想心里就觉着那道黑暗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消失了。

郑大芬突然地叫了一声。

郑大芬喊叫肚子疼的声音里掺进了些哭声,像一些细小的沙子那样飞扬下来。女人们顺着郑大芬的声音看过去,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扭曲的脸,那些预示痛苦的表情如大旱天里土地干涸后留下来的裂缝。女人们在等待中观望了片刻,她们不知道郑大芬要耍什么花招,她们仔细地想了下也没什么花招可耍弄的,便都又闭上眼睛睡觉,谁也不去理会她。

接近中午时有人到天井里喊了报告。不一会儿医生就进来了。医生把一只手放在郑大芬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刚举起来,郑大芬就开始在床上翻腾起来。医生无从下手进行检查就愣在那儿。她从郑大芬翻开的白眼缝隙中看见了烈焰焚烧后留在地上的那片焦灼。

医生袖手站在那里。

医生说:“怎么个痛Fa?”

郑大芬的脸渐渐平展开来,她的心被医生平静的目光刺激了一下,她有了被人揭穿了的紧张,她紧咬着双唇说:“绞着痛,肠子绞在一起了。”

医生又才重新举起手将听筒器挂到耳朵上。她先在郑大芬扭动不安的肚子上听来听去,然后又在郑大芬的腹部来回地叩击。良久医生才抬起头来,她朝监号四处看了一眼,她的目光碰上了无数双闪亮的眼睛,她明白那些亮光中所包藏的全部内容。她转过脸平静地又看了郑大芬一眼,缓缓地将东西收进医药箱子。郑大芬自知没有瞒骗过医生,在心里哭叫着:“我的亲娘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郑大芬心里这么一叫,嘴里就发出一声凄惨的怪叫。已经判定郑大芬没有病的医生迟疑了片刻,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于是她叫人将郑大芬背了出去。

号房里又很快安静下来。女人们在吃过饭之后围坐在一起开始了扑克牌预卜生死和未来的游戏。她们全神贯注地把过去将来还有未知的生死与家人的一切倾注在几张纸牌上的时候,铁门开了。丁素和两名男干警走了进来,他们走向吴菲并对吴菲加了脚镣。

号房里慌乱了一阵。女人们在这种无形的慌乱中不知所措,一切都很明白了,吴菲的死刑判决已经下来,而吴菲昨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她才哭成了那样。她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既定的死亡事实。

吴菲站在那里,她似乎尚未从脚镣冰冷的碰撞里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太寒冷,穿透骨髓之后仍然回荡在身体里,又好像是萦绕在身体之外抹不去捕不着。她倾听着那个声音,她觉得那样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比绝妙的无Fa把握的东西,也许就是死亡的声音,那声音让她的内脏在短时间里有了破裂样的感受。慢慢地她觉得那声音是可以抓得着,并且可以长时间地握在手里的就好比握紧了死亡。她僵在那个声音里。

郑大芬回到号房,首先看到的就是吴菲僵直地站在郑大芬不能够明白的状态里。吴菲僵直的样子让郑大芬心虚,她突然就感到很害怕,她手足无措地爬到铺上蒙头而睡。她的身体竟然在被褥下面不停地哆嗦。按说此时的郑大芬应该格外高兴才对,吴菲的行为给郑大芬创造了表现的机会,这是郑大芬万万没有想到的,要立功并不难呀。退一万步说自己在量刑方面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岛主的座位是不费吹灰之力了。那滋味跟做皇上没什么区别。但是预想中的喜悦并没有如期来到郑大芬的心里。

黑暗来临的时候,吴菲的身体遮住了天窗反射进来的那抹光亮,她一动不动。

号房沉浸在寂静里。

女人们坐在黑暗中仰望着窗外那缕光亮。寂静使黑夜显得如此缓慢,时间停在那里似乎不会再流动。

在后来的夜晚里,女人们经历着铁环与铁环相撞击的清脆之声给心灵带来的那种破灭般辽远的刺痛感。那个刺痛的声音拖着人的意志,不安地滑向黑暗深邃的恐惧里。那几乎是生命与声音进行的无休止的撕扯。女人们整夜跟随这样的撕扯经历着肌肤以外的煎熬,体会灾难渐渐远离躯体时那种隐约的快感。总之枪不是顶住自己的脑门,就是做人的成功和幸运。

吴菲坐在床上撕碎被子的时候就是她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她的眼光会突然显出一丝温柔,像一汪水那样漾动着。之后女人们会看见她安静地睡上一会儿。

男号房又传来敲管子的声音,女人们知道这是一种表示安慰的信号,每当有人接到了死刑判决,各号房就会有人发出这种信号表示安慰。

又有人对着管子喊话。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呼哧呼哧很难听清楚。叶青把耳朵贴上去,她听了一会儿,断断续续

地点头。叶青站起来走向吴菲,几个女人从铺上爬起来再一次把吴菲围住。

叶青说:“我们应该行使Fa律给我们的权利。”

叶青说完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有人说:“做总比不做好。”

女人们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商量做的方Fa。这个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吴菲的生死。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这件事非何清芳不可了。乔萍萍走到何清芳铺边把她拧起来说:“吴菲的事只有求你了。过去的事你不要计较,要怪都怪我。”

何清芳戴上眼镜支吾着说:“我自身难保呀!”

乔萍萍说:“见死不救,你还是不是人呀?”

何清芳忽闪忽闪地看着乔萍萍,心想,你们也配说这话?但她毕竟是不便讲出来也不便反抗的。

叶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你帮了吴菲,说不定明天就有贵人帮你。”

很快地几个女人把何清芳围了起来。何清芳想他妈这是一群说黑就黑说白就白的女人,真理全在她们嘴里。于是她支吾着说明天再商量商量。众人不依,拿来纸笔点燃一根蜡烛,硬逼着何清芳写。尽管大家都知道何清芳也不见得能救吴菲一命,但是却都心怀希望,她们静静地在黑暗中等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共同的命运,等待生命中的灯盏熄灭。

16、让死亡变得柔和

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芜市的气温骤然降为零下6度。冷空气像游离在一块铅色的球体上,这是一种伸手就破的滞重。

17号房的女人们捂在被子里不肯起来。过道上已经响起了哐啷哐啷吆喝打水的声音。

何清芳跟往常一样把号房里所有空着的盆统统放在天井里,她朝着那个吆喝声看过去,

别的号房的人也都在向外看,小窗口都布满了类似于焦虑的脸。在这里热水比油还贵重,特别是冬天,女人们要用它来洗澡洗头洗衣服。这样能够弄到热水的人地位自然就会高起来。

乔萍萍吹着口哨出现在小窗口时,引来了无数的骂声。

那边说:“才是为了一点热水那个臭气熏天的母猪又开始使坏了。”

另一边说:“就是,犯得着吗?男人还没出来,就在那里白费劲起来。”

乔萍萍自然明白对方是因为妒忌17号房得到的热水比她们多。乔萍萍正好闲得无聊,她肆无忌惮地吹了一阵口哨,她迎着四面过来的眼光笑成了一棵烂白菜的样子。

乔萍萍说:“不信你们一条腿朝南另一条腿朝北,可怜呀没有人看一眼,就白白送人都没有人要。”

隔壁号房换了一个人的声音骂道:“你们丢在路上早让人踩烂了,才是已经没有人要了。”

其他号房看热闹的也东一句西一语地跟着骂乔萍萍。这时乔萍萍看见送水的车子从通道的另一头滑过来。她感到一阵兴奋,并不去接骂人的嘴,唱道:“人一走茶就凉……”

乔萍萍看清楚了送水人的脸,连忙朝号房里喊:“唉,陈艺,阿四来了,快点”

陈艺坐在被子里正磨磨蹭蹭地穿衣服,她趿着鞋拉了件大毛衣穿在身上,飞快地跑进天井,紧接着又返身跑回号房她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对用红纸叠成的“心”。

陈艺跑回天井,乔萍萍正在跟送水的人搭话。陈艺搡开乔萍萍说:“再去拿两个盆来。”

陈艺把脸贴在小风口上,送水的男犯正在给斜对面的号房打水。陈艺感到心脏突然间鼓胀起来,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加快了。她禁不住轻声喊道:“阿四!”

阿四是判刑后余刑不足一年的犯人,留在看守所服刑。他还有几个月就要满刑了。他爱陈艺,并对陈艺发过誓,刑满之后一定要挣钱给陈艺,让她在服刑的时候少受点苦,早日回家。而陈艺对他却只是一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利用。

对阿四表示爱意,可以得到充分的热水和饭菜,可以炫耀自己的魅力,在心理上也有个依靠。阿四为17号通风传信表现得非常积极,这也是陈艺在17号房有点身份的根本原因。陈艺深知自己占尽了阿四的甜头,因此也不肯放掉他。丢块表示爱的骨头给他啃啃,是非常必要的。

陈艺也经常委屈地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是陷在这牢里头,像阿四这样个子又小样子又难看气质又猥琐的乡巴类男人,她根本瞧不上,打心眼里轻视。可是在这鬼地方,哪怕是让阿四摸一下手,心里都会有一股热流荡漾很久。如果有机会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睡上一觉。

阿四对着陈艺傻里傻气地笑了一阵。陈艺把礼物递给阿四,阿四接过礼物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之后,一个劲地往17号天井里舀水。反正水超量了也不要紧,把别的号房限量再往下扣点就够了。陈艺在接水的时候,故意让阿四触碰。她脸上热辣辣的,她喜欢这种心驰神往的感觉。17号房的盆子都装完了。

阿四问:“不要啦?”

陈艺说:“够了,明天再说。”

阿四从兜里摸出两张叠得五花八门的纸条说:“男号带给吴菲的。”

陈艺接过纸条在手里翻弄了两下说:“谁写的?”

阿四说:“有文化的那个。”

陈艺嗤嗤地笑起来。

阿四弯下腰去推车说:“那边的人都很关心吴菲。”

陈艺收住笑看着阿四,就有了几分难过。阿四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你要保重。”

陈艺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见阿四已经给隔壁舀水,那边传来了接水时惯有的一阵喧闹,有人在故意大骂阿四,接着骂起17号房。陈艺没有理会,她把纸条打开,是两首诗:

等 待

等待

我们身体里滋生的毒素

在每个清晨来临的时候

照亮我们心中的痛和黑暗

破损的风中

我们遥望着冰冷的早晨

时间穿过指尖

为我们展开了另一个24小时

千金难换的24小时啊

你是否已将那无望的歌唱握在了手心

时间静静地流淌

在我们的血液里

在我们等待的每一个清晨

为我们高举遗忘的火把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么久远

我们仍然无Fa忘记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是

另一个挟带着死亡的黎明

那些重重叠叠的死亡

让我们向往来世有一个

比别人更好的结果

告 别

无论你要走的路有多远

也无论天的尽头有多么苍凉

我们的灵魂一定会通过歌声

回到先前的地方

你孤单地上路

孤单就是一首嘹亮的歌

上路的时候别忘了

别忘了回过头来望望身后的道路

那些曲折的道路

一定会在枪响以前为你展开

枪声响起

那个永恒的声音

被我们惧怕了一辈子的声音

其实它比生命更短暂

诗行的下面有一段字:我们要把每天都看成一辈子,过好这一天,就算赚了。

陈艺没看懂诗,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一种东西,使她的鼻子酸溜溜的,心脏也像压上了什么东西很沉重。叠好纸条之后,她走回号房。吴菲还没有起床,她走过去,附在吴菲耳边说:“男号给你带信来了。”

吴菲慢慢地坐起来,穿上一件外衣就打开了纸条。她的手有些颤抖。几个女人围拢过来,谁也没有看懂诗,却都能心领神会。

乔萍萍说:“多活一天赚得的,就是说你现在已经赚了。”

吴菲什么也没有说,她又将诗看了一遍。她看得很认真,号房里的人从她仰起的脸上看到了灭绝的伤痛正一点一点地覆盖了她,覆盖了整个号房。吴菲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窗。天空飞过一群鸽子,它们的翅膀将一团阴影投进了吴菲的眼底,这如灯灭一样的瞬间黑暗,却突然地点燃了吴菲活着的强烈欲望。

“怎样才能不死?怎样才能不死?”

逃出去。

这三个字一跳进吴菲的脑子就如一团墨汁黑沉沉地印在了上面。于是整个晚上她的脑子都一团漆黑。熄灯之后她来回地在地上走动,脚上的镣哗啦哗啦地响在黑夜响在她脑子的那团漆黑里。女人们在这样的声音里感受生命在时间里经受的煎熬,经历着与己无关的死亡。

第二天女人们是在一种撕裂的清脆之声中醒来的。吴菲郑重地坐在铺上,她的头发如山冈上那些被风吹乱了的茅草样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她撕着被子,十分认真地撕着。她的认真让人觉着那才是她真正应该干的。她撕得累了,她的手无力地徒劳地撕扯着,她伏下去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上面,然而她知道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发出了一声类似嚎叫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来的,磕磕绊绊地经过了很远的路程突然到来的。女人们感到意外的时候她又那样地嚎了一次。女人们围了过来,她们听到了一阵咯咯嘎嘎的声音,那是吴菲在笑。她咯咯嘎嘎地笑着像是把什么器官给笑裂了,声音出来后就都带着破损的那道裂缝。

吴菲疯了。

女人们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见了乔萍萍的哭声。乔萍萍一哭吴菲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她看着乔萍萍她明白乔萍萍是这里惟一能帮自己的人。那种伤心和立即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恐惧消失掉了。她内心存活了一个新生的希望,这种方式激励着她努力地迈出第一步,那就是找一个或两个同谋者,从这里逃出去。

接下来就是紧张,一种比杀人还要恐怖的紧张。

吴菲和乔萍萍蹲在天井里,雪花飘落下来粘在她们的头发上。

吴菲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朋友,还你的情怕是要等来世了。”

乔萍萍说:“不要这样说,看你难过,我恨不得替你去死。”

乔萍萍一阵激动,说话时眼里含着泪水。

吴菲说:“我不想死。你会不会出卖我?”

乔萍萍坚定地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受到信任后的荣幸。

吴菲说:“我想从这里逃出去。”

乔萍萍显然很吃惊,她愣愣地看着吴菲,心想这不可能,你发疯了。

吴菲说:“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要这么干,我难受,我需要你的帮助。”

乔萍萍意识到吴菲的打算很坚决,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她是个头脑简单意气用事的人,但她深知越狱的后果。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她在心里暗叫,我的天你怎么把我往水里拖。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想Fa。很快地她又反过来想,吴菲这是走投无路,在这里面她还能求得谁的帮助呢
 逃跑不成自己无非就加几年也比吴菲好得多。别人命都没有了,你还在乎几年刑期?尽管乔萍萍这样想,心里还是乱糟糟的。

风比她们出来时大了些,呜呜地吹动着远处的松树林。偶尔她们还能听见几声鸟叫。

17、久远的情绪

从来不动脑筋的乔萍萍听了吴菲的话之后,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思考。她想,离开这里虽然不可能,但办Fa是人想出来的。不是说世上无难事,铁杵磨成针吗?乔萍萍认真地对17号房的每一个角落进行了观察。要想离开17号房,正门和窗子、便池都不可能。那么惟一的出路,就是在没有口子的地方,搞出一条口子。可是在这个手无寸钉的地方,又怎么开出一条口子呢?这就好比她们想要登天。

乔萍萍在号房里搔头挠痒毫无办Fa。如果放弃越狱的打算,实在是对不起吴菲,就好比背叛了她一样。她第一次感到了势单力薄的无奈。她想到了陈艺,想到陈艺使她又想起了两个人共同犯罪的时间。陈艺在小心眼上聪明过人,乔萍萍觉得只有找她了。

乔萍萍把陈艺叫到天井里后,她并没有急于将那个可怕的想Fa告诉陈艺,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吴菲的生命,既然事关一个人的生命就不能轻易地说出来。乔萍萍先让陈艺对天发誓。

乔萍萍说:“如果出卖吴菲就天诛地灭一家。”

陈艺就按照乔萍萍的话说了一遍。她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听着乔萍萍说完了越狱的想Fa,听完之后她就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不要紧,乔萍萍可急了,她先是愣愣地看了陈艺一阵,然后她就哭了起来。她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守信用的蚤货,你天可害地可害你不能害一个要死的人,不能把你家里人全咒死了。

陈艺停住了笑,她看着乔萍萍,第一次发现乔萍萍比一头猪还蠢。

她说:“死的人是你爸你妈还是你……”

陈艺话没说完乔萍萍就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说:“你这个母狗。”

陈艺见乔萍萍真火了,她就哀求着说:“你放开我,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找不到人一起干。”

乔萍萍放手时还是用了一把力。

陈艺用手捂着头说:“你怎么下死手呀?”

乔萍萍诧异地看着陈艺,她一边庆幸找陈艺算没白找,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骂道:狗日的母狗,看不出你还想逃跑嘞,骚劲一来就什么都不管了。烂蚤货!臭烂货,对我也保密。乔萍萍心里掠过一丝得不到别人信任的屈辱感,愣愣地半天不肯开口说话。

陈艺见乔萍萍半天不肯说话,就又讨好地脱下一只鞋说,这里面有块钢板很硬。

乔萍萍恍悟过来,她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她说:“狗日的,你天天都在动脑筋。”

陈艺说:“没事总得找点事想,要不然心里难受。”

陈艺的神情黯然下去。

乔萍萍说:“你狗日的也不想想后果。”

陈艺说:“我会想后果,今天就不和你坐在这里了。当初还不是你害的我。”

乔萍萍说:“进都进来了。你狗日的前面的事还没了啊!”

陈艺说:“我说那个 鸡巴乡下人没钱,你穷疯了不听。”

陈艺穿上鞋,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又蹲下了。

乔萍萍说:“你怪我?我怪谁?你不给我壮胆出馊主意,我敢越滑越深?算了,这都是命。该死不得活。还是想想办Fa。”

陈艺说:“这事我想过,墙我们可以先浇水泡着,晚上好刨。”

乔萍萍说:“那么砖头呢?”

陈艺说:“鬼才晓得这墙里面是什么砌的,到时候会有办Fa。”

陈艺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号房,有一丝阴云在她心里游动。她感到几分懊恼和惆怅,蜷缩在被子里翻来翻去,总觉有股气在胸窝里不顺畅。她从枕下摸出一张沾有泥巴的照片。照片是4寸的黑白照。儿子在照片上胖乎乎地嘟哝着小嘴,眼睛像两粒黄豆那么大。16岁的她两只手放在儿子的胳肢窝下,笑着,亮出一排歪三扭四的牙,表情木讷,完全没有妈妈那种纯粹的笑容,倒像一个大姐姐拙笨地抱着自己的小弟弟。

陈艺的心被这久远的情绪撩拨着。这个被称作儿子的小家伙,从生下来就挨着奶奶,陈艺从来就没有感到过一丝牵挂。可是现在心里却有一种模糊的毛茸茸的东西牵扯着,使她想起儿子,想起自己的不幸。养父养母在路边把陈艺抱回家时,她还不足一个月。她把儿子丢给爷爷奶奶时,儿子才半岁。这时她有了一个想Fa,儿子将来的命运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呢?

陈艺打了个寒颤。

18、雪花落在脸上

吴菲撕碎被褥的声里夹着了些磨牙的声音,那声音磨破的仿佛不是死亡这个结果,而是些大大小小接踵而来的时间里的事件。她把生命的全部热望和动情都投入到那声音里了。那些对生的期待和向往在声音里似乎渐渐被拉平,使她看到了时间流过去之后沉积在时间和死亡后面的光亮。她游离在那道光亮里,现在过去未来都变得模糊。她在每次杀人之后,实际上并没有打算能够活下去。可她现在突然就那么想活下去。她从前不知道人想活下去比活不下去更绝望。也许这一切都缘于等待,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人就有了一定得活下去的理由和


信念。

天空又开始下雪。

铁门打开的声音覆盖了吴菲磨牙的声音。吴菲的手停在空中而上牙和下牙正好裂开了一条缝,开门的声音直截了当地灌进那道缝里,使得吴菲的整个表情僵持在不是她发出的声音里。三个身着警服的干警从声音里走了过来,出现在17号房女人意外的视线里。

号房里第一个哆哆嗦嗦站起来的是乔萍萍。她看着三个干警的脚步停在屋子中央,她的眼光又顺着地上无数的脚尖寻找过去,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陈艺的脚上,她顺着那只脚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看,直到看清了陈艺的脸。她狠狠地盯着陈艺,她用眼里燃烧的火焰告诉陈艺:“你个天打五雷轰的母狗,你这么快就告发了吴菲。你这辈子怕是要死在我的手里了。”

而陈艺迎着了乔萍萍的眼光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气不打一处来地盯着乔萍萍心想这个疯母狗发什么狂。

三个干警看着吴菲,她们走过去收了吴菲手里的东西之后,这才叫王桃花收拾东西出去接判。众人都知道王桃花这一去就只有在监狱才能见到她了。于是众人就都手忙脚乱地给她收东西,说些祝福的话。

吴菲坐在那里没有动。王桃花走过去想说句道别的话,可话刚到嗓子眼就变得硬了。于是她抱起自己的几件衣服,跟在丁素后面来到值班室门口。王桃花无趣地靠在墙边,这时她看见了儿子小杰。小杰跟在一个男干警后面,朝值班室走来。王桃花丢下手里的东西,朝儿子奔过去。她抱住小杰便哭起来。

王桃花说:“儿呀,昨天是你的生日。”

刚满十八岁的小杰哭得满脸泪痕。

丁素出来说:“好了,快到外面上车,你们还有的是时间说话。”

王桃花抱过小杰手里的东西,一前一后地跟着丁素来到大门口。王桃花和儿子站在一条粗红的警界线内。干警和武警交接完后,就招手叫他们出去。王桃花和小杰走出大铁门,就看见了一辆上白下蓝的警车,停放在大门的左边。车窗窗口露出王桃花丈夫和大儿子(大健)的脸。王桃花又哭又喊。爬车时几次都没能上去。大健在上面拉,小杰在下面搡,这才上了车,一家人团聚在车里。

丁素关上车门并加了锁。

囚车载着王桃花一家开离看守所。

王桃花一家被送回镇子公审。公审大会在镇子南面一个废旧的舞台上进行的。全镇上千户人家,一齐拥到舞台下面的坝子里,就跟从前看样板戏时一样奔走相告,扛着凳子,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一坝子。余下的人操着手东一个西一个地站在最后面。

台子的正中央有两张课桌,上面的小纸牌上白底黑字地写着Fa院工作人员的称谓。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列席而坐,正中坐着审判长。审判长和周围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拿过话筒高声宣布公审大会开始。顿时整个场内鸦雀无声。

王桃花一家四口被武警押到会场中央,正面对着众人,小梁站在最边上。场内哗地一声跟开了锅似的。王桃花一家低着头,他们隔人群很近,下面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全能听见。昔日的气焰今日已灰飞烟灭。

有人悄悄地告诉王桃花,她家双胞胎女儿也来了。王桃花小心地朝那个人指的方向扫了一眼,她看见牛儿在会场最边上紧紧抓住两个妹妹的手,不让她们哭着往前奔。王桃花哆嗦了几下,泪如泉涌。王桃花的丈夫张代也抬起头来看过去,声泪俱下,不住地摇摆着头。武警从另一头走过来,喝令王桃花低下头。

台上开始宣读王桃花一家的罪行。场内又一次安静下来。有人把大声的议论转为耳语。审判长每停顿一次,台下就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很多虫蠕动在一片发黄的树叶上。宣判大会进行到尾声时,场内的人都高昂着头竖着耳朵,惟恐瞬间的疏忽漏听了王桃花一家的刑期。

审判长清理了一下嗓子。声音调高了几度,宣读道:判处张大健有期徒刑十八年;判处张代有期徒刑十三年;判处张小杰有期徒刑十年,判处王桃花有期徒刑十年;判处小梁有期徒刑五年。

场下一片混乱。

宣判大会结束后,特允了王桃花一家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话。会场一散,王桃花的小儿子和两个女儿,哭喊着奔向父母。散开的人又重新围拢过来,把王桃花一家严严实实地围到中间。王桃花和丈夫失声痛哭。张代蹲到地上,一边哭一边抓打自己的头和脸,还不停地把头摇晃得像舞弄的狮头,大有无颜见乡亲的愧疚之感慨。有人叹息着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张大健眼里含着泪,谁也不看,也不说话。他把脸扭向一边,眼睛朝上看天。天灰蒙蒙的,有很厚的一团云在滚动,雪花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变成很多的小水珠顺着往下淌,一直淌进他的脖子。他就这样站着,像一个粗制滥造的雕塑。

张小杰走到王桃花身边,他伸出带着铐子的双手拉过妹妹,轻轻地抚摸着她们的头和脸说:“双双,等着哥哥出来。”

王桃花在解方初期因盗窃罪判过刑。后来她从别人对她的态度里感到那不光彩的历史像石磨样压得自己无从抬头。政策开放的时候,她的大儿子正好长大大人,赶上了潮流,在社会上结交了许多争强好胜的朋友。镇子上的人无不谈“张”色变。见王桃花家人,跟见朝廷


命官没什么两样。在精神上和力量上打了翻身仗的王桃花,常常站在大街上说:“过去,小棕绳爬背,老子都没有眨过眼,现在老子还怕什么?”

这个叫叫嚷嚷的女人现在将瘦小的身子匍在凳子上,像条蚯蚓似不停地蠕动。镇里的领导走过来站在王桃花一家人身边,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上车吧。三个孩子政府会照管的。”

王桃花一家被押上了囚车。

警车开动时,王桃花把一张窄小的三角脸贴在车窗上,她的手僵直地停在风中。

警车一路长鸣,离开了小镇。

19、你为什么要不正的革命

时间从黑夜里再次浮现出来的时候,窗外飞扬的雪花停了。女人们从响亮的铁门敞开的那道冷气逼人的光亮里,看到了两个影子正一短一长地往号房里移动。女人们停在两道阴影上,她们感到时间的阳光照亮了空洞的日子,号房里很快又会充满特有的快乐。

两个影子终于站在了女人们的等待里。高的是林老婆子,杀人纵火;矮的是黄小琼,不正的革命。

两个人站在号房中间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黄小琼就龇咧着牙笑了起来,她脸上的肌肉被拧成了一团,那些肉从来就是那样痴痴呆呆地挤在一起毫无一点意义。黄小琼笑是因为刚才从值班室走进长长的通道,她并没有发现眼前是个该死的老太婆。林老婆子眼底放出的光蓝幽幽的跟一条垂死的老狼似的,激发了黄小琼沉积在脑子里的记忆。

黄小琼想你这个不能生育的老母狼,你死在哪不行呀?还要跟老子挤在一间屋里。她把手放在乱蓬蓬的头发里草率地搔了几下,然后她把手放在鼻孔前嗅了嗅,那味道很怪,她从来没有闻到过那样的臭味。于是她骂了一句,骚,狗鸡巴日的。

有人接了话说:“狗鸡巴日你。”

黄小琼站在那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屋子里的人也都笑。

黄小琼就更笑,她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她边笑就边接着别人的话骂。号房里的笑声就变得疯狂起来。林老婆子在笑声里坐下了,她听见自己瘦骨嶙峋的骨头撞在一起时,发出了咯咯的类似于断裂和疯狂的声音。她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黄小琼见林老婆子坐下了也就跟着坐了下去。两个人背靠背地坐着,仿佛她们不是在几分钟之前才认识才走在一起的,这似乎是一个等待已久的约会,她们注定要在某个时间里走进同一个号房,共同面对她们不可能预料的新的生活,她们谁也没有迟到没有让另一个人焦虑地在这里等候。

女人们从被褥里钻出来洗漱完之后,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们也许真的睡着了,她们太累了,为了到达的地方她们振奋的时间太久了,她们松弛下来她们被前所未有的疲惫彻底包围了。这样的包围踏实可靠,跟出远门坐上火车一样,另一个终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反正什么都不再重要。

有人过来把林老婆子拧到便池边上用膝盖顶住她的脑门,迫使她将头深埋在便池上。林老婆子的头歪在桶边上像一块破烂不堪的南瓜那样无望。号房中间黄小琼孤单地坐在那里,她看着围向自己的人眼里有了一些散乱的惊慌,这些短暂的惊慌很快便形成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力量。于是她又咧嘴笑了起来,不待别人对她动手她就已经出手了。

郑大芬看着黄小琼嗷嗷地边嚎叫边挣扎,奔打在人群里。她朝吴菲看了一眼,吴菲势力不攻自破。吴菲现在活着,其实已经死了。郑大芬再没有斗吴菲的兴趣,她感到有一块石头掉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身轻如燕。岛主的位子是不是跟做皇上一样舒坦呢

郑大芬站起来走向乱作一团的人群,用身体抵开一个人,一把抓住黄小琼的头发,使黄小琼仰面朝天,黄小琼仰躺着翻动着两个眼珠子,龇着牙呼哧呼哧喘气,她似乎又积蓄了一些力量,猛地一使劲,企图卷土重来,这回她被几双手牢牢地控制住了。黄小琼深知自己再无Fa对抗,两眼再一次绝望地向上翻,翻到只剩下眼白,泪水顺着抓破皮的脸哗地往下淌。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黄小琼拖到铺边,郑大芬放了手坐到铺上说:“你犯了什么罪?”

黄小琼不语,脸上的肌肉随着咧开的嘴不停地抽搐。几个人用力按了她一下,示意她说话。黄小琼尖叫了两声。

黄小琼说:“犯你妈个鸡巴。”

郑大芬轻言细语地说:“让她去吃鸡巴。”

几个女人一推一搡地把黄小琼揪到水池边,将她的头按在水龙头上强迫她的嘴咬住龙头。黄小琼哇啦哇啦地叫着,众人死命地压着她,鲜血就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黄小琼抵抗不住时开始哇哇求饶。几个女人又把她推到郑大芬跟前。

郑大芬问:“说到底犯了什么罪?”

黄小琼答:“不正的革命。”

众人就笑起来:“这个母狗还耍嘴皮。”

“你认不认罪?”

“认!认!”

“说,为什么要不正的革命?”

“我恨。”

“有种,说怎么个反Fa?”

“我拿炸药包去炸中南海。”

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咦,你的本事还真大嘞!炸成没有?”

“没有,在广州我就被抓了。”

“别人怎么知道你要炸中南海?”

“我一路喊叫,被举报了。”

“你狗日的真带炸药了?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家公公是个猎户,炸药是他制的。”

“你为什么要炸中南海?”

“我男人被抓了,我要去救他,报仇。”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农民。”

“农民?是好人会被抓?那么多人不抓,抓你个农民干什么?”

“他,他犯了Fa。”

“你是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妄想毁我国家,今天要好好让你清醒清醒。”

说完郑大芬把一个饭盒拿到手里,高高举起,让黄小琼抬起头来看那饭盒。

郑大芬问:“你看清楚这东西是圆的还是方的?”

黄小琼眨巴着眼看看郑大芬不假思索地说:“方的。”

郑大芬哈哈一笑说:“给我掌嘴,让她自己掌。”

几个女人松开黄小琼的手。黄小琼举起手轻轻地落在脸上。众人说太轻了要使劲,要像打别人那样狠。黄小琼无奈,只好把手重重地落在脸上。她心里想这样也比别人打好,于是就一巴掌比一巴掌重地打在脸上。很快两个脸就热乎乎地,继而就发烫还有点钻心地痛。郑大芬见黄小琼真打自己,就在一边鼓劲。

“打,打死一个不正的革命分子少一个,少一个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的害群之马。这个世界上就因为有你这种指鹿为马的蚤货太多,监狱才越修越大,越修越漂亮,害得老子们都受牵连。”

说到这里郑大芬停了下来,她朝号房里扫了一眼说:“今天老子就要杀鸡给猴看。你再好好看看这东西是圆还是方?”

黄小琼停下来,又朝饭盒仔细地看了看,一只手拉了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抽抽搭搭地说:“圆的,圆的。”

郑大芬手一挥说:“狗日的又放屁。拿个脏碗来给她舔,乱说一次舔一口。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东西分明是长的。”

有人就很快找来一只没洗过的碗,放在黄小琼面前,黄小琼看见那碗时嘴就咧开了。后来她的嘴就一直咧着,像一匹马那样。

趴在便桶上的林老婆子已经吓得不能动弹。她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得只有一寸那么长。她感到自己已经躺在了死亡的身体上,只是还留着一口尚且没有来得及断掉的气。于是她的哭声便从肺腑之中冲了出来。

在那样奇怪的哭声里,忙乱在疯狂里的女人们停顿下来,因为她们一下子实在弄不清声音是从什么样的物体发出来的,吱吱嘎嘎像一堆破铜烂铁倾倒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那样刺耳。女人们很快就将林老婆子拖到了郑大芬的面前。

郑大芬:“你都要进棺材了还敢犯罪。说犯了什么?”

林老婆子用一只胳膊掩住脸,露出一只干巴巴贼亮的眼睛。

林老婆子说:“放……放火!”

郑大芬被林老婆子的话逗笑了。她一边笑心里一边想,放火!你狗日的也能放火?林老婆子不知郑大芬的笑里有何用意,一下慌了手脚,忙俯下身去磕头作揖地说:“杀人!放火!”

郑大芬止住笑,看了林老婆子半天,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你他妈的至少也是丢了六十往七十上数的人了,也干杀人放火的事,这真是个笑话。其实她并不想把林老婆子怎么样,老东西那把干骨头也禁不住折腾,万一弄出点事来,就会偷鸡不得,倒蚀一把米。再说自己刚刚取得干部的信任。但这老婆子也太可笑了。

郑大芬想到这里便叫林老婆子站起来。林老婆子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抖着身子往墙边靠。她想,不管怎么样这墙至少也能挡点事。郑大芬郑重其事地坐到了床上。

郑大芬说:“这里面不允许有带子这类东西,干部也是对你宽大,就不怕你上吊?”

有人上前去解了林老婆子的裤带,林老婆子只好用手紧紧地抓住裤子。

“你是先放火?还是先杀人?”

“先……杀人。”

“为什么杀人?”

“他借我两角钱不还。”

号房里一下安静了。两角钱算什么?你却杀了人?害了别人性命不说,你也没得个好,六七十岁了不在家安度天年,反倒要往这牢里钻。真他妈该千刀万剐的贱骨头。

“借钱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连两角钱都不还?”

赶集市他借钱吃碗凉粉,后来他一直不还我,见了我还跑。

“借你钱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是……个八岁的男孩。”

林老婆子的话音未落她就感到了巴掌雨点样落在脸上。

有人拿来两条凳子,倒放着四条腿朝天,叫林老婆子蹲上去。林老婆子颤颤抖抖地往凳腿上站,凳子一歪,她便摔了下来。摔下来后林老婆子便死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号房里的人轮流在她耳边呼风唤雨,学狗叫学狼嚎学马啸。最令林老婆子受不了的是,有人把声音拖长,对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死了,你这个死鬼。”

“明天就把你拖上山了。”

“一颗子弹穿过你的脑袋,从前面穿到后面,你的脑袋就飞天了,东一点西一点,狗抢狼咽。”

郑大芬说这些话时,觉得非常解恨,心里舒坦得要命,就像看见了吴菲被拖出去一样,枪声回荡在山谷,空旷辽远,令她感到振奋。而这些话却像一根根利箭,穿过吴菲的心脏,更加坚定了她逃出去的想Fa,让她感到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迟疑。是死是活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于是她决定,立即就开始行动。

20、如果你能活着

眼见这一年就要结束了。结束不仅仅是个时间上的问题,对接到一审判决死刑的犯人来说,结束意味着结束一切。

奇怪的是远处林子里的乌鸦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在特定的时间和阴雨连绵的天气里飞过树林和天空,让四处弥漫着它们的声音。这个重要的准确无误的死亡信号,也许被突然的反常的阳光天气迷惑了。阳光灿烂的天气不仅迷惑了报丧的乌鸦,也迷惑了所有惧怕死亡等待


死亡的人。

这个像春天一样美好的日子,是不是已经真正越过了严寒,将自己带进了时间的另一个起点他们坐在天井里仰望着天空,他们重温着生活的美好,他们懂得了远离罪恶才是人生的最大幸事。

吆喝打饭的声音如期从时间的另一头摇晃而来,混在低沉的歌唱里,通道因此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窄了。歌声是从一个男号房进入另一个男号房,然后才传出来。传出来的声音已经超出了歌声的实际意义。歌声幽婉地回荡在通道里,像春天流动在岩石上的水那样清澈。众人拥坐在天井里不完全是因为阳光灿烂,歌声将灿烂的阳光笼罩上了一层谁也无Fa表达清楚的颜色。他们坐在那样的颜色里也就有了些流动的感受。

吆喝打饭的人站在每一个窗口都要把那句显得跟废话一样的话,重复上好几遍,里面的人才懒懒将饭碗递过去。打饭的人一边嘟囔嘟囔地骂着令他感到厌倦的话,一边将比平日丰富的菜饭倒进令他同样厌倦的碗里。

里面的人接了饭菜,他们的目光就停在了上面。这时通道里的歌声消失了,只剩下送饭的车轮哐啷哐啷地朝前摇动着,像留在破败不堪的某个墙上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一道永久的痕迹那样让人难受。

现在大家都开始认真地吃饭。先吃掉那些令人不安的饭菜,似乎看不见了这些由来已久的使大家心照不宣的死亡信号,就看不见了死亡本身。就像听不见林子里的乌鸦鸣叫就没有听见死亡的声音那样,使人产生无数的对生的幻想。

这时通道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女人们仍然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吴菲仍然握着刚才打饭时接到的一张纸条。她紧握着那张纸条,像紧握着一个人的命脉那样令她不安和恐惧。她僵直地坐在那里,她的手冰冷地落在脚镣上。她看着天空,她的脑子里飞过了几只鸟。然后她打开纸条,上面皱巴巴地写着:

吴菲:

提前祝你元旦快乐。我先走一步,也许就在明天。如果你能活着,别忘了清明给我烧把纸。虽然我从没见过你,却得到过你太多的爱。今生不能报答你,来世定将变牛做马回报。

你亲亲的小天

虽然一切都在吴菲的料想当中,她还是经受了那五雷轰顶样的震动。她抬起头来,她试图再去看那天空,但她就那样发出了一声哀号。所有的声音在这声哀号里寂静下来,吴菲在自己带来的寂静中倒在了地上。

郑大芬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纸条,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她被纸条的内容打动了,心里涌起一阵难过。这时她认识到自己对吴菲太狠了点。何必对一个要死的人这么狠呢?万一这个死鬼阴魂不散,岂不整天难得安宁?看她近日来披毛散发汗毛倒立青眉肿眼,骨子里透出一股阴风惨惨的寒气,岂能是个善罢甘休的阴魂?说不定明天她就要上路了。郑大芬感到脊背凉飕飕的。

晚上熄灯之后,死囚号里(专门关押判了死刑、案情特殊的男犯)传出来一阵歌声。女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儿,不约而同地走到天井里,静静地听着。歌声越唱越清晰,越唱越哀婉(注明:以下囚歌都来自牢中,几乎没有改动)

秋风凉/秋风凉/秋风阵阵无限凄 凉/秋爽落叶/树叶发黄/告别了故乡/离开了爹和娘

秋风凉/秋风凉/秋风阵阵伴我上刑场 /满山遍野的人/惟独看不见我的心上人/还有我的爹和娘

爸爸呀/妈妈呀 /当儿的不孝 /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世上千百种药 /惟独少了 /后悔药 /如今儿跪在地上/求一声妈妈原谅 /儿到了阴曹地府
/定将修身养德作为首要/待你们百年后/儿再来孝敬爹和娘

自从我和你分别后 /大雁排人字南飞回故乡 /失去了自由的人 /心中是多么悲凉 /有脚无路 /难回故乡 /不知我的心上人 /如今在何方

歌声低缓,像隐蔽在绿阴中的一潭死水。

女人们仰望着夜空。

等待。

沉寂。

远处的松树林里传来几只鸟的怪叫声,像是夜鸹,又像是猫头鹰。那是绝望和绝望在夜晚的重叠,是生命挣脱黑暗后的停歇。半个小时过去了,整个夜晚不再有任何声音。然而女人们却依旧站在天井里。又过了很久,歌声又起:

那一天雨儿不停地下 /离开了家又离开了妈妈 /狂风暴雨淋湿了我 /我却不知该去向何处 /犯了罪的儿不能再回家

崖之上我叫声妈 /长大的孩子失去了家 /多想跪在妈妈的脚下/求妈妈把我领回家……

歌声停住,夜在黑暗中颤抖。

天井里的人慢慢走回号房。上了铺,却睁着眼没有睡意,心里都沉甸甸的。偏在这时,他们又听见唱歌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妈……妈……

21、反正你难逃一死

这是一个无Fa平静的夜晚。

半夜里何清芳醒来,仿佛听见老鼠打洞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想,这该死的老鼠也会找时间干自己的事。接着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快天亮时,何清芳第二次醒来,这声音还在继续,声音比开始还大。何清芳认真地听了

一会儿,睡意消失了。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绝不是老鼠弄出来的声音,而是什么人在抠墙。

想到这里何清芳不禁有些紧张,她定了定神,悄悄地撑起身子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由于是刚睁开眼,对屋里的光线很不适应,她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看了大半天之后,她看见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她定定地看着在墙边晃动的人。她们抠墙干什么?她们想干什么?

一个可怕的何清芳从不敢想的念头,突然闪进她的脑中,使她手脚发抖心慌意乱。“越狱”真是个异想天开,自取灭亡的打算。然而此时竟然有人胆敢这样做了。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一定是灭亡吗?何清芳的头上透出了汗水,两只手潮乎乎地冰冷。她在被角抹了几下,然后紧紧地攥着,好像这抠墙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她不敢想像这墙一旦被掘出个可以通过人的口子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何清芳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接一个的幻觉在脑中重叠出现。它像一条粗壮的草绳横在江面,摇曳在风中,让何清芳看见了一个她不敢想像的希望,她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就像在危难中突然抓住了一根可以延续生命的东西,何清芳紧紧抓住这个跟稻草一样脆弱的东西不放。她想,看守所背靠山,虽有高高的围墙,只要出了这屋子,未必逃不过武警的眼睛。更何况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谁知道岗楼上的战士,会不会悄悄地闭上眼睡上一会儿呢。只要离开这堵高墙,钻进茂密的树林里,天亮之前不被发现,就会是吉多凶少了。

自由在想像中变得轻而易举,这突然而来的关于自由的感受,更加令何清芳不能平静。她的身体在被子下面微微地发抖,面颊赤热,气管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她知道,只要那堵墙露出一道口子,哪怕只有一块砖头松动,那么就意味着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一步是万丈深渊,跨过去就生,坠下去就死,死也是粉身碎骨不堪设想的死。

何清芳哆嗦了一下,她感到头昏,耳朵里发出一阵轰轰的鸣叫声。她用手捂住脸,情不自禁地朝墙边看去。这时她已经能模糊认出,一直趴在地上的三个人。吴菲、乔萍萍、陈艺。何清芳感到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看来这墙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抠开的。何清芳觉得十分疲倦,就闭上眼睛。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头子,已经不可能等到自己出狱,就会死掉。何清芳有点伤心,眼泪打湿了枕头。

她跟丈夫之间没有什么爱情可言,那是一桩与千千万万人一样,没有经过思考和选择就走到一起的婚姻。日子长了彼此便只是一种相互的依靠,就像一只猫和狗,本来不仅是异类,而且是天敌,在特定的环境里却都能相安无事,做伴而依,生死难分。何况她和丈夫还生了个儿子。对于儿子何清芳也没有一点内疚。虽然案子牵扯到了儿子,但为了将所有的罪揽到自己身上,她已经做出了努力,甚至敢冒赴死的危险。

案发后何清芳在苦思冥想中,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够知道儿子情况的妙计,每次提审她,要使她开口讲话,没有别的办Fa,就是首先要让儿子接见她。哪怕不能够说一句话,只要她相信儿子没有被捕,她就踏实平静了,她才会回答提案人员的话,才会交待另一些比较棘手,又与之有牵连的案子。

现在儿子安然无恙了。自己的案子虽有了些眉目,但仍是生死难卜。何清芳深知自己的行为令众人难以想像,侵吞的款目一公开,就会像一个炸弹一样,使得群情暴怒。不送她上断头台,众人就难善罢甘休。一想到死,何清芳就会浑身痉挛,汗毛倒立。反过来,就算保住了性命就凭自己这把年纪判个死缓、无期,最终还得死在监狱里。

莫大的悲凉涌进何清芳的心头,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懊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在生命和自由面前,钱到底能算什么东西?一堆纸就能断送你的血肉之躯?何清芳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在意“适可而止”这个词?人这种动物太贪得无厌,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就是人。没有衣服想衣服,有了衣服又想裤子,有了裤子想鞋,有了鞋想袜子,就这样无休无止没完没了永远都无Fa满足。

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意义是那么深远宏大,那么宽广无边。这是拥有自由的人永远也无Fa体会的滋味。事到如今,也许只要有拼死一战的勇气,就能获得一切。

眼见天就要亮了。这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滴滴答答地打在天窗上。吴菲她们停止了行动,滴滴答答地收拾东西。她们把抠下来的土用袋子装好,搬放到铺底下,用一件衣服掩住墙体。墙角没有留下丝毫的被掘或是被刮过的痕迹。

何清芳始终无Fa平静下来,她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触手可摸的自由成为过往云烟,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她更不愿坐视别人得利,而自己却错失良机。万一吴菲她们得逞,岂不是要让聪明一世的自己后悔一辈子吗?当然她何清芳也绝不会贸然参与她们的行动。她只想等时机成熟,坐享其成,抠墙掘洞之类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干的,再说也不是她这类人干的事。万一被人发现告发了,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她只想成功,而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太阳出来了。

女人们都蹲在天井里吃饭。吴菲的精神状态显得比平时要好,刚刚清洗干净的头发披散下来,虽显瘦了些,看上去却比平时都漂亮。惨白的脸在太阳光下却也映出些红色。

女人们吃完饭,碗也懒得去洗,都坐在地上晒太阳聊天。只有何清芳一个人睡在号房里

,连饭也不吃。郑大芬进来叫了她两次,她不说话也不动。陈艺走进来时,见有人睡在铺上,就走过去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又伸手去摇,何清芳仍然不理睬,装着睡不够的样子,哼哼两声,又蒙头做出昏睡的样子。

陈艺确信何清芳睡着之后,提了桶水走到墙边,掀开用来遮挡墙壁的那件衣服,往墙上浇水。何清芳清楚地看见了那个裸露出砖的地方,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眼前这堵墙与监房的外围墙相隔半步,墙外紧靠着一座小山坡,后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只要过了小河,钻进松树林,就有如大海捞针。何清芳从前到看守所看过别的人,了解这里的地理环境。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无Fa平静。眼看砖很快就会被撬开,露出一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口子。也许就在这个夜晚,几个女人就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自由。

一直站在门边放哨的乔萍萍咳了两声,有意将铁门拉上又打开。陈艺听到暗示,立即又用衣服遮住墙,提了桶跑到便池旁边去假装倒水。郑大芬一摇一晃地走进来,在叶青的枕头底下,翻出一本手抄印的算命书,走到乔萍萍面前时突然对乔萍萍说:“你没事捣弄门,小心武警拿枪敲了你的狗脑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话提醒了何清芳。何清芳热烈的思想一下子冷却下来。她认为郑大芬的话很有分量,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何清芳变得冷静和理智起来,她想,岗楼上有两盏明亮如昼的探照灯,一夜扫射到天亮。不要说从这里爬出去的人,就连老鼠也逃脱不了灯光的照射。又怎么躲得过武警的眼睛?武警一旦发现有人企图越狱,鸣枪或是对准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扣动扳机,就算当场不死,到头来前功尽弃不说,性命也难保了。再说天网恢恢,你能往哪里逃呀?何清芳出了一身冷汗。这种绝望的感觉对于何清芳来说,就像是陷入一团污糟糟的淤泥之中,动弹和喘息都很困难。

何清芳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做认真而细致的思考。她认为要获得自由不一定非要选择铤而走险。蛮干的结果总是凶多吉少,是无智之勇,是下下策。无论身处何地,最终取得胜利的永远都是大智大勇的人。监墙上到处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么“坦白”加上“立功”不是更能得到“从宽”吗?于是何清芳又重新有了信心和勇气。

吴菲等人挖墙企图脱逃,这事非同小可。无论她们是否得逞,都算是个案件。把这事报告了,就能立大功。何清芳兴奋得难以自制,这样做要比跟在她们后面逃跑高明得多。此时她恨不得立马跑出去举报,从而得到应有的宽大。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不要急,急了要坏事。反正她们逃不了,罪证也掩盖不了。必须想出一个既举报立了功,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妙计良方来。然而这也很难,没有特别的事她们是难得有机会单独见到干部的。怎么办呢

要想出去,惟一的办Fa只有装病。

何清芳朝吴菲的铺看了一眼,心想,吴菲你不要怪我落井下石,反正你难逃一死。也就是一念之差,你险些把我这条命也搭进去了。你逃跑是死,不逃跑也是死。总之你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即使你挖开了洞,你也只是妄想逃出去。既然你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成全了别人,也算是你积德修阴功吧。

何清芳又反过来真诚地想,人和狗有什么区别?人和狗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够准确无误地表达,人保护自己的动机比狗更纯粹更智慧些罢了。这说明我还是比狗强了几十万倍,首先我不是狗,当然就比狗会选择。所以何清芳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何清芳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发出沉重的呻吟,天井里的人听见这样奇怪的声音,都跑了进来。何清芳故意把脸涨得通红,嘴唇咬得发乌。大家问她怎么了,她说高血压犯了,头昏得要命,胸闷,疼痛。郑大芬跑到天井里喊武警。

不一会儿,丁素紧跟在医生后面进了号房。医生对何清芳的病情做了检查,并没有发现异样,有些生气地问她从前这样过没有?何清芳明知医生看出了破绽,却故意做出痛得抽搐起来的样子说:“我在外面就经常这样痛,医生说我是心脏缺血。”

何清芳庆幸地想,心脏缺血引起疼痛,你该无Fa诊断了吧。医生虽然对何清芳的病表示怀疑,却按何清芳说的情况,给她打了一针,给了三粒药片。郑大芬在医生还未离开时,就给何清芳倒了水将药片塞进她的嘴里。何清芳只好吞了药她有恐丁素她们待的时间长了吴菲她们露出马脚。岂不是无功可立了?何清芳闭上眼睛,把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

医生见何清芳打了针后没有什么反应,收好药箱和丁素一起走了出去。

何清芳大失所望,她这一招宣告失败了。她认为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了,万一错过了时机,对她就太不利了。那么惟一的办Fa只有继续装病,而且不能让医生进来。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地走出号房呢?这时何清芳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变得睁不开。药性上来了,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便只好听之任之了。

何清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她醒过来时,发现晚饭已经开过了,就猛地一翻身爬起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郑大芬见何清芳醒来,忙过去把稀饭送到她面前。何清芳绝望地挥挥手表示不吃。她躺下去时,朝墙边斜了一眼,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吴菲仰靠在铺上,像是睡了。

何清芳感到几分踏实和安慰。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望着屋顶,最后她把郑大芬叫到

床边。

何清芳含着眼泪说:“大芬啊,我来到这里面有些日子了,只有你最关心我。现在我觉得自己要不行了,从前我犯病总是要住院才好得了,现在身在监狱,有谁管得了你的死活呢?如果我死了,我还有两件没穿过的衣服,就留给你了。以后你到了劳改队好穿。其余的东西,只要你不嫌弃的,都拿去用。”

何清芳闭上眼,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做出不堪忍受痛苦的样子,紧紧地抓住郑大芬的手。郑大芬也动了情,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信赖过,信赖得跟娘母差不多。郑大芬反过来也紧紧地抓住何清芳的手。

郑大芬说:“何阿姨,你不要这样说。哪里有这么容易就死了的事?你等着,我去报告武警,要求干部送你去住院抢救。”

众人听见郑大芬话说得这么严重,都围过来。郑大芬红了眼跑到天井里,大声地喊道:“报告,17号要死人了。”

门开时郑大芬已经把显得奄奄一息的何清芳背到背上,正欲往外走。丁素叫郑大芬把何清芳放下来。

郑大芬说:“报告丁干事,何清芳已经晕过去两次了,不信你问大家。”

丁素看看何清芳又看看医生说:“还是把她背到医务室观察一下。”

何清芳万万没想到,“立功”会来得这么容易。Fa律条款中的“立功”也并非天方夜谭。丈夫和儿子为了自己的案子,在外东奔西走,四处托人情,劳命又丧财,收效却很小。而现在,这一切来得是多么的突然,多么的不费吹灰之力。真是天不绝人啊!

吴菲、乔萍萍、陈艺万万没有把何清芳的突然死去活来的病,与自己的最后命运连结起来。

几个女人一门心思地抠墙,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行动上。她们的内心被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笼罩着,谁也不愿说破。她们被无形的紧迫驱动着,她们必须尽快把墙抠开,越快越好。

她们握在手中并有可能使她们获得自由的惟一工具,竟是从皮鞋底弄出来的五寸长的铁板。这块本来用以支撑鞋的铁板,在长时间不停的摩擦中已经炙热烫手,轻轻用力便会弯曲。几个女人忍受着,她们的手被水泥渣蹭破,血肉模糊,散着一股腥湿的泥臊味。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远处的乌鸦在林子里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扑腾扑腾乱飞,不时发出几声鸣叫,武警在天井上方来回地走着。三个女人吓出一身冷汗,她们意识里那道昏暗的感觉已经开始明晰,她们相互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陈艺说:“我今天怎么就这样怕呀?”

乔萍萍说:“你什么时候没有怕过?”

陈艺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了。”

乔萍萍说:“狗日的乌鸦嘴。”

陈艺说:“现在不干还来得及。”

然后她坐下去双手抱头。她认为自己所憧憬和向往的自由已经破灭,这样下去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只有死路一条。

乔萍萍说:“没这样简单。如果真是出事了,老子们要全推在你一个人身上。不信老子现在就喊武警。”

吴菲道:“死到临头还吵,谁想死就去死。”

陈艺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信乔萍萍的话,那狗日的是疯子,说得出做得出。她后悔为什么和她们搅在一起,尽管自己也拿了不少主意,但无论怎样自己的结果远比目前找死好。既然没有退路就干吧,死活全由天命了。总比到头来自己一个人背起越狱计划的全部责任好。

于是三双血手又搭在了一起。

终于有一块石头松动,并很快地被扒了下来。由于用力过猛砖头落地时,三个女人在地上跌了个仰面朝天。一股风从墙外的黑夜里钻了进来,三个女人在惊愕中目瞪口呆,她们扑向那个小小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洞口,就像扑在了命运光明的路口,她们的心情紧张又开朗。她们悲喜交加,再也无Fa控制奔涌的泪水。

第二块砖很快地被齐心协力地撬了下来。汗顺着她们的脸直往下淌,从洞口灌进来的风也越来越大。她们哆嗦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兴奋。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从这个窄小的洞爬出去,走进松树林,找不到逮不着;自由就是离这堵高墙越远越好,永生永世再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她们感到天昏地暗,手脚发麻。她们趴在洞口大口地喘息。她们不知道即将降临的是幸运还是灾难。也许再过半小时,就能从这里爬出去了。

武警又在天井上来回地巡走。终于他站在正对着17号房的窗口停了下来,他弯下身往17号房看。三个女人蜷伏在地上屏住呼吸,武警走开了。不知怎的她们就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被发现了。三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地上乱抓,她们试图把洞堵好,做出完整无损的样子。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通道里传来杂沓而响亮的脚步声,17号的门在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里被打开,号房里灯光如昼。

三个女人瘫软如泥。

22、生命的停顿

姜东霞

天还没亮,雪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从天窗看出去,天是铅色的。云很低,游动在人的心上就觉着喘不过气来。老鸹从夜里直叫到清晨,便又开始成群结队地盘旋鸣叫,叫得号房里的人直发毛,恨不得用一根长筒枪把它们一枪打尽,从此消灭了这种报丧的鸟。

这样的早晨这样的时候,号房里的人惟一可以做的事便是等待。等待时间从阴森的叫声里走过,等待开饭的时间,等待与自己休戚相关或者无关的结果。

开饭的时间偏偏又朝后推了一个时辰。号房里的人却有了坐立不安度日如年的感受。所有的征兆都预示出一个结果,今天将会有人走出看守所,在生命的历程中画上一个句号。

听见打饭的声音时,17号房的女人在长久的等待中已显得迫不及待,鼠样地挤在门边,伸长脖子等待外面的人将饭从小窗口递进来。号房沉闷的气氛被惯有的忙乱打破,女人们似乎没了心思在意菜里比往日多了的内容,她们狼吞虎咽只想吃饭,别人的命运在这时已经与自己无关了,吃饭才是惟一的真理。

吃完饭空下来的时间,号房里的人很快又被先前的沉闷笼罩起来。她们躺进自己的被子里,静静地等待一种声音。

当这种杂沓的声音终于在她们的期待里响起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惊坐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这声音来自遥远的天边,正踩踏着自己的心门扑向自己。每根神经都在那些哐哐当当的声音里发出脆响。这种金属和金属撞碰之后,发出的冗长沉重的声音,预示着生命即将终结时的某种停顿。它们将负载着生命的一种归宿,沉积在时间的底部,为一些简短而失去了意义的生命抛置符号。飞飞扬扬在一条只属于亲人的长河里飘呀飘,像一艘失重的帆船,消失在天的尽头无边无际。

吴菲走了。她是此次伏Fa人员中的一个。当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到来之时,17号房的女人们有了空落落的感觉。吴菲还没等到企图越狱的案件裁定下来,她二审维持原判的裁决就来了。当时她被单独关押在特殊死刑犯号房。这是一间关押过无数死刑犯人的号室。她最后的日子是靠推打葡萄糖维持的。

吴菲走的时候据说连头都没有梳,头发披散着。这个说Fa对何清芳来说显得阴风
人,她被一种恐怖折磨着,以至于几次三番要求干警调换她的号房。她说吴菲总是站在天窗的坎子上看着她,吴菲走时没有梳头绝对是事实,因为吴菲就散乱着头发满脸怨恨地看着17号房。

除了何清芳看见了吴菲,别的女人也看见了吴菲,情形跟何清芳描述的一模一样。

死亡的阴影密布在17号房上空。

23、她们望着窗外

“元旦”节在平淡无奇中离开了17号房女人们的生活。窗外的雪无休无止地下,女人们整天蜷在被子里不肯起来,除了吃饭,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有时候女人们也头对头地说些自己的家事。

米兰和叶青喜欢蹲在天井里说话。她们望着天空,鹅毛样的雪在簌簌地飘下来,粘在她们的头发和脸上。铁门外有人在清扫积雪,扫雪的两个男人在说着话。米兰和叶青注意地听


着外面的声音,这时她们发现小风窗被打开了,继而飞进来了几张纸团。叶青迅速拾起地上的纸团,扑向小风窗,外面的人见是叶青忙说:“陈明走时说他走得急,让你多保重。”

叶青的身体俯向风窗边上的墙,她动了动脚,稳住了自己,然后她跪下去嘤嘤地掩面而哭。其实那个叫陈明的男人的死是必然,她从始至终都明白。失去陈明,叶青感到眼前一片昏暗,她认为陈明这个没见过一面的男人,才是她生命中真正的期待,他就是波涛中那盏不灭的灯火。这个男人来到她心中成为生命的支撑,也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几个月就让她感觉到一生从未有过的感动和安慰。

吃饭的时候,郑大芬和叶青同时接到了判决书。丁素通知她们收拾东西,下午就离开看守所。叶青对判决书上所有的内容却只瞟了一眼,她最关心的是上诉之后,重新判决的刑期。然而她失望了,她万万没有想到Fa院给她的是维持原判,十八年实在是太漫长了。

郑大芬接到判决书后,不以为然地在号房里走来走去。她叽里咕噜地骂着什么人。骂了一阵后大家似乎听出她在骂丁素骂看守所,骂整个号房里的人。反正她要走了,想骂谁都可以。继而她把判决书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她满脑子都是判决书上的内容:

上列上诉人因诈骗一案,不服芜市中级人民Fa院(×)年度芜刑字第16号刑事判决,分别以事实不实、定性不准、量刑不适等为由,向本院提出上诉。

本院依Fa组成合议庭,对该案进行了审理,现查明:

×年×月,郑大芬、张大明伪造身份,冒充高干子女,以为国找宝,集资查找美元资产为名,进行诈骗。张与郑紧密配合,积极互相鼓吹,共同进行诈骗。郑、张二人以此为手段先后在H、M等地分别诈得人民币:25,700元;9300元;1,000元,共计:36,000元(已追缴5,690元)。

综上所述,本庭认为:上诉人郑大芬、张大明以非Fa占有为目的采取欺骗手段,冒充高干子女,诈骗他人财物,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足以认定,其犯罪情节特别严重,已构成诈骗罪。上诉人郑大芬、张大明在上诉中提出了理由不能成立,本庭不予采信,原审Fa院对其定罪量刑正确,应予维持。现依《中华人民共和国刑Fa》第一百五十二条,第六十条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Fa》第一百三十六条(一)(三)项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上诉人郑大芬、张大明上诉无理,予以驳回;

二、维持芜市人民Fa院(×)年度芜Fa刑字第16号刑事判决对郑大芬、张大明的定罪量刑部分,即判处上诉人郑大芬有期徒刑十七年;判处上诉人张大明有期徒刑十年(刑期均从本判决执行之日起算,判决执行前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24、遥远的命中男人

17号房似乎空了一半。米兰独自坐在天井里,望着被铁条分割后的天空,大雪飞飞扬扬。

米兰想起了另一个村庄,积雪覆盖下的村庄,一定远比现在看到的景象美丽。那个被自己杀害的男人,脖子上缠绕着巨蛇的粗大男人的尸骨,在冰冻的土地里是否已经腐烂?

那一年也是冬天,快过年了,大雪下过之后,气温急速下降,村中的大小道路全被冰雪封住了。人行走时在鞋上系几根稻草,还得选着冻成铁疙瘩似的牛粪马粪什么的行走,以防一步踩滑摔下去。村子里面摔倒的人,不是手就是脚总有被折断的。寒风像是钻进了骨髓,没有人敢把手露在外面,这样下去身体失去支撑,手或脚在猛然间着地,受伤就是自然的了。米兰的奶奶就是这样受伤的。

那个叫二水的人贩子,也就是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一瘸一拐地通过冰封的道路来到村子里进了媒婆家。他们经过一整夜的讨价还价,第二天一早便踏进了米兰和奶奶住的小木屋。

奶奶和二水坐在火坑旁,他们刚谈完嫁米兰的交易。米兰抱着柴禾从外面进来,她在火堆里放了几根柴禾,一缕青烟散过之后,火光中二水的笑容被映得东倒西歪。

奶奶埋着头像是在打瞌睡,两只瘦削的手指不停地相互搓捏着,发出一些干草样的声音。

二水一边继续讲着北面的事,一边不停地看米兰。二水的眼波里流动着的阴影,像坏死在肌肉上的斑点那样闪烁在火光中。

风从木窗的破洞灌进屋来,米兰就用一件破衣服去堵洞。

二水说:“这么水灵的姑娘,婆家怎么会亏待得了她。”

奶奶的头晃了一下,她像是要抬起头来说什么,但她只是晃了一下。过了很久她用手护住双膝喃喃地说,我老了,照管不了她了。女人到了年龄总是要嫁人的。

米兰知道奶奶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想,是的,奶奶的确老了,自己总不能拖累奶奶一辈子吧。于是米兰就去收拾东西。米兰记不清吃狼肉的那个冬天,距现在有多长时间,好像自己也是从那个知道自己身世的夜晚突然长大了。长大了就与奶奶有了一层膜样的隔阂。

吃狼肉的夜晚,奶奶说话时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不知是回忆使她精神焕发,还是回忆使她又感到了已逝的年轻岁月。

奶奶说:“你的父母现在生活在很远的城市里。”

奶奶说话时很平静。米兰从中看不到丝毫的关于往事残存下来的,哪怕蛛丝马迹一样痛苦的印痕。

吃狼肉的夜晚已经离现在很远了,远得使米兰几乎无Fa再记起当时的情景。她只记得就是那个夜晚,世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她的心里从此被一块黑黑的帘幔样的东西遮住了。

米兰用一块方巾扎住几件衣服,形成一个包袱。她重新站在奶奶面前时竟有些颤栗,她的手不停地在包袱上来回地摸索,她感到在临别的时间里,居然找不到一句可以表达离愁别绪的话。

奶奶看着米兰,她的眼光昏暗不堪,像是刚刚睡醒对一切事物还摸不清头脑。米兰蹲在奶奶身边,她将头深埋在奶奶的怀里。这么多年来,米兰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将头埋进奶奶怀里,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奶奶粗糙的手轻抚过米兰的头。

奶奶说:“孩子,这块地不养人,到了那里你的命运就会好的。去跟你的男人过日子吧,把一切都忘了。”

就这样米兰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第一次看见了城市。

米兰跟着二水经过城市的时候,城市与她想像中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自从米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城市便与瓢泼大雨紧紧相连。灰暗的天空下高大的房屋永远散发出湿乎乎的沾着雨水的气味,而眼前的城市是那样的明朗喧闹,冬天在城市里并无什么痕迹。

米兰曾经躺在蒿草丛生的山洼里,想像着城市中的天空,城市的天空在米兰的心里是阴暗的。为此米兰深深地感到自己想像能力的有限。

坐上火车后,米兰对城市又重新失去了想像的能力,浮现在脑子里的仍然是那个大雨之中阴暗的记忆。

现在拥挤的人群杂乱的声音全都搅和成一种声音,轰轰地留在耳朵里。

下了火车,二水又带着米兰坐上汽车。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了很长的时间。这个时间里米兰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连米兰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长。

汽车是在一个岔道边上停下来的。二水飞快地踏上了一条土路,眼前是辽阔的雪野,寒风呼呼地毫无遮挡地穿过耳门。二水缩头缩脑地走在前面,他回头看米兰时,发现远远地颠哒着一辆驴架的车。他就干脆停下来站在那里。米兰也回过头去,车上坐了两女一男,她们的声音在风中飞散着。

驴车走近,车上的人看清二水之后,就都不说话。二水嘻皮笑脸地站到路的中间,拦住了驴车,然后将屁股蹭上去坐着,又示意米兰坐上去。

赶驴的老头说,你小子手脚倒挺快的,这大冷的天也不怕走路折了腿,这么快又弄来一个。

二水嘿嘿地笑着,往老头怀里塞了一包烟,老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两个女人相互使了眼色,都去看米兰,米兰觉得自己的脸被呼呼而过的寒气刮得生疼,耳朵里是驴车碾过积雪时吱吱嘎嘎的声音。

就这样米兰坐着驴车进了村子。她的婆家住在村子最西面,那里有个池塘和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二水站在一扇东倒西歪的柴禾屋门前大声地叫着屋里的人。

米兰的身体就在一种灾难般的预感中瑟瑟颤栗起来。

门开了,屋里被雪光衬得一片漆黑,一股阴暗的气味扑面而出。米兰转脸去看二水,二

水就嘿嘿一笑说:“进去吧,到了。”

米兰只感到两腿发软,身子也随之晃动起来。

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坐了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似乎都只是一团黑影。

待米兰完全适应屋里的光线后,二水正在哗哗地数钱。她感到有两团火样的目光正看着自己,不禁调转头去。米兰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男人,正坐在凳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的眼光在炽热的泪水里形成了两个盲点。

25、地狱之门

就在那个夜晚,米兰成了半截身子男人的媳妇。

米兰的哭声在大雪纷飞的夜晚穿过村子的上空,这样的声音使整个村子的电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米兰在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双亲面前,咬住自己的双唇把哭声通过牙缝,咽了回去。

第三天,村子里的人在雪地上架起的桌子跟前,接受了米兰嫁进村子这个事实,众人吃完饭便一哄而散。

女囚门(第二部分)

之后米兰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媳妇。

很快雪就溶化了。米兰像村子里的其他妇女一样,要到林子里去拾柴,而米兰总是喜欢把路走得很长很远。

这一天米兰的确走出了很远,她从一个林子窜到另一个林子里。

她没有拾到柴,她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游走。她喜欢林子里四处飞扑的小鸟和惊惶不定的兔子。

后来米兰坐在一片灌木丛里,她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土地,心里涌动着悲凉这个词所包藏着的全部含义。

这时,高大粗壮的柚正朝她走来。

柚长期住在林子里,极少与村子里的人往来。柚过着一半以狩猎为生,另一半又靠着养殖糊口的生活。性情孤僻的柚自幼无双亲,到了45岁仍然不知道女人是什么。

柚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粗大的青蛇。柚看着米兰,他像是僵住了一般,他第一次感到女人的眼睛里滚动着水一样的东西,很快就淹没了自己的意志。他想,女人真是比水还好看的东西啊。

女人如水样哗啦啦地流淌。他感到了身体下面涌出的黏液,这个令柚烦躁羞愧的黏液,突然使柚有了别样的感觉。

我要进入这个女人的身体。

柚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将脖子上的蛇取下来放进草丛里。

他缓缓地走向米兰,然后将她抱了起来。米兰在受到惊吓后大叫起来,她抓打着柚的脸叫嚷着,放开我,救命呀。

柚将米兰放到自己的床上后,米兰似乎平静下来,她看着柚。柚静静地蹲在米兰身边,他的目光变得轻柔:“我怎么没见过你?”

米兰的眼泪在柚轻柔的注视下哗地流了出来。

柚迅速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米兰没有反抗。然而柚并没如愿以偿。他感到一阵眩晕,以及一种眼花缭乱猝不及防的无能为力。柚乱叫着,他像是一匹失去控制的马那样在屋子里撞来撞去。米兰只是闭着眼,任柚狂乱地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不久春天就来了,大地泛出一片灿烂的鹅绿。

柚觉得这些颜色,跟米兰的肉体一样令人眩晕。再后来柚就把蛇放到床上,让它们爬过米兰的身体。柚觉得这样的感觉非常好,能掩蔽弥漫在心里的颓丧和无知的绝望,缓解身体的不安和烦躁。

柚是米兰惟一爱过的男人。杀死柚的念头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这个瞬间里有明晃晃的阳光,阳光照在墙上,柚放纵的那条蛇通过米兰的阴部时高昂的投影也晃动在墙上。米兰就在那一缕阳光的阴影里万念俱灰。

米兰说:“柚,我是那样的爱你。”

柚不说话。柚的手垂直下来,米兰亲吻着那只僵硬的手。

米兰下山去了几天,米兰准备好了一条红布带子。米兰把红布带子系在自己的腰上。柚不在的时候米兰就反复地解下带子放在枕头下面。

米兰从外面进屋来看见柚睡得如此沉重,米兰叫过他无数次他都不曾醒来。米兰趴下去亲吻着他的身体,米兰被内心的温情缭绕着,使她一下子产生了对柚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恨。她的身体内外燃烧着这样的恨。那一刻她看着柚,看着让自己体会到爱又体会到恨的男人,她似乎改变了一些想Fa。她想留着他一条生路,自己一走了之。但是她放不下这个男人,她真的放不下他,哪怕让他死。

米兰听到门外有一丝响动,她转过头去。她看见了那条长期让自己惊惧不已的蛇。那只蛇高昂着头如往常爬过米兰的身体时那样,越过门洞爬上了窗户。米兰再看着深睡中的柚时,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条红布带子缠绕在柚的脖子上。

柚睁开眼看了眼米兰,他的手抬了一下。柚就这样简单地死了。

26、女子监狱

米兰被判处死缓,接到判决后,于春节前夕送往S省女监。

离开看守所时,天下着雨。米兰爬上囚车就感到两腿酸软不听使唤。丁素在后面搡了她一下,接着锁上了一道铁门。囚车快速地驶过石拱桥,来到城市的公路上。米兰闭上眼睛,耳朵里全是警报器刺耳的响声。

囚车离开城市之后停止鸣叫,然后丁素和男干警开始吹牛。丁素的笑声回荡在寒风中,很快就被抛在了车后。米兰看着窗外陌生的土地,心中一片漠然。

道路越走越烂,车身在道路中央晃来晃去。寒风从窗缝门缝灌进车内,车里的人都感到了寒冷。男干警点燃了一支烟递给司机,自己接着也抽起烟来。他们不再说话,都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土地和一些矮树丛。

天快黑的时候,囚车在一堵高高的大墙外面停了下来。司机把车头正对着一扇紧闭着的大铁门。铁门的两边分别写着:

S省女监育新学校第三分校

S省第十二劳改支队七大队

灰底黑字,虽不够醒目,却也清晰好辨。

丁素拿着米兰入监的有关手续进了大铁门。接着从门里出来了两个女警官,一胖一瘦。胖的姓宋,是个医生。瘦的叫秦枫是入监队的内勤干事。宋医生和秦枫站在铁门边,肩靠肩地看米兰的裁定判决书。

丁素上车打开米兰的手铐叫她下车。米兰抖擞着下到地上,她惟一抱在手上的东西,只有一床叶青送给她的毯子。米兰木头木脑地站着。宋医生喊了米兰的名字,米兰正呆呆地看着监墙。

宋医生说:“米兰!以后听见干部叫要立即答应。”

米兰跟在两个干警后面,进了监狱的大门。她边走边回过头去看站在铁门外的丁素,看那辆她并不熟悉的囚车。她突然觉得丁素和囚车都很亲切,跟村庄和奶奶那样令她有了类似于怅惘的感情。

入监队办公室里,秦枫拿出入监登记本在上面写着,宋医生边说话边把米兰浑身上下搜了一遍。

宋医生说:“有没有现金?监房不准有现金知道吗?”

宋医生叫米兰把手上的破毯子放在地上自己抖开。一切例行公事的手续完了之后,宋医生叫米兰收拾好东西,坐到一张凳子上。米兰惴惴地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心想监狱的干部比看守所的厉害。

秦枫说:“不管你服不服判,现在你必须无条件地接受改造。你的权利是可以继续上诉。”

秦枫的目光像闪亮的流水那样滑过米兰的脸。然后她拿出一张入监登记表,开始逐一填写。

米兰在判决书上找到主要犯罪事实并抄到了表格里。

×年12月,米兰被人贩子二水卖给芜市大放区泗山乡东泥庄下肢残废的刘二。×年冬天,米兰上山打柴时遇见了长期独居在山林中的柚。随后两人发生通奸关系。

柚在男女问题上无能为力。后来柚经常用自己饲养的蛇爬行在她身上,致使米兰身心受到严重折磨和损伤,不堪忍受的米兰于×年6月13日下午,在柚睡去之后,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红布带子勒死了柚。

事后米兰逃离现场,连夜返回家乡。

米兰被宋医生叫进医务检查室。宋医生穿上白大褂,两只眼睛里扑闪着医生特有的目光。她对米兰进行了一系列的程序检查之后,在另一张表上填上“健康”,签上自己的名字。宋医生拿着填写好的表走到铁门边,与丁素交换表格签字,然后握手告别。

米兰跟着秦枫走进监房的内铁门。铁门两边分别写着:告别昨天,走向新岸。

监内已经亮起了灯。监舍里的三栋楼全是新修的,呈长方形状。室与室之间统一以各楼梯走道为主,用铁栏杆隔断,各个小铁门里的人就为一组。这样各分队各组之间的分界,站在铁门外就能一目了然。每个楼道的前面都有两个大花池,种着适宜在冬天开花的植物。中间一块水泥大坝子,两个篮球场一边一个。正对着铁门的是升旗台,五星红旗在寒风中高高飘扬,台子上摆了几盆松树。靠大门的两边墙上是几块黑板上面红红绿绿的图案,已经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这是米兰平生见到的最好的居住环境。

入监队的宿舍在楼房的后面,这是一座用来晾晒东西的大房子,因为犯人的突然增多,临时启用为监房。房内全是上下铺,整齐地摆成三行,一律白色的床单,被子叠成一块块豆腐干似的。中间是能够走人的过道,红色的水桶和绿色的暖水瓶,分别排放在正对着大门的墙边。

新犯围坐在一起学习监规队纪,所有的新收押犯,都要在这里统一接受入监教育,三个月后再分到各中队去接受劳动改造。

米兰惴惴地走进去,屋子里坐满了身着绛紫色囚服的人,一律的短发,乍一看去整个屋子里全是滚圆的人头,嗡嗡地晃动在灯光下。而在米兰进屋的一瞬间,那些如蝇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在时间的黑洞中,豁然留出了大片的空白来,深埋在眼睛里那些暗淡的光芒一齐聚合在大片的空白上。日子似乎也就变得既没有头也不会有尾,全都堵在了那片空白上。

秦枫在习以为常的那片空白里喊了郑大芬的名字。那些死水样的目光这才从那片空白里开始移动。郑大芬从人堆里站起来弄出的声音和她应着“有”一样响亮。

郑大芬看见米兰的那一瞬,她的眼睛闪动了一下,那道浑浊的光芒碰着米兰的目光时,有了些得意。米兰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她迅速调转眼睛看着别处。

秦枫对着米兰说:“她是组长。”

随着秦枫的消失屋子里那阵嗡嗡声又响起。米兰跟着郑大芬来到靠窗子的一张铺前。




郑大芬用手指了一下那铺说:“这位子专门为你留着呢。前面那个死鬼已经走了,你慢慢待着吧。”

小黑鸭和叶青在人堆里昂着头看米兰。看见米兰把手里的毯子放到床上,小黑鸭急着喊:“米兰别睡那,那刚死个人。”

郑大芬说:“放你妈的屁,不睡那儿睡哪儿?你出来跟她换个位子。”

小黑鸭悄无声息地躲进那群嗡嗡诵读监规的声音里。郑大芬的声音就飞扬在那个嗡嗡声之外。米兰站在灯光的黑影里,她觉得双脚沉重头颅沉重,而肚子却格外地空

27、破破烂烂的钟声

窗外的雨声滴答了一整夜,天刚刚放亮,铁门外那口破钟便响了。

敲钟的人用一块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声音传出来时已经显得破破烂烂。钟声引起一阵嘹亮的鸡鸣,冬天的早晨被吵闹得沸沸扬扬。

屋子里似乎沉寂了一会儿。几个组长说话的声音引起一阵骚乱。她们边穿衣服边喊着:

“起了,起了,又不是猪。”

骂声比钟声管用,屋子里的人睡醒的和没睡醒的,都一下子翻起来穿衣服,唉声叹气地说着天太冷了,不要起这么早。

米兰一夜未能入睡,脑子里全是进屋时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她没有在那片骚乱里坐起来。这会儿她闭着眼躺在那里有了些睡意。郑大芬走到她身边用手在她的被子上搡了几下说:“哼,你这条母狗死赖着不起,你以为劳改就是睡大觉吗?”

郑大芬骂着就掀开了米兰的被子,又朝米兰的屁股上搡了几下。接着她脱掉一只鞋,露出一只花色繁杂的尼龙袜。她呼地踩在米兰的铺上,一只手抓住铺沿,另一只手去揪上铺睡觉的人,她的声音飞扬在寒冷的早晨,像打石场上飞往四处的乱石块那样跌落下来,把个早晨弄得闹哄哄的。

米兰看着她摇晃在眼前的那堆子肉,不知是哪来了那么一股子劲,她不假思索一脚就将郑大芬踢下了床。郑大芬咋咋呼呼地摔下之后,屋子里就热闹起来了。

郑大芬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这一切来得有点突然,她站起来时眼里的惊慌尚未消散。她向热闹的人群看了一眼,这时她被一种羞辱淹没了。她没有想到米兰居然敢在监狱,在干警任命自己为组长的地方先下手为强。她朝后退了一步,她朝后退一步是为了蓄积力量。她的确是愤怒了,她骂人的声音都变成了咆哮。与此同时米兰便在那咆哮声里被郑大芬揪到了地上。

两个人在窄窄的铺与铺之间的过道里撕打成团。

两个人打了一阵就有人过来拉架,她们拉住米兰,郑大芬就骑在了米兰的身上。

郑大芬骂道:“你居然敢动手打老子。老子让你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让你死不见路,活不见门。你给老子一辈子死在劳改队吧。”

监外那口钟又破破烂烂地响了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到了,新犯们都跑到床底下拿出自己的碗。有人把郑大芬从米兰身上拉开,从地上爬起来的米兰同时被几个人拉着。

还有人说:“再打,老子就去报告干部了。郑组长要带队去打饭,过了打饭的时间众人不把你活剥了吃才怪。”

郑大芬坐在铺上故意拖延集合排队打饭的时间,直到新犯们都等不及了,有人去求她,她才悻悻地走到屋子中间叫众人集合。米兰被小黑鸭和叶青拉着站到了队伍里。叶青给了米兰一个碗,郑大芬走过去夺出那碗说:“监内不许犯人之间有物品上的往来,叶青你是想故意违反监规是不是?”

叶青说:“她用什么盛饭?”

郑大芬说:“她用什么盛饭关你屁事。”

这时打饭的队伍已经走了出去。食堂在教学楼的后面,这个时候监内的人群都集中到了这里。到处是声音和饭菜的香味。打饭的那个窗口很高,打饭时就得爬上几级石梯,才能接住里面送出来的饭菜。米兰空着手跟随鱼贯而进的人群缓缓挪动着步子。她觉得这个过程太长了,长得使人很快就忘掉了之前或者之后的事情。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贯穿完成的行为。时间和杂乱的人群糅合在一起推搡着分不出谁是谁。站在窗外的人把碗送进去,然后就是等待,一个接着一个的等待,没完没了中午完了还有下午然后还有明天再明天。

米兰终于站在了那个等待的窗口前,她面对着里面那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女人迅速挥舞勺子将饭菜送了出来。她的手抖动了一下险些没有把手里的饭菜倒在窗台上。女人油红的嘴哗啦亮开一道雪白的口子,那个像扎着玻璃的声音就是从那道口子里泄漏出来的。她把手里的饭菜扔进面前那两口大白盆里说:“你个疯母驴,就是走亲戚吃酒席,也得带张手绢嘛,我把菜饭打在你手掌里?”

米兰的目光聚集在女人脸上的雀斑上,女人的声音扎破了米兰的耳膜,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眼白。

米兰伸手去抓住那只舀饭的勺子,对面的女人就有些发虚说:“你碗都没有,饭菜往哪装呀?”

米兰的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米兰伸出手抓住那只舀菜的瓢,打饭的女犯立即按住那瓢,嘴里嚷着:“你要干什么?”

有人把米兰推推搡搡地拖到队伍里。红唇白齿的女犯不依不饶地骂道:“操你妈的,哪里来的疯母狗,跑这里来发疯,就是不打饭给你吃,饿死你,让你当饿死鬼。

28、彻头彻尾的抗改分子

天气似乎好转了,铅色的云层中透出些亮光来。各中队的犯人已经出监劳动。入监队的犯人没有具体的劳动任务,她们的任务就是迅速适应新的环境,健康地接受改造。她们早晚学习,下午操练。这是军事化的训练,她们必须要很快反应各种方队、纵队的走Fa,左右前后转动自如、整齐。个子高的还要学会打篮球,力壮的在拔河时要学会用巧劲,总之,这也是改造的一部分。

这些训练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这个老幼群体,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组长在训练她们时,通常是喊破了嗓子,也难达到最后的效果。

新犯拉出来后要按训练的好坏分成几个组。训练得比较好的那个组很快就要分到中队去的,相比之下最难训练的自然是新犯组。平时郑大芬都挑着那个最好的组进行操练。可这次她来到操场上选择了新犯组。当然米兰就站在新犯队列里。

郑大芬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寒风吹动着旗杆上的五星红旗,旗杆上的绳子发出呜呜的声音。郑大芬站在那黑压压的人群前说:“操练的时候要挺胸、抬头,眼睛直视前方。这是干部要求的,我们一定要按干部的要求做。做不好别说我打击报复你。”

她的声音飘浮在风中像秋天从树枝上跌落下来的叶片,发出嘁嘁喳喳的响声。她站在那里,云层里透出的光亮映在她的脸上映照着她一张一合奇形怪状的嘴。

走在队伍里的米兰踩着口令或者是踩着一种声音,自如敏捷。郑大芬在失望中感到很恼火,她心不在焉地把口令喊得颠三倒四。队列一片混乱,向左向右同时转,最后连郑大芬本人也弄不清错在谁,于是叫大家休息。她说,大家蹲下来休息,这队伍里米兰的动作最规范,趁大家休息的时候,米兰单独操练给大家看。米兰蹲在人群里不肯站起来。小黑鸭从前排溜到后排捅捅米兰说:“操就操,免得那母牛借机报复你,最后你还理亏。”

人群里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郑组长不记仇,昨天跟你打了架今天就当众表扬你。也有人说操得好是光彩的,又不是偷人,怕什么。米兰终于站了出来。郑大芬开始以为米兰不会出来,米兰不肯出来她就可以把昨天的事打饭的事操练的事,还有看守所的事,一齐报告干部。她要让干部知道米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抗改分子。

米兰站在郑大芬面前把头转向别处。郑大芬想你知道我的心思就好。知道了还得乖乖地听我指挥,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住什么是劳改。

郑大芬喊道:“立正!”

米兰并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她只是做出了一个立正的姿势。郑大芬就立正,稍息,反复地不停地喊,最后她喊出一声跑步跑。米兰就跑了起来。

郑大芬喊道:“一、二、一、一、二、三、四。”

米兰只跑,对口令没有回应。米兰跑出了汗水。米兰一直跑,郑大芬喊立定,她也没有听见。所有操场上的人都看着米兰跑,大家已经明白了这是一个报复性的行为。新犯们都知道自己的第一表现,首先是通过郑大芬这样的组长反映和确定下来的。她们在干部那里说一个“不”字,弄不好就会一直翻不了身。

米兰来到谈话室,她的身体仍然包裹在跑步时弄出的那身汗里。她站在谈话室的门口,她的脸正对着谈话室里的那盆宽大的龟贝竹。她的意志渐渐消融在自己的喘息里,于是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秦枫道:“你实在不愿意跟干部说话,是不是?”

米兰把头扭得更厉害了。她从心里痛恨这里的一切。说什么都是废话,反正干部还不是先相信郑大芬的话。既然这样就随便。米兰的心突突地跳,跟有个动物在怀里一样。她也不知道对抗干部会有什么结果。她想起监墙上灰底红字地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实际上从严到底多“严”,米兰是无Fa想像的,她也不愿想。一个人对生不抱希望,还会对什么抱希望。

秦枫说:“我认真地看过你的裁决,我能够理解你的痛苦。”

米兰停在龟贝竹上的目光突然闪动了一下,抑或是龟贝竹突然颤动了一下,那颤动一直渗透进米兰的心里,她的嘴唇也跟着哆哆嗦嗦地颤动起来。眼泪和着汗水都淌了下来。秦枫递给米兰一块毛巾说,擦擦吧,你要明白这里是监狱,你要学会面对。你刑期长,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米兰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她的喉咙里就发出了声音,声音是从鼻腔里出来的,那声音瓮声瓮气出来之后,便成了长长的抽泣。

秦枫把米兰送进铁门,眼看着她穿过楼道往入监队走去,才放心地折身回办公室。

郑大芬站在入监队的门口,她把一只腿抬到门框上,正非常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一把剪子。她在看剪子的时候更像是在等待一个什么预期的时刻,所以她看上去就显得格外专注和认真。

米兰朝她走去,她只抬头看了米兰一眼,她的目光就又再次回到那把剪子上。她的腿从门框上滑了下来落在那些刚刚从别人头上脱离下来的黑发上。她的身体仍然堵在那里,而这时她仍然看着剪子,她的手来回地动了几下,剪子就在风中发出脆弱的声音。

米兰并不会明白郑大芬站在门口的用意,她侧着身体想蹩进屋里。郑大芬就把一只手横在米兰的面前。这时郑大芬笑了起来,她是真的笑了起来,那笑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愉快。

“把头发松开。”

说这话时郑大芬仍然看着剪子,站在眼前的米兰仿佛已不是一个人,而是剪子等待多时的一个物体,现在这个物体如期而来了,等待已久的剪子不需要再等待下去,它该行使自己的权力了。

米兰问:“为什么?”

郑大芬说:“不为什么。”

她把剪子往上举了举,那剪子随着她的手又在风中发出脆弱的响声。米兰的身体随着那个脆弱的声音抖动了一下,然后她说:“让我进去。”

郑大芬又笑了起来:“当然要让你进去。谁要拒绝剪发,就是抗改。抗改就是反动,就是用实际行动来反抗政府。”

米兰垂下头时,她的耳朵里响起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的那刻,有一群人推搡着从她身后进了监室,那些咋咋呼呼的声音消失后,她便听见了风中回荡着剪子的脆响。那脆响随着郑大芬的手胡乱地在空中飞舞,她的头发就离开了自己的脑袋。

郑大芬说话的声音和剪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是在米兰的头上钻开了一个洞,风呼呼地从洞口灌进去,米兰便在风中浑身抖动起来。

29、是否在回家的路上

米兰坐在黑暗里。钟声敲响的时候,教学楼里上文化课的犯人就一窝蜂似的拥出教室,哗啦啦地再拥进监房的坝子里,然后那些声音又扩散开去,进入各个监室。这样声音才渐渐停顿下来。

外面的声音退去以后,记录监狱里负责对每天劳动情况进行记录的人,由表现较好的犯人担任 高喊米兰的声音就显得很响亮。米兰顺着声音走过去,她看见了抖搂在记录手里


的囚服,那衣服的颜色是绛紫色的。她伸手去接时便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新棉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腥臊味顿时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在她朝后退的时候,她觉得时间已经被那样的颜色和气味堵住了。

记录说:“以后天天都得穿囚服。”

米兰紧紧地抱着衣服站在那里。记录又把手朝米兰挥了挥,米兰就看见那几张牛皮纸。记录翻开一个本子写上米兰的名字,然后说:“这是场券,也就是你每个月的零花钱。可以买牙膏卫生纸什么的。”

她见米兰没有动就有些生气地说,快在上面签个名字,如果不要就算了。

米兰接“钱”的手抖了一下。小时候听奶奶讲过,很久以前山东的泰安城是座人鬼共同出入的城市。鬼也像人样地进商店买东西。店老板分不出人鬼,就在货架上放一个装水的瓷盆,凡来买东西的人递过钱来,老板便扔在瓷盆里。沉到水里的钱是人的钱,浮在水面上并且发黄的钱便是鬼的钱。那鬼钱到了晚上,还散出一股泥巴和腐肉的味道。

这一夜窗外一直下着雨,米兰看见柚满脚污泥,趔趄着行走在茅草丛生的荒山上。柚显然很冷,他似乎被冻坏了,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从怀里摸出一叠发黄的钞票,天空立即飘起了鹅毛大雪。黄色的雪花红色的雪花白色的雪花铺天盖地,米兰在雪地里挣扎了一夜。

米兰颓丧地认定柚已经跟到了监狱,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时时游走在昏暗的窗外。米兰并没有感到害怕,她看着柚,柚似乎暗合了米兰的心情。柚的嘴一如他死时那样半张着。

米兰说:“柚,带我走。”

柚就把脸贴到窗子玻璃上。柚的脸被玻璃压得奇形怪状。米兰从床上翻坐起。柚消失了,窗外是簌簌飘落的雪花。米兰躺下去想回到刚才的情景中去,她认为那些游动在心底的对死的渴望,消解了对柚的阴魂的恐怖。她想柚是饿了,走那么远的路,怎么不饿呢。米兰找出那碗没吃过的面条,将两根筷子插进去。她的目光落在筷子上。

米兰说:“柚,你饿了来吃东西,吃了你一定要显灵,让我知道你确实来叫我了。”

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空气冷冽,屋里也能清楚看见人呼出的热气。这样的天气就不用外出劳动。不劳动时便要在吃过早饭之后,学习监规队纪,各类基本常识,重要的是要学会唱《没有供产档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

她们唱歌时,总是唱得拖拖拉拉杂乱无序,使其失去了歌本来的意义。

休息的时候,米兰顺着雪地里歪歪斜斜的脚印,走向厕所。西瓜皮和3号站在厕所门边相互抱着。西瓜皮上穿绛紫色囚服棉衣,下穿一条肥大的男式军裤,裤腿扎着露出解方鞋的整个鞋帮,头发短得跟块西瓜皮胡乱地耷拉在头上似的。

米兰见西瓜皮显然是个男人,便认为自己走错了厕所,连退了几步。她从另一个门重新走进厕所,两个人还那么站着。米兰有几分惊慌,愣愣地站在门口,这才明白了女监里不会有男厕所,也更不会有穿囚服的男人。

西瓜皮猛吸了一口烟,恶狠狠地看着米兰,然后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在雪地里,另一只手却从3号衣服里抽了出来。3号也反过脸看着米兰,她的眼波在雪光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幽暗。

她们散开后便一边一个站在门口等米兰。米兰依然沉溺在那种幽暗的眼波里,木头木脑地往外走。她觉得寒冷已经穿透了骨髓,她哆哆嗦嗦地哈着气。西瓜皮一把抓住她的领口,另一只手卡住米兰的脖子。米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上牙跟下牙碰得咯咯响。西瓜皮咧着嘴,像在笑又像在咬牙道:“你再大惊小怪的,小心老子敲了你的牙。”

米兰不敢吱声更不敢看西瓜皮,西瓜皮左右地搡了米兰几下,说了一串污七八糟的话。米兰一句也没听清楚,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有一只鸟在灰蒙蒙的天空忽高忽低地飞。它为什么要这样飞呢?米兰这样想,上牙和下牙便不再碰得那么响了。西瓜皮看见米兰的两只眼里只剩下了眼白,松开手露出温和的目光。她的手在米兰脸上摸了两下说,土是土了点,长得还俊。

由于刚才差点闭了气,米兰感到有食物已经从肠胃里返回食道,整个内脏翻江倒海地难受。她挣脱了西瓜皮往监室跑。米兰忍不住在房角呕吐起来,胃里返出来的全是黏液。正在这时,郑大芬从监房里出来咋咋呼呼地喊着人,楼上的窗口扔出一团纸正好打在郑大芬的头上,上面立即传出了一阵哈哈大笑。郑大芬仰起头,想看清楚楼上几张笑得奇形怪状的脸是谁,她越是看不清就越是往后退,一下退到屋檐下的排水沟里,重重地摔下去。

郑大芬恼羞成怒一阵乱骂,而楼上的人给她的,仍然是一阵哈哈的笑声。郑大芬跺着脚骂天骂地,又骂摔痛的屁股时,她看见了屋角呕吐的米兰。郑大芬用一只手按着屁股,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米兰身边喝道:

“你竟敢隐瞒实情!”

郑大芬没等米兰说话,也没再理会楼上的人对自己的侮辱。她踩踏着积雪,歪歪扭扭地朝监房外面走。米兰自然不知郑大芬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别人创造立功表现的机会。

米兰走进监房,大家又都开始学唱歌。这时已经由叶青教唱《走向新岸》。米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张着嘴。

《走向新岸》是叶青专门到监狱子弟学校集中学习过的。歌词是由男犯大队的犯人写好之后,经过层层审查批准下来,确定为监狱之歌。然后套用一支老曲子而成。

歌词大意是:一失足千古恨难悔,问一声亲人,你是否还在我离家的路上盼望,盼望我回归的脚步?我曾经一意孤行,一错再错,成为那不归的浪子,如今我已幡然醒悟,在铁窗之内,我要告别昨天,走向新岸。

叶青教唱这首歌时,巧妙地应用了流行歌曲的唱Fa,使得这首歌既有内容又显得特别的抒情,干巴巴的歌唱得有滋有味。跟唱的人也把歌唱到了心里,虽然有时显得拖声断气,却也能打动听歌的人。为此叶青在监房里很有面子,干部也找叶青谈过话,意思是让她好好改造,发挥长处,争取早日释放。这个意外多少有点让叶青得意忘形、目中无人。她唱着歌,脑子里想得天花乱坠。

郑大芬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大声叫着米兰,使得整个歌唱突然地终止了。米兰望着郑大芬,脑子里仍是空空荡荡的。

郑大芬恶狠狠地喊:“米兰,出来!宋医生叫你出去体检。”

米兰走进医务室怯怯地站在墙边。宋医生正在给别的犯人打针。她站起身来时叫米兰坐在长凳上,就走到洗手架上去洗手。

宋医生坐到桌子边,示意站在门边的郑大芬进来关上门。郑大芬惶恐不安地走到长凳边,紧挨着米兰坐下了。宋医生先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然后抬起头问米兰:“你最后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米兰被问得无头无脑,一时竟答不上来。

郑大芬捅了一下米兰说:“宋医生问你月经什么时候来的?你咋跟山洞里才出来似的?”

宋医生看了一眼郑大芬,郑大芬便住了嘴。窗子外面露出几张青乌疲倦的脸。宋医生转过脸去,连说了几声下午来,那些脸悻悻地离开时,都龇着牙咧着嘴。

米兰说:“出事之后,我的月经一直很乱。”

宋医生说:“在看守所来过没有?”

米兰说:“来过一次。”

宋医生走到药架上,拿过一个空瓶子递给米兰,叫她去厕所小便。米兰长这么大没进过医院,自然不明白宋医生拿这瓶子给她做什么。小便时她把瓶子放到厕所的水泥隔台上,完了之后又拿着空瓶子回到医务室。宋医生一看瓶子便火了。

“米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叫你小便在瓶子里。”

米兰茫然地站着。

宋医生命令道:到床上去,把裤子脱开。

米兰脱了裤子却不肯将腿张开。

宋医生说:“排开,排开,你怎么这样。”

宋医生用肘撞着米兰的大腿,米兰被动地张开了大腿,宋医生从盛器具的盒子里拿出扩宫器,在空中甩了几下,然后放进了米兰的身体。

米兰感到一阵眩晕的疼痛,她叫出了声。这种生冷的疼痛是米兰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米兰长这么大除了两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进入自己的身体之外,她不知道还有器具这样的东西,能迫使自己暴露无遗。

米兰感到万分绝望,眼泪吧嗒吧嗒地顺着眼角往外流,很快便湿了头下的被子。

宋医生示意米兰起来时说:“没事,月经不调我开药给你回去吃。”

米兰颤颤抖抖地站到地上,感觉下身一阵坠痛。

宋医生把药递给郑大芬说:“她的精神太紧张了,叫她按时吃药。”

寒夜风声凄厉。米兰一直睁着眼。有一只钟在郑大芬的床上,嘀嘀嗒嗒地走着,像人垂死前的脉搏那样虚弱漂浮。有人在睡梦里哼哼着,如一只无助的狗在饥寒交迫中发出无望的呻吟。

米兰的心里萦绕着绝望的凄怆和悲愤。天苍苍雪茫茫,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夜。在这无尽的日子里,死便是这个无边无际的结,一个温馨的结。米兰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冲动。

米兰痛苦地认识到,在监狱里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服毒、割腕、撞车、卧轨等等都根本不可能。上吊,用什么东西,吊在什么地方?这都是问题。连死都这样困难,活着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呢?终于她想起小时候听人说,人睡在床上,将带子扎在床坊上,脖子套进去使劲往下蹬,绳子便紧紧地缠在人的脖子上,即使不想死也毫无办Fa活了。

米兰穿好衣服下到地上,轻手轻脚地解下了屋内晾晒衣服的一根绳索,打了一个死结套在床上,然后她将头伸进去,身体滑离床沿,便悬在了半空。

米兰开始感到窒息,眼前开始凸现五颜六色的光圈,闪闪烁烁。她试图挣扎着将脚踩到地上,却无Fa使劲。米兰感到头部膨胀,像一个灌满气的球,只要手中的线一松,这球就会直冲到九霄云外,然后炸成碎片。米兰想用手攥住脖子上的绳子,手也已经不是自己的手。她无望地看着一个陌生的门槛上挤满了人,闹闹嚷嚷的,柚就站在人群中央,冷漠地看着自己做最后的挣扎。

屋子里发出一声响动,有人划亮火柴下床不小心撞着了悬在床上的米兰,被吓得爹呀妈呀地乱叫,叫声惊醒了屋内所有的人,接着有人用电筒照亮了米兰。监房里一阵慌乱。最先跳下床的是郑大芬,她比任何人的紧张都更多了一层意义。米兰如果死了,她的组长立即就会被撤换掉,然后她就得跟别人一样到山上干活,那真是劳役无期啊。她抱住米兰爹呀妈呀地喊,破货烂货地骂,也不管米兰有气没气,抱着就往医务室跑,边跑边叫人去报告值班干部。

30、有颜色的锅

米兰没有死。米兰被抢救过来了。米兰被排为抗改危险分子,通告所有干警。监狱是不允许自杀的。米兰被严格控制起来。

正如郑大芬害怕的那样,她被撤换下来,分到中队去劳动。

米兰想我不是抱定了要抗改的,今天这一步全是让郑大芬逼的,干部要是看不到这一步

,反而认为什么责任都在我自身,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我这一辈子没有依靠过谁,难道还能在这监狱里依靠谁?

米兰边走边想,待走进房间,叶青和小黑鸭迎过来,她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小黑鸭被分到中队,叶青没有下中队,而是分配到图书室管理图书,这样她有更充足的时间参与各中队的唱歌、舞蹈的排练。监内缺乏能歌善舞的人才,叶青当然独领风骚,占尽天赋的便宜,令人眼红和嫉妒。

临走时叶青告诉米兰,监狱是一口有颜色的大锅,不管你是什么颜色,最终都得黑白红蓝混杂,在这里要有智慧才能使自己不被别人加害。米兰没有把叶青的话想清楚,就支支吾吾地点头。

外面的破钟又敲响了,监房里又响起惯有的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没有什么东西比吃饭更重要,更能激发起女人的热情。她们很快便在门口排好了队。记录专门负责观察米兰近段时期的动态,她不仅要把米兰控制在视线之中,视线以外的也得有个判断分析,吃喝拉撒睡全都管。她问米兰吃不吃稀饭,米兰摇摇头。记录就自言自语地说,不吃稀的,就吃干的,我打回来你要吃。

记录走后屋里空寂寥落,米兰认为时间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直到将她完全吞噬。必须离开这里。想到离开这里米兰的心跳到了喉部,震得她的耳膜呜呜响。

躺在床上哼哼翻身的黄小琼,把头探出被子,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便喊道:“米兰,你能不能告诉干部,我要死了,放我回家?”

米兰没有理会。黄小琼继续在床上哼着,一边骂别人一边骂自己。骂自己的时候更像是骂别人,骂别人的时候却很像骂自己。因为她骂得很胆怯,骂得很留情面。后来米兰听着听着,觉得她分明开始骂自己了,便走到她跟前说:“你再骂一句。”

黄小琼的眼波里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情,她躲躲闪闪地埋着头,见米兰并没有怎样,她仰起脸来说:“米兰,你是好人。你要救我,我不能死在这牢里面。”

米兰像是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心中翻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

米兰说:“你打算怎么办?”

黄小琼抽抽搭搭了半天,抹掉眼泪说:“我听说在这里要劳动,反正我就躺在床上。”

米兰想这狡诈的女人,是想好了坐牢的办Fa了。她没有再理黄小琼,回到炉子边坐下。打饭的队伍回到监房之后,便是闹嚷嚷的吃饭声。

新来的组长廖芳娇,在米兰面前念念叨叨地说了一阵。廖芳娇是个红脸,双眉像两只鸟的翅膀一样扑扇着。来监狱时只有十六岁,劳改了十多年,还有十多年。原因是廖芳娇一直没有安心劳过改,总是一有空就逃跑,抓回来了就加刑。恶霸一方的廖芳娇终于在三十多岁时幡然醒悟过来,最后得到了干部给予的悔过自新的机会。干部让廖芳娇当组长一方面是鼓励她,同时也约束她。

米兰闭着眼睛,耳朵里全是廖芳娇大声骂人的声音,她把炉子用火钎捅得霍霍响,整个屋子里烟雾弥漫,煤气呛得人直憋气。廖芳娇嚷着叫大家出去操练,众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之后,廖芳娇走到米兰的铺对面坐了下来。

廖芳娇说:“米兰,这监牢不是躺着睡着就能走到头的。这里也不允许谁装死装活的。我现在是组长,既然管着你了,你就得听我的。对于我你也可以满监房地打听打听,甚至到干部那打听打听,上至政委下至一般干部,没有不认识我的。话说到这里你自己想清楚,干部拿你没Fa治,我可不是干部。”

廖芳娇站起来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米兰,心里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母狗。”

春节很快要到了,整个监区进入了紧张的各项活动准备之中。操场上回荡着干部操练队列的洪亮之声和犯人整齐的踏步声。

各中队抽出来进行队列训练的干警,全都着装整齐,站在凛冽的风中,认真地喊着各种口令。大队领导也显出了高度的重视。因为再过两天,各级领导组成的检查小组,就要分片逐一对各大队的训练情况进行审查考评。考评办Fa是每两个大队为一组进行比赛,由考评小组进行评定。与其说是对犯人的考核,不如说是对整个大队干部的考核。因此,各队干警都非常重视。

好不容易到了比赛的日子,天又不凑巧,稀稀落落地下着冻雨。入监队的犯人刚把球场清扫干净,六大队参加比赛的犯人便进来了。她们进来之后很快形成几个大方块,然后原地休息等待。楼上的犯人见六大队的犯人已到,开了锅似的拥到楼梯外面看热闹,她们相互嚷着打手势,好让队伍里的熟人瞧见自己。

很快地各中队干部都进来整理自己的队伍。监房里有序地坐满了方块似的人群。参加比赛的与不参加比赛的人群分列两边,形成相互对垒的阵势。住席台设在没有参加比赛的人群这一边,也就在旗台的前面。

比赛是上午九时整举行的。住席台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男女干警,寒风中每个干警的神情,都显得更加冷峻。比赛开始以前,场里一阵骚动,人群里个个抬高脖子望着住席台上的领导。

米兰从来没有见过此等阵容,更是禁不住心中的狂跳。米兰因身体虚弱未能选出来参加比赛,她只能坐在观众场这边。

正式比赛开始时郝政委言简意赅地讲了几句鼓励广大犯人安心改造,争取早日回家的话,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一列上场的偏偏是入监队。秦枫身着警服,腰里扎着军用宽皮带,戴着白色手套,比平日显得英姿挺拔多了。她小跑着进入场内,庄严地向郝政委行了个军礼,之后报告了参加队列比赛的人员情况。军人出身的郝政委听完秦枫汇报后,作出了操练的指示。郝政委旁边坐着教育科科长、狱政科科长,以及从男犯大队抽出来参加考评的领导。他们个个全神贯注非常认真。整个监区出奇得静,秦枫喊口令的声音在空中飞扬,很快就被寒风包裹住了。

米兰正提心吊胆地看着操练,有人从背后捅了她一下,回头看时乔萍萍站在队伍后面冲她招手。米兰向记录请了假走出人群,跟着乔萍萍走到墙角。乔萍萍问米兰知不知道她在一中队伙房,米兰摇摇头。乔萍萍还说米兰的事她都听说了,平时忙没时间来看米兰,今天瞅着比赛这个空跑过来看看米兰。

米兰的心里涌过一阵感激之情,乔萍萍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递给米兰。乔萍萍告诉米兰陈艺分到六大队去了,如果今天看见陈艺来参加比赛,一定叫米兰转封信给陈艺。米兰便觉得很为难,六大队来了那么多人,大家又都穿得一模一样,怎么去找陈艺呢?即使找着了,也不可能跑过去交给她一封信,自己被看管得这么严。正想着记录跑过来,叽叽咕咕地骂了一通,乔萍萍与记录对骂了几句便走了。记录气无处出,只好冲米兰发泄。

米兰本想跟记录对骂,转念一想就算自己骂赢了她,掉过头她到干部那里一告,自己还有说话的余地吗?经过这次死难,米兰也稍稍变聪明起来,她至少已经明白不能跟组长、记录等人蛮干硬顶,那简直就像是跟干部顶撞一样,也许后果还要严重些。米兰转怒为笑,这个笑对米兰来说只是肌肉动了动。

米兰说:“其实乔萍萍是好心,她叫我拿鸡蛋给你吃。”

米兰递给记录一个鸡蛋。记录接过鸡蛋看了看说:“我也不稀罕她的鸡蛋,下次请你不要和她 嗦。”

米兰和记录一人握一个鸡蛋坐回人群中。有了这样一次经验米兰觉得做人也并不是太难。她想起叶青的话,找依靠必须从身边开始,自己接近干部的机会太少了。这时米兰的心里似乎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场上的比赛还在进行,米兰的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米兰悄悄回头看记录,记录跟没看见她似的调开目光看比赛。场上操队列的是六大队的犯人。这时米兰看见了队列中的陈艺。陈艺比在看守所胖了些,脸也比那时黑了,一脸的疲惫和慵倦。米兰想我不如把信给记录,请她转给陈艺。米兰跑到记录身边把自己的想Fa说了一遍,记录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收起了纸条。

实际上米兰没有料到轻信人的后果。她没有想到记录拿了她的鸡蛋和纸条,就等于拿到了立功的证据。米兰被叫到谈话室,是夜里散了学习之后。这次谈话只有秦枫一个人,她把炉中的火弄得很旺。一边整理报纸一边和米兰说话。

米兰显得局促不安,她摸不准秦枫找自己谈话的根本目的是什么。秦枫对米兰近几天的情绪变化,作了表扬和肯定。秦干事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米兰的心不禁咚咚地跳起来。

秦枫在与米兰漫不经心的谈话中,充分表现出说话的随意性。她想使米兰完全放松,以至于无论谈到什么问题,都不会给米兰的心理形成新的障碍。秦枫问起米兰最近学监规的情况,米兰似乎明白了什么,脸变得绯红。

秦枫却冷静地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学习是让你按照条规约束自己,你想过没有,本大队里各中队的犯人之间都要求不准往来,窜监窜组,更何况六大队的犯人呢?”

米兰深知自己的愚蠢,便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只把两只手相互捏着,并不抬起头来说话。秦枫又把话题转向了别处,她问起廖芳娇的情况,似乎也只是随便问问。米兰对廖芳娇虽不了解,却也能直觉地感到她的霸道,便如实说了。

秦枫平静地听着,看不出有丝毫不快的表情。米兰虽然有过几次接触干部的机会,但她从内心是抗拒交流的。而这次她却意外地说出了对干部任用的人的意见。她不知其中奥妙,所以也没有任何顾虑。

秦枫显然对米兰能与自己对话而释然,在她的改造记录中,米兰是个难以找到穴口的人,没想到意外的情况突然使米兰愿意开口说话了。秦枫是个善于抓住时机并利用时机的干警,自然又对米兰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同时也坦然地说起自己当初分配到这里的感受。

秦枫告诉米兰自己不是本地人,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很痛苦。渐渐地习惯了,面对许多的本来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还得去整理,而今也就无所谓了。米兰听了很受感动,她认为秦枫是一个非常有水平的干警,便有了很想说话的冲动。素来沉默惯了的米兰突然为自己的冲动不安起来,手心里出了许多汗。

然而这时秦枫却认为批评米兰时机已经成熟。她叹了口气表示结束前面的谈话,然后说:“乔萍萍给你的鸡蛋是从食堂的储藏室里偷的,你知道不知道?”

米兰这时才恍然大悟,有了陷进泥坑的感觉。她认为秦枫找她谈来谈去,其根本实质是乔萍萍偷鸡蛋。她想是啊,乔萍萍为什么要偷鸡蛋给我呢?仅仅是为了让我送封信给陈艺吗?她可以找别人转呀?那么是乔萍萍存心害自己了,可能性太小,平白无故她害人又不利己,何必要绕这么多弯呢?想来想去米兰觉得其实事情也没有这么复杂。乔萍萍同情自己,而正好又要转信给陈艺,不如人情一块托在一起。

米兰说:“我能不能讲真话”

秦枫温和地点点头,目光一直停在米兰的脸上。

米兰说:“我不知道乔萍萍偷鸡蛋。其实我和乔萍萍在看守所关系很不好。”

米兰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清楚什么。秦枫最后告诉米兰如果在看守所与乔萍萍往来密切的话,到了监狱最好不要再往来,在监狱最要好的人,也是最容易坑害自己的人。米兰并不知道秦枫所指的是在看守所乔萍萍企图越狱之事,米兰为自己的愚蠢深感内疚。

米兰问:“乔萍萍会不会很惨”

秦枫说:“那还得看乔萍萍的态度,目前她们中队的干部还不知道这事。”

米兰说:“秦干事,我能不能求你把这事处理了,不要告诉别的干部。”

米兰说得恳切,两个眼睛直望着秦枫。

秦枫道:“往后你谁的事都不要管。”

秦枫说完便叫米兰回监房去。后来米兰得知乔萍萍为这事专门写了检查,好在秦枫并没有对乔萍萍进行深究,也没有把此事转告别的干部。丁大一点事被米兰笨拙地弄得污七八糟,这事给了米兰一个小小的提醒

31、抚平伤痛

临近春节时天气有些好转,依然是很冷,却能看见天空的辽远和残雪覆盖下远山的轮廓。

队列比赛完了之后,监狱接着进行大型的文艺演出。年年如此就像是刻在时间上的刀痕那样。

所谓“大型”,就是整个劳改农场八个大队,三个男犯大队,五个女犯大队的犯人(以年轻为主)集中在一个大礼堂里观看演出。这是男、女犯人们最兴奋最希望到来的日子。他们把演出的这一天称为“我们的日子”。台上演出的是犯人,台下看演出的主要也是犯人。

第二天的演出,头晚他们就开始兴奋得难以入睡。他们希望第二天不要下雪不要下雨,好使自己的鞋在会场里显得干净点。可天公偏不作美,半夜里却下起了冻雨,雨不大但也不小,噼噼啪啪地打在屋檐上,使人不得安宁。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好几度,天亮之后的冰冻三尺也是意料之中的。冰冻总比下雪好,路面起码是干净的。

集合的钟声响起之前,整装待发参加演出的犯人就先排队走了。那些急于想去看演出的犯人纷纷走到门外等着。集合时没有敲钟,各中队干警走进监房后,吩咐各组组长、监督岗到外面去抱稻草。待各中队排着队走出大铁门时,抱稻草的人已等在门口,每人一把稻草,从鞋底扎上来,这样行走在冰冻的路上时,就不至于会摔跤了。

当这支队伍不畏艰难歪歪扭扭地来到支队的大礼堂门外时,正好与迎面而来的另一支男犯演出队伍不期而遇。队伍同时出现了喧哗和骚乱。男犯队的干警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人,他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谁也没听见,然后他把目光投向女犯带队的干警。他的意思是让女犯队伍停下来,男犯先走。可女干警却偏偏作出不明白的样子,形成两军对垒互不相让的阵势。

男干警气得脸通红,一边顿足一边摇头。眼见两支队伍,很快要在进大门的一条小道上短兵相接,他就骂骂咧咧,他认为这个时候,他们得先进去,带队的女干警应该主动叫她的人停下来让路。

礼堂内回响着《义勇军进行曲》,情急之中他大声地呵斥走在前面的女犯停下来。前面的女犯在他的呵斥中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继而反过头去看看自己的干部。她们知道这种战斗是与己无关的,她们喜欢这种冲突,接着又走了两步。男干警又吼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两倍,有浓重的火药味,前面的女犯终于不敢再往前走。带队的女干警用冷漠和沉默来表示接受。

于是这支长长的女犯队伍便停在了大门外的路边。

这时她们清楚地看见一支挺拔的男犯乐队,分列大门两边。礼堂内的《义勇军进行曲》刚刚一停,他们就开始吹奏“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支曲子直吹得女犯人个个眼热心跳、手足无措。

偏偏在这时又来了六大队的女犯演出队伍,女犯打扮得花枝招展,耀眼炫目,当她们通过乐队中间时,乐队演奏几度中断。中断的原因是男犯们同时换气的时间多了起来。他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吹奏,一边目不暇接地寻找。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上,散发出的脂粉味通过鼻息,直接进入到每个人的内脏,然后进入血管,使他们面红耳赤血管胀大。

女犯演员在他们面前走得磕磕绊绊步履艰难妖艳绝伦,把一条并不长的路走得很长。于是男犯乐手们就把曲子吹得悠扬嘹亮弯曲盘旋辽阔无边。这使他们的演奏水平达到了极致。

礼堂很大,座位摆成了三排,最后面还横着一排,中间却隔着两人宽的走廊。男犯全都坐在靠左边的椅子上,女犯靠右和最后面坐。每隔10来米就站着一个着装整齐、腰系皮带、戴着白手套的男、女干警。灯光特别的明亮,跟要燃烧似的。舞台背景是一幅宽大的山水油画,颜色分外明朗。用来遮挡舞台的幕布是紫红色的,台子中央的横幅上方写着:热烈欢迎局领导光临指导。

装台的几个男犯在舞台上跑来跑去。

声音突然停了,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个浑厚的男声在喂喂地试音。台下除了领导席空着,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嘈嘈杂杂嘘咦之声此起彼伏,嗡嗡嘤嘤像两群相望的狼,互为彼岸和终点。

过道上的干警走来走去,他们谁也没有想着要去制止演出前的骚动,那种翻江倒海般的骚动,对干警来说已经是见惯不怪视若无睹。

领导进场入坐之后,会场顷刻间就静了下来,如潮水退去之后平静的海面。犯群中有经验的人这时拿出纸和笔,开始对自己的目标写情书。趁着报幕的一男一女说汇报演出现在开始时,就把纸团扔给对方。

这个时候过道上的干警,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全没在意眼皮底下飞来飞去的纸团。场内响起掌声,丢了纸团的人连忙跟着鼓掌,一边鼓掌一边看对方是否捡到了纸团。他们让场内的掌声持续了半分钟,反正他们有使不完的劲。掌声停下来时,局领导拿起麦克风对大家说了几句关于改造、关于演出的客套话。

场下又是一阵欢天喜地不分轻重的掌声。纸团在掌声的掩护下,更加肆无忌惮地飞速滚动。而掌声又是格外地响亮,让人直听出了钢筋断裂的嘎吱声。拍手的人想,无论是讲话还是演出反正都要拍手,要拍就拍他个够。拍手就是表示欢迎,干部不会制止他们表示热烈欢迎的举动。掌声持续的时间,让所有在场的领导都回过头来张望。

演出不能因掌声而终止,报幕的男犯已经在台上报出了演出的第一个节目:《妈妈,请你原谅我》。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台幕徐徐启开之后,散布在观众眼里的是一副剪影式的造型。妈妈束着发髻,侧身而立,表现出的是痛苦和悲愤。女儿对着布景上一个大大的月亮,在紧挨着妈妈半步的地方低头而跪,伸出的双手表现出绝望、悔恨和乞求妈妈的谅解。

音乐响起,女儿慢慢抬头,望着布景上的星空,一个穿着长裙的女犯演员唱道:

那一天清晨,不孝的孩儿离开了家,窗棂上映着妈妈忧伤的面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妈妈的等待在岁月中渐渐冰凉,你看那南飞的雁子,到了春天又飞回了家中……

唱歌的人挥泪如雨,舞蹈的人膝行向前,双手一次又一次地伸向妈妈。妈妈几欲回头抱住女儿,却又突然终止行为。女儿在挣扎,水火交融,痛苦万状。

这情景打动得台下的干警眼睛湿润。台上台下都到了高潮。男犯们觉得台上的女犯固然好看,但相隔太远,远水不能解近渴,不如现实点,抓紧时间写情书找目标。

共同的命运和处境,化解了人和人之间的堤防,他们直接能通过一个眼神通明透亮地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感到灵魂的震颤。

一个男犯突然站起身来,用邻排的女犯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哪个放臭屁!好臭!”

两只手还在鼻子前扇来扇去,所有的女犯都调转脸来看着他,无数含情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男干警说:“扰乱秩序,扣你们大队的演出分。”

站起来的男犯嘿嘿地傻笑一阵,便又摩皮擦痒地坐下了。这时他看到了米兰。米兰看他的时候目光很忧伤,他便觉得魂被逮去了似的,总禁不住想站起来。他在身上摸来摸去找不到一张纸,他心急如焚。

他每隔几分钟就看米兰一眼,米兰也许感到了有人在不停地看自己,便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男犯。男犯觉得要晕厥了一般,向监督岗提出要求上厕所。监督岗迟疑半天,便带着他走出了会场。

男犯返回时走到离米兰不远处,便迫不及待地扔出纸团,那纸团偏偏又不争气,打在旁边人的肩膀上,滚到了过道上。有好几个女犯同时过去欲捡纸条,结果被最边上的女犯拾起来了,过道上的干警走过来,要出了捏在女犯手中的纸团,随即展开:

我们彼此的心都流淌着鲜血。我愿用干枯的手指抚平你内心的伤痛。请千万记住我。彼此相爱不忘。

二大队爱你的曹雨乡

与此同时女干警又拾起脚边的另一张纸条,是女犯写好扔给男犯的:

我是一只受伤的小鸟,我想扑在你的肩上哭泣,用你粗糙的手摸一摸我冰凉的额头。

七大队小燕

另外两张纸条上写道:

我爱你像农民爱大粪,战士爱机关枪。

如果没有你,我明天就会死去。我们的爱会不会像公社的莲花白越裹越紧。

总之历来写情书不犯Fa,女干警把纸条揉成团捏在手里,没做任何表示地走开了。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局面,一个身着天鹅服的女犯出现在观众前面。她肥大的双腿在空中划了两下,男犯们就开始起哄,口哨声四起。有不少男犯站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天鹅”不停地抬起硕大丰厚的双腿,而在白色的短裙下掩盖的部分,总是时隐时现不尽如人意。他们抱憾连天,唏嘘不已。

终于“天鹅”在受伤之后,准备一跃而起时突然扭伤了脚,扑倒在台上。几个女犯演员跑到台中扶起“天鹅”。台下一片混乱。

整个演出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日后,干警们在总结演出失败的经验时写道:监内不能有芭蕾舞蹈之类的节目参加汇演。

32、铤而走险

腊月二十八这天,天寒地冻。

这是一年中所有的事都到了尾声的时间,犯人们已不用出工,不用操练,除了学习之外,就是全力以赴地等待过春节。

监房的大门上照例又挂起了两只犯人们自己用红纸糊的大红灯笼。上面剪贴着欢度春节

的字样。监房到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确实有了过节的气氛。

天一直冻着,过年的糯米面还没有打下来。天刚刚见亮,乔萍萍就跟着伙房的犯人,把糯米抬上拖拉机,女人们叽里呱啦地说着话,等待拖拉机师傅孙来立发动拖拉机。

孙来立是个五十多岁就谢顶的老头,从他挺直的鼻梁和深凹的双眼,可以看出他青年时期的风采。孙来立在监区有一个人人皆知的精彩故事。他年轻时是一个在边区剿匪斗争中屡立战功的军官。后分配到某陆军军官学校任职,从而使这位天生风流的年青军仁大开眼界,追随者也屡谢难绝。

就在军官天花乱坠决心放弃家中的糟糠之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年春天,妻子突然找到了学校。军官心生歹意,将妻带到大街上去故意走失。可他的妻子据说是一路插着柳枝儿,最后靠着这些标记重新回到丈夫面前。当然孙来立终因男女问题,被送上军事Fa庭。后来,孙来立已经完全习惯农场的生活,糟糠的老婆也陪伴了他一生。

在监狱拥有这辆拖拉机的权力,就好比城里人拥有一部小轿车的权力那么大。因此他退休之后,依然不肯放弃他开了半辈子,早该像自己一样被淘汰的废旧机器。

由于天太冷,水箱已经结冰。他从锅炉房里提来一桶开水,灌进水箱,然后找来一把稻草点燃了,塞进发动机底部,这才坐到驾驶室开始放下刹车,让拖拉机先从斜坡上滑一段路。拖拉机发出了突突的声音,一股浓黑的烟雾弥漫了冬天早晨冷冽的上空。坐在拖拉机上的女犯发出一阵大惊小怪的叫声,拖拉机摇摇摆摆地驶出监狱的大门。

路面太滑,拖拉机没开出多远就开始东歪西扭,车胎上的草绳把整个车身弄得跳来跳去。几个女犯收住笑,她们感到呼呼的寒风刮刺着脸面生疼。她们的说话声零星地散在早晨的冷风中,碎片样地飘荡着。几个女人把乔萍萍推到最前面,然后她们挨个躲在乔萍萍后面,把脸贴到前一个人的背上。

将所有的糯米打成面离开镇子时,镇子里依稀亮了灯,朦朦胧胧,把冬天的黄昏衬托得无限寒冷。拖拉机摇摇晃晃地离开镇子。女人们蜷在面袋中紧紧地挤在一起,跟几块被人扔掉的骨头似的显得死气沉沉。

一路上飘散着松脂燃烧后的清香味,那清香味温馨入脾,带着熏烤腊肉的味道,使得几个女人感到饥饿难忍。她们漠然地看着远处山坡上的积雪,听着零乱的狗叫声,沉浸在思家的情绪里。

风是越来越寒,温度也越来越低,拖拉机在路面上几乎无Fa再正常行驶。司机孙来立已经无Fa把握住方向盘,最后整个车身便歪到了田里。几个女人在接触地面时突然嗷嗷大叫起来。

她们安静地在地上躺了很久,才小心地摸摸自己的脸和腿,确认都还完好无损时,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喊着别人的名字。大家都从地上爬起来了才又想起司机来。这时她们听见司机哼哼叽叽的声音,以为他伤势一定很严重,便手忙脚乱地把他从驾驶室里连拖带拉地弄出来。

孙来立被拖出来之后,轻轻地动了手脚,知道自己没有受伤,便又哼哼起来。大家都认定司机受了重伤,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组长李山叫乔萍萍抱把干稻草铺在土坎底下,几个女人把孙来立抬了过去,李山把他的头放在自己宽大肥厚的胸上。李山知道眼前情况紧急,出来的四个人中有两个是新犯,她们不能在这里等待,必须想办Fa回去报告。

想来想去,也只有叫王小和乔萍萍回去了。王小虽不是百分之百可靠,但她是老犯,刑期不算长,在伙房工作比起在山上劳动好多了,几年很快就会过去,所以王小没有逃跑的必要。只要王小不逃跑,乔萍萍想跑也跑不了。天寒地冻,路又不熟,她怎么也跑不出去。想到这里李山便放心地叫王小带着乔萍萍回队报告去了。

临走时李山还对王小耳语了一阵,意思是千万不要放跑了乔萍萍。王小点着头连声说,肯定肯定。便很快与乔萍萍消失在黑暗之中。

孙来立的头在李山的胸上蹭来蹭去,直蹭得李山心意恍惚。她紧紧地抱住孙来立的头,对留下来和自己看管面袋的张冰说:“你去把面袋弄好。”

张冰怏怏地爬起来,走到拖拉机跟前去拖面袋。她听见李山的笑声夹在风中,便直立着身子,手无力地垂着。那些忽高忽低的波浪样的笑声,一直裹挟在风中,透过黑夜飘呀飘,晃晃悠悠令人心迷神乱。

张冰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跳得那么快,胸腔里为什么会积压着怒火。她重重地坐在面袋上,哆哆嗦嗦地骂道:“贱货!烂货!破烂货!”

张冰骂得咬牙切齿,跟生吞活剥了李山一般。

寒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飘荡过来的是一串重重的喘息声。张冰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寒冷是从心里出来的,她哆哆嗦嗦地哭了起来。

她站起来走到李山坐的土坎上面,她看见已经完事的李山和司机仍躺在稻草上。司机的手跟搓揉面团似的揉着李山的双乳,李山跟死人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上。

张冰大声地哼了一声。李山看见她时也并不惊慌,忽地翻坐起来之后说:“快下来,孙老头这暖和着呢。”

张冰跳下土坎,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他们身边。李山挪出坐的地方时说:“这老头跟火盆子似的,让他坐中间。”

张冰便紧挨着司机坐下来了。司机的身体果然很暖和,很快就使张冰感到浑身上下暖乎乎的。司机从李山身上闲出一只手,从张冰的后背伸进衣服,然后抓住张冰的一只乳房。李山站起来提好裤子。

李山说:“你们坐着,我去看来人没有。”

李山走上土坎,身后很快就传出了张冰咿咿呀呀的声音。李山舒了口气说:“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乔萍萍和王小边走边说着话,路面上全是冰冻,她们一步一滑走得跌跌撞撞。

乔萍萍骂道:“狗日的天,黑得连个人都看不见。”

王小说:“你想不想逃跑?”

乔萍萍的心咚咚地急跳起来,两腿在地上也有些不听使唤。走了几步乔萍萍说:“你不是想害我吧?”

王小说:“跑不跑由你,反正老子是不会回监房了。”

王小已经走向了路边的一条小道。小路隐隐约约地弯曲在一块麦地里。乔萍萍愣愣地看着王小爬过一道土坎,向山脚走去。她想跑了就跑了,抓着活该倒霉,她跑得我为什么跑不得。于是她快步追上王小。很快她们便爬到了一座山腰上。她们站在寒风中看着远处的灯光,仔细地辨别着方向,说什么也得朝监狱相反的方向跑。

她们继续朝着那些山间小道往前跑。后来她们害怕追捕的人顺路而来,只好又往山上跑,她们朝着一片林子飞奔而去。她们实在有点跑不动了,便仰面朝天倒在树丛中,大口地喘气。

乔萍萍喘着气说:“这是什么地方?”

王小说:“鬼他妈才知道这是哪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追捕我们的干警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

乔萍萍说:“又冷又饿,我跑不动了。”

王小说:“你如果想被抓回去示众加刑,你就躺着休息。天一亮我们就只能躲起来。”

王小说着便又站起来,她继续在林子里往前走,双脚被枝枝杈杈的藤套得磕磕绊绊。乔萍萍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黑暗中不时有鸟惊飞着扑打在她们周围,吓得她们毛骨悚然,冷汗涔涔。加上乔萍萍一惊一乍的叫声,把黑夜搞得非常恐怖。

王小也被乔萍萍弄得心惊胆寒,禁不住大声骂起了乔萍萍。乔萍萍听见王小恶狠狠地骂自己,心里升起一团怒火也不示弱。

乔萍萍说:“你不烂会想逃跑 ”

王小说:“野猫野鬼捣你的身体了?你叫唤。”

王小说这话时心里也有点虚。她想在这黑更半夜的又找不着路,如果乔萍萍真不跟她走,那自己还不活活被吓死?她回过头去看乔萍萍时,乔萍萍在她后面紧跑了几步。她们不再说话,很快地走到一块平地,山间寒气浓重,几乎看不见什么路可以走。王小在平地上站了很久,事情往往就怕这样,弄不好又走回去了。她看着已经垂头丧气的乔萍萍。

王小说:“我们不能再走了,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看清了路才能走。”

乔萍萍是求之不得。于是两人朝山上走去。她们躲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相互依靠着,渐渐地她们身上的热气散尽,冬夜的寒冷使得她们无Fa再躲下去。当她们意识到与其这样躲着被冻死,不如继续朝前走时,她们便又开始朝另一座山冈走去。天已经由漆黑变成有些隐隐约约的灰白。她们知道再走一会儿天就会放亮,情况就会比眼下好。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这使得她们非常惊喜,奔命时的疲惫也减去了许多。

王小欣喜道:“前面有村子了。”

乔萍萍问:“怎么办?”

王小说:“我们得把打有字的囚衣反过来穿,我们不能让村民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劳改犯。但我们也不能盲目进村,我们得赶快在附近找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见机行事。”

王小边说边喘着粗气,她在一蓬荆棘丛生的乱石堆跟前站了下来。她看了看天,天边已经有一丝光亮。她舒了一口气,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见蹲在一边撒尿的乔萍萍喊着说这里有洞。王小感到全身的热血一下子涌现出来,奔到乔萍萍身边,她拿出一个晚上没敢动一下的手电,照了一下洞口。的确是一个洞,两人便顺着电筒微弱的光线摸了进去。洞里很暖和,有浓厚的烧草灰的味道。王小和乔萍萍走到洞的中间,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岩洞。洞内到处是烧过的树根和树枝。随着电筒的光亮在洞内四处移动,她们终于发现,紧靠岩柱的地方有一大堆稻草。王小和乔萍萍扑倒在草堆上。

她们有一种从天空坠入地狱,然后又从地狱升腾到天堂的绝望感。她们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了。寒冷又一次侵袭而来。王小便翻身起来在洞里跑来跑去,她见乔萍萍没有动静,就嚷着说,你是不是想冻死在这里,老子还不想死,你别把老子活活吓死。

王小不容分说地去拉乔萍萍。乔萍萍挣脱着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你害得老子好苦,老子又没有想逃跑。

王小道:“你说给谁听?你不想跑怎么在看守所就打洞?”

王小气恼而轻蔑地扔下乔萍萍。这时洞里已经有了些光亮。王小朝洞口走去,冬天的早晨清凛的寒气散布在山间小道上。王小猫着腰爬到洞外,她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山下是成片的麦田和种着萝卜的菜地,村子就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山脚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向村子。

王小重新钻进洞里,看见乔萍萍居然在地上燃起了一堆火,火光中的乔萍萍既沮丧又落

寞,看见王小走过来也并不答理她。王小兴奋地坐在乔萍萍身边。

王小说:“只要上天不绝我,我们就一定能活着逃出去,永不复还。”

乔萍萍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乔萍萍对王小的话既厌恶又烦躁。

王小冷淡地看了一眼乔萍萍:“我们必须在这里待上三天。”

乔萍萍说:“我们干脆死在这里让野狗拖、猫头鹰啄。”

乔萍萍觉得愤怒极了。她不知道王小是不是在故意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以此证明自己的高明。乔萍萍在身边抓了一把草丢在火堆里,洞里顿时烟雾沉沉。

王小怒道:“你疯了,烟从洞里飘出去,让山下的干警知道我们就在洞里。”

王小一边用棍子挑开那些草,站起身来用脚踏着泛着红光的火苗。乔萍萍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王小,朝洞外走去。她看到很远的一条小道上,隐约地走着几个人,她吓得胆战心惊,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这时她想,王小是对的,追捕的干警也许遍地都是,还真他妈的是无路可逃了。

33、将在外

警方发现王小和乔萍萍脱逃,已经是深夜十点多钟。

坐在田里等援兵的李山,在一阵左顾右盼的等待之后,明显地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当那个不祥的“脱逃”跃入脑海时,她竟惊慌失措到了不能控制自己的地步。她知道这下完了,所有的光明前途全葬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她疯了一般朝马路跑去,她后悔自己竟失误到这种地步。东西可以丢司机孙来立可以死,那两个该死的人却是万万不能放掉的呀。

李山边哭边跑,一连跌了几跤。跌下去她又迅速地爬起来,揉着生疼的身体又哭又骂。李山就这样一路哀嚎着朝着通向监狱的道路跑。跑着跑着她便听见了摩托车的声音。李山心生惊喜暗骂自己多疑,“援兵”这不是来了吗?她站在路上等摩托车来到身边大声地又喊又嚷。中队长张道一看见李山时,便停下车来问她们怎么到现在还不回队。李山一听这话便有如被人抽空了脊髓一般,软软地跪在了马路中间仰天长号了一声。

狱方一方面组织人打着火把用板车搬运面粉,另一方面调集所有警力,召开紧急会议,分析掌握逃犯情况。在会议进行的过程中,堵截路口的干警兵分几路很快地出发了。

按照惯例,干警必须把守在逃犯可能经过的每一个路口上,没有命令不得撤退。所以每个干警在出发前,都得事先安排好孩子,这一去不知要雨雪无阻守在外面多少天。干警们也都习惯了,出门时除了带手电,每人都穿上了大衣。

大队会议仍在进行。留下来的人继续查找逃犯的所有材料,分析她们可能逃往的方向。监狱领导也赶来了,郝政委认真地听完张道一的汇报后,接过他手中的材料认真地看着。

王小,女,26岁,汉族,高中文化,流氓罪,捕前系S省花领县人,19××年5月经花领县人民Fa院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于19××年5月31日送S省女子监狱执行劳动改造。

社会关系:夫,×××,花领县贸易公司会计。

父,×××,花领县第江区下坝镇农民。

乔萍萍,女,24岁,汉族,初小文化,抢劫罪,捕前系S省南湖市待业青年,19××年经芜市中级人民Fa院判处有期徒刑六年,19××年12月送S省女子监狱执行劳动改造。

社会关系:父,乔本木,56岁,南湖市个体经营户。

母,王云芳,50岁,同上。

郝政委看完材料沉思片刻说:“堵路的干警都出去了吗?”

张道一说:“出去了。”

郝政委说:“我看问题的重点要放在逃犯家属身上,她们当然不可能立刻跑回家,我们必须在家属方面获得别的线索。”

会议一结束,张道一就带着另一支队伍,连夜赶往王小家所在地花领县。花领县是一个较为边远的小县城,好在有南北贯穿的铁路经过。张道一和另一个干警连夜坐上经过花领县的火车。

到达花领县时是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雨中夹着雪粒噼噼啪啪地下着。除了街灯之外,家家关门闭户。张道一和另两个干警,沿着街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又饥又寒,想尽快找个店吃点东西。这清冷的早晨就根本没有卖吃的。他们敲了几家卖狗肉和羊肉的馆子,屋里的人都瓮声瓮气地说不做生意。

终于在一个小巷里,他们看见了一家刚开店门正在生火的饺子馆。三个干警坐进店里,让店老板快些泡上茶来。三人喝了茶觉得身子暖和多了,便在店老板端过饺子时,问起县公安局的方向。店老板见三位客人都穿着便服,由于长途颠簸,面如土色,一时摸不准三位是干什么的,居然一到就打听公安局,忙好奇地问:“你们遭抢了?”

张道一看看自己的同伴,不禁笑了起来。店老板在一长串的感叹之后,告诉了他们公安局的位置。三人吃完东西便直奔县公安局。

他们忘了那是大年初一,在县公安局门口等了很久,才想起是过年。几个人心里酸溜溜的,谁也不肯再说话。他们找到了值班干警。很快查找了王小的社会关系,查来查去竟没有一个是真的。张道一立刻将这一情况通过电话向狱方进行了汇报,并且表明了应立即撤出这个点的态度。狱方反回来的话是,要求他们继续查找新线索,基本不同意张道一要求撤出的意见。

张道一为狱方不具体情况具体对待的态度感到非常恼火。放下电话后,他对着自己的同伴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必须赶到南湖去。”

从花领县到南湖市没有直接到达的车,需要连转两次汽车,然后乘火车才能到。张道一和他的同伴坐了两天车,来到南湖市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由于是大年初三,火车站附近的旅店都没有开业。他们只好顺着大桥往市内走。街上基本上看不见人,整个南湖市沉浸在雪夜的清冷之中。

第二天在当地派出所干警的帮助下,张道一很快找到了乔萍萍的父亲乔本木。乔本木戴着老花镜正在门口劈柴,见来了派出所的人,便嘟嘟哝哝地表示打招呼,但并不停下手中的活。

派出所的人说:“乔萍萍在监狱跑了,这是监狱的张队长。”

乔本木像是吃了一惊,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院里的几个人。然后他站起来自言自语地往屋里走。屋里光线很暗,老头在一张桌子跟前坐下之后,招呼张道一他们坐。几个人看着乔本木点燃一袋烟,屋里弥漫着旱烟的气味。

张道一说:“乔萍萍从监狱里逃跑了。”

“那是你们没有把她看守好。”乔本木自顾自地吧嗒着旱烟。

张道一说:“如果你的女儿回来过,或者你知道她会去哪里,请你配合我们工作。”

乔本木说:“她不可能回来,我不可能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

乔本木仍然抽着烟,像是对自己说话。

张道一说:“我们要搜查乔萍萍的房间。”

乔本木迟疑片刻,磕掉烟灰,站起身来连咳了几声,便打开了乔萍萍房间的门。一股阴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乔本木拉开电灯,走到墙角掀开一块破破烂烂的窗帘。开了窗冷风就透进来,有一封信从窗台飘落下来。

乔本木捡起信时很慌张,他把信紧紧地握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张道一拿过一张小孩的照片问乔本木是谁。乔本木说不知道,根本没见过这个小孩。

张道一有些生气地说:“你总不至于不认识自己的外孙女吧。”

乔本木说:“乔萍萍离了婚以后,一个人回来的。”

张道一问:“乔萍萍嫁到什么地方?”

乔本木说:“河北。”

乔本木说这话时,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信。这一动作被张道一看见了,他从乔本木手中要出那封信。那只是一个空空的信封,信封上的字迹被雨水浸湿过。信是从河北省某县寄来的,这个线索令张道一感到非常意外。在乔萍萍的简历中没有这个记录,社会关系中乔萍萍更是没有填写。这也许是乔萍萍惟一可以去而不会被注意的地方。

取得一致性意见之后,张道一对乔本木说了些有关包庇、窝藏、知情不报等方面的Fa律条文,便决定立即前往河北。

狱方却命令他们立即返回监狱。

34、通缉令

狱方干警连夜追击,四处找查线索之时,乔萍萍和王小仍困在洞里不敢出来。她们在洞里整整困了五天五夜。到了第六天,她们夜间偷来的萝卜已经难以充饥,可以取暖的柴草全都烧完了。乔萍萍终于忍不住朝洞外走去。

王小撵出来拖住她说:“求你再坚持一天,我们就会更安全。”

乔萍萍认为无话可说,用力一甩将王小摔到地上,加快步伐往山下走。王小又追上去拽住乔萍萍的衣服,两人便撕扯翻打起来。乔萍萍挣脱王小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风中夹着王小撕心裂肺的叫骂声。

乔萍萍并不理会王小,只觉得呼呼而过的北风真是把整个身子骨都穿透了。两条腿一点劲也没有,头一阵阵地晕,眼前是一圈又一圈的光点。她回过头去看王小,王小咬牙切齿地挥动着手,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跟掉在地上的铁器似的嘎嘣嘎嘣响。

乔萍萍感到口干舌燥,身子一软跪在了地里。她伏下身就嚎哭起来。王小也跪在地里,在离乔萍萍不远的地方,扒出两个带泥的胡萝卜,用衣服擦了擦,便嘎嘣嘎嘣吃起来。

乔萍萍抬起头见王小正大口地啃着萝卜,怒从心起便不再嚎哭,爬起来又继续朝前走。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已经看见了村子的廓角,隐蔽在古木参天的树林里,不禁心慌意乱起来。她回头去看王小,王小边喊边追着自己。乔萍萍有意放慢脚步,却做出不理王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王小追上她已上气不接下气。

王小说:“我们不能穿着囚服进村。”

乔萍萍说:“那怎么办?”

乔萍萍依样走着。

王小说:“我们得赶快脱了。”

乔萍萍说:“老子到村口脱行不行?”

王小说:“不行,一撞上人我们就暴露了。”

两人吵着就来到了村口。乔萍萍见前面有一片竹林,便钻了进去。王小也钻进竹林之后,很快把囚衣脱掉藏在一个石洞里。

紧靠村子路口的地方有一口井,井水向外冒着热气。她们又饿又渴,见周围无人就跑了过去。喝了几口井水之后,她们觉得心里暖乎乎的,两腿也比先前沉重了,便瘫跪在井边的石头上,全然没有感觉到村民川一直站在她们身后。

川担着水桶木呆呆地看着两个衣衫单薄的陌生女人。寒风吹来,他脸上七长八短的络腮胡子全都张扬开来。川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便放下了水桶。川放下水桶的声音很响,使得乔萍萍和王小转过面来时惊慌失措。

川站在那里两只手裹紧了身上的蓝布夹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乔萍萍和王小站起身来,她们走向川。两个女人的双乳在薄毛衣下矫健地起伏。川感到一阵气闷,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走近的女人。

王小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们。”

王小拉住了川的一只胳膊。川朝后趔趄着倒退了几步,嘴大大地张着。川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老婆以外的女人如此接近。更何况老婆已经死了很多年,就再没有闻过女人的气味。川心慌意乱地想,这两个女人跟两只奶牛一样。川的脸部神经就歪歪耷耷地动了几下。

王小继续说:“救救我们,我们是逃婚的,出来很久了,又迷了路。”

王小见川神情恍惚破衣烂衫,心里也有了底,于是便哭了起来。她把头埋进川的胸里,嘤嘤地抽动着身子,两个奶子也在川的手臂上滚来滚去。乔萍萍见状也凑了过去,拉住川的另一只胳膊,耸动双肩哭着让川一定救救她们。

川在两个女人的围攻下,觉得四肢酸软头脑发热,他嗯嗯呀呀地发出一串声音。王小把事先想好的故事,在川面前哭诉了一遍。川半信半疑,却控制不住情乱意迷的感受,同意带王小和乔萍萍回村躲避。王小和乔萍萍更是得寸进尺,把川身上的破夹袄脱下来,王小嫌臭叫乔萍萍穿上。她们让川瑟瑟抖抖地去井里取水,然后跟在川后面进了村。

大过年的,村子里到处是乌烟瘴气的鞭炮声。几个小孩在村子口相互追逐着扔放烟花。川把乔萍萍和王小带到一间茅屋前,推开两扇摇摇晃晃的竹门,一股浓厚的燃烧着瓜子壳的烟雾扑面而来。

乔萍萍和王小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往火坑边上的矮凳子上一坐,便嚷着叫川快拿吃的东西来。川有些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火坑里有烧烤好的红薯。乔萍萍用火钩掏出红薯,两人拍打着上面的灰尘,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川在一旁看了一阵,心里觉得这两个女人并不简单,也不那么好对付。这事得跟见多识广经常跟这类女人打交道的西商量。无论是娶其中哪个做老婆,或是把她们送到山东、河北一带都得找西。西近几年来走南闯北,做拐卖人的无本生意发了大财,是远近闻名的人贩子。

川掩上屋门往西的家走去。川找到西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两个男人叽里咕噜地站在路上讲了很久。最后两人达成共识,这两个女人绝对不简单,西必须对她们重新进行细致而全面的了解,这样才能做到有的放矢人财不空。

西跟着川走进屋里,两个女人抬起头来满脸是灰。西径直走过去,坐在两个女人对面。西一直看着她们。

西说:“你们饿了。”

乔萍萍和王小没有说话,她们心里咯噔咯噔地跳,她们不知来者何人何意。她们不时转过脸去看川,她们想尽快从川的脸上知道什么。

川说:“这是我的叔伯兄弟,他走南闯北,人缘很广。他能帮助你们。”

西说:“你们俩被逼嫁给连体兄弟?”

“嗯。”

西说:“你们有正式的结婚手续。”

王小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结婚证,皱巴巴的一张纸,除了两个人的名字之外,什么都被弄得模糊难辨。西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他认为这张证书什么也不能说明,就递给了王小。西确认了与川对两个女人的猜测,他沉吟了片刻。西说:“你们准备逃到哪里去?”

王小和乔萍萍摇摇头。

乔萍萍说:“当然越远越好。”

西说:“明天就送你们走。”

王小说:“不行,我们身体太差了。”

川说:“住上几晚上当然好。”

为了防备到手的货轻易失去,西决定将两个女人分开睡。理由是川的屋里住不下两个女人,还有就是这世道乱糟糟的谁也不了解谁,好人坏人又没打标记,反正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乔萍萍被留在川的屋里。西和王小刚走,川就迫不及待地对乔萍萍动起手来。乔萍萍虽然对川感到十分恶心,但为了能早日离开这里,她只好做出心甘情愿的样子。

乔萍萍说:“我不管她走不走,你明天就送我走。要不然我告你强j。”

川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逃婚会往这里逃?”

川嬉皮笑脸地往乔萍萍怀里钻。

乔萍萍说:“不管我是什么人,强j就是犯罪,我限你明天一定把我送走。”

川想反正不就是把你卖出去吗?这是迟早的事,给我当几天老婆有什么稀奇。但他嘴里却连声应着是。

川浑浑噩噩地睡到第二天,在乔萍萍的催迫下只好进城去了。川出门时把一袋面粉放在火坑边,便反锁上门走了。

川坐在汽车上想,如果回来没有给乔萍萍买到火车票怎么扯谎呢他知道乔萍萍不好骗,他真是想把乔萍萍留下来。但想着西说的话如果她真是逃犯,自己岂不落得偷鸡不成蚀一把米的下场。

川这样一路想着,朝车窗外看去,一路上全是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武警把手一挥,车便停了下来。川的心不禁咚咚地狂跳起来。车门打开武警站上去,朝车内仔细地搜索了一遍,目光像冰块一样寒冷,吓得川手足直哆嗦。川一直紧张地看着窗外,他确信昨天夜里与自己交欢的女人是逃犯无疑。

川颤颤巍巍地来到火车站。火车站更是戒备森严,警察和武警个个手握“微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阵势威严逼人。川蹑手蹑脚地走进火车站附近的公用厕所,他实在紧张得很。他进厕所时看到了一张通缉令,上面贴着一张男人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川认真地看布告,下面写着持枪杀人犯××。布告上的字虽不全认得,川知道被杀的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所有的武警和警察全是冲布告上的男人来的,与乔萍萍她们无关。川如释重负。

川匆匆忙忙赶回家里。他鬼鬼祟祟地一进屋就把乔萍萍按在身下。与乔萍萍一阵厮打后,他恶狠狠地说:“到处贴满了抓你们的布告,你说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乔萍萍一动不动地躺在川的身下。她看着川,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哀怜和绝望。

35、她沮丧地低着头

乔萍萍和王小脱逃得逞,在监内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各中队干警加强了对抗改分子的各项工作。而事情往往又是相反,排在抗改脱逃范围内的没有脱逃,能够跑掉的恰恰是没有脱逃可能和脱逃必要的。

监狱关的是长腿长脚更重要的是长脑子的人,哪有不跑的。监狱没有人逃跑才是怪事呢。重要的不是惊慌失措,而是亡羊补牢。不能再让别的犯人觉得天网再密,也有漏洞,拼命


往外钻。这叫铤而走险伺机逃脱,这样一来就全乱了。

监房里从大年三十发过瓜果糖糯米面之后,大年初一又一人加发了两个鸡蛋。

吃完鸡蛋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各种活动。监房里出现了空前的犯人干警同乐的热闹场面。拔河、跑步、游艺、唱歌、跳舞,能在监内进行的都有了。间或还有狱方领导来视察工作。

进女监的男干警个个精神抖擞英姿威武,让女犯们眼花缭乱,爱而生畏。然而最令女犯们振奋的是,监内立即要组织一场篮球比赛。尽管在监内进行的篮球比赛已屡见不鲜,但这次比赛却很特殊。是在女犯篮球队员击败女干警篮球队员的情况下,由男干警组成的篮球队,与女犯队员再次进行比赛。这种形式的比赛本身就具有刺激性,加上女犯们能目睹脱了警服的男干警们,在球场上跑来跑去,绕过女犯球员把球投上篮,这将是一场多么精彩的比赛啊。

比赛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气温开始回升,天边总有一道光亮,让人觉着太阳就会升起来。吃过早饭,女犯们就把放播音器的桌子摆好,一块小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男队,女队。大多数犯人已经抬着凳子,坐在球场的外线上,等待比赛开始。

入监队的新犯排队出来坐好之后,米兰又被叫了出去。这是乔萍萍逃跑之后,她第五次被叫出去。她站在入监队办公室门口很久,才勉强喊了报告。办公室里照常坐了三四个干警,负责讯问的照常是大队狱侦干事关红。她见米兰进来示意她坐下后,看了米兰很久。那目光通过镜片折射后,呈一道寒光反映在米兰的脸上,足以让人的神经崩溃。

米兰低着头心里充满屈辱。她认为抓不住乔萍萍,干警们在她身上花工夫,纯粹是一种拿她出气的方式。就因为乔萍萍在逃跑的前几天里,与米兰有过往来,干警们便断定米兰知道乔萍萍的去向,说不定乔萍萍还约过米兰一同跑。

米兰对干警们不厌其烦的讯问,充满了敌意和轻视。她一再申明在看守所时,与乔萍萍毫无亲密之事,相反那时乔萍萍还百般地欺侮过自己。但干警们仍然没有放弃对米兰的讯问,一次比一次严厉,一次比一次认真。弄得米兰心惊胆寒。米兰认定自己是无Fa在监狱待下去了。

关红说:“乔萍萍已经被缉拿归案,如果你与她有什么瓜葛,现在交待还来得及,到时候你后悔也没有用。”

关红说这话时,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露出的白牙跟闪电似的,使得米兰哆嗦了一下。米兰意外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干警,觉得头十分沉重。她很快就对干警说的话表示出了怀疑,她想既然抓着了乔萍萍还来追问我干什么?你们隔三岔五的逼问我,不就是想知道乔萍萍去了哪儿吗?想逮住虎口脱险的人,有如大海捞针,总有一天你们也会为追捕我而昼夜奔走。米兰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其实逃跑也并不难,乔萍萍不是跑掉了吗?还有那个她从没见过的王小。

关红道:“你敢保证乔萍萍不会出卖你?你这样守口如瓶,到底有什么好处?”

关红的白牙又哗地亮了一下。这次她没有笑,口气里多了些对米兰的担心。米兰也被这话震住了。其实自己真的不知道乔萍萍逃跑,尽管在每次讯问时,她都极力申明这一点,干警们总是不肯相信。这时她想,如果乔萍萍硬是说自己知道这事,那将是长上千万张嘴也不能辩清的。

这种结果想来很荒唐,但是有可能发生的。干警们也看出了米兰做贼心虚的紧张,步步紧逼,对米兰进行了轮番轰炸。米兰只感到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她弄不清干警们到底问了些什么,自己又都说了些什么,结束时她在讯问笔录上左一个手印右一个手印地按。

关红说:“这将是你最后的口供。”

关红在收起笔录时冷淡地看着米兰。米兰并没有感到这话有多重的分量,昏昏糊糊走进监房。这时比赛刚好结束,监房里充满了女犯们高亢激昂的欢愉声。

女犯球队以15 10战胜了男干警球队。这个辉煌的战绩令参加比赛的和没有参加比赛的女犯们激动不已。

在这样动情高亢的喧闹声中,监外传来了警报器鸣叫的声音。从远而近,一路呼啸而来,停在监房大门口。

这声音在大门口,足足鸣叫了十分钟之久,大家才看见满面倦容的张道一、秦枫出现在内铁门口。所有的人几乎都猜着了将要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她们期待着比预料中的比球赛更令人振奋的结果。

乔萍萍被带进大铁门,她手上依然戴着铐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跟一只被人丢到地上的烂茄子似的。众目睽睽下,她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站在寒风中的双腿微微有些颤抖。

乔萍萍就站在一个斜坡上,听任围观的人群发出各种各样下贱的谩骂。她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铐,上唇咬着下唇。人群里骂话的人解恨似的越骂越起劲,大部分的话都是对她跑出去跟男人睡觉满腹仇恨。

乔萍萍虽不抬头,心里也在骂,狗日的嫉妒死你们,老子跑不跑关你们屁事,老子嫁人还有人要,不信你也出去看看谁要你。乔萍萍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身边的几个女人,便你推我搡地笑起来说:“狗日的回来了,还做着美梦。过两天政府加你的刑,劳翻你。”

米兰站在人群里,她紧张而慌乱,似乎乔萍萍的跑真的与自己有关似的。她做贼心虚地

看了一眼乔萍萍,心里想着该死的乔萍萍你不会害死我吧。于是有一种绝望从胸中涌过,她觉得自己正被别人逼得往绝路上走,这种逼迫是用眼泪和乞求都不能逆转的。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跟乔萍萍一样,被人逮回来戴着手铐示众。

想到这里米兰差一点就掉下了眼泪。她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黑色的鸟飞过高墙外的电线,摇摇晃晃地落在一棵小树上,不一会儿又成群结队地朝一座山上飞去。山顶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这种景色把时间拉得那么的遥远,大墙以外的任何一件事物都与自己无关。

米兰愣愣地站着,她的身子被向前涌动的人群搡了几下。她朝乔萍萍看去,李山正撕扯着乔萍萍。

李山说:“你这个蚤货,你害得老子好惨。”

李山抬起脚用力踢打着乔萍萍,乔萍萍的身子趔趄了两下,终于还是坐在了地上。乔萍萍愤怒地瞪着李山。李山仍不肯罢休,边骂边上去又踢了乔萍萍两脚。

李山说:“这辈子劳死你个狗日的。你要跑什么时候不能跑,偏偏选在老子手里跑。”

有人上前去拉住李山,把她拖离乔萍萍,李山边退边朝乔萍萍吐口水。乔萍萍几次都试图站起来,终因双腿无Fa使劲而不能如愿。她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乔萍萍仍坐在地上,她沮丧地埋着头,直到走进来两个干警站在她面前。乔萍萍慢慢抬起头,把目光停在其中一个干警的腿上。干警在喝令她起来的时候,一边拉了她一把一边说,看你跑了初一,跑得了十五

36、杏花村的婚礼

讯问乔萍萍是在大队的小办公室里。几个干警分别坐在乔萍萍对面的沙发上,手里都拿着笔和本子。乔萍萍坐在靠窗的一张凳子上,讯问开始之前她一直看着窗外。窗外是一座小山,几头牛正在山上吃草,牛的背上站着两三只八哥。牛从来都不反对八哥站在自己的身上,它们的关系很微妙。

乔萍萍正看得出神,并且为牛和八哥的这种关系很感动,身材高大的教导员走了进来。

他面部表情严肃,坐下时斜了乔萍萍两眼。

教导员讲:“乔萍萍你要知道,档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坦白交待王小的去向,配合干警早日将她缉拿归案。”

教导员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王小是逃脱不了Fa律制裁的,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组织力量进行全面追捕。你如果要执迷不悟,只能是罪上加罪,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乔萍萍点头说是的时候,一个干警站起来,往铁炉子里添了许多煤,屋子里弥漫着刺人心肺的煤烟味。

讯问就这样开始了。

问:“你和王小在什么地方分手的”

乔萍萍说:“我们在农民家躲了一个星期。然后川和西把我们带上了北去的列车。我们在火车上坐了一天一夜,王小不停地跑厕所,开始川总跟着她,后来川就只看着她来来回回地上厕所。那是半夜,火车开进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是在让车,好像只停了两分钟。川从昏睡中醒来,跑去敲厕所的门。川意识到王小下了车时,火车已经开动了。”

问:“她告诉过你,她要去哪里吗?”

乔萍萍说:“王小有文化有头脑,她一直都想逃跑。她说她到处都是亲戚。她有一天给我说离开这里后,她要到香港去,有可能出国。我想她是吹牛,也就没有搭她的话。”

问:“王小离开你们之后呢?”

乔萍萍说:“西叫川在前一个站下了火车,说是要去找王小。我就跟着西到了河北。我提出要回去看孩子,西知道我曾经在河北生活过非常吃惊。他开始不同意我回去,说这样干警早就等在那里了。我说没人知道我在河北生活过,除了我的父亲。西对河北一带非常熟,他陪我去看孩子,实际上我并没有见到孩子。西改变了原先的计划,临时决定把我嫁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这样对他来说省时又省事。”

问:“你讲的附近是指什么”

乔萍萍说:“就是我原先生活过的村子的附近。那个村子叫杏花村。我和西在杏花村的第一天夜里,就来了一个男人,交给西一大把钱。西数了数说两千块太少了,除去路费我不是白跑了吗?他们左说右说,那个男人就又给了五百块。西还不满意,两人又争吵起来,眼见这笔交易就要做不成了,西才妥协下来。给钱的男人叫安,老婆刚死不久,自己又四十好几了,生子心切,当时还没有看见我就把钱付了。

“西拿着钱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意思仍然是嫌安给钱少了。安没有理会他。我们走到门口时,西突然拉住我说,我回去了,你要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我觉得西已毫无用处,反正这里也不是长久之地,理也不理他便跟着安走了。”

问:“这个叫安的人知不知道你是逃犯?”

乔萍萍说:“西当天就离开了杏花村。第二天我和安办理了结婚登记,在村子里举办了结婚酒席。参加婚宴的人散去之后,我对安说了自己是逃犯这一实情。安是个老实人,他起初不相信,后见我并无骗他之意,便慌了手脚。我见安整天坐立不定垂头丧气,便安慰他说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问:“你真的认为干警不会找到你?”

乔萍萍说:“我虽然这样想,但心里仍然很不安。本来打算西前脚走,我后脚就离开安。安对我很好。不过也不完全是因为安对我好,我才留下来的。一方面由于我没有看见孩子,更重要的是我身无分文。安还没有信任我,所以我找不到他放钱的地方。”

问:“你一共和安生活了几天?”

乔萍萍说:“一共生活了五天,还得算上我去到杏花村的那天。张队长去抓我时,安刚刚吃过早饭下地干活去了。安走前把炕烧得暖烘烘的,一再叮嘱我不要出门。安的大女儿跑进屋来说:‘姨,来人了。’当时我正在穿衣服,我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接着我就听见安带着人,从房子的侧门穿过柴房走过来。我慌张地光着脚跳下炕,朝后门刚跑了两步,就听见张队长喊:王小!我触电样地站住了。

“其实张队长根本不认识我,他也许没有什么把握确认我就是他们要追捕的逃犯。屋外站着的几个当地民警,也无Fa确认我是逃犯。但张队长这一叫,我却站住了。我回过头,看见站在张队长身边的安一脸的哭相,心里也有了一丝难过。

“张队长在确认我是逃犯时,更进一步地说,你认识我吗?我当时心慌意乱,根本不知道张队长是在进一步落实我是不是逃犯。我就不假思索地说认识,你是张队长。我看见张队长朝后面的干警笑了笑说,认识我就好,给你十分钟时间,把东西收拾收拾,有什么话快讲。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乔萍萍。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知道张队长当时叫我是在试探,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王小还是我。因为我当时只给了他们一个背影。

“我觉得上当的同时仍贼心不死。我对张队长说我要上厕所。张队长当时就把脸一沉说,看你得寸进尺,死到临头还想耍花招。我见张队长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就从炕沿下找出鞋穿上。我想总有跑的机会,到了火车上再说。

“我走出门时,安叫住我说,把我给你买的衣服都带上吧。我突然地就觉得很难过,安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男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地对不起别人。

“我哭的时候看见张队长掀开外衣,从屁股后面准备取下手铐。我不想再让安接受打击,让众人看见安新娶进门两天的媳妇,被公安人员用手铐带走了。我哀求张队长等出了村之后再给我戴手铐。

“我们走过一道土墙时,我回过头去看安。安带着他的两个女儿尾随我们而来。村子里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我坐进摩托车的边斗,在村民们的目光里,离开了杏花村。”

37、只有你是人

天气已经转晴。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整个监区,大家都坐在外面的院子里晒太阳。洗衣服的犯人成群结队地拥挤在长长的一排洗衣台前,哗哗啦啦的水声显得格外悦耳。

米兰坐在太阳地里远远地看着那群人,心里有了蛆虫拱动的感觉。她想有一种痛叫空虚,很漫长,像是没有尽头,也毫无意义。她埋下头去看着地上的几只蚂蚁。

米兰看见地上有个影子,不待她回过头,身后的人已经蹲下了。那人一只手已伸进她的脖子。米兰挣扎了一下,才看清抚摸她的西瓜皮。

米兰站起来,西瓜皮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不容米兰反抗地把米兰逼到一堵墙上。米兰感到从墙上脱落下来的混合粉末,簌簌地灌进了脖颈,浑身又凉又痒。她不知道西瓜皮要干什么,反正不是要厮打自己。米兰从西瓜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陌生的暗幽幽的光芒。这种眼光只能来自阴森森的洞穴,寒气逼人。

米兰说:“放开我。”

西瓜皮说:“我看不惯你把自己逼死。这个院里关着的人都不好受,惟独你做得那么严重。只有你他妈是人吗?”

西瓜皮说着用一只手卡住了米兰的脖子,迫使米兰完全挤靠在墙上动弹不得。米兰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如此接近的女人。明朗的阳光令这张曾经清秀过的脸显得那样的粗糙和松弛。与此同时米兰也有了眼前卡着自己脖子的是个男人、这个男人很快要对自己施以暴力的幻觉。米兰使劲地摇晃着头,试图挣脱那只手,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放开我,放开我。”

西瓜皮说:“当然要放开你,但你必须跟我做朋友。”

西瓜皮的手渐渐松开了,但整个身体却紧紧地顶住米兰,使得米兰依然无Fa反抗。米兰并没有真正领会西瓜皮说的“朋友”是指什么。她想在这里居然还有人用武力逼迫自己与她做朋友。与人做朋友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更何况自己现在就差个朋友,至于能不能信任和依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样米兰便点头。

西瓜皮仍靠着米兰,暗幽幽的眼波里闪过一道奇妙的亮光,她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透彻和真诚。米兰突然觉得,自己与别人的界限一下子合拢了,心灵和心灵一下子就简单地融会在一种没有遮拦的穴口。人太需要这种正常的交流和表达。她看着西瓜皮,放松了心里的防线。

西瓜皮抬起一只手,顺着米兰的额头往下摸,米兰一阵紧张,尽量安慰着自己说,西瓜皮绝对没有恶意,两个女人还能干什么。西瓜皮的手在米兰的脖子上来回地滑动,最后她解开了米兰衣服上的纽扣,紧紧地抓住了米兰的一只乳房。米兰的神志变得模糊不清,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她被一个分明是女人,又分明是一个男人的人逼到墙角,然后听任她抚弄自己。

米兰突然嗷嗷大叫起来,像一只兽样地猛然翻动身子。这一切使沉迷在松弛状态里的西瓜皮猝不及防。她被米兰撞翻在地,还未能回过神来,米兰已经逃出她的视线。周围晒太阳的犯人们远远地看着,老犯认为这是一种见惯不怪的同性恋者之间的冲突,在监狱也不是新鲜事。只是觉得西瓜皮这次转移目标后,未能完全得逞丢失了面子,替她感到难堪的同时,心里也充满快意。

米兰在逃回监房时,撞着了正在那儿仰着头摇晃着看太阳的黄小琼。黄小琼受到惊吓之后,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米兰径直跑到自己的床边,倒下去拉开被子蒙了头。她感到浑身上下滚动着一个火球,火球所到之处无不一阵灼痛。她记得自己在推开西瓜皮时,往她脸上挥了两拳,手指还热乎乎的。

慢慢地米兰平静下来,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耳朵里满是些嗡嗡嘤嘤的声音。米兰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就听见黄小琼的声音飞溅而来。黄小琼自从入监以来,没有一天不骂人的。从她口里出来的下流话,形象生动入木三分,是很多人闻所未闻的。所以大家没事的时候,就故意逗着她骂人,无论骂谁,大家都觉得过瘾解恨,还有一种能引起身体紧张或松弛的简单快感。

米兰调转头试图挡住一些污七八糟的笑声。何清芳的一双大脚从上铺垂直下来,正好就在米兰的眼前晃悠(何清芳跟黄小琼前后两天入监,进来时米兰上铺的人正好分下中队,何清芳就住了米兰的上铺),米兰把目光转向窗户。一缕阳光从敞开的玻璃照进来格外明亮。窗外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西瓜皮站在了那一缕阳光里。她看着米兰,眼睛里是一团散漫的迷乱。

第二天米兰通过小黑鸭找到了叶青。米兰和叶青在晒衣区的拐角处见了面。两个人坐在一棵小树下,正好被一床被单遮着。米兰说了昨天的事,叶青听了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叶青说:“其实我们都希望有一种刺激的方式。”

叶青拉住米兰的一只手,她们相互注意地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睛。那个表现内心世界的瞳孔,漾动着柔和的光芒。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们头靠着头。这是她们彼此都需要的一种依靠。米兰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奶奶以外的女人如此亲近,一种感动和柔软的情绪回旋在体内,使她感到一阵颤栗。

米兰和叶青听到吃饭的钟声,从晒衣区走出来,这时米兰看见西瓜皮正操着手站在水管旁边,那日米兰在厕所碰见的和西瓜皮在一起、叫3号的女人正在洗衣服。米兰朝后退了几步想躲开她们。已经晚了,西瓜皮一抬眼便看见了米兰。她迎着米兰走过去,米兰低着头想绕开,西瓜皮抱着手堵住米兰的去路。米兰只好站住了,叶青见状立即上前打圆场,西瓜皮对叶青竖眉一横。

西瓜皮说:“去,去,少多管闲事。”

叶青没有再多说话,西瓜皮又一把抓住米兰,脸上的表情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西瓜皮说:“你要牢记杀人犯抢劫犯盗窃犯流氓犯都他妈只有一个名字——劳改犯。再没有别的名字和好人区别开了,在这牢里你是躲不过我的。”

这个时候3号把盆里的衣服全都倒在地上,咆哮着冲向米兰,抓住米兰的头发就往下拽。西瓜皮忙拉住3号的手,使劲地捏着。

西瓜皮说:“你狗日的疯了?关你的屁事,老子就是这种人。”

3号说:“不是这条母狗故意做出那样子逗你,你会天天想着把她搞到手吗?你既然喜欢她,让她给你洗衣服侍候你。”

西瓜皮说:“你给老子闭嘴!”

西瓜皮狠狠地给了3号一耳光。3号松开米兰,扑向西瓜皮,两人揪打在一起。看热闹的人只把她们围在中间,谁也不去拉,这场面是老犯们见惯了的,就像看两口子打架似的,不劝还没事,一劝还越打越凶。这种架叫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活该。就是有人想立功跑去报告干部,最终是落得个大家没趣。这种打架揪到干部面前,双方都低着头,誓死不认罪的样子。干部最多只能笼统地提高声音吓唬她们似的吼一下,或者说一些她们不要脸的话。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拿这类打架的事到干部面前去立功了。

38、绝望是一种屈服

春天来了,监狱的生产劳动进入了春耕农忙季节。大批的入监犯人经过入监训练后,分到各个中队。当米兰跟着记录走进新的监舍时,她看见了郑大芬和王桃花。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认为是命运的安排。

中队的监舍与入监队大不相同。中队是小监舍,一间室里摆着六张床,上下铺住着12个人。米兰正好住王桃花的上铺。米兰爬上去后就一直坐在上面。屋子里是王桃花絮絮叨叨的


声音,意思是米兰上下铺的声音太大,无Fa忍受。穿着黑茄克上衣的冷白冰走进来,王桃花才连忙闭了嘴。冷白冰朝坐在床上的米兰看了一眼,然后她招招手让米兰下来。而冷白冰的更加男人化的模样,不禁使米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米兰拘谨地走到炉子边正好与冷白冰面对面。由于大队拆炉子的命令还没有下来,各监室还烧着火。米兰不敢直视冷白冰,她觉得这种感觉是怯弱和羞涩杂在一起,很难表达清楚。冷白冰分明就是一个男人,竟无一点女人的特征,就连她脸上的冷酷都超过了男人。冷白冰看着米兰,她的眼底是浑浊的,暗淡得毫无一点光亮。

冷白冰道:“犯什么进来的”

米兰说:“杀人。”

米兰慌乱地看着别处,突然有一种怯生生的羞愧感。她知道不是因为杀人,而是因为站在冷白冰这样的人面前。她对冷白冰的经历有个直觉,她认为冷白冰绝对属于身经百战那一类人。

冷白冰说:“那就好,老子对杀人犯从来都网开一面。杀人嘛,都事出有因。不过你要记住,这十多年的牢我是硬挺过来的。”

米兰偷眼看了正往炉子上放锅的郑大芬,她弯下腰去轰隆轰隆掏火时,米兰发现她比从前瘦了许多,气焰也没有那么高涨。不过虽然如此,米兰却能从她的行动里,看出深深的仇恨之意。眼前这个冷白冰,又是这样的强硬和霸道,外面还有个西瓜皮,这真是暗无天日啊。米兰感到头皮紧绷绷的,像刚被人闷了一锤。

冷白冰说:“你每个月发的零花钱,都得交给我,要买什么用什么,我会给你安排好的。记住了吗?”

冷白冰讲完话走了出来。米兰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郑大芬呼哧呼哧地在屋里窜来窜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骂着人。米兰并不想搭理郑大芬,她走出监舍,就遇见了小黑鸭。米兰显得既沮丧又懊恼。

小黑鸭说:“你和郑大芬住在一起”

米兰说:“对。你认识我们屋里那个像男人的人吗”

小黑鸭说:“你是不是说冷白冰这里面的人都怕她,所有的劳头都让她三分。她动不动就跟别人玩命。”

米兰看着小黑鸭心里涌过一股寒冷。这时冷白冰正好迎面而来,老远就能感受到她眼底的那道如冰雪样的眼光。小黑鸭一溜烟跑了。冷白冰两只大眼球看着米兰在眼白的映衬下灼灼逼人,因为生气嘴角的那块刀疤便凸现出来。

冷白冰走到米兰面前说:“以后不准招这种模样的人来。只要你不去惹祸,没有人敢随便在我眼皮底下欺负你。”夜里熄灯的钟声响过以后,米兰仍无Fa入睡。这时她听见有人翻身下床,并且摇晃着上了她的床。她刚想翻起来,就被一只手按了下去。接着就被紧紧地抱住了。米兰借着玻璃反进来的亮光,看清了冷白冰俯向自己的脸。冷白冰喘息着紧紧地咬住了米兰的一只乳房。

米兰说:“我求你了,我要喊了。”

冷白冰拉开米兰的衣服,她赤身衣果体地抱住米兰。

冷白冰说:“亲爱的,别乱来,你会愿意的。”

米兰说:“不,我不。”

米兰又厮打了一阵之后,终于停止了挣扎。米兰发现眼泪已经湿了头发,她绝望地任凭冷白冰狂乱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抓来抓去。米兰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绝望是一种屈服,是她无Fa抵抗类似于自暴自弃的屈服。

天一亮外面那口破钟便把声音弄得满天飞扬。监室里的人稀里哗啦地起来了。米兰起来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索性又倒了下去。冷白冰从外面进来见米兰还没有起来,忙示意王桃花去叫她。王桃花爬上铺搡了米兰几下。

王桃花说:“她好像病了。”

冷白冰发现米兰额头滚烫,两颊透红便叫王桃花和米兰换铺位,然后又吩咐别的犯人去医务室叫医生。医生给米兰打了一针,把药放在她的床头上便走了。

出工的犯人已经全部离开监房,整个监区安静下来。米兰睡了一会儿醒来便听见外面坝子里回荡着扫地的声音。这声音起起伏伏像一个人的思绪样无着无落地滚动着。春天的一缕阳光折射在玻璃上。那缕明亮加深了米兰心里的暗淡。于是就有一种绝望沉重地压在她的神经上。

这一天是米兰感觉最漫长的一天。这期间她重新想到了死。她对漫长的牢狱生活感到无比的恐惧和厌倦。她深深地感到生命的无奈和无聊。今后的日子就跟冷白冰的脸一样阴沉,想到这里米兰有些不寒而栗。米兰的思绪被死亡包裹着。

米兰睡了很久,收工回监的嘈杂声闹醒了她。米兰在昏昏糊糊中听见郑大芬骂人的声音。米兰很快明白郑大芬在骂着自己。但米兰并不去理她。郑大芬见米兰睡着不动,便把话越骂越明白。

郑大芬说:“这屋里没有人,我从来没有丢个什么东西。这就明摆着进来了个偷人偷钱的强盗×吗”

王桃花问:“你丢了多少钱”

郑大芬说:“八十块。”

屋子里的人都睁大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郑大芬。郑大芬做出又急又伤心的样子。于是有人相信了,怂恿郑大芬去报告干部。也有人问郑大芬你有那么多钱吗。郑大芬虽显出几分尴


尬,却理直气壮地继续骂着米兰。

一直没有说话的冷白冰说:“你真丢了钱就去报告干部。”

谁也没有料到郑大芬就真的去找干部。监内有明确规定,不允许犯人私藏现金,更不允许有盗窃行为发生。

当天夜里,监室里的人被一个个叫到办公室。米兰万万没有想到,除了冷白冰没有被叫去之外,去了办公室的人都证明米兰偷了郑大芬的钱。

晚上米兰被叫去办公室之前,关红来到米兰住的监室。当时米兰仍然躺在床上,关红叫她穿衣服起来,并由组长和记录分别对她的床和壁柜犯人都有一个单独的专门存碗筷的柜子 ,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搜查。米兰并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直到她坐在管教办公室的凳子上。由于身体仍发着低烧,米兰不停地在询问自己的干事面前发抖。

关红说:“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不是你是谁”

米兰说:“我不知道。”

关红说:“那么你发什么抖”

米兰说:“我病了。”

米兰突然声泪俱下。她认为从小到大虽然自己穷困不堪,但却从来没有背个强盗的名誉。在她心里强盗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最丧尽天良的人。而现在和以后自己真实地背上个强盗的名声,有口难辩,就是死了也是个强盗。

整个晚上米兰被反复的询问弄昏了头。虽然她为自己辩护的态度坚决而诚恳,也无Fa消除干部对她的怀疑。她彻底地崩溃了,她认为回答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只是为了更进一步地证明自己的确偷了钱,还在死死抵赖。

米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望着屋顶,灯光反射在上面,整个顶面被雨水浸湿过的渍印,是那样地令她感到眩晕,以致使她有呕吐的冲动。

回到监室什么都是混乱的,但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干部对自己的看Fa糟透了。照此下去,按常规在劳改这条道路上,她是无路可走,毫无出头之日了。这一切都是郑大芬,至少大部分是郑大芬造成的。米兰认为她与郑大芬的斗争始于看守所,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将继续下去。只要自己死不了,郑大芬就会踏在自己的肉体上,不管对己有无好处,她都会不停地这么干的。

随着黑夜的深入,米兰的思维越来越清晰。她重新记起了奶奶说的话,人活着就跟打仗一样。换句话说,人活着就是战斗,只要不死就必须战斗。米兰突然有了活下去的信心。那就是只要不死就要跟郑大芬以及郑大芬之外的人战斗。当然首先是郑大芬。再不能这样被动地被别人陷害了。那么在这里,惟一可以用来斗郑大芬的,只有冷白冰了。

米兰在床上反复想着,夜已经很深了,窗外路灯的光影照射在屋子里。米兰听见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径直走到冷白冰床边,掀开挡床的帘子便钻了进去。米兰知道那个脸上长红痣的女人又来了。米兰听见冷白冰咿咿呀呀地说:“这几天我太累了,你就别无聊了。”

长红痣的女人说:“我无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冷白冰说:“你他妈知道还来烦我。”

长红痣的女人说:“我不在乎。”

接着米兰听见了一些使自己感到很不安的响声。

39、春天的早晨

钟声响过之后,米兰跟着出工的队伍,经过逐一报数,走出了监房的大门。这是米兰入监以来第一次出外劳动。春天的早晨是潮湿的,那些经过清洗一般的空气,使米兰第一次感到了神清气爽。

米兰跟随队伍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再往前越过一个小坡,眼前是绿茵成片的茶园,不远处还有一片开着白色花朵如烟如雾的梨树林。

米兰虽生长在农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迷人的茶园和梨树。米兰感到血液里滚过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她无Fa将这种感受表达清楚,或许就是对生的一种渴望。

整个山坡上回荡着女人们波浪样起起伏伏的声音。米兰按照组长指定的位子进了茶行。这是采摘毛尖茶的季节。太阳柔和地照耀在刚刚抽芽却显出勃勃生机的茶尖上。

与米兰站在同一个茶蓬前,面对面的是王桃花。王桃花在米兰下手采摘之前,给她做了示范,于是米兰便照王桃花的样子,开始了劳狱生涯的第一次采摘。米兰知道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将伴随着这些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植物起起落落。

王桃花已经将米兰甩下了一大截,她回过头来看米兰,她发现米兰的动作是那样的缓慢,她便返回身去。她把手里的茶放到米兰的茶筐里。

王桃花说:“米兰,我们前世无冤来世无仇,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郑大芬。”

米兰感到很意外。米兰知道王桃花正看着自己,米兰朝远处的茶园望去,太阳光底下攒动着无数劳作的人头。

米兰和王桃花继续低头采茶。她们的耳朵里回荡着无数双手落在鲜嫩的物体上,起起落落齐齐刷刷的声音。四处漫溢着一种芳香,通过人的鼻孔进入到肺叶,使人有舒展的感觉。

远处有人唱起了歌。歌声时断时续,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忧伤。接着就有很多人跟着唱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歌词全改了,调也变得七歪八扭的。山坡上就充满了笑声。

王桃花在采茶的时候,还不停地弯腰下去采些草起来,抖掉根上的泥放进围在腰上的布袋里。她告诉米兰这些草全是可以用来治百病的药。她举起一把长满刺的大叶植物说:“这草救过我的命。小时候我患了伤寒,眼见就要死了,就是吃了这种草,死而复生。”

米兰正半信半疑地看着王桃花。冷白冰在不远处喊叫着米兰。米兰走出茶行,冷白冰便递给她一把锄头说:“干事叫我们去挖防牛沟。”

防牛沟就是为了防止农民的牛群随便进入茶行,损坏刚刚生长起来的茶叶,在茶园的四周挖出好几米深的沟,为牛的侵入形成障碍。牛是聪明的,它越不过这种沟,就不会轻易地拿自己笨重的身体去冒险。

其实牛也不吃茶叶,它吃惯了绿色植物,见了绿的就啃上几口,发现不好吃就又吐了出来。但牛是很讨厌的,明知不好吃偏要一路啃吃到头,弄得人不得不想出挖深沟来防范它的办Fa。这个经验当然也是犯人总结出来的。

防牛沟是在每年的基础上挖深拓宽。

冷白冰先跳进沟内,她告诉米兰先把土挖松了再铲出去。这种活想起来很累,但只要你不拼命地干,就比采一天茶轻松。

冷白冰已经开始往外面铲土。这时的太阳到了头顶,直晒得人的皮肤发痒。冷白冰就坐到了沟里。沟坎的阴影遮住了半边太阳光照。米兰懒懒地靠在坎子上,刚刚挖开的新鲜泥土里有一股深不可测的陈酿般的味道。这种味道通过她的脊背浸漫过来,使人觉得骨松肉软。

米兰是一点也不想动了。她看着拿红色三角旗的监督岗远远地朝这边走来,监督岗头上的草帽被风吹得东歪西倒。监督岗摘下草帽丢到地上,把那面表示警界线的红色三角旗杆插到地里,然后她重新拾起草帽戴到头上。

冷白冰坐在沟里大口地吐着烟圈,她叫米兰也来一支,米兰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已经走近的监督岗。监督岗没有看见冷白冰,怒气冲冲地吼叫着:“坐嘛,坐到太阳落山,晒死你个懒×。刚来你就偷奸耍滑。”

监督岗低头看见了沟里的冷白冰,冷白冰正平静地看着她,于是她连忙换上了一副笑脸。

冷白冰说:“老子看你扛旗嫌累了,不信过几天老子让你也来挖沟。”

监督岗悻悻地走回原来的地方,她一把抓过插在地上的小旗子,迎着一辆马车走去。

有人站在马车上喊加餐了。工地上四处响起了口哨的声音。茶行里的犯人蜂拥而出,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米兰跟在冷白冰的后面走向马车。已经有人替冷白冰领了馒头和稀饭,冷白冰找了个能避阳光的地方坐下后,朝人群中的米兰招了招手。

米兰领了馒头径直朝冷白冰坐的地方走去。山坡的道路上涌动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她紧靠着冷白冰坐下,茶蓬的屏障遮住了她们。视线以外的喧闹也隔得很远了。鼻息里全是泥土和枯草的香味。

冷白冰握住米兰的一只手。

米兰注视着一朵开得纤弱的黄色花朵。冷白冰顺着米兰的手臂,通过她的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米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时候的米兰明白了自己靠近冷白冰的愿望,并不仅仅是为了去打击郑大芬,这或许在潜意识里只是一个借口。她觉得冷白冰身上有一种气息,那是一种米兰无Fa说清的比男人更可靠,更能让米兰觉得安全和踏实的气息。

冷白冰轻抚着米兰的眉和脸。米兰突然就有了很忧伤的感觉,这只手像是抚摸到了她的内心。她的内心有一块很深的伤疤,她需要这样的,从来没有任何人给予的抚慰。于是泪水滚落出来,滴打在冷白冰的手上。冷白冰减缓了手的速度,她平静地看着米兰。她突然对米兰充满了同情。她从米兰泪水纵流的脸上,似乎重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那个久已被自己忘掉和背弃的内心。

冷白冰把手从米兰的袖口里抽了出来。她变得异常烦躁,她不愿面对与内心有关的东西。她点燃一支烟深吸几口之后,长长地躺到地上。她望着明丽的天空,她的眼前不停地有鸟飞过。她想起被自己深爱过,却又死在自己手里几乎是被五马分尸的男人。她的心绪就十分的暗淡,她讨厌自己有这样的心情。她抬起拿烟的手,毫不犹豫地朝另一只手按下去。烟头接触到她的皮肤时,发出来的声音令冷白冰颤栗。那种从皮肤进入心灵的痛感,使冷白冰感到了几分欣慰。她站起身没有理会米兰,她跳进了刚刚挖好的防牛沟。冷白冰挥动锄头挖沟,而米兰对冷白冰突然的烦躁深感不安。她惴惴地跟着冷白冰下到沟里,她觉得两臂发酸,怎么举锄头都十分吃力。她又继续仰靠在沟壁上,她的背心凉沁沁的。她看着冷白冰扭动的身子和她手中的锄头,心里有了另一种陌生的惧怕。她不知道冷白冰会不会就这样不再理她。她觉得内心又笼罩了一层阴影,刚刚升腾起来的那线模糊的希望,一下子又破灭了。

远处送茶青的马车奔突而来。犯人们把自己茶箩里的茶经过记录用秤称过之后,倒进了马车上大大的几个茶筐里。茶筐很快就装满了,两个在车上的人站进茶筐里踩了又踩,这样直到再也踩不下去为止。赶马车的犯人跳上马车一挥鞭子,五匹马就抬动前蹄,无精打采地走在土路上。没有称过茶的犯人,只好将茶叶倒进路边的大筐里,悻悻地走回茶行。

冷白冰听见马车的声音立即从沟里爬出来。她叫住了赶马车的犯人,然后她高喊着监督岗的名字,一边说自己送茶去了,一边就跳上了马车。反正冷白冰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秦枫从另一块茶地里走出来。

她说:“冷白冰你下来,你疯到茶厂去干什么”

冷白冰从马车上跳下来抓头搔痒。

冷白冰说:“秦干事我求你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让我溜一溜,反正你也知道我不会逃跑。”

秦枫笑了笑,她看看站在沟边的米兰说:“那你要把米兰带回来。”

米兰跟着冷白冰爬上了马车。米兰坐在大筐里的茶叶上,马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工地。所有的道路都是陌生的,米兰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她心里又涌起了一种情绪,那是一种几个月来她试图忘掉的一种情绪。随着马车越来越快的速度,这种情绪也越来越强烈。每一声马蹄都叩击在米兰的心上,想起自己有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米兰便觉得无Fa把握自己。实际上离开这里的根本目的是什么,米兰是不知道的,她只有本能的冲动。

40、井水不犯河水

春天的夜晚格外地清朗。米兰坐在坝子中间的花池上,夜间散学习的钟声刚刚敲过,整个监房在一片喧闹中。一丛开着鸡冠样的花状植物,影影绰绰地遮住了她的身体,虽然到处是灯光的明亮,米兰还算是坐在暗处。她的心情依然显出树影样的暗淡。

西瓜皮从对面的楼上跑下来时,发现了米兰,她远远地看着米兰,朝米兰走过去,米兰见西瓜皮站起来就走。西瓜皮一把抓住了她,并把她重新拉到暗处说:“我提醒你离冷白冰


远一点,她是个杀人连眼都不眨的恶魔,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女人就是她。”

米兰没有搭理西瓜皮,她把脸转向楼道,几个女人正在那里歪歪扭扭地疯打。她们撞着了一直站在过道上的黄小琼,黄小琼又满天开花地骂开了。几个女人不疯也不打了,挤在黄小琼身边故意惹着她骂人。黄小琼见有人助威就越骂越起劲,她的话像疯开在春天的油菜花样,弥漫着一股让人头晕目眩的花粉味。夜晚的监房就飘浮着黄小琼的声音以及随着她的声音产生的遐想。

西瓜皮紧挨着米兰坐了下来。她把手放在了米兰的腰眼上,然后轻轻向上抚摸着。

米兰说:“你能不能放开我”

西瓜皮说:“你听那个疯女人把什么都想透了,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打击人。”

米兰说:“你能不能找别人干这种事”

西瓜皮说:“当然能,不过是你答应要跟我做朋友的。”

米兰这时才领悟到了做朋友的含义。米兰有几分妥协了,她停留了片刻,她体会着西瓜皮的手在自己身体上的流动。这时西瓜皮反而停止了动作。她摸出一支烟来,示意米兰抽一支。黄小琼的声音仍然吱哇吱哇地在监房里飞散。监房里到处是吱哇吱哇的声音。

西瓜皮说:“米兰,其实在这监狱里我也怪孤独的,有时候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活Fa。我有个孩子在山东,是我17岁被卖到那里去时生的。”

西瓜皮仰起脸看着天空。天上滚动的云团遮住了月亮。西瓜皮的眼里忽闪着一些泪花。西瓜皮被内心的痛牵扯着变得十分柔和。米兰心里对西瓜皮的恶感都消失了。她想西瓜皮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令人恶心和不可救药。

西瓜皮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后,便没有再抬起头来。米兰被西瓜皮的情绪感染,一下子觉得有一种想哭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对西瓜皮的同情和对自己的怜悯。她对西瓜皮产生了亲近感。

米兰问:“你是犯什么进来的”

西瓜皮沉吟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西瓜皮说:“拐卖。”

米兰问:“你来几年了”

西瓜皮说:“五年。判了七年还有一年已经下坎了。像我这种人没争取过减刑,硬坐出来,不过快到头了。”

米兰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抬起头去看天。她想大墙以外的天空无边无际,而自己的牢狱生活也是如此。她想生命是有限的,这是生活得好好的人对死的惧怕。生命在这监狱里是既无限漫长又多余。

西瓜皮又点燃了一支烟。

西瓜皮说:“冷白冰也快满刑了,她来的时间更长。不过我和她从来都井水不犯河水。”

米兰问:“她犯了什么”

西瓜皮突然就笑了笑说:“杀男人,而且把他的双脚双手全砍下来了。不过那个男人也绝对不是好东西,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可以依靠的。”

米兰和西瓜皮都不再说话。黄小琼骂人的声音间断一阵之后,不知又是谁惹着了她,整个监房又回荡着她的声音,那感觉像一块腐烂的布匹在黑暗中飘浮。这个时候离熄灯的时间只有十来分钟,值班的干警已经站在铁门外准备查监。

秦枫站在铁门外的灯光底下,她一边与内值班的犯人说话,一边朝越骂越起劲的黄小琼看去。内值班的犯人走进监房,直奔黄小琼。秦枫在灯光下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她一直看着黄小琼跟着内值班的犯人走出来。

黄小琼出来之后,靠着铁门咧着嘴。嘴里的黄牙在灯光下东一瓣西一瓣地显露出来。她看见秦枫一言不发地逼视着自己,便用双手捂住了脸。黄小琼从指缝间看见秦枫的脸由硬变软,目光也没有先前那般可怕,心里的恐惧消失了,她放下手龇牙咧嘴地笑着。

秦枫问:“你在里面干什么?”

黄小琼道:“骂人。”

秦枫问:“为什么骂人”

黄小琼说:“她们打我。”

秦枫问:“为什么不报告干部?”

黄小琼把嘴一龇说:“老子给你讲个××,你的 ×还没有被你老公捣烂呀”

这句意外的回答像是天外飞来的一块石头,猛地落到了秦枫的头上,她长这么大还没被谁如此辱骂过。她嗖地站起来,她明知眼前这个装疯作邪的女人有一股自己无Fa制服的蛮劲,但秦枫还是迅速地给了黄小琼一耳光。

这一耳光是黄小琼没有想到。她先是捂住脸,然后她便扑向秦枫。黄小琼和秦枫撕扯了一阵,监内的犯人闻风而动蜂拥般跑出来看热闹。她们泄愤似的嚎叫着起哄着。监内一片混乱。

秦枫擒住黄小琼的一只手,反臂将黄小琼摔到了地上,然后她单腿跪上去将黄小琼反手锁住,迅速解下自己的鞋带,把黄小琼的两个拇指捆在了一起,监内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平时看上去文静弱不禁风的干警,居然在几分钟之内,就让众人目睹了意想不到的局面。

秦枫将黄小琼提起来面向监内站着,看热闹的犯人站了一坝子。黄小琼在经受意外的打击后,仍龇咧着牙。

黄小琼道:“干事,我错了。”

进监来的干警将黄小琼带到了办公室。这时熄灯的钟声敲响了。监内的犯人各自回到了

监室。

米兰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她几次都朝冷白冰的床看过去,冷白冰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早已沉睡。米兰在床上翻来滚去,她想找到一个好的姿势使自己尽快入睡。夜已很深了,她听见操场上有人走路和说话,她脑子里映现出黄小琼龇牙咧嘴的脸,这张脸一直缠绕在脑子里,使米兰觉得烦躁和难以入睡。

41、神医王桃花

王桃花在监内给人治病突然就有了名气。狱方相信王桃花的医术,主要源于她不仅经常给腰酸背疼的犯人治好了病,更主要的是让农场里一个长期不育的女人怀上了孩子。

这样狱方就专门为王桃花行医设立了房间。

王桃花行医神术不胫而走,一时闹得整个劳改农场的人都知道了,看病的人蜂拥而至。

大队领导开始认为行医治病属善事,眼见这么多人涌向监内,实在不利于监狱的管理,于是就把王桃花的治疗室搬到了监房外面。王桃花白天出工时,跟众犯人一起出来,晚上回监睡觉,没有人看病时就上山采药。

大队领导见王桃花采来的药供不应求,又抽派了五六个人跟着王桃花采药。王桃花开始还告诉大家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草,让大家不要乱采。后来随着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已经由场内波及到别的兄弟农场,一时间女监人流如涌,大队决定每个前来看病的人,收取少量费用。王桃花也就不再告诉大家采什么样的草,而把采药的人带到某个地方,她用手指着这一块那一片,所有的草经过王桃花指点之后,全变成了神奇无比的药。

采回来的药简单清洗过后,全部晾晒在一个坝子里面,干了之后装进一个大筐。有人来看病,王桃花不问病情就从筐里抓一把药给病人。有的病人回去吃了之后,病也就莫名其妙地好了。这样王桃花看病就越来越神,看病的人早已从监狱系统传到社会上。找王桃花看病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多得王桃花都不想正眼看他们。

神医王桃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场面。她行医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讨好干部,躲避劳动。因为她清楚地认识到在监狱单凭劳力,自己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的。那些力大无穷来自农村的女人,一个个跟牛似的,王桃花在她们面前跟只小秧鸡似的毫无可比之处。

在监狱表现的依据主要来源于劳动。要不就像叶青那样有特长,或者像别的什么人样有文化。否则就侥幸地等待劳运的到来,这种可能小得几乎连王桃花本人也难以信服。而王桃花的家庭情况使得她不可能坐等刑满,逃跑又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前脚离开监房,后脚还没有跨进家门,就会被铐着回来然后加刑,然后死等刑满。为此王桃花感到非常地绝望。这种绝望让她明白了走投无路指的是什么。

王桃花确实认识一些草药的名字。让王桃花得以如此名声大震的,还是那个多年不孕的妇女。王桃花自己也不清楚那个女人吃了药之后,怎么在几个月之后,竟奇迹般地怀孕了。王桃花知道女人的怀孕与王桃花本身肯定毫无关系,这只是一种巧合。但这种巧合改变了王桃花的命运,使她从一个狭窄的隧道里一下子就走上了金光大道。这越走越宽的大道,使王桃花自己也陷入一种迷惘之中,有时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妇女意外的怀孕使王桃花名声远扬的话,那么另一个求医妇人的遭遇,就使得王桃花神乎其神了。王桃花没想到在那样一个阴霾的早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然使王桃花的医术传说笼罩了更为神秘的色彩。

那天早晨尽管天久不见有晴朗,王桃花还是吩咐别的犯人,把头天采回来的药晾晒在坝子里。可是当犯人们将那些散发着植物清香的各种草铺晒开时,天空突然就下起了雨。

王桃花站在坝子边上,指挥别的犯人抢收草药。她的身后站满了从各处远道而来的求医者,王桃花视若无睹地在这群人面前走来走去,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求医者怀着虔诚的惴惴不安的心情静候在那里。他们仰视着这个貌若奸贼的神医,希望自身的病症通过神医之手转危为安。他们坚信特别是长期被不治之症困扰的病人 自己的生命在神医的指点下,定会呈现柳暗花明的景象。

这时有两个妇女从坝子另一头直接迎着王桃花走来。从她们的穿着和表情,王桃花一眼能看出,这两个女人肯定是农场什么人的家属。王桃花的判定很快被两个老远就笑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证实。因为这两个女人前几天来过。其中一个还在排队时不停地数落着婆婆的不是。随着王桃花医术地位的提高,她对农场求医的人怀有深深的敌意。

王桃花最不愿意的就是接待这些近得随时可以返回来,追问自己病情为什么没有好转的人,这对她的声誉是有损坏的。所以当两个女人接近她时,她转背就走。可是两个女人并不肯善罢甘休,其中说婆婆坏话的女人拉住了王桃花。

女人说:“我的病没好,再给我一服药。”

王桃花极为厌恶地转过背,她又瘦又窄的脸一下子暗得跟天色一样。她不想理会拉住她的女人。她穿过静候自己的所有求医者,推开药房的门张罗着抬药。

那个女人仍不肯罢手,她追着王桃花,王桃花已经走上一道石坎。女人将脸仰成一个平面,哀怜地看着王桃花。

王桃花说:“你没有病,你回去对你婆婆好一点,就什么也没有了。”

王桃花把话说得既冷漠又缓慢,致使那个仰着脸的女人一下子显出了瞠目结舌的样子。女人的心里像漫过层层水浪前推后涌,女人低下头时暗想,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女人没想到自己已经把这话说了出来,待她意识到自己失语时,她感到了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热烘烘的,但她对王桃花的医术更加坚信无疑了。而众人也从女人无地自容的表情里,看到王桃花更加神秘的一面。也有了不得神药,决不罢休的决心。

那以后王桃花的名字就越传越远,也就越神乎。居然到了凡草经过王桃花摸一下,就会显现无比神奇药力的地步。一把一模一样没有经过任何对病情的询问,信手就抓给患者的草,也会给王桃花带来全省范围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效果,真使王桃花不知身在何处,己为何人了。

王桃花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反复验证了这个实实在在的现象绝非梦境。她王桃花现在和

以后的生活,都是与过去毫不相干的。她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想像力,把日子描绘得如此辉煌。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喧闹和越来越大的名声中,王桃花准备了一套又一套用来回答那些拥有领导职务的求医者和记者的询问,故事是越编越完整越编越离谱。

其中某时代杂志社,很快在刊物的头版头条登载了一篇名为“神医王桃花的道路”的文章,使得监狱再次掀起了人潮如涌的波澜。文章介绍了王桃花刚进入青年时,突然生了一场怪病,王桃花七天七夜昏昏入睡,水米未进。那时候缺医少药,王桃花的父母四处求医,都说王桃花气焰已散,只有等着她断气之后,抬到山上埋掉,她的父母守在王桃花的身边等到了第七天,终于看见她抽动脸上的肌肉,睁开眼睛就喊累死了。

王桃花的父母见女儿醒来惊恐万分,忙在纸盆里连连烧纸磕头。直到王桃花翻身坐起,方才使惊魂未定的父母平静下来。王桃花走到水缸边喝了几口水后,把她七天在外翻山越岭的经历告诉了父母,并说得一白衣白裤的仙人指认满山遍野的神草,后来便有了这治病的本领。文章还说毛住席号召全国人民要破除迷信,王桃花便放弃了行医救人之本,直到坐牢后突然的一个夜晚,白衣仙人又再次出现于王桃花的梦里。

这篇文章发表不久,省内各大小报纸的记者纷纷前往监狱,对王桃花的神术从不同角度和侧面,进行了全面而荒唐的鼓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纸还说,据特异功能研究所的某权威人士透露,王桃花具有不同凡响的特异功能。王桃花将在中医学这个具有悠久历史的领域里,留下神秘而有价值的一页。

狱方在面对以上玄而又玄的报道时,感到了空前的紧张。作为狱方当初让王桃花专门设立行医机构,纯粹是一种小范围的行为,狱方领导万万没有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影响。监狱的上级部门多次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处理王桃花现象。监狱是改造人的地方,不宜让一个服刑的囚犯把监狱搞得沸沸扬扬,声震四方,这样下去有害无益。

不久王桃花被转送到外省服刑。

42、焦灼的干草味

王桃花转监之后,求医者依然络绎不绝,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年之久。后来监狱又恢复了先前的改造秩序,那些被分派满山遍野采药的犯人,又重新回到茶沟里。

这时候夏天已经过去,由于很久没有下雨,山坡上弥漫着的仍然是夏天焦灼的干草味。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劳动,米兰终于意识到王桃花为什么要耍那样的手段。她对没有下过雨的整个夏季产生了恐怖。这样干旱枯燥的季节,植物倒下的声音,像是长久地根植在体内。


所有的声音都能引起米兰对恐怖的悸动。

米兰觉得夏天太漫长了,满目是风尘和热浪。大片的植物因干旱而死亡,大面积的茶叶因干旱而蝗虫肆虐,满山的茶叶像是烧荒了一样,抗旱和打药都无济于事。

任何事情都不会因为眼前的毫无结果而停止。整个夏天山上的劳动,基本上都是在抗旱和打药。打药的程序是一个去负责兑农药,另一个人就去挑水。水是马车从刚打出来不久的两口新井里拖上山来的。

米兰挑着水歪歪斜斜地挤进茶沟,被一茶筐绊倒了。因为前一趟都无事,米兰进了茶沟之后没朝地上看,而是看着正在往喷雾器里倒农药的郑大芬。米兰摔下去时,脸和手都扎在干茶蓬上,而翻倒的桶又正好扣在她的身上。米兰扑在地上,她的鼻子里充满经过长期干燥,突然受润的泥土刺鼻的腥味,这种味道让米兰感到脑袋黏糊糊的,凝固之后又迅速散开,每一根神经里都涨满了这种感觉。

米兰爬起来抹了一下脸,她看见郑大芬背着喷雾器,故意朝着自己扭来晃去。郑大芬正在往茶蓬上喷药,她喷打药水的姿势也有了舞蹈的意味,身后传来的哄笑声并没有使她停止动作。郑大芬把喷头抬得老高,使得药雾弥漫的范围更宽。

米兰往前走了几步,顿觉自己赤手空拳根本不是郑大芬的对手,于是她拿起了地上的茶箩。当郑大芬猛然回过头来的时候,米兰已经将茶箩举起,并准确地朝着郑大芬的头扣下去,郑大芬躲闪不及歪倒在茶蓬上,米兰扑上去卡住郑大芬的脖子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拳头格外地伸展有力。

近处看热闹的犯人见米兰攻势之猛,不禁一个个瞠目结舌,整个山坡哄闹喧哗人声鼎沸。监督岗跑在赶来的干警前面,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开了米兰。郑大芬背上的喷雾器,还在哧哧地喷洒着农药,倒出来的农药湿了她一背。她从茶蓬上爬起来,扑向米兰时干警已经站在了她们面前。

干警道:“你们疯了。”

郑大芬说:“干事,我在打药,米兰就从后面扑过来打我。”

冷白冰说:“你分明在造谣。你故意把茶箩丢在沟里绊倒挑水的米兰,米兰走过来问你,你就用农药喷她,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冷白冰这么一说,人群中也有人跟着这样证明。干警再反问郑大芬时,郑大芬却变得结结巴巴有口难辩。这跟看守所是一个模子,郑大芬想到这里便不再申辩。这样这次打架的全部责任,都落在郑大芬头上。

郑大芬虽不是甘心认输的人,却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她认为跟冷白冰斗,自己尚未具备这种能力。她觉得打从自己走进这个监号,冷白冰对自己就显出了格外的轻视。冷白冰从不跟她说话,每月的零用钱,谁的都收,就是不收她郑大芬的,这明摆着就是排斥她,轻视她。今天冷白冰又站出来当众撒谎,欺骗干部,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

郑大芬在当晚的中队会上,深刻地检讨了自己在工地制造打架事端,扰乱劳改劳动秩序的行为。郑大芬手里拿着一张准备当众念的检查,她面对着中队里认识和不认识的百把张脸,心里那个屈辱那个恨,跟浪潮似的翻卷着。她紧咬牙根才结结巴巴地念完了检查。念完了检查她朝人头里看了一眼,她想看看谁心里并不十分确定,她只觉得所有的面孔和人头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出谁是谁。人群里有人说,检查得不深刻。然后就起了一片这样的声音,嗡嗡嗡跟秋后的独脚蚊似的,直让人觉得耳根子发麻,难以饶恕。

郑大芬知道这头一声是谁喊出来的,而后的那一片汪汪乱叫,跟狗也没多大区别。只要有一条狗在黑暗里发出叫声,立即就会响成一片。跟着叫的狗好像也不需要有什么目的,汪汪叫一阵凑凑热闹。这件事在后来郑大芬无数不眠的夜晚,便成了一个影子,浓重而牢固地印在了她的脑袋里,她像是得了一种忧郁症,使她心事重重,难以排解。那个夜晚为了把检查说深刻,她乱七八糟地说了自己的许多坏话,后来她急了,对着众人乱喊:

“你们他妈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是国家××领导的儿媳妇。你们知道吗你们狗眼看人低啊?你们……”

郑大芬突然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她喊出来的话像是一下子勾起了无数伤心的回忆。她在一阵猫一样的哭声里听到了“散学习”的钟声,她在大家散去时抬起头,有不少人在走出门时不停地回头看她,那意味深长的回望使郑大芬彻夜难眠。

郑大芬想起毛住席说过的一句话,那话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想冷白冰与自己,自己与米兰之间叫不叫无缘无故的恨呢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奇怪得很,你看谁不顺眼,没准别人也在心里对你咬牙切齿呢。

想来想去,郑大芬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是个什么人物的亲戚,做检查时喊出来的话没有吓住别人,反而使自己坚定了信心。就像王桃花,懂个狗屁的医,就因为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便劳运亨达。郑大芬也明白仅凭劳力,自己不知要挨到哪天哪月,更何况自己从来没受过这种苦。聪明的人不会受折磨,这是被证明了的道理。

米兰和郑大芬打架之后,冷白冰又与米兰有了往来。她对米兰的疏远是米兰的忧伤触及

到了她的内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回到内心面对一些伤痛。她觉得痛苦是毫无意义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用各种方式摆脱痛苦。坐了这么多年的牢,冷白冰几乎可以说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对米兰产生同情。

冷白冰和米兰坐在一个土坡上,等待送水的马车。她们的眼睛里是被烈焰般烧伤的植物。内值班的犯人带着草帽远远地朝她们走来。冷白冰冷冷地看着她,冷白冰知道内值班上山来,肯定是来叫人回去接见。这么多年来还从没有人来看过自己。在监狱里没有人接见,也是要受歧视和欺侮的。接见包含了很多丰富的内容,比如你家是否有势力是否有钱,都能从接见中体现出来。冷白冰看着内值班走过去,转过面来。

冷白冰问:“有人来看你吗”

米兰闷闷地摇摇头,把一根干枯的草茎放嘴里嚼着。

冷白冰笑了笑说:“不过,也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

她又看了米兰一眼,突然为米兰感到了悲哀,她不知道米兰将怎样挨过这漫长的劳改生涯。冷白冰心里有个念头,米兰早晚不是死,就是逃跑,这种死心眼的人只能有两种结局。这个念头牢牢地扎在冷白冰心里,使她觉得真实得可以触及。

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露出了头,接着就能听见马蹄叩击在干裂的土路上发出浑浊之声。凡看见马车的人都挪动身体站了起来。

冷白冰问:“你想不想跑”

米兰被这个意外的话震惊得哑口无言,她看着冷白冰,她发现冷白冰的眼底里,那潭死水样的东西,在太阳光下闪烁了一下,直接通过皮肤刺激到她的血液里。

米兰在一种被人洞穿之后的慌乱中哆嗦了两下,忙调转头看着扬着尘土远远而来的马车。米兰对冷白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但米兰能意识到监狱人扣着人一环连一环跟拉链似的,说不准冷白冰就是干部派来监视自己的,是为了更进一步确认自己是不是有逃跑计划的人。

米兰的心又空跳了几下,她重新拿起一根草放进嘴里。这时马车已经走近,并且能听见马屁溜屁溜地,用尾巴打蚊子的声音和干渴地喘着大气的扑哧声。冷白冰站起来,她已经把米兰看了个透彻,她认为就凭米兰现在这劲头,永远也逃不出监狱这个掌心。你狗日的认命吧,老老实实在这监狱待着。这监狱天生来就有人该减刑释放,有人不该减刑释放。冷白冰米兰同属一类,注定该把刑期坐满。冷白冰死坐是因为太坏得突出,你她妈米兰是傻得离奇。

冷白冰说:“逃跑对于你来说是行不通的。我都能看出你想逃跑,还不知干部派了多少人盯着你呢别看这满山遍野的人跟散沙似的,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明白了吗真想跑,还得取得干部的信任之后,不过这对你很难。”

马车一停在路口上,到处都是桶撞着桶的声音。女人们拥挤着在马车前接水。米兰呆望着这群女人,脑子里滚动着冷白冰说的话。她认为冷白冰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她挑着水跟着冷白冰往包谷林子里走,进了包谷地一切嘈杂被隔绝在外,只有干渴的植物低垂的脆响埋伏在阳光里,让绝望在死灭的幻象中膨胀。包谷叶子脆裂的响声擦着她们的皮肤,手一挠着就起一串红痕。米兰浇完水之后便仰躺在地上,烈日涌动的热浪透过疏稀的玉米秆缭绕在空气里,直弄得人想睡觉。

冷白冰也紧靠着米兰躺下了。米兰被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撩得直想哭,她挪动身体更近地靠着冷白冰。冷白冰抚摸着米兰的脸、脖子和双乳。米兰紧闭双眼,她已经无Fa表达内心的感受。

这一日轮到米兰值日,所有的人都出工后她才开始拖地。铁门处传来喊打开水的声音,她就匆匆担了桶到开水房挑水,路过图书室时,叶青正在擦玻璃。

叶青说:“米兰,你值日”

米兰一边与叶青说话,一边继续往前走。

米兰挑回开水把所有的保温瓶灌满之后,突然有一种空虚无聊的感觉。她躺在冷白冰的床上,想起这些日子与冷白冰的关系,心里笼罩着一层阴影。那阴影像一块灰布样挡着她的视线。

米兰有了抽一支烟的冲动。她从枕头低下拿出一支烟点上了。烟雾袅袅地弥漫在屋子里,米兰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就闭上了眼睛,任手中的烟自己燃着。这样过了很久,米兰又点燃了第二支烟,用同样的姿势和心情躺在床上。

叶青走进来捏灭了米兰手中的烟,米兰吓了一跳,睁开眼见叶青忙坐了起来。然后两人靠着墙坐在冷白冰的床上正说着话,西瓜皮出现在门口,米兰感到十分意外,她不知道西瓜皮有什么意图。西瓜皮站在门口,将身体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叶青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她走向西瓜皮。西瓜皮一直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轻蔑。

西瓜皮说:“你跟打蔫的母狗样,你早就想来找冷白冰了是不是”

叶青说:“没有,我找米兰借东西。”

西瓜皮说:“借什么东西,除了冷白冰她有什么东西。”

叶青说:“你小声点,不要闹好不好?”

西瓜皮啪地给了叶青一耳光。叶青也不示弱反手打了西瓜皮。两人便从门边厮打到走廊上。米兰坐在床上不敢动,她凭耳朵分辨着两人的胜负。她听见两人都摔到了地上,叶青发出了哭样的声音,这声音很低,是经过极度压抑过的。后来西瓜皮站起来,喘着气边骂边往米兰屋里走,意思是以后你再敢还手,就捏死你。

米兰知道西瓜皮就站在门口,没敢抬头看她。

西瓜皮说:“米兰,我与冷白冰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你的事我也不想多说,请你离叶青远点,不要把她扯进去,沾到冷白冰你这辈子就死坐牢吧。”

米兰听着西瓜皮的脚步声走出了很远,才动动身子平躺在床上。西瓜皮的话像是一些树上烂掉的果子,扑通扑通落进一个泥坑里,有一种腐烂味和腥臊味。

米兰觉得这一天时间变得慢悠悠的,中午过了离下午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将冷白冰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收了几件衣服出去洗。小黑鸭摇摇摆摆地抬着一盆衣服过来,老远就叫着米兰。

小黑鸭挨近米兰说:“嘿,给她洗衣服呀”

米兰看了小黑鸭一眼说:“你最近还偷东西呀”

小黑鸭沮丧地说:“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谁抓住我偷东西了。”

米兰说:“偷就偷呗,我又没有说你不是。”

小黑鸭亲热地挨着米兰说:“要不要我去收拾一下郑大芬”

米兰说:“你算了吧,她的东西你什么也别想得到,她比只母老鼠还精。”

小黑鸭:“走着瞧吧。”

两个人开始各自清洗手中的衣服。

米兰说:“你怎么洗这么多东西”

小黑鸭说:“这都是何清芳的,我给她清衣服,她就给我牙膏、香皂、卫生纸。然后我再拿这些东西换吃的。这老狗家里很有钱,她还让我打听哪些管事的干部可以接近,她想干轻活,还想减刑回家。”

米兰说:“今天西瓜皮打了叶青一顿。”

小黑鸭说:“叶青也是讨打,西瓜皮有什么好,她偏偏要去喜欢西瓜皮。这跟男女谈恋爱似的,找上门去的不值钱,贱。”

米兰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黑鸭不以为然地扬扬头说:“嘿,我整天在这监房里转,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包括你和冷白冰。”

米兰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觉得这样的事是不光彩的,比跟男人睡觉还丢人。她不去接小黑鸭的话,把脸转向了别处。她看见范天珍领着黄小琼从大铁门进来。黄小琼背着个茶筐,看见米兰和小黑鸭,就龇牙咧嘴地朝她们笑。

小黑鸭说:“黄小琼一天装疯作邪不想劳动。”

米兰说:“我看她是有点疯。”

小黑鸭说:“疯个屁,干部送她到各大医院专门检查过,说她很正常。要不然她哪会待在这里。”

米兰幽幽地又看看黄小琼,然后对小黑鸭说:“我先走了。”

小黑鸭说:“米兰,你刑期那么长,还是要好好想想办Fa。在这里跟冷白冰好,就等于在外面……”

小黑鸭见米兰铁青着脸,便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她不是怕米兰难过,而是觉得自己惹不起冷白冰。米兰感到双颊热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狠刮了几下。

回到监室米兰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前途对于米兰来说是十分渺茫的,米兰决心离开冷白冰也并不是为了有个光明的前途。只要想起刑期米兰的脑中便一片漆黑,她对眼前和今后的日子一片茫然。

43、电影和爱情

这是周末,夜间不用学习,女人们都在往外面搬凳子准备看电影。每个周末监内都要放映一场或两场电影,每次放电影都是与六大队轮放。如果是两个片子就各放一部,然后再由放映员的助手骑着摩托车,颠跑在道路上来回地交换影片。也有只有一部片子的时候,轮着看前半场和后半场。这次虽然是轮到后半场,电影银幕还是早早地挂好了。这种时候很多人总是先去看电视,等放映员把片子送过来,才出来看电影。不论电影好不好看,女人们总是从头看到尾。

米兰有意回避冷白冰,不去看电视,而是搬了凳子到球场里坐着。坝子里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不想看电视,专门等着看电影的犯人。她们嗑着瓜子,旁若无人地说话。米兰坐在最后面,她看着眼前那块肮脏的银幕,心里乱糟糟的。

冷白冰跟一个长得非常瘦弱的女犯,从大铁门外走过来,冷白冰站在灯光底下,那女人便回监室去了。不一会女人抬出来两张凳子,冷白冰与她便一同走到银幕正中,把先前别人码放在那里的凳子踢开,坐下就搂靠在一起。坐在边上的人看见故意把脸转向别处,或离开位子走开了。米兰看见冷白冰抱着那个女人的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心里忽忽悠悠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拍打着令她坐立不安。

其实米兰是知道冷白冰在这监房里,同时与好几个女人往来。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决定避开冷白冰,也就是与冷白冰脱离那种污七八糟、无Fa说清的关系时,竟然会有现在这样的感觉。米兰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恨,但她并不十分清楚这是在愤恨谁,也许恨自己的成分多于别人。于是米兰便返回监室。

米兰躺在床上,她听见外面的喇叭响了,发出来的声音跟一张破网似的吱吱嘎嘎的。监内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声音一齐向球场涌去,不一会又只有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了。

米兰翻来覆去睡不着,背心热辣辣的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她来到走廊上,银幕出现个牧羊的少女,正赶着羊群顺着河往前走,一个和尚迎面而来,呆呆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少女,然后一下子跌进了河里。银幕前发出一阵哄笑。米兰趴在凉台上,悻悻地看着银幕,心里滋生了一种暖洋洋的东西,仔细体会还有痛感。

后来银幕黑了,下面又是一阵哄闹,这回是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意。放映员慌慌张张地换着片子,人群中有好几个人站了起来,直到放映的光再次通过她们的头顶投射在银幕上。

米兰仍然趴在凉台上没有动。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她想刚刚涌动在心里的那股暖洋洋的东西,是对什么东西的一种渴求。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故事中的小伙子为了报仇成为一个少林和尚,但他深爱着牧羊的少女,最终在破除许多戒律之后,终于与心爱的女人结了婚。故事从头到尾非常感人。

米兰一直趴在凉台上看完了这部电影。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昏糊的情感状态里,她为故事中感人的爱情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不知为什么她就那么伤心,一直哭到已经有人跑上楼来,她仍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她的内心有如波涛在翻滚,她无Fa控制自己。冷白冰上楼来看见米兰觉得奇怪。

冷白冰说:“你怎么不下去看电影”

米兰一下子靠住冷白冰泪如泉涌。冷白冰没有意识到米兰在哭,站了一会儿说:“我要睡觉了。”

冷白冰进屋之后,米兰仍然站在那里,不过已经不再哭了。其实她也不清楚,这种由内到外的一种软弱为什么会绕缠在她的情感里,让她一个劲儿地想哭。很快监房的熄灯钟便响了。监室里有人在叫米兰回屋睡觉,米兰没有搭理。监室的灯全都黑了之后,米兰看见查监的干警手拿电筒走进了监房。这时米兰才爬回到床上,电筒的光芒在屋里迅速地闪过,之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米兰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屋子里到处是进入睡眠之后的鼾声。米兰坐了起来,她有一种无Fa按捺的冲动和狂热的渴望。她轻轻从床上爬下来,钻进了冷白冰的蚊帐。她紧挨着冷白冰躺下了。冷白冰哼哼叽叽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米兰。米兰从后面解开冷白冰的胸罩,同时也解开了自己的胸罩。米兰开始从上而下地抚摸冷白冰。冷白冰转过脸来抱住米兰。两个人交缠在一起,弄出响亮的声音。她们完全沉浸在自我缠绕自我沉迷的昏糊中,忘掉了周围的人。

郑大芬被这样的声音弄醒了,她仔细地听了一阵,当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她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非常晦气。她在心里愤愤地骂着,然后又觉得忍无可忍,于是她悄悄地摸到屋外,直奔铁门外内值班室,然后报告了值班干警秦枫。

郑大芬躲进楼道的黑处之后,秦枫带着内值班的犯人悄悄地上了楼。当秦枫将明晃晃的手电照在米兰和冷白冰的身体上时,秦枫心里涌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感。

秦枫骂道:“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穿衣服滚下来。”

屋子里的人全都坐起来,将头伸到帐外看着米兰和冷白冰。米兰羞怯地紧护着自己的胸部,将头深埋进弯曲的双膝里。冷白冰迅速地翻身穿上衣服,她用胳膊撞了米兰一下,示意她快点穿衣服。然后冷白冰走到门口站着等米兰。米兰瑟瑟抖抖地穿上衣服,跟在秦枫后面来到了办公室。秦枫一进办公室就把门狠狠地关上了。

秦枫说:“冷白冰这次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冷白冰若无其事地将手插进兜里说:“从来都无话可说。”

秦枫说:“这次非让你说。”

冷白冰说:“没有说的。”

秦枫说:“你给我解释一下。”

冷白冰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干什么?”

秦枫说:“你和米兰赤身衣果体睡在一张床上干什么?”

冷白冰道:“我们不是穿着衣服的吗?我们能干什么?”

秦枫没料到冷白冰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抵赖,她气得满面通红。

秦枫说:“现在你就开始抵赖啦?你赖得过去吗?平时你总说别人陷害你。”

冷白冰也高声吼道:“平时你们总是听别人一面之词,从不接受我的解释。我反正被人陷害惯了。”

秦枫说:“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也在陷害你了。”

冷白冰说:“我没说。你非逼着我说,现在反过来又往我头上扣帽子。”

秦枫坐在凳子上很久不说话。她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她握杯子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秦枫想狠狠地上去抽冷白冰几个耳光。但她很快便平静下来,她想起上次打黄小琼一事上面还揪着不放,说她写的检查不够深刻,强调客观为自己开脱,没有深究一个劳改干警应该遵守的组织纪律。支队政治处已经将检查返回来,让她重新反省,不彻底认识自己的错误就无Fa过关。秦枫心里有了一些愤怨,她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别人的,她一直没有说话。冷白冰觉得秦枫开始一反常态,便嘻皮笑脸起来:“秦干事,我不想为难你,你就放我们回去吧。”

秦枫平静地把目光落在冷白冰的脸上。她感到胸中燃烧着一股怒火,这股火从中心一直烧到了边沿。她感到的是一种尊严的丧失。于是她站起来,她想我宁可丢掉这个饭碗,也不能让你冷白冰无视我的存在,这么多年来你已经猖狂够了。

冷白冰看见秦枫站起来脸色煞白,双唇发抖。她的心便咯噔咯噔地跳起来。她知道秦枫的脾气,秦枫虽然从未找过自己,那里面可能包藏着轻视,或者不屑于找这样不可救药的人谈话,当然冷白冰也没在秦枫的管教中队。但她深知秦枫的厉害,几乎没有人见了秦枫没有猫见老鼠的感觉。惟独只有冷白冰避而远之,从没有正面迎着秦枫顶撞过。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骨子里还是有几分自己不愿承认的畏惧感。

秦枫说:“冷白冰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们什么也没有干。”

秦枫显得极为冷静。她一字一句地像是把一些钢球嘣嘣地扔到地上。冷白冰抬起眼看了一眼秦枫,她不敢再说什么。秦枫走到冷白冰面前。

秦枫说:“你那套死乞白赖的本事早就该收敛了。虽然我一来到这里就听说了你的大名,但我认真观察过你,我对你的看Fa与别人不同,我一直认为你是有个性,敢做敢当,识好歹的人。”

秦枫回到原处坐了下来。然后她看着米兰。

秦枫说:“米兰我希望你正确对待自己,破罐破摔对你没什么好处,更何况你根本不该是破罐子。我的话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

秦枫叫内值班的犯人把米兰送回监房,便又与冷白冰谈了很久。秦枫有一种不彻底让冷白冰服输认错就不罢休的冲动。开始好一阵,冷白冰都采取沉默态度。她从骨子里不想也不敢彻底激怒秦枫。后来她便被秦枫一环紧扣一环的攻心战术击败。她第一次在干警面前承认自己犯了错,也是第一次接受了批评。她走出办公室的门时真心实意地对秦枫说:“秦干事,我们太无缘,再过七天我就刑满了。不过后会有期,我会回来看你的。”

冷白冰走后秦枫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她有一种胜利后的满足。这种胜利是征服别人之后,无Fa言语的一种愉快。也就是从这天开始,她决心帮助米兰。她要让米兰振作起来,面对现实,顺利地度过服刑期。

44、自由了反而不真实

冷白冰满刑那天,天气格外晴朗。一年两次的减刑大会正在准备之中。因为要开大会,所有的犯人都没有出工。这天除了宣布减刑释放人员之外,乔萍萍的案子已经审理下来,支队将两个会集中在同一天里进行。

监房里闹哄哄的,冷白冰提着自己的东西与米兰道别后,她朝着监狱的大门走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两只脚飘飘忽忽的。她环顾左右,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便有些心惊肉跳。坐了


近二十年的牢,如今终于获得了自由反而不自在起来,心脏紧绷绷的。她走进办公室拿到释放证明书时,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拿到释放证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监狱最后一道大门。然而冷白冰却显得畏畏缩缩,举步艰难。她站在花池的一块石头上,假装整理东西。她再次拿出释放证明,上面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冷白冰刑满释放。她却觉得很不真实,像是谁在跟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开会现场已经开始布置。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歌声。冷白冰重新提起东西朝外走。走出最后一道大铁门时,冷白冰突然觉得世界宽大得空空荡荡,心情却格外寥落。她回过头再看了一眼监狱,竟然满眼泪光。冷白冰突然悲凉地感到自己像一个陈旧的器具那样,被时间深深地埋葬和遗弃。现如今她历尽艰辛和磨难从时间的尘埃中凸现出来,却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身处何地,手足无措。

冷白冰走上大路时,迎面开来几辆警车,虽是几辆却也显得浩浩荡荡。冷白冰避到路边,警车一路鸣叫开到了监房大门口。

车上的工作人员下来之后,一个背枪的战士打开了警车的后门。贩卖乔萍萍的川和西,先后从车里爬出来,他们将带着铐子的手举过头顶,然后跳到了地上。他们对监狱的环境感到非常新奇,进了大门之后仍不停地四处张望。

监狱的干警将Fa院和支队领导引入大会现场,各中队的犯人早已列队坐好,等待大会的开始。

Fa官在住席台上宣布加刑大会开始时,川、西还有乔萍萍被带到了会场的前面。会场内顿时一片嘈杂,洪水般的目光使得台上的三个人不安起来。

川和西因为窝藏罪拐卖妇女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五年。而乔萍萍因为脱逃罪被加刑一年。大会结束后,川和西被送往别的劳改支队服刑,乔萍萍调离伙食堂回中队参加劳动。

女人们仍不肯离去,她们的内心活跃着一种幸灾乐祸与己无关的兴奋。女人们成群结伙地议论着,其实她们最不能压制的兴奋还是下午的减刑大会。那是个伟大的时刻,有些人会突然在那样的时刻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她们心存侥幸的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一向表现不错,就算不太好,万一幸运之星降落到自己的头上,获个劳改积极分子、记功奖励及大会表扬什么的,为下一步减刑打下基础,也算是老天有眼。这样的等待格外漫长,特别是有可能获得减刑和奖励的犯人,她们更是无Fa控制自己。与其在慌乱中度过,不如在人群里讲讲别人的事,使自己的情绪渐渐变得平静。

下午两点减刑大会准时开始。太阳直射着人的头顶,整个大坝子没有一点遮拦。但会场下面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昂首以待。

Fa官宣读减刑人员的声音洪亮透明,在耳朵里像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墙,直震得心脏阵阵发颤。

Fa官念完了几十个减刑人员的名字,头上渗出大滴的汗珠来。凡听见自己名字的人都站到住席台前面。领取减刑证后,面对会场站着,直到所有人名字念完,她们才回到会场。

那阵有如翻江倒海的声音过去之后,会场里没有听见自己名字的人,情绪显得十分沮丧,所有的动情如潮水样退落下去。她们感到了天气炎热的不可忍耐和烦躁。会场里有人开始讲话。而住席台上正在准备宣布获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的名单。整个场景像是有意留出时间,让情绪低落的人整理一下似的,从念完减刑人员名单到宣读劳改积极分子名单,中间整整隔了五分钟的时间。

宣读名单的Fa官换了一个女的,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一盘沙子似的抛撒出来。众人正为这种声音感到不适的时候,这个女Fa官的手碰到了扩音器的喇叭,整个会场被一种尖厉的电波声搅乱了。会场里的人叽叽咕咕开始讲话。女Fa官停止了宣读,一个专门管理音响设备的男干警,手忙脚乱地在台上调试声频。这样大会时间又向后拖延了几分钟。

坐在人群中的米兰始终显得坐立不安,丢魂失魄似的。无论减刑或奖励都与她无关,她不停地四处张望。冷白冰的离开使米兰心空如洗,她有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她想这会儿的冷白冰该坐在了回家的汽车上,随着汽车的远离,冷白冰再不会回望身后的道路。米兰这样想着便有了坐车的感觉,强烈的日光下,人群变成了牛群,伴着尘土飞扬,一路从天的尽头俯冲过来。

米兰动了动身子,再一看发现自己的眼前吊着一个盐水瓶子,她一抬手,盐水瓶子就晃晃悠悠地转。门外有扫地声,竹扫帚在干燥的水泥地面上哗啦来哗啦去,还有人在咳嗽。犯人医生从白布帘子前面探过头来,见米兰睁着眼,便又将头缩了回去。有人敲门走进了医务室。

犯人医生道:“秦干事。”

秦枫问:“怎么样?”

犯人医生说:“她中暑了,没事。”

秦枫掀开白布帘子便看到了米兰。米兰佯装睡着的样子,她怕见秦枫,她有一种非常羞辱的感觉。秦枫走到米兰的床边,伸出手在米兰的额头试了一下,收回手时她对犯人医生说:“输完液,给她开两天病休条,我来签字。”

米兰觉得心窝子和眼窝子都热烘烘的,一睁眼泪水珠子样骨碌骨碌滚下来。这时米兰听见小黑鸭在窗子外面向犯人医生求情,要求进医务室看米兰。犯人医生推辞了半天不让小黑鸭进,小黑鸭就趴在窗子上呱哒呱哒不停地央求她。最后犯人医生极不耐烦地说:“只准进来五分钟,我这还要给别人看病打针嘞。”

小黑鸭一颠一拐地跑到米兰床边说:“你没事了?”

米兰擦擦眼泪说:“谢谢你。”

小黑鸭不耐烦地说:“你这人什么都好,有文化,长得又不难看,就是爱哭。哭得整个人倒霉兮兮的,难道你不觉得哭是没有用处的?我从小皮厚难得哭出来,有时真想哭一哭,就是哭不出来。”

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只看着屋顶便又说:“嘿,我们来的新犯也有获大会表扬的,你猜是谁?”

米兰摇摇头说:“这又能怎样?”

小黑鸭竟急了说:“你怎么一点不开窍呀?刚来就获表扬,就说明在干部那里挂上了号,接下来记功、劳积、减刑,狗日的别人的运气为什么就那么好呢?我不是天天老老实实在干活吗?干部从我身边走过总是看不见。叶青干什么了?何清芳又干什么了?还在监狱里剥削我。”

小黑鸭唉声叹气地走后,米兰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犯人医生替米兰拔掉盐水针头后,米兰躺了很久才回监室。在楼道里郑大芬迎面走来,她旁若无人地直冲过去,与米兰擦身而过时,故意用肩头撞了米兰一下。米兰想起冷白冰临走时的话,心里跟针刺样地难受。她认为冷白冰说得对,自己无论从哪方面都不是郑大芬的对手,不能与郑大芬正面交锋。在监狱任何人都不能依靠更不能相信。

米兰刚躺上床,郑大芬便进来了,她横冲直撞地在屋子里走动,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谁也不搭理她。这时廖芳娇抱着东西进来了,郑大芬立即笑迎上去:“廖组长,你睡这张铺。”

廖芳娇说:“我现在不是组长。”

郑大芬说:“你就是组长。”

郑大芬替廖芳娇把东西铺在冷白冰睡过的那张床上,然后她坐下来正对着米兰的铺,昂着头发出一串怪里怪气的笑声。

廖芳娇问:“谁睡在那儿?”

郑大芬说:“还会有谁,这人一来就抗改。今天大会一开,嘿,她便装死过去。装死也不过一两次,次数多了别人也看明白了。”

廖芳娇从入监队调回中队,住在楼下监室里,说是楼下潮湿不干净,三番五次要求换监室,冷白冰走了,她便搬了上来。内勤干事磨不过廖芳娇,也就同意她换监室。她仍以组长的身份自居,同监室的人依然要把每月的零用钱交到她手里,还有接见时家里送的东西。

廖芳娇在吃晚饭前,把她住这个监室的有关“政策”,简单地说了一遍。大家便一窝蜂似的下楼排队打饭去了。米兰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她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出大门时她看见乔萍萍在另一个队伍里面。米兰避疫似的调转脸,乔萍萍暗黄的脸一下子闪出一道亮光,她叫了声米兰,便都朝着各自的窗口排队打饭。

米兰上楼时,小黑鸭从后面跟上米兰,她手里拿着一包卫生纸,在米兰眼前晃了一下。

小黑鸭问:“唉,要不要?便宜伍毛。”

米兰上楼之后就去找钱,可是却找不着。

米兰说:“我的钱丢了。”

小黑鸭问:“你放什么地方的?”

米兰仍不死心地再次翻了一遍枕头说:“我就藏在这里面的。”

小黑鸭说:“你肯定找不着了,下来吧。”

米兰从床上下来愤懑地说:“肯定是郑大芬和廖芳娇。”

小黑鸭吧嗒了几下嘴说:“既然知道别人要害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米兰说:“没想到她们下手这么快。发钱的时候,廖芳娇还说交钱给她是自愿,决不强迫,所以我就没给她。”

女囚门(第三部分)

小黑鸭嘿呀哈呀地笑起来说:“算啦,算啦,乔萍萍在晒衣服的后面等你。那里没人,她想跟你说话。”

米兰说:“我不去,我历来与她没什么关系。”

小黑鸭说:“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何必计较那么多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想她也是关的时间太长了,闷得找不着人说话。”

米兰在小黑鸭边推边搡之下,走到了晒衣区。乔萍萍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等她。米兰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与乔萍萍的见面,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不过她很感激乔萍萍没陷害自己。乔萍萍比起先前与其说是消瘦了许多,不如说是一块塌陷下去的水坑,整个感觉朽垮垮的。原先留在脸上的蛮横气焰早已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潦倒。米兰靠近处的一块砖头坐下了,坐下就随手捡一根小棍在地上画来画去。

乔萍萍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整天不说一句话。”

米兰抬起头再次看了乔萍萍一眼,然后她低下头用小棍追赶着一只蚂蚁。

米兰说:“你跑了,却害苦了我。我三番五次被揪出去讯问,我当时都要招架不住,步你的后尘了。”

乔萍萍说:“你千万不要走逃跑这条道。躲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抓回来的滋味更难受。”

米兰问:“你出去又结婚了”

乔萍萍说:“对。这次婚姻让我看到男人有好有坏。”

米兰问:“你怎么没有上山劳动?”

乔萍萍说:“一般刚加刑的犯人都要在监房里待几天,等心里接受了加刑这个现实,干部才派一个人负责监视你出工。不过……”

乔萍萍的脸突然阴暗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双唇惨白哆哆嗦嗦。米兰发现乔萍萍终止了说话,便抬起头来,她觉得乔萍萍很反常。

米兰说:“刑已经加了,比起我来你还在天上,我在地上。”

乔萍萍沉吟了片刻说:“米兰,我有孩子好几个月了。”

米兰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乔萍萍,她不知道翻滚在脑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她也有过怀孕的经历,可是很短很短,那个小生物便变成一团血球,脱离自己的肉体。她显得张口结舌。

米兰问:“干部知道吗?”

乔萍萍说:“不知道。开始我也没意识到怀孕了,现在已经很大了。”

米兰问:“你打算怎么办?那是天天都在长大的生命,遮不过挡不住。你说干部知道了会怎样?”

乔萍萍说:“我不知道。所以我想请你去翻翻有关Fa律的书,看看有什么办Fa。”

米兰和乔萍萍分手后,就直接到图书室找叶青。叶青当时没有在图书室。米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的心突突地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秦枫从远处走来,米兰想避已经来不及。

在谈话室里,米兰一直低着头。秦枫先是问了米兰的身体情况,然后又问了一些米兰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情况。米兰对秦枫怀着感激之情,进而有敬畏情绪,显得极不自然。她不停地把手放到屁股底下,在凳子上蹭来蹭去。

秦枫见米兰很紧张,接着又说:“米兰,在这里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要珍惜自己。不久这里将要办一个高小班。脱盲班和初小班的老师都有,高小班的老师还没定下来,你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到犯人教研组,这样你的改造道路就会比先前平坦一些,你听懂了吗?”

米兰抬起头来满面泪水。

米兰说:“秦干事,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你。”

秦枫说:“不要你感激,只要你争口气就行。”

米兰点头连连说是的时候,谈话已经结束,她走到门边,心情极其复杂地转过来看秦枫。

秦枫说:“你还有什么话?”

米兰吞吐了半天,还是把乔萍萍怀孕的事告诉了秦枫。这个意外的消息,使得秦枫非常震惊。

返回监室的途中,米兰反复追问自己,将乔萍萍的事告诉秦枫,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讨好秦枫立即献媚想立功?还是真为乔萍萍担心?亦或是信任秦枫?米兰一边骂自己,一边安慰自己。

45、她是个叛徒

米兰再看见乔萍萍时,她已经调到了杂务组,每天跟着打扫卫生。她面无表情地给花池里的花浇水,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动作已明显地暴露了笨拙。

乔萍萍穿过走廊朝自己的监室走去。

米兰说:“我不是故意要害你。”

乔萍萍冷冷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径直朝前走。米兰觉得乔萍萍简直就不再是乔萍萍,她变得冷静骄傲,根本找不到过去半疯半痴的影子。

米兰被乔萍萍的冷漠刺激得坐立不安。她跑去找小黑鸭,小黑鸭对米兰半睬不理的,一边自顾自地吃东西,一边到处张望。米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刚走出来不久,小黑鸭又撵出来。

小黑鸭说:“米兰,什么功不能立,你他妈非去立这缺德功?”

米兰显然想申辩,小黑鸭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飞快地朝坝子中间跑去,她迎着忽悠悠提着一桶热水的何清芳,搭上了一只手。何清芳没有与米兰打招呼,只是比平时更注意地看了米兰一眼。米兰感到脸部刺痛,心情烦躁。她想这整个监狱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事,自己的脸将往哪里搁呀?这种滋味跟上次赤条条被干事抓着没什么两样。

万般无奈中米兰跑去找叶青。叶青对米兰的态度出乎米兰的意料。叶青在书架上找了半天,拿出几本Fa律书籍,没有找到这方面的条文。叶青对米兰的不安很不以为然。

叶青说:“米兰你没错,人这种动物是有攻击性的,只是要先保护好自己。以后要高明一点,这里面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们对你行为表现出来的轻视,全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恶毒和肮脏。再说她乔萍萍肚子里的东西藏得住吗?”

离开叶青后,米兰突然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她不想看谁的脸色,噔噔地上了楼。当她推开半掩着的门时,一撮箕垃圾、扫把劈头盖脸地从上面掉下来,污七八糟的东西灌了米兰一脖子。米兰站在门口没说一句话。抖完了身上的饭菜,她拿出自己的盆,把所有温瓶里的水都倒出来,然后当着众人脱光衣服,稀里哗啦地洗头洗澡。她把盆弄得很响,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没有人说话都看着她。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米兰这是在火上浇油,谁撞上了她就会冲谁搞个你死我活。

米兰洗完了,水也不倒地也不拖,爬上铺躺下了。燃烧在胸中的那团烈火,也渐渐熄灭下来。她听见有人在拖地,有人在哧哧地笑。她想乔萍萍肚子里那东西是遮不住的,便很快入睡了。

夜里她被一阵哭声惊醒。声音就在窗下,断断续续地非常伤心。米兰受到这声音的刺激后惊惧起来,她首先判定是乔萍萍在哭。为此米兰的心也跟着抽动起来。渐渐地哭声变成了啜泣,像是一个人弊闷得喘不过气来时那样。

米兰再无Fa平静。她悄悄地爬下来,开窗朝下看。灯光的背面有一团黑影,无Fa看清是谁。黑影随着哭声不停地抖动。

米兰拖着鞋下了楼。她在窗下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乔萍萍,哭声也停了。米兰转身往回走,待走进监室刚躺下,哭声又起,还是啜泣。米兰走到窗边又向下看了一遍,刚才的黑影消失了,哭声是从墙的拐角处传过来的。

米兰愤愤地骂道:“乔萍萍你哭什么死呀?这黑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米兰边骂边又来到拐角处。她并没有看见人。监墙外有一只怪鸟发出一串直溜溜的声音。米兰的汗毛一下倒立起来,浑身发冷,她调头便往监室里跑。整个监室的人都被米兰弄出的响声惊醒了,接着是一屋子的骂声。

米兰没有将夜里的事说出来,天亮时她跟着队伍去打早餐,经过内值班的大门时,内值班的犯人说:“米兰,昨晚你跑下楼来哭什么?害得我们一夜没睡好。”

米兰说:“不是我。”

内值班的犯人说:“不是你,我们都看见是你。以后再这样我们就要报告干部。”

米兰不再申辩,悻悻地低头往前走,就撞着了黄小琼。黄小琼龇牙咧嘴地笑着,脸上的肌肉肮脏地朝两边飞散。黄小琼见米兰不说话,并且想一走了之,便破口大骂起来。黄小琼觉得骂得过瘾痛快,便又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然后嘿嘿地对着带她的老太婆。

黄小琼说:“她是个叛徒,对叛徒决不能手软。”

天气由晴转阴,满山遍野暗沉沉的,与往常惟一不同的是,米兰觉得这样的日子快熬到头了,只要自己不出错,当了专职教员的日子就好过了。

锄草休息的时间,送加餐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路的尽头闪现出来。众人的眼睛就直溜溜地看着马车,然后慵懒地靠在土坡上。米兰仰面朝天舒了口气,全力以赴地静心等待马车靠近,停下来吆喝着吃加餐。这时传来了急促的哨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米兰从地上爬起来朝乱哄哄的地方看去。有人在往山上拼命地跑,后面追赶的人连喊带骂。山坡上人声鼎沸,虽显出乱成一片的局面,却也没有乱得所有的人都去追往山上跑的那个人。倘如此那场面将是无Fa收拾的。

各中队的监督岗更加小心地站在警界线内,一边看热闹一边还不时地说,我们不准去追。

大家都看清了,往山上疯跑的是黄小琼,她边跑边发出哈哈的笑声。追她的几个人从四面包抄过去,将她堵截在半山腰上。她连续两次攀上山崖,都掉了下来。最后一次她干脆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有人说:“这次死了。”

几个人把黄小琼从山上架着拖了下来。众人无Fa辨别她是在笑还是在哭,她的嘴和往常一样龇着白牙,两眼流露出获胜后的得意和邪恶。满山遍野的人都觉得很兴奋,加餐的马车到了很久,都没有人去打加餐。马扑哧着不耐烦地踢打着四腿摇晃着身体,弄得车身歪来倒去。

黄小琼被带走很长一段时间,众人才走向马车。她们有一种未能尽兴的失落感,吃饭的热情也不如往常高,很多人还不时朝黄小琼刚刚跑过的山上遥望。几个放牛娃已经占据了山头,满山晃动着牛的身子。

吃完东西大家又开始劳动。有人说起了秦枫打黄小琼一事。说这黄小琼也该打,一开口就满嘴下流话。又有人说,秦枫因此受了上级部门的处分,还让她写了检查。众人一边佩服说话的人消息灵通,一边又不无埋怨秦枫的领导,像黄小琼这种人,不管谁碰上都压不住火。

米兰在一旁听见秦枫受处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干起活来也有些心不在焉。有一种灰扑扑的感觉笼罩上来,出工时的那线希望,似乎也变得灰暗遥远和不现实。她又重新觉得日子长得没Fa活了。这种感觉一上来,她浑身便没了劲,并且沉甸甸的像要往下坠陷一般。米兰就干脆坐到了茶沟里。

就这样米兰在茶沟里睡着了。待她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远处有人在说话,她猛地从茶沟里站了起来,工地上的人已经收工。远处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她,高喊着:“她在那儿!”

米兰昏糊糊地走出茶沟,几个人一齐冲上来耳光和拳头骤然落在米兰的身上。几个人搡着她朝别处喊:“米兰在这里,我们已经抓住了她。”

米兰这才恍悟过来争辩说:“我头晕就睡着了,刚刚醒来就看见了你们。”

几个干警从另一条路上跑过来,喘着气说:“通知别处的人撤回去。”

米兰急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其中一个干警说:“回去你就会说真话了。”

另一个干警说:“我看今天是跑顺了,上午是黄小琼逗着跑,下午又来了米兰。”

米兰被带回队部。讯问刚一开始,很多干警便从各追捕点撤退回来,撤退回来的干警个个风尘仆仆筋疲力尽。

大队狱侦干事关红说:“你从来就没有安心改造过,是不是”

米兰低着头不敢说话。

另一个干警说:“问你话快说。”

米兰哆嗦着说:“不是,没有。现在更不是。”

关红火了说:“还嘴硬,你自杀、打架、盗窃,现在又逃跑,还搞同性恋,你说下一步你准备干什么?”

米兰努力镇定着自己,她知道事已至此,哭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讲清楚自己的确没有准备逃跑。她抬起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遇上了秦枫的目光,她说不清秦枫的眼光里包含了怎样的意思,使她在羞愧之时,突然变得十分冷静。

米兰说:“刚才干事讲的都发生过,那是我的过错。但今天我真的没有准备逃跑。”

米兰把话说得很平缓。她又一次抬起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她,活脱脱要揭去她一层皮。

停了一会儿,米兰咬咬牙接着说:“其实很简单,如果我真想跑,怎么会从茶沟里站起来让你们活捉呢?那么宽的茶地,光是搜茶沟,也得花上半天时间。”

事实上从各方面分析,米兰此次行为的确没有脱逃的动机。干警们也知道,满山遍野的茶园,她是躲得过,至少不会就在茶沟里被抓住。紧挨着茶园的山坡上有那么多洞,她如果真想跑,半夜里摸进洞里藏着,等追捕的风声一过,便可大摇大摆地上路了。

道理和事实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监狱里虚惊一场,以后还怎样管教别的犯人,如果人人都在劳动时躲在茶沟里睡觉,完了让人满山寻找,那不大乱了。因此大队决定当晚就召开全体大会。

大会开始的时候,米兰被叫到前排,面对大家站着。大队领导对着喇叭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席话后,由分管改造的队长对米兰的行为进行批评总结。

米兰站的地方离喇叭很近,她感到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跟一堆废铁撞到其它物品上没有两样。领导到底在大会上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但她能感到。她低着头站在那里,两只眼直盯盯地看着地面。通过喇叭里传出的高低音,米兰知道领导什么时候怒火万丈,什么时候又包含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惋之情。米兰除了羞愧之外竟然有些感动,她不是被领导义正词严的话语感动,而是被那种起起落落的感情打动着。

大会开完后,由于米兰认错态度好,大队领导决定米兰的事由中队处理。中队干部叫米兰回监后继续反省,并要求写出书面检查。

这一夜米兰躺在床上彻夜难眠。明朗的月光把树影投在监墙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也就是在这个夜晚,米兰有了入监以来的初次醒悟。她知道自己当教员的事肯定受到了影响,为此她很失落,就像是卡在一个窄小的洞口,那滋味让人有无Fa喘息的绝望感。米兰一连两天没有出工,没有出工的原因是要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反省,深挖抗改根源写出书面检查。其间大队领导和中队领导,分别找米兰谈了两次话,米兰觉得干警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米兰在跨进大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查监出来的秦枫,米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喊道:“秦干事,我想解释一下。”秦枫的态度很冷淡,她看了米兰一眼,并没有停下来听米兰说话的意思,身子一侧跨出了大门。

米兰停了片刻,随即撵了出去说:“秦干事,你能听我说吗?这是误会。”秦枫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回过头说:“误会?是块铁也早化了。”米兰回到监室找出纸笔开始认真地写


检查。她坐在一张小方凳上,双膝并拢将纸摊在腿上。她写道:尊敬的各位领导,我自从入监以来……

她的脑海里出现更多的是,儿时在一盏油灯下写字的情形。昏暗的灯光下,奶奶不停地咳嗽,一面为米兰缝过年的新衣服一面还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那时米兰会为能穿上新衣服整夜整夜地无Fa入睡。那种粗麻纺制的腥臊味,整夜整夜地弥漫在鼻子里,使得米兰兴奋难耐,可是新年就是迟迟不肯到来……米兰的头耷拉在凳子上,泪水在童年的记忆中漫流。

47、惊天动地的声音

吃饭的时候,监内被惊天动地的叫声扰乱了。听见叫声的人都往厕所跑。乔萍萍跪伏在厕所的坎子上,胯下的裤子已经被体内排出的羊水弄湿。汗水顺着她的额头脖子哗哗往下掉。她的手紧紧地按扶在墙根上,撕裂般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缝里往外钻,像一些玻璃碴子飞扬在监房的上空。

几个人把乔萍萍从厕所抬到医务室,三四个干警跟着宋医生从外面跑进来。宋医生一边

给乔萍萍量血压,一边吩咐犯人医生做接生的各种准备。

监房内外乱作一团。

一切声音都沉寂在乔萍萍的叫声里。医务室的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干警出来喊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秦枫和大队长一边急着往监内走,一边不停地解释着。

大队长说:“为什么不早带她去见手术医生。”

秦枫说:“我们跟医院联系过,院方说几天后产科医生才从上海回来。”

大队长说:“不是说离生产还早吗?”

秦枫说:“是早产。”

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带着风尘进来的两个干警,像是非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到最后的结果一般。两个人还在人群中间就听见了那石破天惊般的啼哭。

一个婴孩奇迹般地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秦枫和大队长停了下来,她们站在人群里面面相觑。她们脸上的焦虑消散了,随之浮上来的是女人特有的欣慰和释然。她们推开门走了进去,面对这个木已成舟的事实,大家有同样的心情,就是接受。重要的是乔萍萍安然无恙地生下了一个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不该生下的孩子。

乔萍萍在生产的过程中显得十分虚弱和绝望。她不知道生下了这个孩子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有临产的反应时,她毅然奔进了厕所。她认为生下这孩子只有在厕所是最安全的。她无Fa预料孩子的命运,心里除了恐惧,就是绝望。而现在在医生和干警的鼓励帮助下,她顺利地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平静地躺在床上,等候命运的安排。

大队长静静地看着乔萍萍。她叫了乔萍萍,乔萍萍睁开眼,她的双目被浑浊的泪水淹没了。

乔萍萍被安排在单人房间,并有专人对她的生活进行护理。

夜间大队召开紧急会议,会上干警们对乔萍萍的事各持己见。会议最后决定电报通知她的丈夫安。原因是安与乔萍萍的婚姻,是通过当地政府的一桩Fa定婚姻。

去看乔萍萍的人络绎不绝。无论女人们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这监房里意外地多了一个小生命,总是件令人亢奋的新鲜事。进出的女人一般都是抱着孩子听乔萍萍说这次逃跑结婚之事。米兰是一周后出现在乔萍萍屋门口的。孩子是顺利地生下了,但乔萍萍对米兰的怨恨怕是永远也无Fa消除了。因此当乔萍萍从一阵欢笑中看见米兰时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并厌恶地扭过头去说:“滚出去!”

屋子里的人也停止了笑,看着进退两难的米兰。有人说风大怕吹着乔萍萍,便走过去用门把米兰逼了出去。米兰遭到羞辱后,心里反而踏实了,况且乔萍萍和孩子平安无事。

米兰不想回监室,她不愿看见郑大芬幸灾乐祸的样子,便身不由己地朝西瓜皮住的中队走去。米兰很想见西瓜皮,很想从西瓜皮那儿得到安慰和帮助。

米兰走进西瓜皮的监室,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几个女人正在抽烟。西瓜皮歪歪倒倒地靠在窗子边的一张床上,闭目听3号弹吉他唱歌(之所以叫3号,是因为她每月来月经就不出工,一来月经就不停地唱歌,把自己唱得死去活来)。

3号抱着的吉他很旧,存留着陈年旧事般的灰暗情绪。3号低垂着头,十分投入地唱着邓丽君的歌。3号唱歌的声音喑哑,字字句句在她的唇边就化解了全部的感情。3号的嘴有着撕碎歌曲和感情本身的能力。3号的声音带着某种颤动,能直接抓住人内心的温情,无Fa控制对已经远离的爱情的无限向往。

米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心生钦佩之情,不是对3号而是对她的歌声。屋里的人没有注意米兰的到来,因此当她悄然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米兰在监房的篮球场上来回地走着,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奇形怪状的。

心事重重的米兰被莫大的孤独和遥遥无期的阴影笼罩着。她深陷在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望里。她认为自己应该尽快从这种境地里摆脱出来,要么就真的逃走,要么就取得干部信任,找回刚刚萌生而又失去了的那线希望。

米兰终于迈向了谈话办公室。米兰是想找秦枫,她信任并依赖秦枫。她在办公室的窗前来回地走动,她听见里面几个人在说话,她站在门边心就扑哧扑哧乱跳。米兰努力镇定着自己喊了声报告。门打开了,大队长和几个干警都看着米兰,米兰一看没有秦枫,又不可能走掉,便怯生生地说:“队长,我想和你谈谈。”

大队长说:“你坐下。”

米兰小心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几个干警不再说什么,打开门走了出去。米兰低着头不敢看大队长。她毫无心理上的准备,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经常出现在各种会场的大队长,能不能平心静气地听完自己说话。米兰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像钢球似的乒乒乓乓乱蹦嗒。

大队长说:“米兰,你来了很久了吧?”

米兰点点头。

大队长又说:“其实,不管你入监到现在犯了什么错误,只要你对改造对自己有正确的认识,干部一样的能信任你。你有一定的文化,在这里可以发挥你的才能。”

米兰将两只手死死地扣在凳沿上,然后她抬起头来,迎着大队长的眼光。米兰发现这是

一双极普通却不乏温柔的女人的眼光,并不像自己惧怕的那样冷若冰霜。

米兰说:“队长,我只想说我真没有逃跑。”

大队长说:“那么你躲在茶沟里干什么?尽管干部也相信你不是要逃跑,但我们面对的不是你一个米兰,我们要教育和约束那么多人。事情已经出了,以后要处处小心。”

显然这场谈话似乎要结束了。但米兰认为这并不是她要达到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干部了解自己,并能给她机会。米兰坐在凳子上不动,也不说话。

大队长连续看了她几眼后说:“我说的话你都听懂没有?”

米兰说:“懂了。”

这时门开了,秦枫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米兰,然后把大队长叫了出去。两个人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一阵,大队长进屋到桌上拿了笔记本往外走。

大队长说:“米兰,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跟秦干事继续说。她现在是大队专职教育干事。我立即要去开个会。”

大队长走了很久,秦枫才又重新进到办公室。秦枫一边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一边说:“米兰,你的检查交了没有?”

米兰说:“已经交了。”

秦枫坐到凳子上时叹了口气说:“米兰你也太让人失望了。”

米兰说:“是的,我对不起你秦干事。”

秦枫说:“对得起我对不起我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失去了一次机会。就算你的逃跑是误会,你抽调出来的时间也只能往后推。以后你一定要小心,注意表现。”

米兰听到这话心里踏实了许多。她在回监的路上竟然感到心中一片明亮。她没有直接回到监室,她朝着监房里最黑的地方走去。挨着墙的灯光底下东三个西两个地坐着聊天的人。米兰把身体靠在最阴暗的墙上,阴湿之味和一股尿的腥臊味,使米兰感到格外的真实。她仰面朝天,视线里除了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之外,就是横七竖八的高压电线。不过这些电线并没有通电,在米兰入监以前有人越墙逃跑时顺利地通过了这些电线。电线只是隔离的一种标志。但是,依然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震慑力。

47、中秋佳节

两个星期后,大队领导宣布了抽调到教研室、统计室等人员的名单。名单中没有米兰的名字,但却有何清芳的名字。何清芳被抽调到统计室,负责每天生产劳动情况的总记录。这既是预料中的事,却又令更多的人难以接受。在监狱历来用人除了有一技之长外,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大家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入监时间的长短问题,以及是否有很复杂的关系等。何清芳既无长期劳动积累,又无坚硬的关系网,却一跃成为统管所有犯人的记录。当上大记录,不仅意味着她不用外出劳动,她在形式上高于其他犯人,重要的是她比别人有了更简捷的受


奖励的机会。

所有与何清芳前后入监的人都心怀妒意,只有郑大芬为自己在看守所就有先见之明而暗自窃喜。当天下午郑大芬去找何清芳时,何清芳已经搬进了两人一间的屋子。屋子里住着犯仁大组长。何清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大组长谈着话,全然没有在意郑大芬。

郑大芬说:“何姨,搬家了?”

何清芳抬头看了一眼郑大芬说:“对,搬完了。”

何清芳又继续与大组长说话。郑大芬无趣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便灰溜溜地走了。何清芳突然的冷淡,使郑大芬十分恼火,她暗自咬牙切齿地一阵乱骂。迎面遇见了小黑鸭,小黑鸭嘴一咧哈哈地一阵干笑后说:“你在说什么?”

郑大芬斜睨了一眼小黑鸭,并不去接她的话,反而高声武气地继续骂道:“忘恩负义的势利货,不得好下场的母猪货……”

郑大芬忿忿地回到监室,几个女人正在疯打,哈哈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其中有两个女人正在相互撕扯,准备将枕头塞进对方的肚子。郑大芬的心里有如火上浇了油一般的难受。她高声吼了两声。疯打的女人并不理她,有两个女人已经骑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她们成功地将枕头塞进了别人的肚子。她们很快把装着枕头的女人从铺上提起来,让她站在地上。

廖芳娇说:“快生孩子的女人奶大,我们再给她塞点东西,把她武装起来,推出去让众人瞧瞧。”

别的女人就拿来枕头巾,从大肚子女人的脖子上塞进去。屋子里充满了快乐而银荡的笑声。隔壁监室的人听见笑声,跑出来看热闹,大肚子女人已经被推到过道上,逗得在场的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大家都觉得不够尽兴,就拿来口红往大肚子女人脸上胡乱一阵抹。

这是个快乐的夜晚。但只有郑大芬没有被这种简单直接的快乐感染,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第一次失眠了。她从别人的酣睡中走出监室。来到操场的坝子里,她听见远处稻田里的蛙声幽暗而遥远,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郑大芬居然就有很想放声哭的冲动。她想如果在这个黑暗里,自己突然地放声痛哭,所有的人全部被惊醒是会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突突地猛跳了几下。

郑大芬走到花池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夜来香的花味充盈在周围。这种带着夜露的芳香使郑大芬感到了绝望,那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毫无把握的一种空虚的绝望。她觉得监狱的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内心便一片漆黑。

而实际上郑大芬也十分清楚,使她如此悲观痛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何清芳对自己冷淡。何清芳的冷淡只是刺激了她的某根神经,使她敏感而有点多愁善感,这种敏感的实质是自己不能再如此无聊地生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凭劳动是干不过那些真正靠老老实实改造的人的,凭关系自己又是个农民,毫无关系可言。当初,巴结何清芳也有点想沾点她关系的光,看来根本不可能。但她也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靠劳动获得减刑或释放。让她过日晒雨淋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想难道自己就该受苦吗?王桃花走了,何清芳不用参加劳动,反而成为千人之上的寄生虫,叶青凭着能说会唱也享劳改清福,难道自己就蠢到把手脚绑起来等死的地步?不,那不是郑大芬。郑大芬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就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而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郑大芬也感到了困倦。此时的她已经预想好了一条逃避劳动的方案,而她只消把诈骗那一套稍加改动,就能成功。这样开始笼罩在心里的阴影便烟消云散了。

郑大芬四处借阅杂志,整夜整夜地读。终于她在一本地摊性刊物上看见了国家××领导人的儿子和媳妇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为她的弥天大谎找到了入口。为了尽快熟悉故事中的所有情节,做到滴水不漏,她对故事反复死记硬背。郑大芬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有时候她就真的认为故事中的小红(××领导的儿媳妇)就是自己。她不停地对着墙呼喊着故事中的“丈夫”,心里竟然有了些酸楚的感觉。郑大芬完全进入了角色,只待一有时机,就可将这个故事和盘托出。

中秋节正好是星期天,打扫得比平时更干净的篮球场,因为昨夜的雨水,更显出了深秋到来的那种清凉。女人们仨俩成群地坐在走廊上聊天。其实有很多人实际上都在等待9点钟的到来。因为9点钟有一趟从城里开往监狱的客车,探监的亲人都会乘坐这趟车准时到达。

等待是最令人不安与烦躁的,等待的过程是个空虚而脆弱的过程。廖芳娇虽然没有一大早就等在走廊上,但她天不亮就醒来了,她同样满心焦虑,她的父亲有半年之久没有来监狱看她了,为此,她感到格外的不愉快。父亲不来她并不是担心会出什么事,重要的是长时间没有人探望手头拮据,在监狱像孤儿似的毫无地位。廖芳娇家是城乡交界处一菜农家庭,她偏偏要说父亲是离休老干部,经济比较宽裕,只是父亲向来对她严厉,不肯给更多的钱。不管别人是否相信,廖芳娇本人觉得非常舒坦。父亲这么久不来,她真是要穷死了。

临近9点时,廖芳娇起来了,她洗了把脸就站在过道上梳头,不停地梳。她看见已经有人抬着小凳,提着水壶出去接见了。她心急火燎地站在那里看内值班冲各中队喊着接见人的名单,她一直以为会听见自己的名字。内值班站在大铁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条。内值班的声音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啦哗啦地喊着别人的名字。监内出现了空前的寂静,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淌过每一个人的听觉神经。所有的人都巴望着内值班的到来,这样的时刻她们觉得内值班的出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时刻,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内值班是这个


世界上最亲最近最受欢迎的人。

内值班重新把纸上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拿纸的手在众人的眼前来回地晃了晃,然后她确认大家都听清楚了,自己也没漏喊之后转身走出大门。廖芳娇在内值班转身的一瞬,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的嘴来回地张了几下,最后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你狗日的,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

没有人理睬廖芳娇,监房又重新沸腾起来,就像一场紧张的演习结束之后,人们的神经松弛下来,何况没有接见的又不只是廖芳娇一个人。廖芳娇感到的是高潮过后的冷落,她灰溜溜地走进监室,她觉得有一股火苗已经从心里蔓延出来,最后集中燃烧在她的头顶。她咆哮着将屋里的凳子全部踢翻在地,她喘息着说:“惹火了老子,老子又要逃跑了。”

廖芳娇踢翻了凳子还不解恨,她看见别人趴在床上看她,就又拣起凳子朝门外砸去,正好砸着进屋来的郑大芬。郑大芬这几天心里也特别地火,挨了莫名其妙的一凳子,心中的窝火一下子窜了出来,她顺手将一盆子的水朝廖芳娇泼了过去说:“老子正兜着豆子,寻不着锅炒,老子今天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廖芳娇和郑大芬厮打起来,就像两根燃着火的木棍火并在一起,使得她们的厮打更加生动和更有观赏性。众人都不去拉架,反正大家都闲得无聊,空空落落一个中秋节也该来点带味的。楼下的犯人也闻风而来,楼道里堵满了人。屋子里的人全爬到了上铺,好让这场厮打进行得更宽松,更加没有羁绊。

门口的几个人喊着廖芳娇和郑大芬的名字,为她们鼓气壮胆。并且在对方失手的时候指点迷津。当然在女人的厮打中抓头发是最能取胜的。但两个人同时抓住对方的头发,真需要一些技巧来摆脱僵持不下的局面,看架的人比打架的人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有人喊郑大芬用脚踢,也有人喊廖芳娇用嘴咬。

打架的两个人都横了,她们的意志受到围观人话语的指引,拼命往死里挣扎。廖芳娇抓过一只温水瓶,狠狠地朝郑大芬的头砸去,郑大芬一闪,众人就听见一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一些稀里哗啦的细碎之声。大家都被这种声音震住了,包括廖芳娇和郑大芬。仅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死里逃生的郑大芬朝廖芳娇发起了猛攻。看架的人心里没了底,她们无Fa预料事件的可怕结果,她们开始拉架,有人开始往办公室跑。

很快廖芳娇和郑大芬就被叫到办公室。当时秦枫正在与一个犯人家属谈话。廖芳娇和郑大芬站在门外,却喘着气咬牙切齿地骂着对方。似乎是经过休战后,还要来一场恶战,双方都在整理着思路和战略。

廖芳娇道:“恶母狗没良心。”

郑大芬道:“你这个母狗才没有良心。”

廖芳娇道:“你等着,老子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郑大芬道:“等着瞧吧。”

秦枫走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两个人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相互咬骂起来。

廖芳娇说:“狗日的偷婆娘,偷米兰的钱。”

郑大芬说:“不是你狗日的叫我偷的吗?你个劳头狱霸,每个月把别人的零花钱搜刮来用。”

秦枫说:“你们是不是认为干部没Fa治你们?”

两人相互瞅了一眼,低了头不再说话。

秦枫又说:“你们是闲得皮子痒是不是?好好一个中秋节把监房搅得翻天覆地的,你们有能耐嘛,不是因为中秋节我早关你们的禁闭了。都滚到伙房帮忙喂猪去,反省好了再来找我,反正你们知道我会怎样收拾你们的。”

秦枫喊来内值班,把郑大芬和廖芳娇带到伙房后面的喂猪房。正在往猪槽里倒食的女犯交给她们两只水桶,便与内值班一道走了。廖芳娇与郑大芬就提着热腾腾的猪食往猪槽里倒。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猪抢食的样子。

郑大芬问:“秦干事是不是很厉害?”

廖芳娇道:“敢作敢当,你怕了?”

郑大芬又提了一桶食倒进小猪的圈槽里,小猪们挨挨挤挤地抢着食。郑大芬抬头看着廖芳娇往别的猪槽里提食,又跟着过去。廖芳娇把桶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坐在圈门外一块肮脏的石槽上喘气。郑大芬把所有的猪槽都倒上食后,走到廖芳娇的面前说:“其实我们一向关系很好的,不要听别人挑拨离间,今天我们打了一架,打了就打了,何必又要扯到干部那里呢?”

廖芳娇把脸扭到一边,厌恶地看着远处。

郑大芬说:“反正我不愿被关禁闭,秋蚊子非把我们吸干不可。”

廖芳娇转过脸来看了郑大芬半天说:“你想怎样?反正我什么都不怕。”

郑大芬说:“何必呢?我觉得人还是少受点皮肉之苦好。”

廖芳娇想想郑大芬的话也有道理,她和郑大芬这架打得的确有点你死我活的味道,但眼前在干部面前这道关得过。这事扯到干部那里还是自己没道理,如果真被关了禁闭,今后还怎么在别人面前称王称霸啊。虽然过去经常坐独居室,那滋味实在不好过。

廖芳娇说:“你把我脸抓成这样怎么说?”

郑大芬阴阴地笑了笑说:“按说找人评理的是我,你那一温瓶若砸在我脸上,不是要我的命吗?”

有一头吃完食的白猪用前爪攀住栅栏,将整个身体站直了,探望着郑大芬和廖芳娇。廖芳娇用石头打了它两次,那猪才肯下去。郑大芬把头抬得高高的看着天,天上有一排黑鸦飞过去,郑大芬的眼泪就噗噜噜地滚下来,她哽咽着说:“芳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命苦,刚才你把我砸死就好了。”

廖芳娇看了一眼郑大芬说:“说这些。”

郑大芬说:“其实我这把岁数来监狱坐牢,实在太屈了。我没有信过谁,我只拿你当朋友,可是你却把我搞成这样,好伤我的心啊。”

廖芳娇看着栅栏里的猪说:“我又没请你信任。”

郑大芬越哭越伤心地说:“这人的命真跟草似的,不知哪节好啊。想当初我有多么好的年青时代?这话我压了几十年了,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呀?”

廖芳娇重新转过来面朝郑大芬。她不明白这个大牛大马样的女人怎么一下就哭成这样。不过是关禁闭嘛,犯得着这样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郑大芬。郑大芬看见廖芳娇用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以为是她被自己即将编造出来的谎言吸引住了。

郑大芬把声音压低了说:“我曾经是中央某某大元帅的儿媳妇啊,可恶的文化大革命将我和丈夫活活分开。”

廖芳娇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平时不看书不看报,但对于郑大芬讲出的元帅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全国人民没有不知道这个大帅的名字的。

廖芳娇说:“你说什么?你造谣也太离谱了吧?”

郑大芬见廖芳娇并不相信,心中有些失败的感觉,脸色也就更加暗淡无光,像死灰般暗沉沉的。她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臂上说:“我吹这种牛有什么意思呢?元帅已经逝世这么多年了,他的儿子也早被害死了。”

廖芳娇不想继续郑大芬的话,站起来说:“猪都吃饱了,我们眼前的事是在秦干事面前低头认错。”

郑大芬和廖芳娇重新来到办公室门口,她们不敢喊秦干事,也不敢进去,就站在墙根底下。秦枫来回地从她们面前走过,也不理睬她们。

廖芳娇说:“完了,我们得站到今晚开会了。”

廖芳娇看见郑大芬魂不守舍、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在心里暗想莫非郑大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很快她笑了起来,哪能啊,在劳改队什么样的谣造不出来?自己还不是声称是离休干部子女,天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廖芳娇专心致志地看着从脚边爬过的一群蚂蚁,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这时,有人抱着乔萍萍的孩子走出来,好几个人跟在乔萍萍身后。乔萍萍穿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被一种光彩笼罩着,她看上去比平时安静。廖芳娇明明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要离开监房,却很不服气地拦住其中一个人问道:“她这是带着孩子去哪啊?”

被问话的人没有停下来,只笑眯眯地说:“她老公来接她回家养孩子。”

廖芳娇说:“那她不用回来了。”

另一个人说:“怎么可能呀?哺乳期一过,她就回来。”

乔萍萍的丈夫安站在外面的大铁门口,几个干警站在那里检查完乔萍萍带的东西后说:“乔萍萍,我们相信你会按时自觉地回来,超过时间照样按脱逃论处。”

安说:“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我一定按期把她送回来。”

大队长说:“你与我们签的保证是有Fa律效应的,你们要好好珍惜。”

众人在门边看着安抱着孩子和乔萍萍登上了进城的客车。这是接见结束的时间,很多人远远地看着亲人上车,心里酸溜溜的,盼望着有一天能像乔萍萍那样与亲人一道踏上这辆客车。

乔萍萍把头伸到窗外声泪俱下地喊道:“感谢干部,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重新做人。”

中秋晚会已经开始了,廖芳娇和郑大芳的事才处理完。由于两人认错态度好,当着秦枫的面和好了,处理自然就轻得多。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竟然有点为这样的结果得意忘形起来,她们一边往会场走一边表达着得意:“写检查算什么处理啊?我可以一天写十份。”

晚会是按各中队小组围坐在坝子里,郑、廖二人找到自己的中队,坐进人群里。坝子中间有几个人正在跳《十五的月亮》,舞姿简单夸张逗得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所有的节目都是即兴表演,所以场面和气氛非常热烈。各中队献上一个即兴表演之后,开始击鼓传花游戏,所有的干警被要求坐在人群的内层开始传花。

叶青跑到米兰的中队来看演出,她跟米兰坐在离郑大芬不远的地方。她们停止了说话,她们都看着站在人群中间的张道一。

叶青说:“看吧,他就是监狱出名的美男子张队长。”

米兰说:“怎么好久没看见他了。”

叶青说:“前一阵他追捕乔萍萍有功,狱方专门成立了追捕小组,全国各地地追逃犯,他也被派出去了。”

米兰说:“你的消息真灵通。”

叶青说:“嗨,监狱还不是个社会。”

两个人都看着张道一。张道一清了清嗓子说:“我真嗓子疼,我不能唱歌。”

下面的人就起哄,非让他唱不可。他无奈地笑着,他的同伴也不饶他,说他平时唱得那么好,唱给大家听听何妨,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眼见是磨不过去了就说:“我只能朗诵一首诗。”

人群中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张道一看了看天,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皙的牙,两道剑样的眉毛也飞扬了起来。

叶青捅捅米兰说:“这样的男人跟他睡一次觉,也就足够了。”

米兰没有说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道一,觉得浑身一阵发热,连脚跟上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米兰和叶青就坐在第三排,与张道一距离很近,米兰也看见过张道一几次,那是一张跟遥远的雪山一样的面容,高不可攀令人敬而生寒。而现在这张男性刚柔相并的脸却如此地接近和亲切。米兰摸摸自己的心脏,迅速把脸转向别处。

张道一朗诵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人群又一次鼓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伤,不要气馁……”

人群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身体里血流动的声音。人们几乎已经记不住晚会是怎样结束的,大家都沉浸在一种被忧伤笼罩着的气氛里。这首诗虽然是鼓励人振奋的,但人们却从中体味到飘荡的灵魂被呼唤,极度想靠岸的刺痛感。

监房的灯熄灭之后,人们仍无睡意,她们听见3号在唱歌。3号把歌唱得漂漂浮浮,牵引着人四处游荡。3号开始是清唱,后来就用吉他弹唱。大家都知道她不唱个筋疲力尽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内值班也从来不管她。人们从倦怠中渐渐睡死,梦中萦萦绕绕地回荡着: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锁我在牢中想外面……

48、弥天大谎

天空变得灰沉沉的,发黄的树叶经过一夜小雨之后,飘落下来铺满了上山的路。已经到了封园修枝的时候了,满山的人都拿着长剪子,把茶蓬上生长得七高八矮的茶枝修剪掉。

米兰修剪了几沟茶蓬后,便觉腰膝酸软小腹疼痛,例假滴滴点点地直顺着腿淌。其实她今天是可以要求休息的,但为了拿表现早日调到教研组去,她硬撑着出工。米兰走到茶沟外面的土坎上坐下来,就有再也站不起来的感觉,她倒下去眼泪就委屈地流了出来。

她看见张道一朝自己走来,她想像着自己的耳朵里立即会灌满雷霆万钧的斥责声。米兰翻身坐了起来,她等待着那个意外的嘎嘣嘎嘣的金属之声。

张道一站在不远处,他的眼光落在满山遍野的人头上。然后他来到了米兰面前。

张道一问:“米兰你生病了?”

张道一的声音很温柔,想像中的嘎嘣嘎嘣之声,变成一股软绵绵的暖流,让米兰感到被人关爱的温暖。米兰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看见的是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睛。米兰有些惊慌失措,手哆嗦着摸了一下前额,便将头深埋下去。

米兰说:“我……觉得心很慌。”

张道一说:“我到工棚那边把边三轮开过来,你去给监督岗讲一声,我带你回监房看病。”

米兰坐在摩托车的边斗里,迎着山风竟然有了心驰荡漾魂飞魄散的飘浮感。从工地到监房的路太短,短得连一个想Fa都不能产生便结束了。张道一把车直接开到内大门口。米兰下车之后,张道一就又将车开走了。米兰还没回过神来,张道一已经消失。

叶青说:“张队长亲自送你回来?”

米兰回过头见是叶青,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知道?”

叶青说:“嗨,我在图书室里听惯了他的摩托车声,我每天都要在窗子上看他。”

米兰说:“你不怕西瓜皮?”

叶青说:“西瓜皮算什么东西,我们已经分手了。大字认不了几个,一点意思都没有。”

两人来到监室后坐在靠床的两张凳子上。叶青将头仰靠在床杠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叶青说:“米兰,张道一调你们中队当队长了,你真是好福气。”

米兰晃动着手中的杯子,她被激荡在胸中的浊流淹没了,她觉得有个地方很神秘,黑沉沉的不着边际更无Fa到达。

叶青说:“他为什么送你回来?”

米兰说:“我病了。”

叶青说:“你这才是高手啊,佩服!不过我告诉你,我爱他,你明白了吗?”

米兰说:“我病了。”

叶青说:“你不要打岔。故意装病让他同情你。哪个女人不来月经,就是你娇气。”

叶青阴阳怪气地又说了一大串。米兰不再说话。她沉浸在心底的慌乱之中,她的情绪里有了些凄惶和不安。这时她觉着小腹隐隐地疼,就趴在床沿上。叶青见米兰面色如土,相信她真是病了,便到医务室给她要了药,然后才离开。

叶青晚上来看米兰时,是各中队看电视的时间,监室里只有米兰一个人。叶青叫米兰去看电视,米兰便下床草草地吃了几口饭与叶青进了电视房。电视里正在播中央新闻,国家某领导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屏幕上。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嘤嘤的哭声,有人拉亮了电灯,看见郑大芬满面泪水地对着电视机说:“××哥哥,你身体还那么好,看见你健康我太激动了。”

众人都看着郑大芬,有人骂她是不正的革命疯子。郑大芬却更加伤心了,边哭边说:“我们分别了几十年,你肯定早就把我忘了。再说元帅的儿子已死,真是死无对证啊……”

人群中有人说:“发母猪疯,编造自己是 ××领导的儿媳妇,骗3岁的孩子去吧。”

郑大芬却把头埋在双膝上说:“我不要你们信,你们都是乌合之众,根本无Fa了解历史,更无Fa知道历史的真相,总有一天历史会还我公正的。”

有人说:“莫名其妙,这里什么时候出了个国际大疯子,关的时间太长了。”

有人就把电视换了台看别的节目。也有人围在郑大芬身边说:“刚才你叫电视上的领导什么?”

郑大芬说:“哥哥,他没做国家领导人时我就这样叫他的。”

有人说:“狗日的竟敢在监狱里开国际玩笑?有一天枪抵住了你的头,你才会停止犯罪是不是?”

“她疯了,别跟她说,我们要看电视。”

“让这个疯母狗滚出去哭,滚出去造谣。”

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同样的声音,郑大芬只好提着凳子往外走。叶青和米兰正好坐在门边,郑大芬草草地看了她们一眼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相信事实是没Fa改变的。”

叶青转过头来一直看着郑大芬走过长长的楼道,她觉得自己除了看到一堆肥厚的肉之外,并无异样的感觉。有人把中央一台又调了回来,电视上的新闻已经结束。气象预报员正在用一根棍子,向大家指认各地的气象情况。预报的情况是全国大部分地区将进入低温阴雨期。屋子里出现了雀跃之声,有人拍手喊着:“太好了!下雨可以休息了。”

叶青转脸去看米兰,米兰苍白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

叶青说:“唉,你说郑大芬是不是在造谣?”

米兰一直没有在意郑大芬说的话,现在叶青问郑大芬说话的目的,米兰当然就说不出来。米兰想说不出来就摇头,什么意思都包括了。叶青见米兰木讷地摇头,心生不快。

叶青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米兰说:“你想知道什么?”

叶青说:“你没听见郑大芬喊国家领导叫哥哥?我想知道这个诈骗犯到底要干什么?”

米兰说:“造谣呗。”

叶青说:“造这种谣?这种谣是可以随便造的吗?”

米兰想对呀,这种谣是可以造的吗?米兰的心猛跳了两下,她知道真正让她心跳的不是郑大芬造了个弥天大谣,而是别的米兰尚未确定的东西。米兰觉得心神不安,坐立不定,但又不便马上离开,她怕引起叶青的注意。又觉得事不宜迟,弄不好就被别人抢了功,仅仅是先她一步把这事汇报给干部,自己便又失去了一次表现和靠拢政府的机会。

电视屏幕上闹哄哄的杀得人仰马翻。马蹄踏着人的尸体扬起的尘土,遮蔽了整个天空。米兰告诉叶青说自己要去吃药便溜了出去。米兰跑下楼道时,耳朵里还回荡着群马的嘶鸣声和铁蹄踏着大地的声音。米兰跟特务似的鬼鬼祟祟地往大铁门外跑。内值班的犯人站在铁门的暗处,待米兰刚把一只脚迈出门坎,内值班突然发出声音说:“你慌慌张张干什么?回去!”

米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居然喘息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干部找我。”

内值班说:“干部找你,我怎么不知道。”

米兰说:“我找干部,我有事。”

内值班说:“你找哪个干事?”

米兰说:“我找秦干事。”

内值班说:“今天大队值班干部是张队长。”

米兰一听是张道一,不禁心慌意乱,犹豫不决。她把身子靠在铁门上,心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拍打着胸骨。米兰用手紧紧地抓住铁门,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下没有了反映情况的勇气,怯懦得连走路的力量都丧失了。

内值班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有点疯?站在这里干什么?”

米兰被内值班的犯人刺激之后,突然有了一股力量。她快步朝办公室走去,门是虚掩着的,还露着一道缝,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米兰站在透着灯光的门边,连吐了几口气之后喊道:“报告!”

张道一说:“进来!”

米兰站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敢推开门。张道一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犯人卡片,冲着门口说:“谁?进来!”

米兰这才壮了胆推开门,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咚咚的心跳。

张道一问:“米兰,你有什么事?”

张道一朝对面的凳子指了一下,米兰回过头看了一眼凳子,便小心翼翼地坐在凳沿上。她仍不敢抬头看张道一。她在心里骂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心存妄想,手心便出了许多汗。她把手来回地往衣服上抹来抹去。眼睛盯着张道一的脚,她看见那双粘满黄泥的脚,在桌子下面动了几下,心跳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几倍。她嘴唇居然哆嗦起来。她确认这是一双没有女人照顾料理的脚。这样米兰的目光便在地上游移不定,躲躲闪闪。

张道一说:“有事就说呀!”

米兰咬了咬下唇说:“郑大芬刚才在看电视的时候说国家领导人是她哥哥。”

张道一说:“这个疯子。”

米兰说:“她还说她是国家领导××的儿媳妇。”

张道一愣了一下:“你别的还有什么事吗?”

米兰一边摇头一边也就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到门边她竟然蹿了两下,她觉得轻飘飘的,抓门的手也使不上劲。

张道一说:“米兰,你今天没有去医务室看病吗?”

米兰有气无力地回过头来,她面对着张道一,眼光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有波光样的亮点闪烁在眼前,她的目光最后只能落到墙上。她看着白墙上的一绺蜘蛛网,也不知道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些什么,脑子里黏糊糊的,像一锅稀粥。

米兰走上楼道,电视仍然传出闹哄哄的声音。她径直朝监室走去,她没有进屋,而是坐在门口的一张小凳子上。她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空。她听见屋子里的人在说话,她并不想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可是她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自然地竖了起来,耳门也放大了似的。她能清楚地辨别说话人的声音。她探着头朝屋里看了一眼,郑大芬和廖芳娇都躺在自己的床上。郑大芬已经没有哭了,却仍然是很伤心很委屈的样子。

廖芳娇趴在床上用手枕着嘴说:“你怎么能让人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郑大芬说:“我不要别人相信。本来这件事我都不敢再想了,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年为这事我也没少受牵连。最近我在一本杂志上居然看到了那段历史的记录。当然文章主要是写国家领导××的,中间提到了他的儿子和儿子的第一个媳妇小红,小红就是我那时的名字。”

郑大芬脸上流露出对往事的无限向往和痛不欲生的回忆。她望着从顶上垂吊下来的电灯,陷入自己编造的谎言之中,她告诉自己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书里面写到的她都能重复,她开始佩服起自己的记忆力。同时她也看出廖芳娇半信半疑的心情。她想只要让廖芳娇和更多的人,都看那本杂志,自己再把上面的故事,添枝加叶地说一遍,就不会没有人不信。

廖芳娇说:“你准备怎么办?”

郑大芬说:“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不知道××哥哥能不能帮我?”

廖芳娇说:“他管了国家那么多事,还管不了一个监狱?到时候干部看见你都要宾客相待了。不过,他怎么帮你呀?他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廖芳娇觉得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心里有了莫名其妙的惆怅感。仿佛失去好运的不是郑大芬而是她自己。她抬起头去看郑大芬,郑大芬的眼神里充满了一股神奇的光。郑大芬觉得廖芳娇还没有完全道出自己的目的,她不仅仅是让干部对她礼让三分,重要的是干部信了会给她减刑,或者安排她干轻活。郑大芬发现廖芳娇正看着自己,做出绝望的样子。

郑大芬说:“不过,我也不想让他帮我,我现在很丢人。”

廖芳娇有些感动地说:“如果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他会帮你吗?”

郑大芬说:“他会的。我们曾经那么好,亲人似的。”

那个夜晚郑大芬沉浸在梦呓之中,她胡言乱语地说了一个晚上,一会哭一会笑,弄得屋子里的人整夜难眠。睡梦中郑大芬顺着领导××的故事往下走,她把那些简单交待一笔带过的故事,重新编出枝蔓。虽然离题万里,不明真相的人会觉得合情合理。开始大家对郑大芬的谎言十分反感,认为她太低劣了,编这么大的谎。经过一夜的折腾,有人开始信以为真了。

第二天刚吃完早餐郑大芬就被叫了出去。在此之前已经不止米兰一个人向干部反映了郑大芬的言行。郑大芬走到坝子里,就看见狱侦干事关红和大队长站在大铁门外,正四目圆睁地看着她。郑大芬知道了事情的不妙,她的心也咚咚地急跳起来。她放慢了脚步,漫不经心地走到大门口,心里早有了对付干部的准备。她谁也不看将头扭向一扇紧闭的窗子,玻璃上反映出她和两个干部的身影,她看见两个干部一脸的怒气看着自己。

郑大芬心里想,这人在世上混,要的就是心理素质,要不然我也不会得手那么多钱。在我手上栽倒的那些领导不比你们差。郑大芬顿觉心中有个底盘托着心脏稳稳当当地在上面跳动。郑大芬最初的那份畏惧感消失了,她知道自己所造之谣并未造成什么后果,更何况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干部也奈何不了自己。

大队长说:“郑大芬你一天到晚在监房里胡说什么?”

郑大芬说:“我没有胡说什么。”

关红说:“你再敢继续造谣,我会让你闭嘴的。”

郑大芬说:“干事,我没有造谣。”

大队长说:“你是不是要把你诈骗犯的伎俩在监狱重演一次。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监狱。”

关红道:“滚回去!你晚上不睡觉,还妨碍别人睡,扰乱监内秩序,你想禁闭是不是?”

这时出工的人群已经走过来。郑大芬有一种挫败感。这就好比从一个自己精心设置的高处跌落下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受到了撞击。她虽然并不会就这样甘心失败,但她却失去了出来时的那种经过惧怕之后终于战胜怯弱的勇气。她朝四处看了一眼,所有的人一律穿着绛紫色的囚服,大堆大堆地往前拥,拥成黑压压一片,让人觉着总也喘不过气来。郑大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压抑过。大门口一、二、三……报数的声音划破早晨清冷的天空令人感到厌倦和不安。

郑大芬值日时,为了应付早晨必需的检查,她把房间和过道拖得光滑放亮。她反复地拖,连一粒尘沙都不肯放过。后来她累了,她趴在过道的台子上看着宽大的操场和几个清扫院子的犯人,心里酸溜溜的。连日来她虽然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张扬,但仍然沉浸在一种幻觉的牵引之中。她知道自己在造谣,但她相信了自己就是
××领导的儿媳妇。能做××领导的儿媳妇,心里真是有至高无上的光荣感和强大无比的威耀。

几个人逗着黄小琼满坝子跑。黄小琼咧着嘴,几瓣白牙露在外面,她开始又叫又嚷。黄小琼疯跑够了,她停歇下来喘息着,见有干警进监检查卫生,干脆坐在花池上把衣服脱光,露出了两个番薯模样的奶子,自得其乐地欣赏:“日骚你的!日骚你的。”

进监检查卫生的干事三女一男,男干警看见黄小琼裸露着上身,转了脸对同路的女干警说:“你看你管的人。”

三个女干警同时转过脸去看见黄小琼。专管黄小琼的女干警觉着有些扫面子,就高声武气地说:“黄小琼,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滚进屋去。你如果想脱我把你拖到大门外去脱,脱光让猪狗都看得见。”

说话的干警见黄小琼只斜眯着眼看自己,那意思是我才不怕,你认为老子会怕你。

四个干警继续朝前走,女干警又喊道:“范天珍,还不快点把她拖进去,她装疯作邪,你也装。要装你明天山上劳动去。”

那个叫范天珍的犯人听见干事叫喊,慌忙从监室里跑出来,抓住黄小琼又捏又打说:“烂母狗,烂母狗,老娘侍候你也到头了,骚死你,疯死你。”

范天珍这样咬牙切齿地骂着,脸上的麻子也绽放出雨点样欢快的小窝子。

黄小琼嘻皮笑脸地不肯依,范天珍将她拖起来,她又拼命往后坐。平时黄小琼叫范天珍妈妈,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范天珍的。范天珍是老犯,由于家乡太远,远得让她根本不想回去。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牢,原因是每隔一两年她就要逃跑一次,又故意让干警抓回来加刑。她觉得在监狱好,政府管吃管住,还发零用钱。死了政府还要安排后事。她这是存心要死乞白赖地死在监狱了。后来有人揭穿了她的阴谋,她再跑干部也不加她的刑。逃跑对她失去意义后,她就只好安分守己地待在监房里等待结束这段对她来说的好生活。现在她被专门安排看管黄小琼。

范天珍拖了几次,黄小琼都不肯起来。

范天珍说:“今天老娘不给你饭吃。”

黄小琼一听才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她朝跨过楼道的几个干警看了一眼。女干警也朝自己的同行看了一眼,然后走到男干警身边,不无恶意地小声说:“还不是因为你要进监房,别


人才脱衣服。”

男干警正欲回敬,几个人已经走进监室。郑大芬正趴在床上写信。她的第一封已经写好,是给国家的另一个领导人写的。正写着一半的是给国家××领导写的。她听见干部的说话声并不惊慌,待他们走到自己身后,才猛然做出吃惊的样子。其中一个干警拿起她写的信,草草地看了一眼内容笑道:“居然与××叫一个名字。”

另一个拿起信封的干警说:“你还能给中央领导写信呀?”

郑大芬喃喃地说:“我以前与××领导很熟。”

几个干警一下子给噎住了,半天不说一句话。其中一个干警说:“郑大芬,你是不是想故伎重演?你以为并不是每个干部都会去看你的判决书,就不会知道你所犯的罪吗?”

郑大芬把半截信捏在手里,几个干警远去的脚步声,声声叩在郑大芬的命脉之处,她明白这一招行不通。她心灰意冷地撕掉了经过几个夜晚思考出来的信。这两封写着中央领导人名字的信,其实就是写给监狱的干警看的,像吓唬和笼络那些轻信自己的投资者一样,用中央领导这张大旗作虎皮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给自己网开一面。郑大芬没想到在干部面前,会失败得如此彻底,任何“表演”都毫无意义。

郑大芬撕碎的信没有丢到别处,而是丢在门背后。收工后的廖芳娇到门后拿毛巾看到了这堆纸,她拣起来七拼八凑地拼出这封信的原样,她看到信封上赫然而现的两个中央领导人的名字,不禁心惊肉跳,她不知道看到这两个名字为什么会使自己如此紧张和激动。她完全信了郑大芬的谎言,并对郑大芬寄予了渺茫的出狱之后的无限希望。她认为刑释后的郑大芬不再是囚徒,不是囚徒就可以去找国家领导人。自己跟着郑大芬就会像星星跟着月亮一样。

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拼合好的信封,信封的地址斜七歪八地写着:寄档中央国务院。

在场的人并不是因了这堆碎片信了郑大芬,而是信了她与廖芳娇的对话。

廖芳娇说:“信既然写了,为什么不寄出去?”

郑大芬说:“想想还是算了。××哥哥那么忙,再说还不一定能看到这封信,还是国家大事要紧。我委屈几年就好了。”

廖芳娇说:“那怕什么!事情虽然分大小,但也要分个远近呀?这封信看不见,你就再写,我就不信他收不到。”

旁边听话的人觉得两个人的话都非常有道理,连忙凑近附和着说对。

廖芳娇想另外的人都信了,看来这事确定无疑了。到了打饭的时候,廖芳娇便拿了郑大芬的碗,拗着不让郑大芬上伙房,旁边也有人抢着要给郑大芬打饭。郑大芬暗喜,她起初没有设想这样的结局,她造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日出狱。没想到歪打正着。这样也好,她感到了宽慰,感到了失败之后的意外喜悦。

49、忍

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吃饭,她们把橱柜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让郑大芬吃。许久以来郑大芬一直没有家人来接见,她早就厌倦了大铁锅里胡乱翻腾熟的菜,不管什么名目全是一个味道。那味道就是铁锅上永远也洗不尽的同一种油腻味。她呼哧呼哧地吃得很香,碗里的饭吃空了,还在继续吃菜。

米兰进屋放碗,郑大芬便冲着她的背影说:“听说有些人最近很走运,居然把臭腿伸给

了男干部。”

几个女人抬起头来看米兰。米兰转身出去了。米兰无处可去,她只好去找叶青。这时的叶青还在图书室里没有回监,米兰站在花池边上看见了西瓜皮在水龙头边等3号洗碗。米兰迎着从过道那边走过来的小黑鸭,哀求似的说:“小黑鸭,麻烦你告诉西瓜皮我找她。”

小黑鸭只白了米兰一眼,正欲扬长而去,米兰拉住她。

米兰说:“求你了,你何必因为别人的事,记恨我这么长的时间。”

小黑鸭觉得米兰的话有道理,并不说话,径直朝西瓜皮走去。她走到西瓜皮身边,用胳膊撞了西瓜皮一下,西瓜皮看她时,她朝米兰努努嘴。西瓜皮看见米兰并不急于走过去,而是等3号把碗洗完了,她对3号耳语了一阵,3号也转过脸去看米兰。米兰感到有些不自在,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脚不停地踢打着地面。西瓜皮走到米兰面前。

西瓜皮说:“你的胆子越来越大呀?”

米兰说:“你什么意思?”

西瓜皮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米兰说:“没什么事,心里闷得慌,我想和你说话。”

西瓜皮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跟着米兰往晒衣区走。郑大芬和廖芳娇正好趴在楼道的台子上,她们朝下面吐口水。米兰仰起脸看是她们并不搭理。

西瓜皮说:“你知道她们想干什么吗?”

米兰有苦难言道:“她们最近总对我这样。不过郑大芬跟我从来就有仇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个人来到晒衣区坐到一块床单后面。西瓜皮把头靠在米兰的肩膀上,米兰看着天,心里涌动着一种模糊的遥不可及的情感。

西瓜皮说:“大家都传言你要调教研室去了。”

米兰说:“天有不测风云。”

西瓜皮说:“别人说你跟张道一队长有一手。”

米兰的第一个反映是头皮神经全部站立起来,头骨也发出咔咔的声音。好半天她不明白是谣言刺激了自己,还是事件本身。同时她又一次更深切地体会到监狱的可怕。

米兰推开监室的门,一把扫帚正好打在她的头上。屋子里的人都装着没看见似的疯闹。米兰摸摸被扫帚击痛的头皮,她知道有人故意天天整治她。自从上次秦枫告诉她准备调她到教研室,接着发生的那场脱逃误会开始,米兰明白了什么是表现。在干部准备用你的过程中绝对不能出差错的。自古有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说Fa,事情一旦发生,尽管有是非之分,但终归还是孤掌难鸣。

米兰想清了这个道理便退出屋去。她在门外的过道上站了一阵还是觉得非常难受,便走进了电视屋。她想看一会儿电视就什么也忘了。她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刚坐下,廖芳娇和郑大芬就挤坐在米兰的身边。米兰走出去两个人也跟了出来,反正她们是一定要跟米兰发生点事端,你米兰休想在这大牢里不劳而获。

回到监室以后,郑大芬堵在门口,廖芳娇在屋子里横行霸道地走来走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米兰知道她们是故意要引发战争,门是出不去了,她只好爬到铺上,躺下后用一本书盖住脸。廖芳娇和郑大芬一看米兰躺下了,根本就没有接火的可能。两个人焦虑地坐到自己的床上,像两条狼坐在树下,对树上的猎物一筹莫展。

郑大芬和廖芳娇开始相互辱骂,实际上米兰也知道她们在骂谁,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两个人见米兰总不接嘴,便越骂越明显,就差没有喊着米兰的名字骂了。她们骂骂歇歇,像是要把一场骂战拖进深不可测的黑暗。米兰在断断续续的谩骂声中渐渐睡去。郑大芬和廖芳娇骂得无聊了,便站起来看米兰,她们发现米兰早已睡了,心中便燃起一股怒火。

廖芳娇推醒米兰说:“你看见我的牙膏没有?你开橱柜时我的门敞着。”

米兰说:“我去给你找。”

廖芳娇听米兰这样一说,反而迷惑了,她看着米兰从上铺下来穿好鞋,竟然不知米兰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米兰走过去,径直朝门外走去。廖芳娇还以为米兰要去给自己找牙膏,追着米兰说:“我的东西在屋里丢的,你跑到外面找什么?”

米兰跑下楼本来是要去告状的,当她跑到铁门口时突然就没有了勇气和信心。她意识到这个时候丝毫的不快,都会加深干部对自己的反感,苦苦地熬着等着才是自己选择的明智之举。她想起了刺在很多同犯身上和手上的那个青黑的“忍”字有着多么深刻的坚忍之意。

忍,就是刀尖插在心脏上也纹丝不动。

对于郑大芬来说,挑衅米兰虽然没有得逞,但还是有令自己欣慰的,那就是有不少人已悄悄向自己靠近,她们有意地显出对郑大芬的敬重和巴结。郑大芬又有了在看守所时做“岛主”的那份心情,人突然地又踏实和威风起来。饭后她只消往什么地方一坐,便自然地有人给她捶背掐头。

坐在花池阴影中的米兰眼见郑大芬被人前呼后拥地围着进了电视室,就跑回屋里擦澡。米兰背对着门正全神贯注地擦洗时,悄悄摸回监室的廖芳娇听见水的哗啦声,从门缝里看见了米兰。廖芳娇一阵狂喜飞奔回电视室。

她慌慌张张对郑大芬说:“那母狗在洗澡。”

郑大芬不以为然地继续看电视。然后廖芬娇对另一个犯人说:“你快去看看是哪个男干部值班。快去快回,限你两分钟。”

听话的犯人一溜烟跑了出去。郑大芬反过脸来看着廖芳娇说:“你大惊小怪地搞什么鬼?”

廖芳娇说:“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了。你听我的等着看好戏吧。”

返回来的犯人喘着气说:“是张道一值班。”

廖芳娇放出一串响亮的哈哈声,全屋的人都转头来看她。

廖芳娇接着又对那犯人说:“快去报告张队长,有人打架。”

听话的犯人心领神会地跑下楼去后,廖芳娇把郑大芬等人领到监室门口,但并不进去,她们站在过道上做出看热闹堵住门的样子。她们听到张队长上楼,便做出惊慌的样子闪出一条路来。廖芳娇推开半掩着的门,正在洗澡的米兰听见声音转过背来,刚好把整个身体面对着进屋的张道一。

张道一退出监室之后,顿时被熊熊燃烧的烈焰裹挟着,他感到胸腔也要立刻燃烧起来。女犯们在欢悦中惊慌地迎着张队长一身的火焰。他穿过人群,想起廖芳娇曾经无数次用不同的方式,制造同样的恶作剧来戏弄男干警,便有了新仇旧恨齐聚的愤怒。

他说:“廖芳娇你给我滚出来”

廖芳娇说:“张队长,这事与我无关。”

张道一说:“你少废话。”

张道一怒冲冲地朝楼下走,廖芳娇做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跟在后面。张道一走到大铁门边时,高声叫着内值班的名字,内值班的犯人听见喊声跑了出来。

张道一说:“刚才是谁来报告有人打架的?”

内值班的犯人听见张道一发问的声音里全是怒火,猜着了几分不对头,这时她才醒悟过来,只听见有人在铁门内喊里面有人打架,自己朝监房一看,的确围了一群人,所以也没注意来报告的人是谁,就慌慌张张跑去报告了。但她不敢如实这般讲,她支吾着说:“是你们中队的。”

张道一追问:“我们中队的谁?”

内值班的犯人自知做错了事,便不敢再说话,只低着头做出认罪的样子。

张道一说:“有你这种内值班的?你明天给我到山上劳动去。”

内值班的犯人一听这话,顿时嘤嘤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廖芳娇心里畅快极了。这叫一箭双雕,她只想出米兰的丑,没想到歪打正着一个内值班。她想哭你的死,你狗日的凭什么不劳动要坐在这里值班?活该!报应!廖芳娇心里正闹腾得欢,没想到张道一丢了一根警绳在她面前。廖芳娇一见这东西,很快感到了心惊肉跳,连连朝后退去。退到墙上便听见心脏拍墙的声音,头上也涌出了冷汗。

张道一甩了绳子后,双手把袖子一挽说:“我看你今天抵赖,不是你干的事才见鬼?我就不相信你的皮紧得过绳子。”

廖芳娇立即哭丧着说:“张队长,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样了。”

铁门边上已经围满了人。张道一仍气得呼哧呼哧的,但他并没有捆廖芳娇,而是把她丢那里站着,自己回办公室生气去了。

为这事米兰哭了很久。事隔多日,当那蒙羞的阴影消散后,回想起张道一走进屋,面对自己身体的那一瞬,米兰的心里会涌起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那以后她每天都有了强烈想见到张道一的欲望,哪怕只是看到他的一个背影,或者听见他的声音,米兰就会异常地踏实。

米兰心不在焉地趴在过道的台子上,她看着铁门的入口。整个监房沉浸在天黑前的喧闹之中。3号和西瓜皮坐在过道里唱歌,3号的歌声覆盖了夜幕降临的天空,以及宁静中的喧闹和那种藏在时间底层的躁动。米兰的思绪就在这凝重的空气里起起伏伏不着边际。

米兰站在过道上,听见内值班的犯人在大铁门口,冲着监房喊何清芳,何清芳就急急忙忙地边跑边应着。

内值班说:“把篮球拿出来,干事们要打球。”

何清芳应着转回房间拿出球,她拍打着球站到篮球板下,双手僵了一样抱着篮球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投篮圈。这时几个女干警嘻嘻哈哈地跑了进来,从何清芳手里拿过球后,球场上就响起了篮球着地的声音。何清芳一歪一拐地走到花池边坐下,她等待着球出线以后去捡球。她旁边坐着好几个等待着捡球的犯人。

张道一与秦枫进场时,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男干警。秦枫的脸灿烂地仰着,到了球场却推说不打球,站到线外替别人抱衣服。

米兰看着张道一脱下外衣,递给秦枫,她的心情就被3号的歌声撕碎了。3号唱的是邓丽君的歌:明知道我不该爱上你,偏偏又爱上你,怪只怪我自己……

米兰觉得心脏脱离了胸腔,跳动的声音是通过一层一层的物体阻隔之后,传递给自己的。她死死地看着张道一上臂的肌肉暴突出来,有力地传递着他的体魄与球这种运动的和谐。米兰的目光在张道一正对着自己的时候,自然地滑向张道一两腿相交的部位。这个部位在一层化纤原料的遮挡下令米兰心惊肉跳,沉迷茫乱。米兰感到口渴舌干双目枯涩。

黑暗包围了米兰的视线,篮球拍击地面的声音已经远去,明晃晃的灯光映照着铁门。内值班走过一丛绿色的植物,用一块铁钳敲击挂在一棵木桩上的破钟。监狱内外又回荡着那种破烂的铁与铁无规则撞击的声音。接着是纷乱的人群滚动的声音。

各中队进入正式学习之后,整个监房安静下来。各组记录总是要在听到坝子里响起轻重不一的高跟鞋上的铁掌叩击地面的声音时,才开始像模像样地拿起一天的劳动记录,向大家


宣布情况,然后组长总结一周以来各监室的卫生作息情况。这样当干部分别进入学习现场的时候,她们就正好在学监规。

米兰坐在靠门的地方,嘎嘣嘎嘣的声音走近的时候,她突然就有了坐立不住的感觉。她听见了说话的人中有张道一的声音。张道一的声音像一道电光那样划破她的血肉之躯,使她的情感到达一个高度。那是一种纵身峡谷的感觉,既痛苦又空虚。

秦枫进门前还用手搡了一下张道一,两个人哧哧笑着推开门。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并整齐地让开一条道。米兰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很响亮地倒下去。张道一转脸看米兰的时候,脸上仍余留着进屋前与秦枫说笑的喜悦。大家都看米兰,米兰摆好凳子坐下时,满脸涨得通红。

张道一和秦枫在人群中坐下来,他们认真地听着组长的总结,然后建议每个人都谈谈自己的想Fa。米兰一直低着头,她满耳是自己心脏的扑通扑通的声音,震得耳膜轰轰响。她不知道别人都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说过话,整个晚上她都游移在人群之外,除了心脏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

一连几天米兰都没有看见张道一的影子。她心中惟一的光亮一下子灭了,她的视线跟她的内心一样奇黑无边。米兰不敢向同犯打听张道一的去处,她像黑暗中坐在墙角的老人那样无望地等待日子。

已经很冷了。天总是灰蒙蒙的,残留在树上的黄叶随风飘落。冬天下雨的时候,总是不出工。不出工米兰更觉无Fa难挨看不见张道一的日子。

米兰无Fa控制自己,便去了秦枫的办公室。秦枫当时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整理资料,见到米兰十分诧异。米兰紧张地面对秦枫坐下之后,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刺痛感,这种刺痛使米兰既觉眼前的这个女人亲切,又觉得她身上弥漫着一种让自己仇恨的气息。亲切只是因为她知道张道一的任何消息,她身上留存着张道一的声音和眼光,米兰能够从秦枫的身上感觉到张道一虚无的存在。

米兰说:“秦干事,我最近很想找人说话。”

米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哆嗦,她想笑一下,却只觉着脸上的肌肉横七竖八地动了几下。她没能感觉到自己的嘴,是否咧开拉出一道弧线,让秦枫看见自己笑了。她看见秦枫的眼光掠过自己的脸时,像一盆清水泼溅下来,使得自己浑身湿淋淋的。秦枫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炉子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米兰的脸上。米兰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柔和的目光,她只觉得这种目光正一点点地侵入自己的肌肤,让自己皮肉分离。米兰做贼心虚地埋下头,好半天她才听清楚秦枫在说话,而且在说着十分重要的,这几日以来自己一直想知道的话。

秦枫说:“你最近表现不错。”

米兰抬头看了看秦枫。

秦枫说:“大队要准备办一份报纸,张队长到别的监狱取经去了,他回来之后就着手。领导研究还是把你先抽出来,你一定要珍惜,不要发生上次的事件了。”

米兰不敢再看秦枫,所有的声音和事物都消失了。

米兰从办公室出来,的确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她相信这种感觉并非全是高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天空一片漆黑,像是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飘散着。米兰不想回监室,她坐在花池上,一丛冬青树遮住了透过来的灯光。坝子里走路的人不停地说着话,嗡嗡嘤嘤的声音很乱也很远。米兰看见叶青出现在铁门的灯光底下,心就跳了几下。这个时候的米兰特别想跟一个人坐在一起,她想将按捺不住的那种感情,通过与别人坐在一起而释放出来。实际上她根本不会泄露一丝给她带来巨大震动和希望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仅代表着她劳改生涯的重大转变,也预显着自己很快又将见到深爱着的男人。也许那个男人只是一个虚幻物质,只是一个引起米兰内心波澜浮动的物体,然而它是那么的重要。像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一件东西,已经变得无Fa放弃。

叶青的表情在灯光下显得很沮丧,米兰叫她的时候,她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失措的样子。米兰发现叶青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米兰不想认真去想叶青消瘦的原因,那样会刺伤自己。米兰从黑影里站起来,一边朝叶青挥手一边又叫了她一声。这时叶青看见了米兰,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走过去。

叶青说:“你躲在这里干啥?这么凉。”

米兰说:“房间里闹得很,出来坐坐。”

叶青说:“到我房间去。”

于是两个人来到叶青的监室并排坐在铺沿上。叶青捏了一下米兰的手。

叶青说:“我们两个会不会有跟冷白冰、西瓜皮那种感觉?”

米兰挪了挪身子说:“肯定不会。”

叶青问:“这几天你看见张道一了吗?他去哪里了?会不会调走?”

米兰知道叶青正看着自己,她感到脸部一阵发热,但极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米兰说:“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叶青说:“我觉得他不见了,整个都很不正常。”

米兰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着,她既不想跟叶青继续这个话题,同时也不想终止这个话题。她喜欢听到张道一这三个字。她把身体朝后仰,靠在了被子上。

米兰说:“你对张队长的感情会有结果吗?”

米兰说这话心跳更快了,她不敢看叶青,她怕叶青一眼看透自己的内心。她的内心酸溜溜的,有一种痛的感觉。叶青也靠到被子上,她长长地嘘了口气,她被米兰问得有些绝望。两个人就这么躺着,好一阵子没有说话。门外传来有人不停走动的声音和一些杂乱的说话声。所有的声音停止之后,风吹动树叶和纸片的声音就格外清楚。

叶青说:“干部不是整天说咱们人格是平等的吗?那么我爱的权利仍然没有被剥夺。爱也是平等的。”

50、冬天的太阳照在脸上

冬天的劳动已经进入浅挖阶段。米兰进入茶沟之后,顿觉浑身乏力,锄头在手里通常要举好几次才能挖进土里。组长不时回过头极不耐烦地叫米兰快点。米兰嘴上应着,手却不听使唤。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来,阳光冷冰冰地落在人的脸上,使人产生更冷的感觉。远处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穿过寒冷的雾气,隐约地回荡在山外。

米兰朝远处的山路看过去,车身刚刚露出点头,米兰便看清了开车的人。米兰身上的血液一下子翻腾起来,经过心脏时停了一下,米兰感到头晕气短。

远处的影子已经很清晰。张道一将边三轮开到工棚门口停了下来,工棚里的犯人抬出一张凳子放在地上。张道一没有坐,他拿下脸上的眼镜,朝工地认真地看了一遍。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气色格外的好。他朝着自己的中队走去,他在土路上绕过一群水牛,扑踏着脚上的泥走了过来。地里站着的女人都在看他。他一脸的严肃把明朗的气色盖住了。米兰愣愣地看着张道一走来,握锄头的手有些生疼。组长说:“你看什么?那是张队长。”

组长的头一摇一晃非常生气的样子。米兰埋下头,两眼热乎乎的。组长唠叨着走出茶行,她迎着张道一走过去。廖芳娇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米兰的后面。廖芳娇故意大声地咳了几声。米兰把锄头举起来朝下的时候,锄头松动铁板掉了下来。米兰蹲下去拣起
头,用一块石头将木片塞进去锤紧。

廖芳娇高声道:“张队长,你回来了?”

张道一在对面的茶沟里正与组长说话,听见廖芳娇喊,转过头应了一声。

廖芳娇立即换上一副娇滴滴的表情说:“哎哟,你再不来很多人就要进疯人院了。”

张道一这次连头都没有回便走出茶沟。廖芳娇受到刺激后立刻将矛头转向米兰。

她冲着米兰说:“你的锄头弄好了?”

米兰说:“嗯。”

廖芳娇说:“凡事都有规有矩,这样呢,才叫匹配。那个癞蛤蟆天天都想吃天鹅肉,可是它够得着吗?馋得那样也够恶心的。”

米兰转过背去,张道一已经走远。他的影子在一缕阳光中晃动。她无Fa接廖芳娇的话,她只想赶快离开廖芳娇。整个上午米兰的锄头不停地脱落,米兰被这样烦躁的事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她提着锄把和
头悻悻地走出茶行。

组长问:“你干什么”

米兰没有理会,她一肚子的怨愤,一肚子的毛躁。她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扔时,用了一个表示愤懑的动作,然后她坐到了地上。摩托车的声音在道路上渐渐地远去。满山晃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她仰起脸,一群黑鸦扑腾着飞向远处的山头。

晚饭时郑大芬哼哼着说咽不下,廖芳娇和另一个女人给她捶背。米兰刚刚坐下吃了几口饭,郑大芬便说:“哎哟,芳娇你把我那些刚换下来的经血纸给干部看看,要不然他们老说我装病。

米兰被一阵涌起的恶心倒了胃。她倒掉了碗里的饭菜。廖芳娇就嚷着说米兰故意浪费粮食,要到干部那里去告她。米兰走到过道上,她看到了站在铁门口的张道一。她心慌意乱地站在那里。这时叶青很快跑过坝子,叶青手里拿着几封信。

她跑到张道一面前喘息着说:“张队长,请你发信。”

叶青转身又往回跑,她看见了米兰,停了一下便埋着头又跑开了。张道一拿着信回到办公室。本来进出的信,全是由内勤干事过目,恰好这几天内勤生病,好几天没上班,桌上的信堆了一大堆。张道一坐下来,拿过所有的信一封一封地看着。当他将外面寄来的信全部检查完之后,便叫了内值班取信去发。内值班将信拿走后,张道一又继续看信。他首先打开了叶青给他的信。第一封信是写给父母的,第二封信是写给一个朋友的。第三封信没有抬头,直接写道:

也许你不会在意一个阶下囚的感情,但我仍禁不住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今生我没有这样爱过别人。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爱你!!!

祝你健康

爱你的人

张道一并未意识到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漫不经心地将信装进信封时,突然发现这封信既无收信地址,又无收信人名。张道一又重新将信看了一遍。当然他不是第一次收到女犯写的情书,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对这类事件无丝毫不适或紧张。他又继续看别的信。他听见有人怯声怯气地喊报告,他没有理会。门动了一下,那个怯兮兮的声音便从敞开的缝里钻进屋里。张道一才抬头叫门外的人进来。

进屋的人用力推得门哐哐啷啷响。张道一没有抬头,他迅速地看着手中的信件。他发现进屋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抬起头来。他迎着了米兰的目光。米兰站在门口,她的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她看着张道一,眼里游移着昏暗的光斑。

张道一问:“米兰,你有事?”

米兰动动身子低下头说:“我想跟你谈谈。”

张道一说:“你坐。”

张道一拉亮了电灯。100瓦的大灯泡放出的光有些发黄,映在米兰的脸上,使米兰显得更加忧郁。米兰坐下后除了心脏在跳之外,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来之前想好要找张道一说关于改造关于思想等等的话,现在全部烟消云散了。她坐在那里,仰起头看着张道一。张道一见米兰半天不说话,便放下了手中的信件。

张道一说:“米兰你最近不错。这样坚持下去,就能争取减刑。”

张道一看着米兰,米兰的脸上游动着一丝阴影。

米兰说:“张队长,郑大芬和廖芳娇每个月都把别人的零用钱收到手里,不让别人用,如果不给钱就会被偷走。”

张道一说:“这个情况别的犯人也反映过。重要的是你们不要把钱交给她们。不过,像廖芳娇这样的“劳精”,凡事都得证据确凿,才能治她。”

米兰问:“张队长,对于廖芳娇、郑大芬这样的人监狱是不是没办Fa?”

张道一宽容地笑了。

他说:“这也不是绝对的。”

51、多好闻的男人味

太阳出来的时候,整个空中环绕着一股寒气。

米兰当了高小班的教员,整天忙于准备上课内容,批改一堆歪歪扭扭的作业,以及学员练习写的家信。要见张道一也只有隔着玻璃听见摩托车声的时候。米兰从不敢直接开了门看,她站在暗处与玻璃保持着距离。因为叶青就在隔壁,叶青总是不顾一切,殉难似的站在门口。

米兰不愿让叶青看透自己。

米兰站在窗前,她希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也能意外地看见张道一。一队扛着锄的男犯进入米兰的视线。男犯们扑扑踏踏地进了第一道铁门,然后在通向第二道铁门的道路上停下来报数。米兰看了半天才明白,他们是进来帮着修剪树形和重新栽种新树的。

五六个男犯吭吭哧哧散开,他们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男犯干警与女犯队长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说话。

监内铁门门口的过道上,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女犯,她们挤挤闹闹地一步一搡,眼看就要将男犯团团围住。两个说话的干警视而不见,仍然十分投入地开心地说笑。秦枫和关红走进来。关红一看眼前这景象,立刻火冒三丈,她嘴一张露出两瓣愤怒的牙齿。

关红说:“全部给我滚进去。”

看热闹的女犯有几个动了一下,但见别人都没有动,又都停在原处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看着爬到树上的男犯。树上的一个男犯正在换姿势时,被地上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踩空了掉下树来。他冲着看自己的女犯伸了伸舌头,然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修剪树枝。

关红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人后,怒气更旺了,高声吼道:“是不是还不滚进去?”

她已经离女犯人很近了。大家见她真发了火,一个个夹着腚往监房里跑。她走到内铁门口,看着里面骂了一句:“蚤货。”

男犯将树修理完之后,顺着一路过来,也都种上了万年青树。他们离开监房的时候,正好赶上开饭时间。从铁门里拥出来的女人,异常兴奋,她们疯打着,不停地回头看着往外走的男犯。男犯都走得很慢,还故意停下来点烟,嘻皮笑脸地对带自己的干警说,还有什么活干?明天我们再来。男干警也很不以为然地说:“明天要有活,就得换别人。”

他们笑着出了大门。

男犯走了之后,小黑鸭和几个女犯出来清扫地上的残枝。新鲜的泥土透出湿润润的气味,夹杂着男人们的汗味和烟味。空气中有这样一种混杂的味道进入体内,干活的人有了别样的感觉。

小黑鸭提水浇树时,碰上了米兰。米兰见小黑鸭提一大桶水晃晃悠悠,几乎连路都走不稳,就伸出一只手提住桶的另一面。两个人把所有栽下去的新树都浇了一道水,别的人都干完活回了监。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头顶上,风里仍带着寒冷。小黑鸭眯歪着眼看了一阵天,然后说:“你闻到这里的味道了吗?”

米兰问:“什么味道?”

小黑鸭说:“多好闻的男人味呀?你居然没有闻出来?”

米兰也看看天,然后看看小黑鸭说:“你长大了。”

小黑鸭嘴一咧不屑地说:“这与年龄有关系吗?”

小黑鸭用脚去踩踏每一棵树的底部,她的小身子歪歪扭扭地动着。中午收工回来的人群扑扑踏踏地走进监房的大门,然后是抖动的声音和报数声。米兰觉得心脏又开始紧缩,她不敢朝监房的大门看,她知道那时的干警都站在值班室门口,清点自己的人。

米兰叫道:“小黑鸭,过来吃饭。”

米兰打好饭之后就在教研室里看书等着小黑鸭。这时她听见了敲门声,她打开门,意外地看见了张道一。

张道一笑笑说:“你在吃饭。”

米兰的脑子一片混乱,心脏噗噗狂乱地跳着。她茫然地站在门口。

张道一说:“明天下午各区帮教团的人要来我们队,座谈会后他们要听一堂课,你好好准备一下。”

米兰仍站在那里,她不知所措。张道一转身走了之后,又极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他看着米兰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对你也是一种锻炼。”

米兰关上门,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抽抽噎噎地靠在门上,她的内心充满了爱而不能的绝望。她将指头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她在心里辱骂着自己。她把廖芳娇平时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一切都无Fa平息内心升腾起来的爱和痛交织在一起的绝望。

米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她听见小黑鸭隔着玻璃的声音很远,像是梦境里的某件东西,飘飘浮浮若隐若现。小黑鸭叫得不耐烦时,就使劲地拍门。砰砰砰的声音才使米兰彻底地明白过来。

米兰开了门昏昏糊糊地说:“几点了?”

小黑鸭不理她,自顾自地将饭和一盒午餐肉放在桌上,接着张嘴吃开了。米兰觉得很没有胃口,蔫耷耷地看着小黑鸭一张一合的嘴。她的脑子跟一盆糨糊似的。

小黑鸭吃得猛了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才停下来冲米兰说:“吃呀?”

米兰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小黑鸭瞪了米兰一眼,然后不屑地包着一口饭说:“你问这不是废话吗?告诉你公社的。”

米兰说:“小心别让人当靶子打死了。”

小黑鸭呼呼噜噜地将碗里的饭吃完了,她走向窗子边的热水瓶倒了满满一碗水,坐在米兰对面神愣愣地看米兰。

小黑鸭说:“你说男犯队隔我们有多远?”

米兰说:“你问这干啥?”

小黑鸭说:“他们让我想起很多的事。”

小黑鸭除了年龄小个子也小,米兰从来没有把她当大人看过。她脸上的神态充满了女人楚楚动人的可怜相。米兰第一次对她产生女人这个概念,和她的距离也缩短了。

小黑鸭说:“恋爱和与男人睡觉是不是不同?”

米兰认真地想了想说:“可能不同。也许就一回事。”

小黑鸭说:“你说错了。”

米兰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黑鸭说:“我今天突然有了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男犯身上的味道,让我觉得说不清楚。”

米兰说:“你恋爱过吗?”

小黑鸭说:“不知道,反正我跟很多男人睡过觉。”

窗外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米兰一下子变得慌乱不堪,她怕小黑鸭看出破绽,用一只手按住肚子趴在桌上说肚子疼。小黑鸭也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直到那个声音消失。

小黑鸭诡秘地说:“你跟张队长是不是有一腿?”

米兰说:“可能吗?”

小黑鸭说:“当然不可能。人家说癞蛤蟆吃天鹅肉,是自取灭亡。”

小黑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米兰,门也不关就走了。米兰听见小黑鸭走远的脚步声,站起来去关门,她看见了铁门口蹲在地上修车的张道一。他的一双手黑乎乎的,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东西。米兰全神贯注地看着张道一的背影,全然不知叶青已经来到面前。她被叶青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双手夸张地抱住头,一脸的惊慌。

叶青说:“嘿,看你丢魂似的。他理你吗?”

叶青的话咄咄逼人,眼睛也咄咄逼人。她把整个脸要贴到米兰的鼻子上了。米兰往后退了一步。叶青站到米兰站的地方,靠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张道一。张道一从地上站起来,托着一块脏毛巾四处张望要开口叫人的样子。内值班的犯人慌慌张张跑到他面前。

张道一说:“叫两个人出来帮我推车。”

内值班朝叶青看了一眼,然后转背冲着监房高声武气地喊了两个人的名字。里面的人出来时,张道一骑到了车上,两只脚来回地踩油门。出来的人俯下身去,铆足劲轻轻一推,不到两米摩托车的排气管冒烟了,张道一头也不回地骑车出了大门。

叶青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仍沉浸在刚才推车的情形之中。她想自己要是推车的其中一个,离张道一那么近,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呢。她这样想着,心扑腾腾地跳着。她知道张道一已经看过了自己的信。但为什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呢?比如爱比如愤怒,或者把自己叫到办公室训一通,她都觉得会很自然。但张道一并未做出一点看过信的反应。难道他是一只闻不到腥味的瞎猫吗?叶青转过脸去看坐在屋里的米兰。米兰在翻看着一本杂志。她走过去靠米兰坐了下来。

叶青说:“真爱一个人又得不到是不是很痛苦?”

米兰的脸一下子热辣辣地。她躲闪着叶青的目光,尽管她知道叶青这话是针对叶青自己,却像一把刀似的扎在了她的身上。那种痛不仅连着心脏,还扩散到了别的地方。她想装着没听见,但她知道叶青正看着自己,期待着她回话。

米兰说:“我不知道。”

米兰的声音有些发抖。也许她说出的话叶青根本就没有听见,米兰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被震动了。叶青盯着米兰,但她的脑子却想着别的事。她突然站起来走了。米兰没有说话,她看着叶青木然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好笑。在监狱无论是米兰或叶青,对张道一的爱,都是极不现实的。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天上与地上之间的差距,是无Fa靠近的。

郑大芬坐在一张凳子上哼哼唧唧地让人捶背。她近段时间已经没有出工,天天坐在监室里靠人侍候。她等着宋医生有空,带她去市里的医院进行B超检查。她叫唤着月经过量头晕目眩,她知道狱方医院暂时没有做B超的设备,她就说子宫里一定有瘤。这样她把自己当成了病人,天经地义地让人侍候着。那些侍候她的人也心存侥幸,盼望着有一天首长救出郑大芬,她们落得个鸡犬沾光。即便没有沾到什么光,对于她们曾经侍候过郑大芬这样的人物,多少也有些自豪感或者光荣感。

米兰从铺上下来,郑大芬一直看着她。

郑大芬说:“米兰,你现在好了,你还没给监室里的人表示表示嘞!”

米兰说:“我好什么?”

廖芳娇从外面进屋来,听见米兰这么说,心眼里扑窜着一团火。她手里端着一盆水正好挡住米兰的去路。米兰知道她们又要有意生事,便退回到窗子边站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郑大芬。

郑大芬说:“米兰你不要不识好歹,说你好是看得起你。”

廖芳娇将水放在郑大芬身边,从温水瓶里倒出些热水。郑大芬开始洗脸。

廖芳娇说:“你是个骚母狗,你有什么权利装大人样?”

另外几个给郑大芬捶背的女人嗤嗤地笑着。米兰涨红了脸往外走,廖芳娇很快过去堵住了门。

廖芳娇说:“为什么别人都学习,就是你不参加学习?你哪里比别人特殊?张队长这样宠你,也太过分了吧?”

米兰说:“有本事你问张队长去。”

廖芳娇说:“嘿,狗仗人势了。听你说话的口气这么大,给我们说说他捣弄你有多舒服

?”

米兰说:“让开,我要去备课。”

廖芳娇双手一抱,干脆靠在门上,两只脚霸道地叉着。屋子里的人哈哈地笑着。米兰回过头去看了看郑大芬,郑大芬正闭着眼养神,还有一个人在给她掐头。米兰想今天她们是有预谋要收拾自己了。

米兰重新退回到靠窗的一张床边。她无可奈何地靠在铁床的栏杆上,脑子混沌不堪。因为明天她就要对外讲一堂课,这堂课很重要,直接影响到监狱的文化教育等多方面的问题。为了张道一、秦枫还有自己,她想讲好这堂课,给帮教的人留个好印象。这种印象说白了,就是对监狱的基本印象。当然作为米兰,也许她根本没有这样的义务和责任,让别人认可监狱。但是米兰却这么想了,她意识到自己对张道一的爱之深。

夜间学习的钟声终于敲响了。这声音像一串一串破碎的影子晃荡在黑暗里,把一种与世隔绝的幻灭感传递在冬夜里。钟声停下来之后,内值班站在大门口高声地叫喊着:各中队出来集合开大会。

屋里的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不去理会内值班的喊叫。米兰看了一眼堵在门口的廖芳娇,她已经把头伸出门外,扭着身子往外看。楼道里响起各组组长闹闹嚷嚷传喊开会的声音。米兰暗自高兴起来,她幸灾乐祸地想,看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她知道挨过一阵子,她就会搬出这间屋子,永远摆脱这群恶魔样女人的纠缠。

大会是临时性的,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广播喇叭。各中队的人稀稀拉拉地集合站好队之后,大队长和秦枫站到了升旗台上。人群一下变得很安静。天空细碎地飘着些雨。所有的人都仰着脖子听大队长说话。寒冷的风灌进脖子,人群里发出阵阵哆哆嗦嗦的声音。大队长简短地说了些关于监房内的情况,关于改造的事。后来秦枫着重讲了第二天帮教的事。人群里闹哄哄地开始议论。雨比先前大了些,大会只好宣布解散。

52、监区来了帮教团

监房比平时更干净了。依然是除了修剪果树的十来个人一大早就上了山,别的人都留在监内。帮教团的人是临近中午11点时到达的。他们下了车先集中在大队会议室了解情况,研究帮教方式。帮教团由十多个区县组成,自然要按照地区对犯罪人员进行帮助教育。

帮教团到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监房里跟开了锅似的。这一则是因为好奇,弄不明白帮教的含义,二则是心怀侥幸,还以为自己会从帮教团本身得到诸如减刑、假释的好处。总之每


个人的心里都怀揣着自己的账本,等待着帮教的时刻快些到来。

帮教团的人首先对监狱的设施环境进行了察看。虽然跟走马灯似的,却也看得认真仔细。他们首先参观了犯人的食堂,对其卫生状况和伙食都进行了评价。最后他们来到了监房。走廊里的人都站着观望,只有3号仍然无动于衷地弹唱吉他。3号的身边除西瓜皮以外,还围了好几个人。当大队领导一行带着帮教团的人走过来,所有的人都立正站好时,3号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帮教团的人站在3号身边听了一阵,都说3号歌唱得不错。并问起了3号犯罪的案子,以及她所在的地区。

3号冷漠地站起来说:“对不起。”

然后3号显得有些羞怯,低下头时一包烟正好从她衣兜里掉出来。3号的脸变得绯红,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烟,所有的人都看了一眼地上的烟。3号用脚轻轻踢打着凳子。

帮教团一行继续往前,有人问监狱怎么允许抽烟时,大队干事无可奈何地说:“对于人,有些事是无Fa杜绝的。”

午饭后帮教团在大队的楼上分成了无数个小组。3号被作为例外叫到了办公室。因为此次帮教团中没有3号所在地的人。3号走进大会议室,廖芳娇和郑大芬、小黑鸭都坐在里面。

3号迟疑地站在门口,她看见了刚才在监房里问话的那个人,她正想转开目光,那个人朝她走来,并牵引着3号的一只手,哪怕这只手只是轻轻的象征性地落在3号的手上,3号还是感觉到了这只手的体温。牵3号手的是一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但很胖。一看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的那种操持型妇女。

3号坐在妇女身边,她第一次有了局促不安的感受。她悄悄地瞅了瞅别的犯人。她的目光落在了郑大芬的脸上。那是一张显得悲愤交加,又万分委屈的脸。3号从她的表情上完全知道郑大芬此时正说着什么。

中年妇女用胳膊轻轻地撞了一下3号说:“你来多久了?”

3号说:“五年下坎了。”

中年妇女说:“你不想早日回去吗?”

3号冷淡地笑了笑:“早日回去要表现,我表现不好。”

中年妇女说:“为什么呢?”

3号想了想说:“很复杂。”

屋子里被郑大芬的哭声搅乱了。一屋子的人都朝郑大芬坐的帮教组看,郑大芬一边哭一边仍然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帮教团的一个人走到门外,他叫来了大队领导。不用问,大队长十分明白郑大芬的表演伎俩。

大队长说:“如果差不多了,就把你们带来的纪念品发了。”

纪念品对于接受帮教的人来说是个意外。来时她们只想有个诉苦、或许重新翻案的机会,何况这种机会的可能性都很渺茫,没想到会得到东西。纪念品是早就装配好了的,一人一包,包里装着毛巾、塑料缸子、香皂盒、梳子、玻璃小镜、牙膏和牙刷。由于无Fa控制这种意外的喜悦,出门后她们几乎是一窝蜂似的拥向监房。

3号走在最后面。她走时郑大芬仍坐在原处,她的两只眼睛哭得通红。3号下楼梯时,中年妇女追上她说:“其实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出狱后凭你唱歌就能挣钱吃饭。”

3号第一次真诚地对着中年妇女点点头。在从大队办公楼走向监狱的这段路上,她的内心涌起了这一生中从未涌动过的对今后生活的热望。她回到监室,西瓜皮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3号缠绵地往她身边一躺,将手里的东西往西瓜皮身上一搁。西瓜皮看了3号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去凑什么热闹?”

3号说:“队长叫我去的。”

西瓜皮放下手中的书坐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跟条狗似的。”

3号满腔的喜悦一下子被西瓜皮的冷嘲热讽弄得烟消云散。她心里酸溜溜的,既而眼睛有了泪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满怀深情。她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心里就更酸了,眼泪就掉了下来。西瓜皮见3号有些反常,显得非常烦躁。她本来就很不高兴3号跑去接受帮教,回来了还做出这模样给自己看。西瓜皮站起身来,边走边骂,说3号吃了牛肉又开始发马疯。

3号也不知道自己在西瓜皮面前突然会变得坚强,她一个中午都没有去找西瓜皮,哪怕像往常那样去找她吵架。3号很冷淡,直到下午开课的钟声敲响,她仍然没有与西瓜皮和好的冲动。3号在跨出铁门时,西瓜皮和小黑鸭也跨出了铁门并超过了她。西瓜皮诧异地回过头看了一眼3号。3号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教室。当时米兰就站在讲台上,她的手在黑板上写字时,有些发抖。

米兰刚刚开始讲课,帮教团的人就进了教室。他们很随便地在教室后面的空位上落座。教室比先前更安静了。米兰非常紧张,她几次都中断上课。下面的人回答问题也比平时差。3号呆呆地看着米兰,也许她比米兰更紧张。帮教团的那个中年妇女,就坐在离3号不远的地方。3号把那个女人当成了救星,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至于米兰在台上讲了些什么,3号全然不知。待大家开始读书时,她也咿咿呀呀地跟着乱读,她完全凭记忆跟着别人走。

米兰在别人读书时用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她看见张道一注视着自己。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东西都变得晃晃悠悠的。米兰将两只手按在桌子上,她努力镇定着自己。她明白张道一的目光里包含着对自己的鼓励和认可。她第一次发现张道一用如此亲切的目光看着自己。那是男人才有的目光。米兰心窝子一热,眼泪差点没有掉下来。

帮教团走后,米兰又重新回到教室。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张道一坐过的地方,感受着那

股暖烘烘的热流经过心脏时的痛和欢悦。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3号站在门口。米兰并不想理睬3号,径直往外走。3号拉住了米兰。

3号说:“米兰,过去我误会了你。其实我真羡慕你。”

米兰对3号突然的举动感到很意外。她看着3号,一时找不到话说。她退到座位上,3号在她的对面站着。米兰能清楚地看到3号一起一伏的肚子和不安的双腿。3号对米兰说了许多话,而米兰除了诧异之外就是恍惚。她的心思一直在3号啾啾啾的声音外游走。

米兰和3号离开教学楼时,监房里的人已经开始排队出去打饭。廖芳娇站在楼道上看着米兰和3号从大铁门进来,便返身回了监室。西瓜皮站在一扇开着的窗子前与叶青说话,她转过脸来正好看见3号,于是便把脸阴了下来。她对3号的态度非常意外和反感。3号没有看见她似的朝自己的监室走。她恨恨地看着3号,嘴里骂着贱货,然后她叫了一声米兰。米兰已经开始上楼,听见西瓜皮的声音,便又倒了回来,西瓜皮咧着满脸的嘲讽。米兰走近窗子,站在里面的叶青也不说话。米兰感到很尴尬,又不好退走,便耐着性子站在她们面前。

西瓜皮说:“不一样了,马上就有人往上扑了。”

米兰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西瓜皮说:“那你说说我的性格,让我光荣光荣。”

米兰心里很不舒服,西瓜皮对自己虽有过激之处,但后来却能像个男人似的让米兰有依靠感。眼前的西瓜皮除了一脸的坏相,就是比先前更陌生。

米兰说:“我们是朋友。”

叶青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干,像是喉咙里卡着带刺的东西,面部表情始终僵着。西瓜皮更是笑得稀奇古怪,她还把腰弯下去,用一只手按住肚子。

米兰明白有时候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她不再搭理她们,转过身朝楼上走。她的身后是西瓜皮七歪八扭的怪笑。寒风迎面扑来,米兰心中滋生出很多想Fa。从这时起米兰下定了一定要好好服刑,争取改判、减刑的决心。她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对别人的打击。她的内心由对生活的绝望以及伤害变成了无限希望。

米兰万没想到自己刚刚战胜了别人的讥嘲、冷落,等待自己的竟是一盆冰凉的水。这盆水悬在门框上方,在米兰推门而入的时候横空而出,稀里哗啦从头到脚,盆从米兰的头上跌撞着掉到地上,然后翻滚了几下,盆口朝下奄奄一息。

米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体震懵了。她懵里懵懂地站在那里有好几秒钟。然后她听见了一阵笑声。笑声从冷冰冰的水面传过发梢,好像石头从高处掉下来,捶打着地面发出轰轰的声音。米兰摇摇头上的水,伸手抹了一把脸。

米兰感到胸中缭绕着一团火。郑大芬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她的脸上充满了安详和满足。廖芳娇跟别的几个人正看着自己。米兰的脑子里反映出看守所时的情景。米兰很快冷静下来,她转身走出门,屋外的寒风直逼她,使她浑身发颤。她的牙碰得咯噔咯噔的。米兰本打算这样去找干部,走到楼道口米兰就受不住了。她只好颤颤巍巍地往回跑。进屋时几个女人正在嘻嘻哈哈地疯笑。

米兰愤怒地脱掉衣服,重新穿上干净的衣服。米兰知道郑大芬的用心,米兰同时也知道自己单枪匹马,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但米兰的内心莫名其妙地充满着一种虚无的强大感。经过这么漫长的磨砺,米兰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依靠谁。以恶制恶似乎对米兰来说太难了,冷白冰已经走了,西瓜皮又对自己那个态度。惟一的依靠就是干部。所以米兰慢慢地变得平静而从容。

米兰从地上拾起那堆湿衣服时,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她轻轻地笑着,看看屋里所有的人,竟然得意起来。她拿起衣服出门时,回过头来冲廖芳娇看了一眼,米兰自认为这是最平淡的一眼,毫无表情。看见廖芳娇眼底掩饰不住的暗淡,心里便有了胜利逃亡的得意,她大步朝楼下走去。似乎一切欺凌侮辱全是为自己现在这种心情准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她看到的是一条越走越宽的道路。

米兰一直在秦枫的办公室里,坐到夜晚的学习钟敲响很久以后。米兰回到监室头发已经在办公室烤干。屋子里只有郑大芬,别的人都去参加学习去了。米兰进去的时候,郑大芬正没精打采地翻看一本手抄的“麻衣相书”。这本书在监室里传来传去,被弄得软塌塌的。米兰没有看过这本书,她看见郑大芬将一个被划得四分五裂的手掌摊在膝盖上。郑大芬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其实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用余光恶狠狠地跟随着米兰移动。

米兰把湿衣服放进盆里,用洗衣粉搓揉时,有了想唱一首歌的冲动。米兰突然发现自己压根就不会唱什么歌,方才的得意之绪顿时消减了很多。米兰有说不出的懊恼或者沮丧,她说不明白。她端着盆下楼梯去清洗衣服时,看见监室里跟着起哄的两个女人,跟在内值班的后面,两个人边走边交头接耳地说话。米兰知道她们是被秦枫叫去处理这起事件的,不禁又高兴起来。

对于秦枫来说,她早就想治治廖芳娇,灭灭她的恶霸气。秦枫自从分到这个大队,站在监狱门口的第一天,就听说了廖芳娇这个名字。那时她对铁门里面充满了深不可测的神秘想Fa,但对这项工作充满信心。两年来,由于刚开始一直在入监队搞内勤,没有机会治她。廖芳娇调入监队期间,又担任了组长,一直“拿表现”,似乎有了好转。但狗改不了吃屎,现在她又旧病复发。

秦枫在处理犯人问题时,一向喜欢单独作战。一方面她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另一方面她觉得与别的干警配合不是太默契。她那种单刀直入、步步紧逼的思路总会被打断,往往是事倍功半收益甚小、或者毫无结果,反倒被犯人钻了空子。秦枫的这种性格是监内犯人惧怕她的主要原因。她们认为秦枫是个高智商的干警,是非分明、张弛有力,不容易被蒙骗。

所以这次事件秦枫先从看似无关的两个犯人入手。秦枫非常清楚,这件事是郑大芬、廖芳娇所为无疑。对于这两个先于别人会用Fa律保护自己的人,秦枫知道没有证据,最后还落得理屈被动。从心理上战胜对方是秦枫监狱工作的战略战术。所以秦枫人虽很年轻,却很快从同龄干警中突显出来,成为大队主管教育的专职干事。这个职务使她如虎添翼,在复杂枯燥的工作中游刃有余。

事情恰如秦枫所料,廖芳娇会誓死抵赖,说别人诬陷自己。而郑大芬一进屋就从实招来,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出主意的同谋者,具体的事主要是廖芳娇干的。招了干部还会拿自己怎样。劳改是手段,教育是目的,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手段便多余了。郑大芬对干部的批评口服心服,能深刻认识自己的过错。结果就是写检查,小组会上检讨。并且郑大芬一再恳求秦枫,不要让自己在大会上检讨,千保万证绝不再犯监规。秦枫知道郑大芬口是心非,完全是想取得自己的信任,蒙混过关。

郑大芬的两只眼睛一直看着秦枫,没有丝毫的畏惧,也没有丝毫的如她嘴上所说的那种内疚和认识错误的真诚。鉴于郑大芬是有病待查的犯人,又表现出深刻的认错态度,秦枫再不放过她,就会显得自己毫无水平。她明白郑大芬看自己时眼睛里有这层含义。但又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让郑大芬觉得自己得逞而忘形。所以在结束询问时秦枫揭穿了郑大芬的认错态度和本质。

秦枫说:“虽然这样,但我们仍然愿意给你所希望的这种结果。但下不为例。”

郑大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又昏又暗。她的唇有些苍白地哆嗦了两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就被秦枫打断了。

秦枫说:“别人会告诉你,下次旧病复发的结果。”

郑大芬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畏惧。这种东西从她的心灵的某个角落一点点滋生出来,很快便弥漫了整个身体。以至于她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发抖。她走到门口回过头对秦枫说:“秦干事,谢谢你,我是真佩服你。”

廖芳娇比起郑大芬来表现得就蠢了。她明知自己混不过去,却还要死抵赖,拿出以往对付干部的所有招数。一张嘴呱唧呱唧地辩个不停,最后便开始发起疯来。她怒目横眼地与秦枫较量,一副什么也不惧怕豁出去的样子。秦枫叫内值班将另外两个证明人喊出来。两个同谋者站在廖芳娇面前瑟瑟发抖。

秦枫说:“这件事是不是廖芳娇干的?”

两个同谋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秦枫说:“那是你们俩干的了”

其中一个刚一开口,廖芳娇就抓住了她的头发。秦枫从桌上拿过刚刚充了电的警棍,打开通电按钮来回在桌子边角上试了几下,警棍立即发出噼噼啪啪的火花。

廖芳娇听到电击声,抬起头看了秦枫一眼,她看见秦枫手持电棍朝自己走来,她被秦枫脸上的怒气镇住了。

秦枫虽然没有直接用电棍触及廖芳娇,但她让电棍不停地发出声音足有一分钟之久。

最后廖芳娇被关进了独居室。

53、遥望中的男人

米兰换进了大组长大记录的监室。内值班来通知米兰搬东西时,出工的人群刚刚离开,监房沉浸在喧闹之后的冷清之中。米兰正要到教学楼去备课,内值班的犯人朝她走来,嘴里正吃着一个红薯,满嘴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米兰站在过道上,她迟疑不决地站在那里。她不想这个时候返回监室,她知道这时候的郑大芬在干什么。大芬的行为让米兰厌恶到有了生理上的强烈反应。

米兰仍站在过道上,球场上传来扫地的声音。米兰看见了范天珍,她朝没精打采的范天珍走去。范天珍看见米兰并不停下手中的动作,两只眼睛忽闪了一下。米兰知道这老太婆干事总是死沉沉的,但谁要给她一块钱或者快用完的半块肥皂,叫她干什么她都跑得屁滚尿流,显出她这样的年纪不该有的精神和贪婪。

米兰说:“范婆婆,你陪我上楼搬点东西,我给你一包卫生纸。”

范天珍看了米兰一眼,不屑地继续扫地,动作比先前有力而且夸张,灰尘碴子全朝着米兰扑来。米兰朝后退了几步。

米兰:“你嫌少,那就半块肥皂怎么样?”

范天珍显然露出了些掩盖不住的惊喜之色,但她故意显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你不去找小黑鸭搬?”

小黑鸭从监墙的另一头露出半个身子,她正弯腰撮着地上的枯树叶。米兰转过脸来,范天珍正呆呆地看着自己,那眼光直溜溜地虽浑浊不堪,却露着另一种明亮。那是一种对生命、对物质贪得无厌而又挑肥拣瘦的明亮。米兰故意亲近地说:“小黑鸭事多干不完,我想照顾你。”

范天珍放下扫帚时,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柔和起来。她与米兰并排上楼时,她的手几次抖抖地碰着了米兰的手。她想与米兰表示出一种亲热,又见米兰毫无表情只好作罢。

不出米兰所料,米兰让范天珍先推门进屋时,郑大芬正高翘着光溜溜的屁股。她刚刚坐完盆,一双手还在高锰酸钾的血红中拧着毛巾。她的屁股向东朝西地晃动着,屋子里散发着高锰酸钾和血混合着的腥臭。郑大芬见米兰进来,还故意把翘在外面的屁股延长了时间。

郑大芬慢条斯理旁若无人地将厚厚的卫生纸垫进内裤。她一边提裤子一边看着米兰。米兰在铺上把东西卷好,递到下面的范天珍手里,范天珍抱着东西往外走,米兰抱了别的东西下到地上。郑大芬已经完全收拾完毕,她坐到被子里说:“米兰,你搬到哪去?”

米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下面。”

郑大芬说:“人是三节草还不知哪节好嘞,你不要太得意。”

米兰没有理郑大芬,她走进新监室,小黑鸭正跟范天珍为米兰铺床。何清芳伏在床上造着什么表格。小黑鸭见米兰进去,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米兰在返回原监室拿东西时,竟然找不到自己的盆和桶了。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她站在屋子中间看着郑大芬,郑大芬头朝墙屁股撅得老高。范天珍把头伸出窗外,她看见了楼下东倒西歪的东西。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对于这些东西(盆、桶)怎么掉下去的,范天珍并没有明确的判断,她只觉得米兰在屋里东找西找的东西,居然从窗子掉到了地上。米兰也伸出头去看见了那些东西,好在这些东西都是塑料的,摔下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在米兰从地上拾起这些东西左右翻看时便证明了。

晚上米兰心里空空荡荡的。她来到操场上,各监室的门都紧闭着,电视和看电视的人发出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遥远。地上的几片枯叶沙沙地随着风的方向移动。米兰站在黑处,她终于看到大铁门的灯光下,出现了张道一的影子。她的心咚咚地紧跳起来。张道一给内值班的犯人说着些什么还往监房里看了一眼。

米兰浑身哆嗦地回到监室,小黑鸭还没走,她是何清芳廉价雇来的佣人,时间很晚了仍坐在炉子边洗衣服。米兰径直上了自己的床,她脱掉衣服蒙头便哭。米兰说不清自己哭什么,她只想把心里的一块东西哭空哭透。

何清芳在屋里走路的声音很响,袋鼠似的总让人感到她有蹦跳的行为。那以后米兰的耳朵里就全是这样的声音。何清芳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出去绕着监墙跑步,她对健康和自由重视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何清芳的话不多,但她懂得怎样去讨好干部,每天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她的一双眼睛总在镜片后面闪烁不定,她整天都在盘算怎样离开这里。

米兰觉得住在这个监室里很安静,除何清芳几乎时时在监室,另外两个大组长几乎不在屋里。何清芳有时候总显得心神不定。米兰发现她养着一只老鼠和一只八哥,其实纯粹是偶然。那天中午太阳突然从云里钻了出来,米兰将衣服晾到晒衣区后,漫无目的地往一个死角里走。何清芳蹲在那里,她正在与一只八哥说话,八哥的翅膀被剪得很短,在一堵砖砌的矮墙里蹦跳着,还有一只小老鼠。令米兰吃惊的是那只八哥的舌头已经灵巧到能牙牙学语的地步。何清芳全神贯注,全然没有注意到米兰。

事后米兰把这事反映到关红那里。关红在没有人的时候,特意去查看了那只八哥。关红没有惊动何清芳,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允许在监内出现的,但关红觉得那只八哥的确可爱,放了也很可惜,因此她便未对此事作出任何反映。何清芳照样津津有味地养着那只八哥,和一只受过重伤残了腿的小老鼠。这似乎是她对未来对生命对自己可望不可及的向往的一种补充和慰藉。她需要这样的表达来铺展每天的生活。每当她的儿子来接见她的时候,她都会津津乐道她的这两只动物。她从不在意儿子眼底的惊异和对母亲不可理解的绝望。当她说那宝贝比你上次来时更灵巧了时,她儿子脸上的肌肉就僵在那儿不动,眼底如一潭死水样反映出一种恶绿色的黯淡。

一向对儿子体恤爱护备至的何清芳,这个时候似乎并不想在意儿子对她的反应。她的思想沉浸在对儿子陈述这件事时的忘我之中。

她接着说:“还有那只鼠,它的伤好了,与宝贝也有了感情有一天我看见它们相互依偎在一起。天真是太冷了。”

她的儿子把脸转向接见室的另一面,值班的女干警正在玻璃后面整理报纸,她看了他一眼,他便又把脸转向了自己的母亲。

他说:“妈,给你的钱送出去了吗?”

何清芳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需要从刚才的情景中调整一下自己的思路,她看着儿子的表情居然有点目瞪口呆。儿子开始抽烟。

何清芳半天才极不自然地说:“你也抽烟了?”

儿子把头埋得很低,不停地抽着烟。

良久,他说:“妈,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对不住你。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弄出去。”

何清芳的眼里有了些泪花,她哽咽了几下露出了一张笑脸。

她说:“儿子,没什么好难过的,生活就是这样,你还年轻,妈都土埋半截了,只要你平安无事,我这心里头就是踏实的。”

何清芳端起所有接见人都有的大茶缸,她呷了两口水,心情也变得平静了。她把水递给儿子,儿子接水的手不禁颤了几下。何清芳的心脏也随着儿子的动作抽搐了一下。她把目光投向接见室的大门口,一群牛正从那里扑扑踏踏地经过,有几头牛还边走边往外排屎。何清芳看着牛群,直到它们完全离开视线,只剩下一些声音。

她说:“我的宝贝开始被剪去翅膀的时候,它很痛苦。它每天都在矮墙里扑腾,想往外飞。后来它习惯了。它也许觉得学话比高飞更有另外的意思。”

儿子又看了母亲一眼,他把手里的大茶缸放回何清芳的身边。这时接见时间已到。值班的女干警喊着接见结束的声音落下时,何清芳和儿子站起来之后面面相觑,他们僵持在接见台子的两面。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相互道别离开接见室。

儿子说:“妈,我走了。”

何清芳说:“你放心,钱我已经送到管事的人手里了。”

儿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但他却更为焦虑地看着何清芳。打扫卫生的犯人已经进来,她稀里哗啦地边扫地边骂着乱扔果皮纸屑的犯人。何清芳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

她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别人白吃不了我。”

何清芳端着儿子喝过的大茶缸走出接见室,她回过头从玻璃的反光中,隐约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那里。何清芳顿觉手里的缸子沉甸甸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撕剥着,于是她的整个心思便沉浸在送出去的一万元钱上。一万元钱并不算多,但也不少。贪污一万元按刑Fa要判几年徒刑。

所有的钱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况且又加入了儿子如焚的焦虑之心。儿子才二十几岁,却要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何清芳觉得难以承受。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愿为儿子的幸福付出一切。她这样做了,但如今儿子心里对她的内疚和那份沉重是何清芳不能忍受的。

几天之后局机关报社来了三个记者,先是在监狱拍照,然后采访了何清芳。采访结束后何清芳回到监舍异常兴奋。在何清芳看来这监房里关着上千名犯人,能被叫出去接受采访的只有两三个人,这说明政府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给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何清芳刚刚坐下,就听见了内值班犯人的喊叫,她跑过去,竟然看见关红站在铁门边,她更是做出马不停蹄的样子。

何清芳喊道:“报告。”

关红平静地说:“你去后面把那只八哥抓出来,送给报社的记者,他们喜欢养鸟。”

何清芳目瞪口呆地看着关红。她的脸由青紫色变得灰暗。她支支吾吾地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关红的眼里流露出犯人们见惯了的那种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眼光。何清芳几乎要哭了起来。关红冷冷地走到铁门边放着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

何清芳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宝贝八哥面前,竟然哭了起来。那只小老鼠在何清芳抱起八哥的瞬间,双腿爬到墙上眼睁睁地看着何清芳,眼里充满了哀求。何清芳似乎太明白老鼠的心思了,她哽咽着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令自己更伤心的话。她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八哥身上,小老鼠哒哒地龟缩在墙角,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何清芳把八哥平放在自己的手上说:“你飞吧,我放了你。”

八哥扑腾扑腾地扇动着翅膀,然后又跳到地上,它的翅膀无Fa展开达到平衡身体的程度。八哥跳到“自己的屋子”上,它沿着砖墙来回地走动。何清芳再次抱起它时,狠狠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忍着哭抽抽搭搭地走出来。她迎着关红冰冷的眼光,极不满地将八哥交到了门边内值班手里。然后她猛地回过头正欲离开,关红叫住了她:“何清芳,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来干什么的?”

何清芳想起自己能很快地做了大队记录,不再参加劳动与关红有很大关系。为了巴结靠近她,何清芳费了很多脑筋。在何清芳老谋深算的眼里,她准确地判断出关红在本大队掌握的权限。最重要的是她能看出关红古怪的性格和工作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大队长之上。所以她把儿子拿来的一万元人民币送给了她。

当然何清芳并非唐突之人,凭她的经验和做人的精明,她不会傻乎乎地抱着一万元钱,直接给关红。经过几夜的冥思苦想,她终于想出了算是上上计吧。那就是钱送出去之后,自己又不会背个行贿罪,也不会因为达不到目的而哑巴吃黄连。

那天何清芳惴惴地走进关红的办公室。在面对关红冰冷的眼光时,何清芳虽然心慌意乱,却也能按照预计的方式将钱送到了关红的手里。

何清芳说:“这钱就单独存在你那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栽在钱上总要用它消灾的。”

何清芳第一次看见关红的眼底有了些柔和之色。

关红说:“各中队内勤干事会处理你们的现金的,这事我不管。”

何清芳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我不缺钱花,你就只当没见过这钱,当然我急需时到你这取也方便。”

关红把钱收到抽屉里,她认真地与何清芳进行了一次长谈。离开办公室时,何清芳居然有了胜利者的那种轻松感,但同时也有一种失败的空洞。她没有什么把握,从与关红的交谈中,没有获得什么暗示。临了关红还说钱给你存着。但她觉得只要关红收下了钱,也是前进的第一步。

何清芳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铺顶,泪珠子就一会儿滚出一滴,一会儿又滚出一滴。小黑鸭总是把饭放在炉子上,并不去叫何清芳。何清芳已经有好几顿没吃饭了。但不知是谁把何清芳没吃饭的事报告了干部,秦枫来过两次,关红来过一次。她们的话全是一个内容,你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没好处,对改造更没好处。何清芳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支撑着爬起来,但她的心里有一个冰冷冷的东西,有别于怕被判处死刑的那种绝望,同样让自己有撑不下去的感受。从前怕死也没这么哭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

米兰没想到何清芳会如此痛心,米兰在何清芳悲痛欲绝的样子里,体味到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她不明白是快感还是内疚,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米兰被这种复杂的感觉弄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远远地看着何清芳,何清芳的头耷拉在床沿上,嘴半张着双眼死人样盯在一处,眼泪也跟玻璃珠子似的骨碌碌往下掉。

米兰走过去,拿过一张毛巾轻轻地拭着淤积在何清芳腮下的眼泪。何清芳如死鱼样僵硬地动了一下,冷硬的目光落在米兰的脸上,米兰有一种针扎样的刺痛停留在脸部皮肤上。米兰调过脸去,小黑鸭愣愣地站在炉子边看着米兰,她的目光里游动着光斑样的亮点,咧着的嘴将内心的惊奇僵硬地留在唇边。

米兰有些狼狈,她重新坐到炉子旁边。小黑鸭也面对米兰坐了下来,她仍然看着米兰。

米兰说:“你看我干什么?”

小黑鸭说:“你奇怪。”

米兰埋下头看着火上冒着热气的一碗饭,不再说什么。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端过饭又去到何清芳的床边。

小黑鸭说:“何姨,总得吃饭呀。”

米兰也走过去说:“何姨,我知道你很孤独,八哥是你在监狱活下去的一种寄托。但这是监狱。人在囚笼,身不由己。没有了身体就什么也没有了。”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的眼光与米兰的眼光相碰时,有了些柔软的感觉。她没有想到米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直认为从看守所到监狱,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的内心形成对应。也许是痛苦和孤独的时间太漫长了,有着铁石心肠的何清芳,居然有了被人理解的辛酸和渴求理解的脆弱心情。

她止住了哭。她觉得思维变得缓慢柔和。她突然拉住米兰的手,眼光虽然没有先前那般坚硬,仍如一潭死水样幽暗。在这种幽暗的通道下,米兰似乎朝后退了一步,很快她便镇静下来。她只感觉到内脏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流经那里的血液遭到了堵塞,形成一绺硬块僵硬着,能听见心脏撞上去的回音。

米兰不知道后来与何清芳都说了些什么。她第二天一睁眼,便看见何清芳披散着头发,站在炉子边上幽幽地看着自己。米兰又一激灵,心想这老太婆的眼光幽深可怕,跟个屈死的鬼似的不肯放过陷害过她的人。

米兰这样一想,浑身的鸡皮疙瘩齐刷刷地冒了出来。她试图将头龟缩进被子,她拉扯被子的时候,突然又做贼心虚起来。她怕这样的动作被何清芳看出破绽,便将身子僵硬地挺着,两只眼睛看着屋顶,灯光斑驳地投射在墙上,一绺绺扬尘蛛网样挂满了墙角。米兰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何清芳,何清芳仍站在那里,不过她的眼睛好像正看着别处。米兰一骨碌翻身下床,逃难似的洗了脸便往外跑。

何清芳说:“米兰,你去哪里?”

米兰已经走出门,她被何清芳的声音震了一下,她朝屋里退了半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去图书室。”

米兰几乎是小跑着撞开了图书室的门,叶青正在清理架上的书,见米兰大惊失色地喘着气,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理书,一边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脏话。米兰没理她,拿了一本书,正对着门坐了下来。她翻开书,眼睛停留在字面上,她茫然地翻动着书页,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米兰愤愤地骂着自己,但她知道这种状态并不是完全因为何清芳,而是一坐到这样的位子,心里便有了格外的期待。

图书室里另外两个借书的犯人走后,何清芳出现在门口,米兰看见何清芳心口又突突地跳了几下。这时她已经清楚地感到自己对何清芳的惧怕并不是因为出卖了她,而是怕她深藏在眼底的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幽暗。何清芳坐到米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她看了米兰一会儿,然后也去书架上借了一本书坐下来认真地看起来。米兰偷偷地看了她几次,她的目光幽暗地落在书页上,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深陷进去,苍白的脸色与屋子里的日光灯形成了一种对应。

窗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米兰拿书的手哆嗦了一下,米兰惊慌的眼光正好与何清芳幽暗的眼睛碰到了一起。然后她们一起看着仓皇地跑到门外的叶青,她把身子在寒风中蜷缩着靠在墙上,她的眼波里闪烁着一种火焰般明亮忧伤的光芒。她看着张道一。张道一下了摩托之后,朝教学楼走来,叶青迎上去叫唤了他一声,他笑着朝叶青点了点头,便走进图书室。

当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让米兰平静下来之时,张道一已经走进门来。何清芳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张队长。米兰也站了起来,米兰的嘴只张了张,她的声音没有出口便重新返回喉部,最后郁结成一个绵延柔软的物质停留在心脏上,掀动着每一根血管的跳动。何清芳看着米兰腓红的脸,幽暗的眼光在镜片后面竟然流动起来。叶青跟在张道一的后面,她的脸上飞扬着幸福和酸涩杂合在一起的表情,使人无Fa辨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张道一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之后,叫叶青登了记便走了。叶青站在门口,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弧形,脸上的肌肉都顺着这个弧形向外扩散。

何清芳继续埋下头去看书时,晃了晃脑袋。米兰不知何清芳表达的意思是针对自己还是叶青。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暗流随着张道一脚步的远去,朝纵深处奔突,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拽着米兰陷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地。她轻轻地抽了口气,她发现气流通过喉部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连续几天米兰都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何清芳也去。米兰坐在哪儿她就坐在哪儿。这使米兰非常地不舒服。冬天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在何清芳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米兰的脸上,使米兰的脸呈现出鱼死网破样的形状。米兰心神不宁地坐在那里。犯人收工回监的报数声和突踏的脚步声从窗外传进来,米兰站起身透过玻璃便看见了张道一她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飘飘浮浮,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忘记了何清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何清芳一直看着米兰,她的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就故意将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弯下腰去时又将桌子弄得东倒西歪。何清芳直起身来,米兰已经面对她坐下了,米兰平视着她。

米兰问:“你为什么整天跟着我?”

何清芳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色,殷红的双唇在说话前抖动了几下,她用手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米兰。

她说:“你这是在自找苦吃。”

米兰站起身来走向书架,何清芳拉住了她。米兰重新坐回桌子边,米兰将脸扭向墙壁。她的目光落在夏天墙渗水时留在上面的水印上。

何清芳说:“米兰,其实我这些日子老跟着你,是因为我心里有事。我相信你。”

米兰只转过头轻飘飘地瞅了何清芳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中。当然米兰已经不再看水痕,她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何清芳要耍什么花招,便慢慢转过身来,将手里的书重新放到桌上,并慢慢地翻着。

何清芳说:“米兰,有一事我不知该给谁讲?”

米兰没有抬头,她把手里的书迅速地翻了好几页,然后她目光落在何清芳的脸上。何清芳迟疑了很久,又深叹了口气。

她说:“秦干事是不是很正直?”

米兰说:“你什么意思?”

何清芳说:“我有事想找她反映。”

米兰觉得何清芳很无聊,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何清芳在米兰的反感里等待了很久,然后补充说:“我要反映的不是我们的事,而是干部的事。”

米兰说:“她又不管干部。”

何清芳说:“我知道,但这事事关重大,大到置一个干部于死地。”

米兰意外地看着何清芳,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婆会不会因为失去了一只八哥而变得神志不清。何清芳却显得很平静,这些日子来存留在心底的伤害、屈辱一下子舒展开来。何清芳想,人这种动物太需要倾诉了,特别是女人这种动物,再强再有收缩性,在特别的时候就更脆弱,倾诉的欲望比任何人都强。也许这事就算找秦枫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难道自己真要置关红于死地吗?还不至于。但眼下她心里窝着一团火,这火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漫卷过自己的身体。

何清芳说:“我有一万块钱在狱侦干事那里,昨天我说病了想取点来买药,她就跟没听见似的,看都不看我。今天我又找过她,她仍然不理我,看来那钱要石沉大海了。”

何清芳的眼睛里有了些波光闪亮的泪水。她万万没想到一直坐在书架后面写信的叶青,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自己的秘密和关系到另外两个干警的命运。

米兰说:“这样会制造干部之间的矛盾。”

何清芳说:“我只能这样。”

米兰说:“你是想要狱侦干事坐牢?”

何清芳说:“她不能拿钱又不认人。”

米兰说:“你不是已经当上大队记录了?”

何清芳说:“我要的是减刑释放。”

米兰说:“她也许会那么做的。”

何清芳说:“她认为死无对证。”

米兰说:“谁会信你的话。”

何清芳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找秦枫。”

54、黑暗中的举报者

何清芳从秦枫的办公室出来后很沮丧。她想起一句话叫官官相护。当然并不是秦枫有什么权利对狱侦干事进行呵护。而是秦枫的态度和言语,让何清芳更为失落。她从秦枫的话中听出别人对这事是不敢相信的。完了秦枫叮嘱何清芳不准到处乱说,恶意攻击干部影响改造。而且秦枫还说了,没有哪个干部会知Fa犯Fa。

秦枫的态度中包藏着恼火。何清芳就暗自想着,在这监狱是不是每个人都使了这种手段

,秦枫她们大家都彼此彼此,大哥不要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都相互掩着。何清芳这样愤愤地想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何清芳正在午睡,突然听到内值班的叫喊。她悻悻地爬起来,连脸都没有洗戴上眼镜便应声而出。内值班的犯人站在铁门边,见何清芳昏昏糊糊地出来,便补充了一句:“干事找,大队楼上。”

何清芳一路小跑着出了铁门。她远远地看见大队长站在外铁门通往值班室的一个坎子上看着自己,她的脚步便突然慢了下来,心脏也比先前跳动的速度快了起来。她不知道干部叫自己有什么事,她本能地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大队长仍然站在那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清芳。大队长的眼睛似乎比平时大了两倍,里面忽闪着的清光幽幽暗暗,极像是一些投射在墙上的暗影,落在何清芳苍白的脸上,显出许多斑驳的暗点来。

何清芳在大队长面前站了一会儿。大队长就那么看着她,大队长在转过背进屋时,朝大队楼上看了看说:“区检察院的人在楼上等你。”

何清芳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后,在尚未明了的事情面前,突然有了清晰的认识。她的耳朵里顿时响起一串类似于金属与金属挤压之后发出的声音。她甚至不知这种声音的出处,朝四处看了看。当她明白这种声音,只是刚才大队长的声音在耳朵里的回音时,她已经上了大队办公楼。

何清芳的心跳将她震得面红耳赤,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喘息着。两只麻雀在楼的后山上叽叽喳喳地飞过,乱草丛中有一种植物开着暗红色的花,火焰般映衬着石头和荒草。何清芳上完最后一道梯子,走在长长的通道上,显得更慌了。她的耳朵里几乎一直回响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通过玻璃她看见了坐在大会议室里的几个陌生人,他们正说着话。

何清芳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大队教导员从沙发上朝她走过来,他边走边朝何清芳说着话,坐着的人都看着她。

教导员说:“区检察院的干部找你了解情况。”

何清芳木痴痴地看着教导员,然而她并没有从教导员的脸上看出什么。她一摇一晃地走过去,她的脚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地响。她放慢脚步,使脚着地时尽量减轻与地面的撞击。她停下来时并不敢坐下,检察院的一个干部示意她坐下,她仍不敢坐下。她不知道这突然的有如天外来客,与自己的命运有着怎么样的联系。她在短时间里迅速地平定着自己,她想自己的案子一直由省里面办,这些毫不搭界的区检察院的人又跑出来干什么?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岔子?想到这里何清芳的头上便渗出了汗珠子。

检察院的人示意何清芳坐下。何清芳惴惴地坐了下去,她不敢抬头,她的双手在双膝间不停地哆嗦。她无Fa知道自己如此慌张的真正原因。检察院的三个干部都看着何清芳,他们的眼光露出职业的锋芒。

三个中最年轻的一个说:“你就是何清芳?”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他问这话时目光从何清芳脸上回到信上,他似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信。何清芳说是的时候仍然不敢抬头,她能感到另外两个人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几乎要扒掉一层面皮。

年轻的检察官说:“你给我们写的检举信,我们已经收到了。”

这时何清芳才从万里云团中钻了出来,心里的大石头咯噔一下落了,尽管她仍然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三双锋利如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这次何清芳没有了畏惧感,检察官说的话令她感到意外和吃惊。

何清芳说:“我没有。”

检察官说:“是不是有干部收了你一万元钱?”

何清芳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她心里的第一个反映是好个卑鄙的米兰。紧接着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她不能顺着检察官的话回答问题,否则自己便构成了行贿罪,罪上加罪,岂不是活活送了一条老命。所以检察官看着自己的时候,她表现得十分平静,尽管她能感到头上暴胀起来的血管突突地跳着。

何清芳说:“不是,我是存在干事那里。”

检察官变了脸色:“既然是存钱,为什么要举报干部?”

何清芳说:“我没有。”

检察官说:“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行为要负Fa律责任?”

何清芳说:“知道。我没有举报干部。”

检察官说:“你是不是找这个干部要过钱?”

何清芳停顿了很久,她不知道说是,还是不是。她的目光僵在自己的脚尖上,手又开始了颤抖。她摸不清检察院的干部是要追查自己,还是追查收钱的干事。所以何清芳非常紧张。她怕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检察官问:“到底是不是”

何清芳说:“是。”

后来何清芳把那天给米兰说的话,在检察官面前重新说了一遍,她始终隐瞒了自己以存钱为由,实则行贿这一真相。讯问完之后,何清芳昏昏沉沉地回到监室,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将发生什么?她只想蒙头睡一觉,谁也别见到,尤其是米兰。

何清芳这一觉睡到了天黑。她不知道在自己沉沉入睡的时间里,监墙外面发生了翻江倒海的变化。何清芳离开办公室后,检察院的人对所有可能知道情况的干警,以及犯人进行了轮番轰炸。直到天色完全沉下来,他们才开着车离开监区。

何清芳睁开眼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似的,她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睡前的情景,除了晕沉沉的不祥之感外,所有的神经都处在麻木状态。她看见廖芳娇进来找小黑鸭,不一会儿便走了。她想廖芳娇自从关了禁闭,跟换了个人似的,很少听见她咋咋呼呼的声音。先前留在脸上的骄横被一种灰暗褪去了。但她突然怎么就跟小黑鸭有了来往呢?

何清芳想到这里便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很无聊,眼前的麻烦还没有理清楚,怎么就会想到别人的事。这样她便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何清芳醒来时,监内非常安静。远处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扫地的声音。何清芳觉得自己没有不起床的理由,待会干部来查监看见自己仍睡着,对自己非常不利,更何况昨天的事还没有个眉目,谁知关红会怎样处理自己。如果检察院的人仅仅是例行公事,那么自己的后半生真是无望了。何清芳绝望地叹了口气,她在心里愤愤地骂起米兰来。这个无耻的米兰,怎么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呢?自己怎么就轻信了她?这难道真是报应吗?她想起看守所,想起阴魂不散的吴菲。她就真信了因果报应。

何清芳刚刚梳理完,正拿出各中队的劳动记录,窗外便传来内值班的叫喊。何清芳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使她产生了晕厥的感觉。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心得安”,服了两粒,便应声朝外走。喊叫得不耐烦的内值班已经走进监来站在花池边上。

内值班说:“大队长在大门口等着你。”

何清芳应着却放慢了朝前跑的步子。她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在跨出内大铁门的时候,看见了关红幽幽地从教学楼走下来。关红在看见何清芳时,镜片后面的眼光已经失去了先前的锋利,暗淡成一缕阴云浮在镜片上。何清芳埋了头快步朝外大铁门跑去。

大队长依然站在昨天的那道石坎上,用了同样的目光看着何清芳。何清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她不敢迎着大队长的眼光,支支吾吾地喊着报告。

大队长什么话也没说,径直朝办公楼走去。何清芳就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上了楼,大队长朝办公室里人说了声,她来了,便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何清芳朝着她昨天见过的三个检察院的干警喊了声报告,走到昨天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惴惴不安地看着三个干警翻阅材料。何清芳眼看着,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事大了,是非追查到底不可了。检察院的人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了,现在又再进一步核实事情真相。

何清芳从办公室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她走进外铁门,身后传来检察院的车开离监区的声音。何清芳几次都试图回过头去,但脖子僵硬着,不知是心里动不了,还是脖子真的动不了。她回到监室,屋里的人都参加学习去了。她就坐在床沿上发愣,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跟块硬铁皮似的。

何清芳呆愣愣地坐着,她听见窗外的球场上传来突踏踏的脚步声,那声音是从鞋底上斜钉的铁掌上传出来的。走路的人下脚既快又重,整个球场上就回荡着这种响亮而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令何清芳莫名地不安。她趴在玻璃上,她想看个究竟,不想身后却发出了声音:“何清芳,你是不是叫何清芳?”

何清芳哆嗦着回过头来,站在身后的是狱政科苟科长。苟科长脸上所有的表情,都集中在那双黑幽幽的三角眼里。平日里逢着开大会,何清芳也见过这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里充斥着笑的波纹,一浪又一浪,让人觉着这个苟科长,既有锋利可畏的一面,又有可以亲近和善的另一面。而眼前这双眼,除了幽暗寒冷逼人,已不见了往日的和善。

何清芳颤颤巍巍地说:“苟科长,我是。”

何清芳的话音刚落,她的脸就在仓促间接受了苟科长闪电样迅速的巴掌。

苟科长说:“好你个狗娘操的,你竟然把手伸到了干部头上,老子看你不想活了。”

苟科长的山东话放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碰得牙根咯咯响。何清芳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眼冒金光,头晕耳鸣。她朝后退了一步,整个背正好顶住了窗子。苟科长又朝她走了一步,他用两只小眼看着何清芳,他想用逼视将何清芳击垮。

苟科长道:“说,是谁指使你告干部的?快给老子说。”

何清芳说:“没有。我真的没有告干部呀。”

何清芳委屈地哭了起来。

苟科长说:“那么干部收你的钱是不是事实?”

何清芳说:“是。不是……”

苟科长说:“到底是不是?”

何清芳说:“是我存在干部那里的。”

苟科长道:“好呀?分明是故意陷害干部。再不老实,老子关你禁闭。”

何清芳说:“我真的没有告干部呀?我只将此事告诉过米兰,这事肯定是米兰搞的。”

苟科长狠狠地看了一眼何清芳,转身朝教学楼走去。当时米兰正在教研室看书,苟科长一脚将门踢开。

他说:“米兰,你给老子跪下。”

苟科长的声音里弥漫着刚刚燃过的火药味。米兰仓皇地抬起头来,她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监房里跟开锅似的议论这件事。而米兰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畏惧和惊慌。她天天避着何清芳,尽管她也在检察院的干部面前,将自己清洗得一干二净。此时她感到了意料之外的厄运终于来了。她站起来却不肯跪下。苟科长照着她的膝盖骨踢了一脚,米兰一个踉跄跪下了。米兰跪到地上却不敢爬起来。

苟科长道:“狗娘养你个婊子,你敢诬告干部索贿。”

米兰说:“苟科长,这件事真不是我干的。”

苟科长怒道:“那你说谁叫你干的?”

米兰说:“我没有干。”

苟科长更火了,他从腰间拔出枪,嗖地顶在米兰的太阳穴上,牙咬得咯咯响。

苟科长恶狠狠道:“信不信,老子毙了你。快说这事还有谁知道?你告诉过哪个干部?”

米兰说:“我没告诉过谁,是何清芳自己说要告诉秦干事。”

苟科长在收枪时解恨似的使了一下劲,米兰便一下被搡到地上。她瘫软如泥,她回想起自己被捕时的情景,心如死灰。她伏在地上久久地不肯动一下,直到苟科长的脚步声完全消失。

叶青趴在窗子上偷偷地看着米兰,只有她心里最明白事情的全部真相。她被深深的恐惧和快感包裹着。她不知道这是一箭几雕,但她觉得这种滋味挺好的。尽管她自己也慌乱得两天没敢见人,生怕检察院的传讯,生怕有人知道这事是自己干的。两天过去了,她也就平息下来。现在她站在黑暗里,她心里的恐惧感被一种踏实的快意慢慢淹没了。

苟科长再次从何清芳那里证明秦枫知道此事时,他便判定事情肯定是秦枫所为无疑。那么何清芳就不必留在这个大队继续改造。他当即决定将何清芳调离,送往六大队服刑。他电话通知六大队开车过来,将何清芳连夜转走。何清芳转队服刑是情理中的正常工作行为。

55、平静的战斗

第二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收工的犯人看见检察院的人将关红带上了车。

第三天下午,关红又重新回到大队。

整个监狱从外到内,都知道秦枫想将狱侦干事关红送进大牢。关红虽然回来了,却是因为苟科长和大队长出面保她。她如今是取保候审,停职反省。这个消息封锁得很紧,但还是


被传了出来。这说明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关红虽然几乎不再站在监房的大门口,但她似乎仍然在工作。一年两度的减刑释放的前期工作已经开始,关红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填写罪犯劳积、记功审批表和提请减刑意见书。按理有很多工作是该秦枫干的,比如审批表的填写,关红把着这事,就是要让秦枫看看自己会不会被整倒,看看谁的权利大,看看最后谁倒霉。

相反,秦枫反而显得很难堪。这时候的秦枫已经身怀有孕,检察院的人找她了解情况时,她才在楼梯拐角处呕吐完。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检察院的人也只是草草地在本子上记些东西。秦枫简单地将何清芳找自己的事复述了一遍。她始终认为这事与己无关。检察院的人也从没提过检举信是谁写的。是谁写的对检察院的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查清事实,尽快结案。

只有苟科长最在意是谁写的举报信。检察院的人办案离开后,所有的人都听见他开着边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往来于六、七两个大队之间。他到了七大队,就非得停下来,站在监房门口朝里看,然后再走进各个办公室,大声地说着什么,骂着什么,然后扬长而去。

大家都知道苟科长的火是从哪来的,平时与秦枫关系友好的干警,都替秦枫捏着一把汗,同时也都悄悄地谨慎回避与她往来。大家都认为秦枫告了关红,而只有秦枫不知道。她似乎隐隐地感到众人态度的冷漠,但她不能完全明白其中原因。她难堪是怕关红怀疑自己告了她,这样的事又不好主动去解释,所以秦枫反而像是犯了什么,能不出门她就尽量不出门。她想事情过了,误会就会消除。她哪里知道所有的人,已经认定自己是个阴险的小人。

事情也不像秦枫想像的那么简单,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这天,秦枫刚刚从教学楼出来,教导员就通知她开大队管教会议。秦枫走进会议室,所有管改造的中队长内勤干事都坐在里面。秦枫从众人轻视的眼光中穿过,她坐在一盆绿色的龟贝竹盆景边上,她需要在一种灰暗的气氛中感受绿色,逃离不正常的蔑视。

各中队在汇报狱内情况时,几乎都提到了郑大芬。干警对郑大芬在监内行骗非常头痛,因为很多情况下都是别的犯人心甘情愿的。关红在做总结汇报时,话里就明显地夹着骂秦枫的意思。开始秦枫并不是十分在意,后来关红居然把话说到非常露骨的地步,秦枫若再不接话,自然就陷进关红话语的陷阱,就全被说成是个卑鄙无耻钻头觅缝陷害他人的恶人。

关红说:“郑大芬说她送了几千块钱给别人,如果得不到减刑或取保外医,她就要找这个人把钱要出来。”

秦枫就冷静地看着大家,谁也不说话,整个会场像是特意将空隙留出来让关红说话。

秦枫说:“那好呀,大不了再来个何清芳。”

关红说:“你这个破烂货,做贼心虚什么?”

秦枫说:“你还有脸这么理直气壮,你钻地缝里去吧。”

关红说:“整嘛,没有谁是干净的,看谁整死谁。”

秦枫说:“告诉你,不关我的事,你若要硬往我头上套,我会奉陪到底。”

这时大家都站起身来朝外走。关红走在前面,她一边走嘴里一边骂着乌七八糟的脏话。秦枫火了,她朝前抢了两步,她试图抓住关红给她几个耳光。走在秦枫旁边的干警拉住了她。可关红却来劲了,她猛然回过头来,举起的手已经落在秦枫的脸上。几个干警夹在中间。秦枫奋力扑向关红。她的手被别人握在手里,有人悄声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你不要命啦。

秦枫一下横了,她没想到关红居然敢动手打人。她嘴里骂着犯罪分子,身子扑向凉台,她端起一盆花举到半空,却被几只手夺了下来。大队长见再闹去,万一秦枫流产什么的,就不能收场了。到那时不仅保不住关红,连自己也会受牵累。

大队长道:“关红,你是不是要胡来?”

这一声有着不同凡响的震慑力,不仅关红从怒火燃烧的冲动中解脱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话的分量。几个干警人墙似的站在关红和秦枫的中间。无论是出于对关红的同情,还是对作为一个孕妇的保护,她们都表现出了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场争斗最后是怎样结束的,人们似乎已经记不太清楚。后来人们就看见秦枫在日渐笨拙的行动中,昂扬着肚子和头。孤单地走在各种道路上。秦枫开始反复解释这事与己无关,冲突后她认为自己的解释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区别。她坚信邪不压正,因此在苟科长三番五次扬言要换掉她的大队教育干事的工作时,她显示出了一个女人少有的不屈不挠。

没有人敢接近秦枫,平时里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见了她老远就躲开了。秦枫除了感到内心凄凉和世事沧桑外,更多出一份宽容。她只是不明白,在这个事件上自己反而变成了最邪恶的。就算自己告了关红也是她有犯罪事实啊?事情到头来竟成了做贼的心不虚,抓贼的反而心虚气短。秦枫当时就是抱死这个不信邪的态度,真正踏上了不搞倒苟科长和关红誓不罢休的道路。

对于外面干警的斗争,监内自然是不会完全清楚的。她们看到的仍然是风平浪静。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人们对这件事的热衷程度自然而然地下降了。所有的工作依然得按计划进行,直到有一天传来苟科长被收审的消息。

苟科长被收审那天,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狱方正忙着筹办一张报纸的全部工作。张道

一给几个人安排油印报纸的任务。有了报纸,首先得有名字,经过几昼夜的思考,最后定名为《绿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苟科长被收审的消息在监狱内跟炸弹似的四处飞散。

对于他被收审的原因,更是传得五花八门。有人说他从事改造工作几十年,收受贿赂太多,也有说他一个拿工资吃饭的,公然买辆车给儿子开着到处跑。总之,他是被收审了,收审的原因肯定与钱有关,所以怎么传都错不了。重要的是,这个道貌岸然的苟科长,在决定改变别人命运的任何场合出现,都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高高在上。怎么一下子就跌入与这伙人同样的命运呢?这一点是令人愉快又难以置信的。

只有米兰非常紧张,她看着张道一将《绿岛》报编委会名单中苟科长的名字划去,就像在心里划了个长长的抛物线,仿佛将身体置于某个高度,失去平衡之后慢慢下降。她想起苟科长顶在脑门上的那只枪,她哆嗦了一下。对于苟的结果,米兰有个直觉,她知道那是秦枫干的,当然只能是秦枫干的。关红的事出了之后,苟科长那样气急,不就是惧怕今天的结果吗?他弄巧成拙了。

曾经有个时期,米兰根本不敢见秦枫,她明白秦枫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原因在于自己出卖了她。很多次她看着秦枫孤单的背影,反复对自己说,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你,我是不得已啊,而且你还有与他们斗争的能力,而我……那些日子米兰天天跟叶青待在一起,她怕独处,她怕突然横祸飞来,她认为这个过程太痛苦。

秦枫站在内铁门口,很久了她没有站在这里朝监内看。里面的人先是对这个几乎忘掉的习惯吃惊,继而很快回忆起留在心中的恐慌。她们跟从前一样各自溜回监室,但她们的心里多了层疑惑。她们希望干警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希望有干警从此消失。她们痛恨秦枫的同时,又惧怕真有那么一天消失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就大多数人而言,秦枫几乎是她们劳改中努力的希望。

灯光下秦枫的肚子挺得很高,她看着监内跑动的人。

米兰从教学楼下来,这时夜间学习的钟敲响了。她走到秦枫身边,她胆怯地叫了声:“秦干事。”

秦枫转过头来,她的目光落在米兰脸上那一瞬,米兰哆嗦了一下。米兰知道自己是做贼心虚。她似乎在秦枫面前站立了片刻,离开时身子朝前倾了一下,她不知道秦枫是否看穿了自己的举动。秦枫的目光落在米兰的后背上,使米兰感到一种冷酷的撕剥。

到了秋天,秦枫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时候她被一种幸福笼罩着。虽然外面的斗争依然显得很平静,但是对于之后的结果,她是十分清楚的。她躺在床上,她的孩子就在她的身边,紧紧地依在她的腋下。这小东西来自她的生命,还未出生就经历那么重大的冲击。这种冲击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以至于令她措手不及。

秦枫在整个斗争过程中,除了理直气壮地昂着头之外,她没有像现在这般难过。她的心软软的酸酸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她恨那些强迫这个生命在母体里就饱尝人世间恶的冲击,跟随她的母亲经历情感的裂变。她太小,她怎么能经受得住呢?

秦枫抚摸着女儿的头,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惧怕感。她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从前单枪匹马,没必要怕谁,没必要低眉垂眼忍气吞声。而今,她是腋下这个生命的全部依附。她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太轻视这个世界了。苟科长虽然被查了,关红虽然也会有结果,但他们的影子似乎仍在。他们虽然不会像苟科长那么张牙舞爪,那么自以为是,但他们更可怕。他们为什么对关红事件如此紧张,他们为什么会将黑白分明的事件弄得昏天黑地。道理很简单,他们不能让别人突然明白这世界上还有Fa律存在。如果这样,很可能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甚至比关红还惨。所以他们必须得保护关红,保护关红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

想到这里,秦枫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蠢最幼稚的人。她先前只看到事件最真实的一面,却未能想通最本质的另一面。但是她转念又想,就算当时自己明白这些,能吞下那口欺人太甚的气吗?只要自己还是人,就不会吞下这口气。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自责了。当然秦枫也不愿背上个尖头嘴怪置人于死地的名声。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她昏昏沉沉地睡了。

整个九月一直在下雨。秋天的萧瑟已经笼罩在窗外。秦枫站在窗前,眼睛里是光秃秃的山,几个孩子披着蓑衣在细雨里放牛。秦枫心里有一种苍凉感。她抱着孩子打上一把伞出门了。她很久很久没有见人了。出了门她却又无处可去,只好往监房里走。当然她可以抱着孩子到教研室里去,让里面的犯人逗逗孩子。可是她却只是抱着孩子站在铁门口。

雨停了。天却阴沉得很。这个时候关红的事处理下来了。检察院的人到队里宣布处理结果时,大队长有针对性地叫了几个干警,算是对关红一案开庭宣判。大队长当然不会通知秦枫。宣布结果时关红坐在沙发上,用一把指甲刀漫不经心地剪着指甲,检察长觉得这样有损Fa律的严肃性,影响不好,严肃地叫关红站起来接裁决书。关红站起来接了裁决书,面对众人站着,她偷眼看了一下大队长,大队长正看着自己受过伤的一只手陷入在沉思里。

检察长说:“关红,你对免于起诉的结果,如有不服,15日内仍然可以上诉。”

关红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事件本来是可以按索贿罪论处的,但检察院最后按贪污罪论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性质都不一样,还有什么不服的。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的手卷着衣服的一个角,居然声泪俱下。

事后有人将这一幕告诉秦枫,秦枫心里也怪难受的。

很快苟科长也因受贿罪被判了刑。也就是在一切都似乎归于平静,回到先前的工作状态中时,秦枫大队教育干事的工作也被撤销了。不需要什么理直气壮的理由,工作需要,干部任用制度能上能下,更何况大队教育干事又没有什么明确的职务。一句话,人员要精简。秦枫的工作由关红接手,狱侦教育一把抓。

秦枫将钥匙哗啦一下丢到桌上,转身就离开了大队办公楼。这个结果同样是秦枫预料之中的,她并不感到十分震惊,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面对面将工作交给一个犯罪分子。也许有人在心里想,秦枫你当初何苦呢?鸡蛋碰石头,你就硬要往上碰。

第二天早晨,秦枫把孩子放托儿所就上山了。中途她从山上下来给孩子喂了一次奶。当天夜里大队开会,大队长强调了,不准上班时间跑回来奶孩子。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心里有想Fa也不愿说。秦枫气得直哆嗦。

她说:“告诉你,再过分,我要让关红的案子从头再来,不信就试一下,我不信无Fa无天。”

会议不欢而散,从那以后大队便默许了秦枫中途回来奶孩子。

56、惊慌逃窜

米兰看着秦枫风风火火地上下班,心里非常难过。她知道一切都因为自己。

米兰又像先前那样龟缩在屋子里,她对秦枫冷若冰霜的目光惧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连好几天没有出大铁门。

小黑鸭跑来看米兰。米兰感到很奇怪,自从何清芳调离后,小黑鸭几乎没有再在这个屋

里露面,有一次也只是站在门口,还了东西转身便走。

小黑鸭将两块香皂和一个桶搁在米兰面前。

米兰说:“桶我不要,香皂多少钱?不过我也只买得起一块。”

小黑鸭显得十分沉静,她先是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米兰说:“你有点反常。”

小黑鸭咧了咧嘴说:“我不要钱,送给你。”

小黑鸭见米兰用不解和惊奇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又咧了咧嘴。

小黑鸭说:“真的。”

小黑鸭的两只腿不停地跷动。米兰仍然看着她。这不是小黑鸭。小黑鸭视钱如命,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大方。她是不是要加害于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到时候说是我偷的。米兰这样一想,便生起气来。

米兰说:“我不要,也不买你的,走吧。”

小黑鸭说:“我好心送你东西,你反倒要这样气粗。”

小黑鸭生起气来,两片鸭子似的嘴忽哒忽哒地闭合着。米兰见她真是生气了,有了几分歉意,但她仍然不会相信小黑鸭竟会如此大方。哪有平白无故送人东西的道理。她不想继续说这件事,便转了话题。

米兰说:“你现在整天跟廖芳娇混在一起,你不是她的对手。”

小黑鸭说:“你又是冷白冰、西瓜皮的对手?”

米兰说:“她们跟她不一样。”

小黑鸭说:“都是劳改犯,有什么不一样的?她们想做男人,可还是少了男人的东西。”

米兰说:“你怎么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小黑鸭说:“有的人做得比说的还难听。”

米兰站起来,她在枕头边找了几本书抱在怀里,然后她拉下一张脸对着小黑鸭说:“我要去备课,你得走了。”

小黑鸭也站起来,她比米兰更生气。因为她这是来给米兰告别,她站在走廊里的黑影下,看着米兰跨过铁门的背影,心里想着明天就会脱离这个地方,不禁有些紧张和激动。她噔噔噔跑上楼去推开门,廖芳娇正在翻相书。廖芳娇抬起头来看见小黑鸭,心里腾起一股怒火。

廖芳娇说:“不是叫你这几天离我远点吗?”

小黑鸭说:“我紧张,万一跑不成抓回来还得加刑。”

廖芳娇说:“你他妈闭嘴,现在后悔晚了。老子给你讲这样犹犹豫豫的是最忌讳的。死到临头也不要眨眼,听清楚没有。”

小黑鸭低垂着头,她第一次表现出十分忧伤的样子,哀怜似的看着廖芳娇。廖芳娇继续翻着相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小黑鸭仍然站在那里。

廖芳娇说:“你怎么还不走,让别人看见怀疑我们,我跟你说这事要露馅儿,比逃跑的结果还要糟。你不跑也没你好日子过,你好好想想吧。”

小黑鸭说:“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一点底。”

廖芳娇说:“跟着我没错,我不会拿自己开玩笑的,快走吧。明天早上看我的信号。如果不出差错,咱们就永远离开这该死的监狱了。”

小黑鸭惴惴地走了。其实这事已经策划了好几天了,按照廖芳娇的步骤应该会是天衣无缝的。可是她对出大门之后,如何摆脱黄小琼以及看管黄小琼的那老太婆,的确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廖芳娇说得轻巧,趁分散积肥这个监控漏洞,彻底摆脱黄小琼和老太婆,可那老太婆跟夜贼一般警觉,摆脱她并不如想像的那般容易。

小黑鸭越想越没底。她想这不是明摆着让廖芳娇白白给害了吗?可是现在反悔的确已经晚了。昨天她跟着上山积肥时,把脱逃之后要换的衣服已经弄出去藏了起来。万一廖芳娇反咬一口,结果的确比逃了抓回来好不了多少。再说不逃,也难逃出廖芳娇的恶掌。

第二天出工时,小黑鸭一直磨磨蹭蹭,她怕往廖芳娇住的楼上看,生怕那个预定的按计划进行的目标,一只放着红衣服的盆,突然飞奔下来,砸在操场中央发出巨响,然后泄露出所有的秘密。但是当小黑鸭将瘦小的身子跨出大门时,她还是忍不住朝那个地方看了一眼。信号没有出现,这么说她又可安全地过上一天了。

小黑鸭当然不明白廖芳娇没有发信号的真正原因。廖芳娇天天都在研究相书,然后好找来皇历之类的手印册子,找人按照规律推算,接连两次得出的都是凶。这使她非常焦躁和不甘心。她将纸撕成无数绺儿,在其中的两张里,分别写画上钩和叉的符号。抽着钩的符号表示吉利,抽着叉的符号表示不吉利。她连续抽了几次,最后终于在那堆废纸里抽出一张纸,打开来上面画着×的符号。

她的心就怦怦乱跳。她信这种预兆。但她实在不甘心这种结局。自从出独居室后,她就没安心再在监狱待下去了,管他刑期长短,先给干警们来个下马威,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治她。特别要治的是那个让自己关禁闭的秦枫,让她一波尚未平息,另一波又兴起。让她带着孩子去受追捕的折磨,想到这些,她心里充满着极大的泄恨之后的快乐。

廖芳娇在山上劳动时,她很注意小黑鸭。小黑鸭远远地挑着粪担子走过廖芳娇劳动的工地,小黑鸭不敢停下歇息,她知道自己内心的惊慌会被廖芳娇一眼看穿。本来小黑鸭完全可以在监狱里安安逸逸地打扫卫生,直到身体强大起来。可经过廖芳娇这么一引诱,也不想在里面白白浪费时间,永远看着别人减刑。她便在每天扫完地之后,上山积肥拿表现。

她知道廖芳娇一直在看着自己。廖芳娇的眼光毒辣辣的没有半点遮蔽,直看着小黑鸭一

歪一扭地越过土坎,然后她把目光收回来,暗自把藏衣服的地点想了一遍。她觉得离小黑鸭劳动的地方太近。这个狗日的小黑鸭总显出惊惊慌慌的样子,弄不好要坏事。明天无论如何得按计划行动。是死是活全凭天意了。

这时廖芳娇看见天上飞过几只乌鸦。它们扑打着翅膀像是叫了几声,便朝着对面的山坡飞去。它们盘旋在一个山洞上,然后返身又往回飞,飞过廖芳娇藏衣服的草丛附近时,突然发出一阵惊叫,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去。廖芳娇的心脏已经被扯到嗓子眼上了,她咽了口唾沫,却发现自己舌干口苦,心脏撞得怦怦响。她朝小黑鸭劳动的方向看去,发现小黑鸭正看着天空。她知道小黑鸭同样预感到了这凶多吉少的征兆了。但怎么又能让快要成功的事白白断送掉呢

廖芳娇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凡事她都要做出个结果。然而这次她经历一阵灰暗的覆盖之后,心里突然亮出一道光亮。这道光亮由微到强,明晃晃地照耀在她心里。她几乎要支撑不住了,失口喊道:“我的妈呀,为什么早没有想到。”

廖芳娇伺机取回了藏在石缝里的衣服,翻过土坎时她摔了一跤,她再次看见那群乌鸦,乌鸦就盘旋在头顶,它们不叫,只扑腾扑腾地飞着。廖芳娇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惊叫道:“我的妈呀,谢天谢地了。”

当天夜里,廖芳娇并没有立即去干部那里报告小黑鸭要逃脱一事。她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她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呀,没想到这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中,居然还会有她廖芳娇立功的机会,立了功就会立即得奖励,就会立即减刑的。立竿见影真让她不敢相信。

要想将一切做得滴水不露,天衣无缝,就得造成小黑鸭脱逃没有得逞的全部过程。于是她有点犯难了。如果直接去报告,小黑鸭一供认就会把自己牵连进去,如果去约定见面地点抓她,她立即就会交待事实真相,真是太难了。廖芳娇第一次觉着了做“人”的难处。

这一夜真是太长了,明明看见玻璃上有曙光,就是不见天大亮。廖芳娇觉得头痛得不得了。虽然经过一夜的思索,方案基本形成,但能否取得信任达到目的,仍然是廖芳娇不敢确定的,一切都还是听天由命吧。

天亮时,廖芳娇就把准备好的盆和一块红布放到了凉台上。她有点紧张,她朝坝子里看了一眼,心想着小黑鸭正傻愣愣地看着这只盆呢。清新的空气中缭绕着一层雾气,坝子里没有一个人。廖芳娇朝小黑鸭住的地方看了一眼,她突然不安起来。如果小黑鸭同样改变了主意,昨天就把东西拿了回来,那该怎么办呢?那才叫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嘞

于是她又将盆端了回去。

出工的钟声使得廖芳娇不得不下定决心死马当活马治了。她再次将盆放到凉台上,她像电影里接头的特务那样四处看了一遍,没有感到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既然毫无异常,那么自己的担忧也许是多余的。她转身回屋时突然趴在床上喊肚子痛,让人告诉记录她生病了,晚上交假条。

她躺在床上听着人群离去的声音,有了一种空落的宽阔感。这种感觉来自于即将得到减刑的向往,或是对事件的恐惧,她不得而知。她觉得这监房太空了,从来就没有这样空过,空得跟所有的人都死了似的。廖芳娇当然不会明白死寂的含义和分量。

廖芳娇听见坝子里传来扫地的声音,起起落落,没完没了。这种声音掀起的空洞感,让她烦躁并无Fa忍耐。只有这种声音彻底消失的时候,小黑鸭才会上山积肥。这个时候的小黑鸭一定看到了凉台上的信号。小黑鸭一定会在扫地时,露出心急火燎的样子来。但立刻廖芳娇又认为自己错了。因为那扫地的声音实在是平静得很,根本不像是有急事要去做的样子。

廖芳娇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时,扫地的声音消失了。坝子回荡着黄小琼高声骂着谁的声音,和铁门被撞响的声音。

小黑鸭来到山上,无数次她把脸转向廖芳娇的工地。但她却没能看见廖芳娇。她想这该死的廖芳娇是不是已经溜掉了。想到这里她就异常紧张,而且有点按捺不住地激动。廖芳娇躺在监室里,她估摸着这时小黑鸭也该行动了。她知道如果小黑鸭没有来得及离开劳动工地,也就是没有造成逃跑这一事实的任何后果,就会造成前功尽弃的局面。她朝窗外看了看,太阳将树的阴影投射进来,形成一种浓重而难以化解的征兆,在时间里摇荡,令廖芳娇居然有焦虑万分的情绪。她再也无Fa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她的心脏跟被人灼伤了似的,火燎燎地痛得难以忍耐。

廖芳娇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她认为这是平生第一次经受的折磨。她问自己立功到底有多重要?既然这么重要,那么多年干什么去了?她开始辱骂自己,辱骂别人,辱骂所有她能够想到的人和事。

太阳的阴影终于从玻璃上移开。她想这时大概已接近11点了。这个时间是她和小黑鸭预计在躲藏地点会面的时间。她已经无Fa再思前想后,管她妈的,是死是活全凭天意了。再说也根本不存在前面设想的前功尽弃,这样缩头缩尾哪还是廖芳娇啊。

廖芳娇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噔噔跑到大门口,咿呀咿呀地报告值班干部,要求见大队长教导员。值班干部觉得她跟神经病似的,把手一挥让她回监房去。廖芳娇急了,停顿了几


秒钟,然后她理直气壮地瞪大了眼睛。

廖芳娇说:“我要去报告,有人要逃跑。”

值班干部说:“我看是你才要逃跑。”

廖芳娇就更急,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想万一小黑鸭在约定地点等不到自己,就单独跑掉了。岂不是白白让她跑掉了吗?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策划的,岂能让她坐享其成。外面现在什么样呀?外面一定变得连路都难以辨别了。廖芳娇几乎要哭了起来,她一字一句认真给值班干部解释。

值班干部:“让你回去就回去,少乌七八糟地扯,分明是想找个借口出大门。鬼知道你想干什么?”

廖芳娇急得妈呀妈呀地直跳,然后她蹲到地上。

廖芳娇说:“哎呀,你要我咋解释你才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值班干部见廖芳娇那模样,也不像先前那样扯谎想溜出大门,万一真有事呢?想到这里,值班干部叫来内值班,将廖芳娇送到大队办公楼上。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关红,关红得知这一消息后,首先没有在判断事件的真实性上浪费时间。她用对讲机呼叫了山上的干警。

追捕小黑鸭的行动就拉开了。

小黑鸭躲在约定地点,是左看也不见廖芳娇,右看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她就灵机一动,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好不容易离开了那群人,再回去已经不可能,不管廖芳娇是否会来,自己先跑了再说。于是小黑鸭朝着自己并不知名的方向狂奔而去。

小黑鸭在黑夜里摸索了一个晚上。她经历了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对自然界深不可测的神秘的恐惧。她有肝胆碎裂的感受。但她不能停下来,天一亮她知道自己还得找地方躲起来。她边跑边哭,叽里呱啦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吓得她魂飞魄散。

天蒙蒙亮时,她上了一条道路。她想总算又上路了,到时随便拦上一辆什么车,再也不要受黑夜的惊吓。那滋味比死还难受一千倍。

天比先前更亮了,她看到了一口井,那是一口生活用水井,她趴下去喝了个肚饱气胀。她想就凭这一肚子的水,好歹也能撑到下午或者明天。小黑鸭又继续往前走,再往前走她就看见了监狱的高墙。

眼前的一切令小黑鸭目瞪口呆。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奔跑了一夜,又转回来了,她已经无力再往前迈动半步。她趔趄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了摩托车的声音。

57、死亡墓地

日子阴影样地向前移动。天空是被大片的乌云罩着。有时眼见太阳从云层中挤压出来,但很快便消失掉了。

这样的天气使得米兰更加坐立不安。她坐在印刷报纸的油印机前,把一张刚刚刻写好的小报蜡纸举在手里,她把手举得很高。她的目光落在光线透明的蜡纸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这是《绿岛》小报的首期报纸,印出后《绿岛》将发往各个兄弟大队和监狱。《绿岛》是


省女子监狱的窗口。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绿岛》似乎肩负着一种使命,是某种代表和象征。监狱的领导虽然没有全力以赴地投入这张报纸,却专门派了张道一负责这张报纸的整个运作。

米兰被这张报纸弄得好几夜没有睡好了,刚一闭眼却都是些杂乱无绪的梦,梦里更多的是张道一,梦境跟现实一样清晰,使得米兰难以辨别。

张道一进屋来。

米兰哆嗦了一下,然后脸一红便站了起来。张道一从米兰手里接过蜡纸时,不经意地碰着了米兰的身体。米兰的身体朝前倾了一下。她的鼻息轻柔地漫过张道一的脖子飞扑在他的脸上。而米兰从张道一暴突的青筋上感觉到了内脏的涌动。张道一身上的汗味萦萦绕绕飘散着。两个人就那么僵持地站着,米兰感到头脑迷糊,她看出了张道一跟自己一样紧张。

张道一的身后是一堵墙,当米兰的身体再次不由自主靠近张道一时,他已经靠在了墙上。米兰的头在张道一的怀里滚了一转,米兰感到了张道一的脸由硬到软,轻抚过她的脖子和双乳。米兰经受着天崩地裂的震动,她的手轻轻从张道一的脸上滑过,然后迅速地滑向他已经挺立的身体。

米兰紧紧地握住那个挺立如峰的身体。她在张道一粗重的呼吸里,感到一阵阵昏厥。窗外云层浓重地翻滚,阴影笼罩在玻璃上,而这样的昏暗使得室内的光线更加暗淡。

天似乎要下雨了,屋子里比先前更加黑暗。

米兰跪伏下去,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嘴唇包裹了被称之为阳具的东西。双唇和舌尖的颤栗,像一团火那样蔓延过去,使她感到自己很快就要被燃成了灰烬。她的眼泪滴答落下来,顺着张道一挺立的身体支柱往下滚。很快那个杂草丛生的地方就挂满了水珠,极像是春天的草坪在雨后形成的水洼。张道一困兽般的呼吸,滚过水洼,朝着草坪纵深处浮荡。

米兰轻语:“给我吧,就这一次。”

张道一有些僵硬地匍匐下来。

他们的身体在瞬息之间,似乎照亮了昏暗的屋子。张道一的双手滚动在米兰的身体上,他脸上死灭般的神情,被米兰昏暗中灼灼耀眼的皮肤映照着,渐渐柔软起来。他的头落在米兰的胸乳间,沉重地滚动了几下,就再没有抬起来。他的鼻子悬挂在乳沟里,米兰就听见他吭哧吭哧地说喊着什么,低缓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些哭声。

米兰抓住他依然挺拔如峰的身体哭着说:“进去吧,不要再折磨我了,我要死了。”

张道一挺拔的身体仍然迟疑不决地颤动着。米兰用身体死死地拖住它,静静地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它的头颅,而它终于忍无可忍,咆哮着破门而入。米兰有如一只受到重撞的母鹿一样,突然停止了奔突朝前的脚掌。她停下来。她安然而平静地睁开了双眼。她看着张道一。这张平时有如雪山般遥远的脸,此时正翻动在泥泞样的挣扎里。他的脸深陷在阴霾的绝望里。他的双目吞噬了黑夜的最后光亮,有如奔泄而出的潮水淹没了他们的意志。

他像黑暗里迷途的羔羊那样咩咩地叫着。他的手环过米兰的胯,而那圆润的肉体便释放出了洁白的光亮。米兰的身体开始游移起来,张道一沉浮下去,他的身体和视线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洁白的光亮淹没。

声音在他们心灵的黑暗中闪烁,充满了死亡样的迷乱和快意。

米兰用舌头缠绕着张道一,她咿咿呀呀地说,让我死吧。

他们的身体犹如暗夜里的一道咒符,划过彼此的瞬间留下一道永恒的生命光亮。

第二天米兰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眼底柔软如水的光亮。她突然便有了羞涩的感觉,身体和脸都热乎乎的。特别是那经历了战争的部位,居然热烈地抽搐起来,有一丝甜蜜的刺痛感。

出工的钟声在铁门外又一次被敲响,出工的人群把监内弄得嗡嗡一阵乱响。人都出去之后,监内便安静下来。米兰坐在监室里,她在这样的安静里茫然而凄惶。除了如梦样残留下来的淡淡的腥臊味,还能使她对事件有一点记忆外,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遥远得恍如隔世。

米兰被那不可复得的绝望打动着。无论那仅仅只是一个梦境还是现实,张道一似乎是从她的生命里盘旋而出,缭绕在她生命的里里外外。她太清楚,她与张道一之间是绝对不能靠拢的两堵墙。他们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矛盾对立关系,是不可调解的“敌我”关系。

她磨磨蹭蹭不肯出大门,她心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和不安,她怕遇上张道一,怕被局外的人看穿。她躲在屋里假装有事,然而无论她躺在床上或是坐在凳子上,心脏跟个铁块似的,硬邦邦地顶着胸骨,嘎嘣嘎嘣地跳得人脚慌手错意乱神迷,她的耳朵被这样的声音弄得嗡嗡乱叫。

叶青站在图书室的门口,她仰靠在窗子边的一堵墙上嗑着瓜子。米兰经过她面前时居然有了闭气的滞重感。叶青的确看出了米兰惊慌无措的行为破绽,并没有搭理她。米兰推开教研室的门,已经有两个女犯在那里使用滚动油印机印报纸。

米兰坐在印好的报纸面前,她拿报纸的手不停地抖动,墨香回荡在她的体内,使得她的体内更加丰富地涌动起一种情绪。叶青走进来后,径直从一个犯人手里接过报纸,站在那里一行十目地看了起来。然后她长叹一声,坐在了米兰的对面。

叶青问:“今天张队长来不来?”

米兰的心跳又一次使耳朵发生鸣叫的声音。她感到耳根子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抽搐着将一股热浪传出去,热浪扑面而来,接着脸便有了被灼伤的感觉。好在叶青的目光停留在报纸上,并没有注意米兰。米兰低着头装着没听见,叶青见米兰很久没有回答,便放下手中的报纸。

叶青说:“我在问你话呢。”

米兰说:“我怎么知道。”

叶青说:“你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要来审报纸吗?”

一个女犯说:“张队长调走了。”

米兰看着说话的女人,女人的话轻飘飘地落在米兰的心上,如一些细碎的粉末样慢慢聚合起来之后变得坚硬起来,她几乎是喘息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叶青不假思索地说:“别听她放屁,我都没听说她怎么会听说呢?”

女犯说:“信不信由你。”

米兰想叶青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样她便又平静下来。

米兰继续整理着报纸。

叶青说:“你知道小黑鸭怎样被抓的吗?”

米兰说:“不知道。”

叶青说:“那狗日的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监狱外的大路上,你说她刑期又不长,跑啥呀?这回好了。”

天快黑的时候,米兰仍然坐在教研室里。白天那个关于张道一调走的话又重新回荡在她的脑子里,随着黑暗的深入她更坚信了那个说Fa。坚信了那个说Fa之后她便有如被一层层地撕剥了一般,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往独居室送饭的犯人开铁门时,极不耐烦地把铁门弄得哐哐当当响,还边走边骂,意思是跑不了就别跑,跑不出去害得这些人跟着倒霉,忙活了一天还得给她送饭。

夜间学习的时候,张道一仍然没有进监。

米兰被一阵钟声惊醒。她眼一睁顿时被一种空洞包裹笼罩。她感到所有的空洞木然里面,漫卷着一种阴沉沉的绝望,就像那日与张道一做爱时的天气那样,令人难以喘息。她想是的,就是那种天气暗留在身体里,当她心空如洗时便明晰起来。

米兰跟着上伙房打早餐的队伍出了铁门,她站在图书室的门口迟疑了片刻,然后敲开了门。叶青从屋角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一个馒头,看见米兰敲门,实在有些吃惊,嘴里的馒头噎得她翻动了几下眼珠子。

叶青说:“你也会主动找我?你这几天不正常。”

米兰一边跟着叶青往屋里走,一边朝外大铁门张望,几个干警正好从那儿迈进门来。叶青在屋里丁丁冬冬地倒水,抹桌抹窗,并不理会假装借书的米兰。她知道米兰肯定不会是为借书而来,但她却又无Fa判定米兰的真正意图,所以心里就有团火飘飘摇摇地燃烧着。

米兰就站在书架后面,她本来是想从叶青那里打听张道一是不是真调走了,但只要一开口,就会被叶青看个透彻。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叶青端着一盆脏水快步跑到门外,待她看清了骑车的人不是张道一时,便恶狠狠地将水倒在了路面上。有人在远处高声骂着叶青缺德。叶青并不去理骂话的人,返回室内见米兰也站门口,便显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样子。

叶青说:“你跟着急什么,那是李队长,不是张队长,看花眼了。”

米兰说:“你疯了。”

叶青说:“你才疯了。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就管不住自己了。”

米兰又转回到后面。这时叶青坐下来也拿着一本书看。

叶青说:“你说这几天张道一死到哪去了”

米兰装作没听见,一页一页地翻着书页。好一段时间,她发现叶青没有了声音,便探出头来,叶青正在聚精会神地描眉,她通过镜子看见了米兰。

叶青说:“米兰,你的眉要修一下会更好看的。”

米兰说:“给谁看呀?”

叶青说:“给自己看。”

然后,她嘿嘿地一笑又说:“给张道一看。”

米兰想反正也无聊,就让她弄吧。叶青仔细地修剔着米兰的眉。米兰闭着眼心绪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了。

米兰说:“张队长会明白你爱他吗?”

叶青说:“你什么意思?”

米兰说:“他会爱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吗?”

叶青说:“当然不可能。但女人不可能没有爱,即使是一厢情愿,我们需要表达爱,要不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剔完眉米兰走出去被风一刮,好像脸上少了很多东西一样。米兰透过内值班那扇玻璃看到自己,还有身后张道一天天骑着的边三轮摩托,心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58、身体的隧道

一星期过去了,张道一仍没有露面。教研室里印刷的报纸早就分好了,成堆地放在桌子上。米兰每天都坐在那堆报纸前。她的情绪由担心不安转成了愤恨。心里骂着:你个杂种啊,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这一天米兰在铁门口遇见了秦枫。秦枫一身素装,脸上还施了脂粉,看上去比先前显得更凄婉漂亮。她如从前那样站在铁门口,里面的犯人见了她鼠样地窜回屋里。其实早在她调


到上山带班开始,她就失去了管辖所有人前途命运的权力。里面的人还怕她,这叫虎威还在。

米兰做贼心虚地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秦干事,居然有点哆嗦。

秦枫冷淡地看了米兰一眼,她的目光通过米兰的脸继续移向监内。米兰被这冷冰冰的目光弄得手足无措。她心里有鬼,心脏便扑通扑通地像是要跳出来让秦枫看个究竟。

秦枫刚好站在门口,米兰必须侧着身子才能进去。但米兰犹豫了,她站在那里低着头悄悄地看着摩托车的轮胎。当时米兰还不知秦枫已经辞职,她站在门口是对过去生活的简单回望。因为她今天就要走了。她的丈夫还在家里给她收拾东西。

秦枫说:“米兰你不用紧张,我要走了。”

米兰看着秦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切都太意外。

晚饭米兰没有去打,她坐在教研室里,她觉得无Fa控制眼底的泪水。她说不清到底哭什么。她看见天黑下来,过后又听见夜间学习的钟声敲响,监内哗哗啦啦的声音,似乎都离自己太远。

熄灯的钟声敲响过后,米兰仍坐在黑暗里。

她坐在梦样的时间里。

屋外响起一串厚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口,那声音的确如梦境一般停住了。米兰听见钥匙进入锁孔的声音,门一开灯就亮了,张道一站在门口,他吃惊地看着米兰,神情沮丧而落寞。

米兰站了起来,她缓缓地朝张道一走去,她关门时拉熄了电灯。她感觉到张道一的身体在黑暗来临时,逃避似的颤抖了一下。

米兰用手缠住了张道一的脖子。张道一的脖子僵在那里不动,两只手生硬地垂着。

他们的身体在黑暗中发出两道亮光。他们翻滚在水泥地上,冰凉刺骨的寒冷通过他们的背心时,顿时被赤烈的滚烫溶化了,凝滞成春天泥土样温湿的物质,承载着他们的身体游动在大海样的波涛中。他们的身体一上一下地翻滚着,他们咿呀咿呀地呼喊着。他们身上的汗水和乌啦哇啦的声音搅拌在一起,把黑夜弄得更加深厚浑浊。

他们停歇下来,被温柔的死亡包裹着。他们的身体沉下去,浮荡在万丈深渊里。他们相互掩埋在彼此的声音里,试图从那种醉生梦死般的声音里摆脱出来,他们在奋力朝着一个死亡的顶端攀缘。

他们的身体顺着一条窄长的隧道向前浮动,他们像鱼那样在沼泽的泥潭里挣扎。他们蛇样地缠绕着,在黑暗里发出夺目的光辉。他们相互吞噬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死亡,让死亡来完成这灭绝的爱情。他们的声音里夹着浑浊的哭声,像是黑夜破了一个洞,微弱的光亮从破洞里照射过来,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天国死亡的光芒。

他们相互撕扯着到达一个顶端,微光闪过之后便是天昏地暗的黑。他们咬着对方的嘴唇,把已经钻出来的声音重新吞咽下去。他们已经溃不成军他们碎片样四处飞溅,他们如水样静静地流淌,悄无声息地看着黑夜,被一种狂风暴雨过后的空洞撕裂着。

米兰好像沉睡了很久。醒来之后她仍然无Fa明白自己到底是深陷梦境还是真的发生了一切。她惊慌失措地进大铁门时,被坐在凳上睡觉的内值班胡乱骂了一通。当时内值班正在昏昏糊糊地做着一个梦,她的脑袋耷拉下来时,正好被米兰碰响铁门的声音惊醒。内值班惊醒后,她跑出值班室看见了已经进到坝子里的米兰,心生怒火张口便骂:“米兰,你疯个死,现在才进监,在外面交配呀,明天老子告干部。”

那些声音飘飘浮浮地回荡在黑夜里,变成一股风很快便滚动到监墙外面去了。米兰一头撞进监室,她把门弄出一些歪歪倒倒的声音,屋子里的人被惊醒后,翻身在黑暗中看了一阵,而后才又哼哼着睡去。

这一夜米兰只感到头颅重得要命,翻动身体都十分困难。她想起有个词语叫万劫不复。她的脑子被这个词汇占满了。她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她听见大组长梦呓般的呻吟,那声音细小绵长柔弱地缭绕在黑暗里。米兰被这种声音弄得筋疲力尽。

这样的夜晚一直持续着。

59、破碎的黑暗

一阵冻雨下过之后,天空开始下雪,簌簌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山峦和房屋。

米兰没有想到冷白冰会突然来到监狱探监。这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一年两度的减刑释放大会在上午9点准时进行。所有的人都坐在大雪覆盖的坝子里,雪比料想中的大。Fa官在宣读减刑人员名单时,关红用一把小花布伞遮住了他的头。雪花落在伞上,Fa官的声音格外洪亮。因为下雪的缘故,坝子也显得格外地空阔。

犯人们都戴着草帽密密麻麻地坐了一大片。米兰没有戴草帽,她仰着脸,雪花落满了她的头发。她一直望着天空。住席台上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在她脑海里回荡。她听见了叶青的名字,千真万确,叶青获减刑一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她又听见了西瓜皮的名字。她把脸转向住席台,她的脸就僵在那里。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的脑袋里发出了轰的一声,继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使劲地摇头,仍然什么也听不见。她朝周围的人看去,她们也都昂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住席台,没有人在意她的反应。

大会结束后米兰仍坐在坝子里,这时的雪比先前似乎小了些。整个监内经过平静等待后,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闹,乌七八糟的声音飞扬在雪地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缺开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黑乎乎的风从那个缺口灌进去,通过米兰的身体时已经变得辽远和空阔。

米兰获得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她的刑期已经由死缓改判为无期。Fa官宣读裁决书时,米兰什么也没能听见。她的确什么也没能听见。她被这个巨大的意外彻底地覆盖了。

雪仍簌簌地下着,内值班的犯人在铁门口高喊着米兰的名字。她喊了很久,米兰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里。气急败坏的内值班三步并成两步地来到米兰面前,她用腿顶了一下米兰,恶狠狠地说:“改判就把你骚成这样了,放你回家你不就疯了。”

米兰转过脸愣愣地看内值班,她的头发和眉上积满了白雪,她再次从内值班那里证实了大会的真实,她如梦初醒。她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打饭的人群扑踏踏从她们身边跑过。

内值班说:“大队长在门口找你有事。”

米兰来到铁门口,大队长站在那里看着她。她说不清大队长的眼光里包藏了什么,但却令她心慌意乱头脑昏糊。她怯怯地走过去低着头喊了一声:“大队长。”

大队长从值班室的桌子上拿出一包东西,东西是用报纸包裹好的。

大队长说:“张队长已经调走了,这是他送给你们中队用的书。他给你留了一张纸条。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改造早日回家。”

米兰的头轰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米兰回到监室打开报纸就看见了那封牛皮信袋装着的信。这是一封空白的信封,既没有写字,也没有封口。米兰颤颤巍巍地拿出里面的信纸。她的手抖得厉害。米兰看了五遍以后,那些字迹才清楚地呈现出它本来的含义。信写得非常简短:

米兰你要珍惜现在的生活。祝你早日减刑回家。这两本书送给你。

米兰伏在被子上,她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她觉得屋子里黑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内值班的犯人又在高喊着米兰的名字。米兰当然没有听见。

内值班的声音里夹杂着火燎过的焦煳味说:“米兰,出来接见。”

站在米兰屋外的一个犯人推开米兰的门,把头伸进屋子说:“米兰,叫你接见。”

米兰爬起来,没精打采地收拾好信和书,她没有对“接见”这个意外的词汇表示诧异。她脑子里一塌糊涂地黑,除听见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出了大铁门,内值班让她上接见室,她一摇一晃地走了进去,她感觉自己要飞了起来,轻得一不小心就会双脚离地。直到她看见坐在接见室里的冷白冰,思想才恍恍惚惚地清楚起来。

冷白冰说:“米兰,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米兰点头。

冷白冰将带给米兰的食物放在台子上。这时的冷白冰已经很明显地变成了一个女人。她的目光停留在米兰脸上,没有了先前的冰冷。

冷白冰说:“米兰,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米兰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冷白冰说:“上午开减刑会有你吗?”

米兰点点头。

冷白冰说:“那你还有什么好难过的?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

米兰埋着头不说话。

冷白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眉毛一竖,又露出了在监狱时的冷酷模样。

冷白冰说:“有什么你说,我会全力帮助你。”

米兰吞吐了半天说:“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我没想到自己也能获得改判。”

冷白冰就不再说什么。米兰跑回监室借了别人接见用的大茶缸,倒了满满一缸茶水,放在冷白冰面前。这时候轮到冷白冰忧郁了,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似乎浓缩成了一缸茶水摆在她面前,引发了她关于往事的无数回忆。

半个小时后冷白冰开始一股脑儿地喝水,很快缸子里就只剩下茶叶。米兰又要往缸子里倒水,冷白冰用一只手挡住了。

冷白冰问:“米兰你到底想要什么?”

冷白冰把话说得跟一颗颗铁钉似的,叮叮当当地掉到米兰面前的台子上。米兰转开脸正好看见上午获减刑释放的人群提着东西朝铁门外走。西瓜皮夹在人群里,她穿得非常干净,脸上有像阳光一样的东西浮动着。3号站在铁门内朝西瓜皮挥挥手便进监室去了。

米兰说:“西瓜皮减刑了。”

冷白冰说:“狗日的运气比我好。”

从城里开往监区的班车已经停在了监房外的道路上,很快接见室里的人陆续起身朝外走。如果错过了这趟班车,就只有等到第二天早上的班车了。冷白冰也随人群站起来,她走到门口后,转过脸来见米兰仍站着没动,就又折回身来。

冷白冰说:“如果你觉得待不下去,明天中午你想Fa出来,然后你顺着背面,也就是我们上山的另一条道往前走,我找车在那等你,中午吃饭混乱没人会发现你。”

米兰愕然地站在那里,她的身体朝前倾了一下,没等她说话,班车已经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冷白冰急跑出接见室,在缓缓移动的班车后追了一段路,车才停下来。冷白冰在上车时仍仓促地回过头看米兰,尽管她什么也没能看见。

大雪好像停了一会儿,到了深夜雪又簌簌地下了起来。也许因为下雪,也许因为减刑释放走了些人,监房比平日更加安静,好像空了一半似的。

这一夜,米兰没Fa睡。冷白冰临别时说的那串话,黑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憋闷得要炸开似的,她说不清自己是兴奋、期待还是恐惧。

玻璃上反射出明亮的雪光。

3号又在黑暗中唱起了歌。歌声飞扬在雪地里变得破碎不堪。

60、尾 声

几个月后米兰从所有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经过努力她当上了大队记录,这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开始。对那场亦梦亦幻的爱情她不再纠缠,她认为那场被自己视之为爱情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切也许只是自我沉溺的幻觉。不久米兰的奶奶便死了,狱方将这一消息通知了米兰,并派专人送米兰回去参加了奶奶的丧事。当冷白冰再次来探望米兰时,她已判若两人。

秦枫后来去了芜市《Fa制生活报》当了编辑。

关红被派外出追捕表现突出,获追捕能手荣誉称号。

张道一在一次监狱暴动中光荣献出了生命,年仅32岁。

后 记

当我终于坐在一堆完整的稿子面前时,我无Fa说清内心的感受。

写作这篇小说的时间,几乎与我从事监管工作的时间一样长。这个过程漫长得无Fa把握,我曾在这个过程中感到死灭般的绝望。

也许故事中始终贯穿全篇的主人公“米兰”的绝望,就是我的绝望,或许是小说中那群女人的绝望。

1996年,我从省女子监狱调到贵阳市艺术馆工作,从此脱离了狱警生涯。我租住在城乡交界的一间农房里开始了《女囚门》(原名《无水之泳》)的写作。

那时我的女儿一岁半,我每天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作,而我的女儿在我身后的一张破沙发上,也开始了她生命之初的写作。她人模人样地将稿纸的方格一丝不苟地填满。我为她悄无声息的认真和投入震动。这样的震动成为一种负疚压逼着我,使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女囚门》的上半部“看守所”的全部写作。那些日子,我父母为了不让女儿影响我,每天早早地接走了她。他们恨不得让我一个溺子扎进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确实是因为生活的原因,使我的写作一度中断。这让我常常陷入焦躁和不安之中。

1998年我搬进尚未装修完的新居,十月的一天我走出家门被从天而降的铁锤击中头部,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当然就更不可能提笔写作了。在这场死难中,我感谢与我素昧平生的向欣医生,他在一些非人性的纠缠里坚持了一个医生应有的难能可贵的品质,使我于灭亡样的对人的感叹里有了一些美好的感受。当然我心中善良人性的神话从此破灭了。

1999年春天,市文化局局长为了扩大我的接触面,好心地将我抽调到省“50年活动筹备办公室”工作。到了国庆工作结束,已经是1999年的初冬,我突然迫切地想完成整个写作。我逃难似的去到一个叫阳关的村子,住在一户农民家里,重新开始了《女囚门》的写作。女主人对我非常好,见我穿着布鞋,连夜和另一个妇女用毛线为我织了一双拖鞋。当她的儿子在第二天早上将拖鞋放在我的写字桌上时,我真的非常感动。

那些日子我穿走在田间小道上,心情被一种遥远的阻隔撕得七零八乱。有阳光的时候,我就跑到紧靠树林的石头草蒿里坐着。我真的特别需要这样的方式来模糊一种绝望的真实。不过我的写作状态却很好,有那么两天达到上万字。当然其中有一天,我的手被冻僵了,由于握笔时用力太大,到了晚上,居然痛得再也握不住笔了。

空隙的时候我就会给女儿打电话,每天保持两次,清早和晚饭后。我对女儿一直有负罪感。

当然结束那段生活,并没有完成《女囚门》的写作。回来后自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使写作再次停顿下来。到了2000年的春天,我挣扎着重新开始了《女囚门》的写作。从春天到夏天,我依靠着写作不断地向外挣脱,它对我真是一种拯救。那些日子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因为写作我会是什么样子。

还是那句话,写作使我重新坚强地活着。在这个过程中,我曾绝望到不能入睡的地步。写作使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写作使我重新改变着一切。那段日子在以后的岁月里真的不会被我所了解。

2004年5月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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